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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朱迪思:如果不是這樣還能怎樣解釋她呢?當然,邦是不可能在十二天裡帶壞她,使她變得向命運低頭的,邦不僅沒有打算帶壞她,使她不貞,而且甚至都沒有要和她父親頂撞的意思。不:她絕對不是個宿命論者。兩個孩子里她才是那信奉無情的薩德本法規的薩德本家人,想要什麼就拿過來只要自己足夠強大,而亨利倒像是姓科德菲爾德的,有科德菲爾德家那種婆婆媽媽的道德觀和對與錯的條條框框;那天晚上,在看薩德本光著脊背跟他手底下一個也光著膀子的黑鬼打鬥這場好戲時,亨利在尖叫、嘔吐,她卻從廄棚上往下觀看,冷靜、興緻勃勃,薩德本在觀看亨利和一個年紀、塊頭相當的黑小子搏鬥時也會是這樣的。她不會認輸因為她不可能知道她父親反對這場婚姻的原因。亨利不會告訴她,而她也不會去問她的父親。還因為,即使她知道原因,事情對她來說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她會像薩德本對待想擋自己道的人那樣行事的:她會不顧一切地接受邦。我可以想象她甚至會謀殺另外那個女人,如果有必要,不過她自然不會去作調查然後進行一番道德辯論,辯清何者是她需要的何者又是她認為是對的。不過她等了。她等待了四個年頭,從他那裡得不到一個字,除了通過亨利知道他(邦)還活著,因為亨利不讓邦寫信給她。他不讓寫。而邦也不想這樣試。現在是緩刑期、監禁期;他們三人都接受這個想法;我不相信在亨利與邦之間要求或是建議過任何承諾。可是朱迪思,她是不可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及為什麼的。——你有沒有注意過,當我們打算重新構想是什麼原因引導男男女女採取行動時,我們如何驚奇地發現自己時不時會歸結到一個信念,唯一可能的信念上去:那就是根源還在於某些古老的道德觀念,盜竊者之所以偷盜不是出於貪婪而是因為愛?謀殺者之所以殺人也不是出於慾念而竟然是由於憐憫?朱迪思,如今在付出絕對的信任而過去她只是給予愛,在施與毫無保留的愛而過去則是得到輕鬆自在與驕傲:那種真正的驕傲,不是虛假的那一種,虛假的驕傲把它一時之間的不理解轉化為輕蔑與殘忍也因此把自己扭曲成憤激與刻毒,可是真正的驕傲卻可以不貶損自己地自言自語我在愛,我可不願接受任何代用品;在他和我父親之間有點不大對勁兒;如果我父親是對的,我就再也不見他,要是錯了那他會來找我或是派人來把我接去的;如果我能夠快樂那我就快樂,要是我必須受苦那麼我也是能夠受苦的。因為她在等待著;所以她沒有花力氣去做任何別的事情;她和她父親的關係也沒有些許改變;看到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就彷彿邦這個人甚至根本就沒存在過——兩張同樣平靜與捉摸不透的臉一起出現在去鎮里的馬車上,那是埃倫病得起不了床以後那幾個月之內的事,就在那個聖誕節到薩德本跨上坐騎隨他與沙多里斯領導的團隊離去之間那段時間里。他們彼此間不說話,不告訴對方任何事情,你明白吧——薩德本,他不說他已知的邦的情況;朱迪思呢,也不說邦與亨利如今在什麼地方,這她是知道的。他們不需要交談。他們太相像了。他們就像這樣的兩個人,這兩個人變得常常都不需要耳朵或智能的中介就可以相互了解,以至都不再懂得彼此的確切語言了,他們了解得太透徹了,或者說彼此太相像了,用言語來溝通的能力與需要已經因不用而萎縮了。因此她沒有告訴他亨利與邦在什麼地方,而他也沒有發現直到大學連隊出發,因為邦與亨利都報名參了軍接著又把自己藏匿在某處。他們必定是這樣做的;他們準是在奧克斯福僅僅逗留了來得及報名的那點時間,接著便又跨上坐騎動身了,因為全奧克斯福縣或是傑弗生鎮認得他們的人當時沒有一個知道他們是連隊成員,倘若不那樣做要隱瞞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如今人們——那些青年的父母姐妹親戚以及心上人——都從傑弗生鎮以外的地方來到奧克斯福——一個個家庭,帶上食物、被褥與仆佣,在奧克斯福本地的那些家庭與住宅之間的空地上露營,來觀看他們子弟漂亮的前進與後退等軍事演習,這些家庭,富有的、貧窮的、貴族們以及紅脖梗們,全都給吸引來了,來看也許是人類全部集體經歷中最最動人的集體景觀,比起如許多處|女即將成為某些野蠻人原則和某些普里阿普斯的祭品的場面,這景觀要精彩得多了——來看年輕人,看他們矯健輕捷的身骨、他們穿上黃銅、羽毛作飾的華美軍衣那一副英氣逼人得不真實的血肉之軀,看他們開赴戰場。況且入夜之後還有音樂呢——小提琴與三角鐵分佈在熾燃的蠟燭之間,四月的黑夜,高高的窗戶里飄動著窗帘,帶襯架的裙子不加區分地在士兵的普通的灰色袖口或表示官階的金色杠杠的圈子裡旋轉,這些官兵屬於一支由紳士組成的軍隊如果說不能算屬於一場紳士們的戰爭,在這裏小兵和上校彼此徑直以教名相稱,不像農夫與農夫在田裡隔著停歇的犁頭或是在店鋪里隔著堆滿布匹、乾酪和挽馬皮帶油的櫃檯,而是像男士與男士隔著女士們撲了粉的端莊玉肩,雙方手裡還各舉著一杯斯卡珀農紅葡萄酒或是買來的香檳;——有音樂,一個個白天過去,連隊等待出發,每個夜晚總會出現最後一首華爾茲,這是黑夜前(這黑夜不是災難性的而僅僅是一個背景)閃爍的美麗微光,是青春這個多年生植物最後一個散發芬芳的春天;然而朱迪思不在場,亨利這浪漫派不在場,而那位宿命論者邦也不知躲在何方,這一對監視者與被監視者都不見了:還有這年四月、五月和六月那一次次來臨的鮮花壓枝的破曉,曙光里總充溢著軍號聲,它們進入一百扇窗戶,裏面一百個尚未做新娘的寡婦那壓在黑色、棕色或金黃色發綹上的腦袋夢見處|女不再沉思,而朱迪思不是做夢人中的一個:還有,這個連里的五個人,登上坐騎,還帶著馬夫與貼身侍僕,下人坐在一輛運飼料的大車裡,五個軍人穿著嶄新的一塵不染的灰軍服,打著旗幟準備作全州之行,這旗是連隊的旗幟,一片片絲綢剪好、拼好,但是先不縫上,而是一家家傳過去,讓連里每個戰士的心上人都縫上幾針,亨利與邦卻又不在這些當兵的之列,因為他們是在連隊出發后才參加進去的,他們準是從不知哪兒的藏身之處鑽出來,彷彿是從路旁的灌木或是矮樹叢里人不知鬼不覺地鑽出來的,在前進的連隊經過時就那樣地插了進去;這兩個人——一個是青年另一個年事稍長,這青年如今已兩次被剝奪了他的一切權利,燭光琴影中本應有他的身影,接吻與苦苦流淚也應該有他的份,他也本該是一名連旗守衛者,這些衛士要帶著未縫好的旗幟遍游全州;而那個年事稍長的人則是根本不應該側身其列的,他擠在裏面顯得老了點,不管在年紀方面還是經驗方面都是如此:說到這個心態與精神上的孤兒,他的命運顯然是得呆在某個邊緣地帶,置身於他肉體所在處與他心態與道德裝備想去處的半當中——他這大學生,卻僅僅因為背後有太豐厚的歲月積淀不得不進入一個特別學究氣的法學班,這個班只有六名學生;在戰爭中,又靠了那同樣背景被送進有官階的小圈子。甚至在連隊第一次交火前他就當上了尉官。我不認為他要當官;我甚至都能想象他打算擺脫掉,想拒絕接受。可是官銜就是落到他的頭上,他又一次孤兒似的被這形勢孤立,這就是他的命運而他也總是為這局勢所左右——這兩人如今成了領導與被領導但仍然是監視者與被監視者,他們等待著什麼但又不知道那是什麼,不知道等候在他們之間的是命運、命數的什麼行為,是何等樣的法官或仲裁者的什麼不可改變的判決,看來稍輕一些的舉動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任何兩可或是轉圜之類的做法也是不能滿足要求的——一個是軍官,是中尉,他擁有小小的特權能夠在那兒說一聲你們上,至少是可以讓他指揮的那個排沖在自己的前面;另一個是小兵,他把肩胛被打穿的那位軍官背在背上,當時整個團在匹茲堡蘭丁北佬的炮轟之下撤退,把這軍官弄到安全地帶,顯然為了惟一的一個目的:繼續監視兩年,同時寫信給朱迪思告訴她他們兩人全都活著,僅此而已。
「這就是全部,」康普生說。「她收到信便和克萊蒂一起用碎料子縫製結婚禮服和婚紗——這些碎料子本來打算也應該拿去做繃帶的可是卻沒有拿去。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他告訴過亨利這件事,在信發走之前給亨利看過,也許他沒有這樣做;也許仍然就只是觀察和等待,這一個對亨利說我等待得夠久的了而亨利則對他說那麼說你宣布解除嗎?你解除嗎?而他就說我不解除。到現在已有四年了,我一直提供機會讓我自然而然給解除掉,可是看來我是註定要活下去的,她跟我兩個都是註定要活下去的;——這番對抗與最後通牒是在一處露營地的篝火旁發出的,最後通牒的正式宣布則是在他們兩個幾乎得肩並肩地通過的大門口前面:一個很平靜,循規蹈矩,說不定甚至是毫不反抗,直到最後一刻也是個定命論者;另一個則毫無自責之意,滿腔深深的、執拗的憂傷與絕望——」(昆丁像是真的能見到他們,在大門口面對著面。大門裡面原來是個花園,如今一覽無餘,雜亂不堪,顯得粗野荒蕪,有一種夢幻般遙遠與吃驚的氣氛,像是剛從麻藥下醒過來的人那張沒刮鬍子的臉,這片荒地一直延伸到一所大房子的跟前,那裡面有個年輕的女子穿著偷偷省下來的碎料縫成的結婚禮服在等待,這大宅也有那種風化剝蝕的荒涼氣氛,倒不是給敵方進佔過而是成了水災后流落在一潭死水裡一副被遺忘的貝殼——一副空骨架,內里的傢具、地毯、亞麻布和銀器像涓涓細流似的慢慢流失,以幫助傷殘、痛苦的人死去,他們即使命在旦夕,也都清楚,事已至此,犧牲與受苦都是徒勞的了。那兩個人騎在兩匹瘦馬的背上,面對著面,兩個男子,都還年輕,涉世不深經歷風雨也還不久,滿打滿算也不能說老但已有老人的眼睛,頭髮蓬亂,面容憔悴黧黑,彷彿用青銅鑄成,而塑造冶鑄的那隻手卻非常節儉甚至嗇刻,穿的是襤褸百衲的灰軍服,經過風吹日晒,顏色已如枯葉,一個戴著失去光澤的軍官穗帶,另一個只有普通士兵的袖口,架在鞍鞽上的手槍還沒對準誰,兩張臉很平靜,聲音甚至都未升高。你可別越過這根門柱的影子,這根樹枝,查爾斯;那位說我這就越過去,亨利)「——接下去是沃許·瓊斯來到羅沙小姐的大門口,坐在那匹沒有鞍子的騾子背上,朝著灑滿陽光和平安寧的街頭,大聲嚷叫,『你是羅西·科德菲爾德啵?那你最好趕緊上那頭去。亨利果真把那臭法國佬給崩了。沒氣兒了,都跟半扇牛肉差不離兒了。』」
「全部的情況就是如此。全部情況應該就是這些;四年之後那個下午的事應該發生在第二天的,那四年,那段間隔,僅僅是個反高潮:是一個已經成熟的結局的稀釋與延緩,使之然的是那場戰爭,是合眾國重大(也是不可避免的)命運的那次愚蠢而又血腥的偏離正軌,也許原因還有家庭災難的因素,這樣的災難,除了其他一切情況之外,總是古怪地在因和果之間沒什麼聯繫,當命運墮落到以人的生命作為工具與材料時,它總有這樣的特徵。總之,亨利等了四年,讓三個人都那麼拖著,晾著,等待著,希望著,想讓邦把那個女的休掉,解除掉那場婚姻,他(亨利)承認那算不上是什麼婚姻,其實他第一眼見到那女人和孩子時准已經知道邦是不會解除這場婚姻的。事實上,當時光一點點過去亨利對那場儀式——那總還不能算是一次婚姻——的想法開始習慣時,讓亨利感到困惑的也許是——並非因為會有兩次儀式而是因為有兩個女人;不是因為邦有意要重婚而是明擺著會讓他(亨利)的妹妹在後宮裡充當嬪妃一類的角色。總之,他等待與希望了四個年頭。那年春天他們回到北邊來,進了密西西比州。布爾溪戰役已經打過,大學里在組織一個連隊,從學生里募集。亨利與邦參加了。也許是亨利寫信告訴朱迪思他們在什麼地方以及打算幹什麼。他們一起報名參軍,你明白吧,亨利看住邦而邦也讓自己被監視,也算是緩刑和監禁吧:這一個不敢讓對方離開自己的視線,不是因為害怕邦會娶朱迪思而亨利卻不在場無法阻止事情發生,而是擔心邦娶了朱迪思而他(亨利)在一生餘下的日子里老得背上一個思想包袱:他自己這樣被出賣卻還樂顛顛的,那種喜悅是懦夫未被打敗便已投降的喜悅;另一個人也為著那同樣的理由,他不可能要朱迪思而不要亨利,因為他必定是從未懷疑過自己任何時候只要願意,就可以與朱迪思結婚,儘管兄長與父親都在反對,因為正如我前面說過的,邦所愛與亨利所憂慮的對象其實並非朱迪思。她無非是那個空洞的形象,空蕩蕩的載體,在這載體里每人都力圖保存,不是保存他自己的幻影也不是他對別一個人的幻影而是各自認為對方相信自己所是的那個幻影——那個男子和那個青年,誘引者與被引誘者,他們相互熟悉,一個誘引一個被引誘,輪番成為對方的受害者,征服者因為自己有力量而被戰勝,被征服者又因為自己軟弱而戰勝,這都發生在朱迪思即或僅僅作為一個少女的名字進入他們的共同生活之前。再說誰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如今又有了那場戰爭;誰知道,災難以及它的受害者不會共同考慮與希望,讓這場戰爭來解決這個難題,讓勢不兩立的雙方中的一方得到解脫呢,因為年輕人視災難這個上天的直接行動為惟一途徑,倚仗它來解決他們自己解決不了的個人問題,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是的,亨利這時候也會知道了,或是相信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此刻他沒準會認為是高潮后的一個突降,雖然不見得如此,它可能是任何別的惟獨不至於如此,不會是那最後的打擊、最後一鎚子、那最後的一筆,不會是外科醫生般精細的收尾,病人此時已飽經折磨的神經甚至都察覺不出了,不知道頭幾下嚴重的打擊才是漫不經心與粗重的。因為有過那次儀式。邦知道那才是亨利會拒絕,會覺得難以接受與容忍的事。唷,他可精明了,幾星期來亨利開始明白自己對此人了解得越來越少了,這個他簡直不認識的陌生人如今沉浸在、專註于這次拜訪形式方面、幾乎是禮數方面的準備上,對一件新外套是否合身挑剔不已簡直像個女人,這外套是他打算為亨利定做的,他強迫亨利為這個場合穿上它,這件外套會決定亨利這次來訪將接受的全部印象,即使他們當時連大門還未邁出一步,亨利連一眼都還沒有見到那女人:而亨利,這個鄉下人,這個弄糊塗了的人,已經被置於微妙的潮流之上,湧向這樣的分野處,要就是背叛自己以及全部的出身經歷與思想方式,要就是捨棄這個朋友,為此人自己已和家庭、親人等等一切劃清界線;他心裏很亂,無依無靠(當時確是如此),他想相信卻不知道怎麼能相信,他讓朋友與導師帶領著,穿過某個神秘莫測、陰陽怪氣的入口處,他以前見過門前有馬和馬車,進到一個地方,這兒對於他的清教徒的外鄉頭腦來說,所有的道德觀念都是顛倒的,所有的榮譽感均已蕩然無存——這地方為驕奢淫逸、麻木不仁與全無羞恥心而創造出來,創造的也正是這些東西,於是這個鄉下小夥子以他單純、舊日那未經擾亂的準則,這準則將女人分成淑女、娼妓與女奴三類,來看兩個註定滅亡的種族的最佳產品,這產品又由它自己的受害者在主宰著——一個是女人,臉像一朵楚楚動人的木蘭花,這是永恆的女性,永恆的受苦受難者;另一個是孩子,是個男孩,睡在絲綢花邊堆里,這是不消說的,不過全然是主人的一件動產,主人生下他,連身體帶靈魂一併擁有可以把他賣掉(如果主人願意)就彷彿這是只牛犢、狗崽或是羊羔;而那位導師又在觀察了,這時候也許甚至是以一個賭徒的身份,在思考我是贏了還是輸了?這時候他們退出並且回到邦的房間,一時之間甚至都無力氣開口說話,玩不動心機,也顧不上依靠那絕對不能顯露驚訝也不能表示失望的清教徒性格了,現在只得指望用墮落本身,用愛來解釋了(倘然還能找什麼作理由的話);邦甚至都不能說,『哎,印象如何呀?』他只能夠等待,只能等待一個靠本能而並非靠理智生活的人的絕對無法預測的行動,一直到亨利大概總這樣說,『無非是一個買來的女人。一個婊子』:於是邦說,口氣此時甚至很溫和,『不是婊子。可別那麼說。真的,在新奧爾良,千萬別對她們任何一個用這樣的說法:否則你說不定得以自己的鮮血為代價從上千個男人那裡去買那個特權呢』,口氣可能仍然很和藹,說不定此刻甚至還帶上幾分憐憫:是聰明人對任何人類不正義或愚蠢或受苦行為的那種悲觀主義與譏誚的智性憐憫:『不是婊子。而且之所以並非婊子,是因為我們,這一千個人。是我們——這一千個人,我們白種男人——製造出她們,讓她們得以出現與產生;我們甚至制訂出法律,宣稱這八分之一的特殊血液比例大於另外那八分之七。這我承認。也許你會說,可是那同一個白人種族也能把她們變成奴隸,變成勞工、廚娘或許甚至是大田苦力的,要是沒有這一千人,像我自己這樣沒有原則也沒有節操的少數人。我們不能,也許甚至也不想,拯救這些人全體;也許我們所救的一千個人連千分之一都不到。可是我們拯救了那一個。上帝可以垂憐到每一隻麻雀,可是我們並不僭冒自己為上帝,你明白吧。也許我們甚至都不想當上帝,因為每個人也只要這些麻雀中的一隻。而且也許在上帝像你今天晚上參觀的那樣朝這些金屋中的一處看去時,也不會選擇我們當中的一個來做上帝的,要知道也老了。雖然以前肯定年輕過,當然是年輕過的,而且像那樣存在了那麼久,肯定無法不看到許多粗野、亂七八糟的罪孽,那些缺少禮儀、不加約束或不守規矩的事情,他到頭來不得不思考,雖然那機會不會多於千分之一里的千分之一,思考有關榮譽、規矩和文明的原則,這些原則是應用在十分正常的人類本能上的,對這本能,你們盎格魯-撒克遜人硬要稱之為情慾,而且在你們于安息日回歸到原始狀態的洞穴里舉行的禮拜里,不管是天恩(你們是這樣稱呼的)的失落,姑且不說天恩兩字已被上天不容的遮掩、解釋話語弄得含混不清、模稜兩可,還是天恩的回歸,它總以膩味的自我貶損與自我鞭笞的呼喊上天垂憐的哭號為先導,對這兩者——怨恨或是乞憐——上天都無法感到興趣,甚至是,在最初的兩三次之後,連理都不想理了。因此說不定,既然上帝是個老人,也是不像我們那樣對你們稱作情慾的東西感興趣的。也許甚至都不要求我們來拯救這一隻麻雀,這跟不需要我們為了得到的稱讚去拯救一隻麻雀道理是一樣的。可是我們還是拯救了那一隻,要不是有我們她準會賣給出得起價的任何一個混蛋,不僅僅是像白人妓|女那樣拿了錢跟人過一個夜,而是整整一輩子連肉體和靈魂全部出賣,他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她,即便對一頭牲畜,母牛或是母馬,他都不敢那麼野蠻,然後又拋棄、出賣甚至殺掉她,這時她已經人老珠黃,賣不出價錢,養活她都不值得了。是的:這是上帝自己疏忽,沒能照顧好的一隻麻雀。因為雖然男人、白種男人使之產生,上帝卻沒有加以阻止。播下種子,由種子她變成了花——白人的血液賦予她白人稱之為女性美的體態與膚色,恰好符合一個女性的準則,這準則女王般、完整地存在於地球炎熱的赤道深處,在我們白人從樹上下來褪掉長毛和深膚色之前許久許久——這準則極其靈活柔順而且充溢著奇妙、古老、怪異的肉體愉悅(這才是唯一重要的:別的算不得什麼),而對這一點,她昨日雨後蘑菇般多的白人姐妹恰恰是懷著充滿道義與義憤的恐懼,避之惟恐不及——這準則,就在她的白人姐妹必欲將之轉化成一樁經濟事務來對待之處,就像某人為了幾成利潤非要在一家店或是一個企業里擺上一個櫃檯、一台秤或是一口保險箱一樣,這準則發號施令,聰明,懶洋洋的但又是無所不能,從那不見陽光的絲綢床上,床就是她的寶座。不:不是娼妓。甚至也不是所謂交際花:——她們這樣的人從小就給精心挑選,小心翼翼地調|教培養,照顧得比任何一個白人少女,一個修女都周到,甚至比任何一匹純種母馬都精心,由專人負責,此人給她們以不休不眠的照顧與關懷,連親生母親都難以做到。會要一個價兒,這是不消說的,不過出價、接受與不買都是按規矩辦的,這規矩可比白種姑娘作為商品出售時要正規得多,因為作為商品,她們比白種姑娘貴重多了,把她們養大、調|教好純粹是為了完成女人的單一目的與任務:去愛男人,讓自己漂漂亮亮的,還要善解風情;她們幾乎沒有見過男人直到被領去參加一次舞會讓某位男士看樣以至選中,而他這方面呢,不是說要確實有這份財力與願意舍財而是必須,必須向她提供適當的環境使她可以愛,可以漂漂亮亮,可以善解風情,為了享有這份特權他通常還得擔喪命的風險至少是流血受傷的風險。不,不是娼妓。有時候我相信她們是美國惟一真正貞潔的女人,倒不是說真是處|女,而且她們堅定地忠於、真實地對待自己的男人不僅僅是直到男人死去或是讓她們得到自由,而是直到她們自己去世。能指望做到這一點的娼妓或者是貴婦,你在哪兒能找到?』於是亨利說,『可是你娶了她。你娶了她。』:於是邦說——話此時該是說得快些,口氣也硬了些,但仍然是溫和耐心的,不過話里仍然帶鐵含鋼——賭徒還沒有到甩出手中最後一張王牌這一步呢:『啊。那個儀式呀。我懂了。原來是這件事兒。虛套罷了,跟兒童遊戲沒什麼兩樣的幾句套語,由為了滿足需要而應運出現的某個人來念誦:一個傴僂的老嫗在由一縷燃燒的毛髮所照亮的洞穴里念念有詞,所用的語言連那些姑娘自己也已不懂,說不定連老嫗都不知其所以然了,這儀式的誕生與她的經濟狀況毫不相干,也跟她某個灰子灰孫的經濟狀況不相干,完全是因為我們太好說話,容忍了這樣一場鬧劇,才使她有恃無恐,堅信儀式完全是出於自願的;其實儀式既不賦予任何人以新的權利,也不剝奪誰的舊有權利——這儀式就跟大學男生半夜在一些秘密房間里做的惡作劇同樣毫無意義,甚至奉用的圖徽象徵也同樣是古舊與早被遺忘的,難道不是這樣嗎?——你稱那是一次婚禮,其實,你跟一個花錢召來的妓|女共度春宵邂逅一回,不也需要同樣的對一個(臨時借用的)私人房間的宗主權,也需要同樣的脫下同樣那幾件衣服的程序,也需要在一張單人床上進行同樣的交合嗎?為什麼不把那也叫作一次婚姻呢?』於是亨利說:『噢,我懂。我懂。你給我出二加二的算式,你告訴我該得出五,結果也果然得出五。可是結婚仍然是個事實。假設我將一份責任託付給一個不會說我所用的語言的人,這責任用他自己的語言向他交待而我也認可了:那麼,因為我恰好不懂他真誠地接受我委託時所用的語言,我就可以少擔一些責任嗎?不,只有更多,只有更多。』於是邦說——此刻是在打出王牌了,此刻聲音很柔和:『你難道忘了這女人,這孩子,是黑鬼嗎?你,密西西比州薩德本百里地莊園的亨利·薩德本?你,在這裏談什麼婚姻和一次婚禮?』於是亨利說——如今是絕望了,喊出了死不認輸的最後一聲痛苦呼喊:『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那一點。可是它仍然存在。這是不對的。不能因為是你做的就算是沒錯。即使是你也不行。』https://read.99csw.com
「再說朱迪思。她現在獨自一人過日子。也許她從上一年那個聖誕節以來甚至從上兩年、上三年、四年前起就是一個人過的,因為雖然薩德本此時已隨著他和沙多里斯的那個團出征,而那些黑人——也就是那些野種,他用他們創造出薩德本百里地莊園——已追隨南來的頭一支北佬軍隊穿越傑弗生鎮而去,她倒決不是生活在孤獨之中,首先,有在窗板緊閉的房間里躺在病榻上的埃倫,她以那種吃驚與消極的不理解態度在等死,這自然需要像對待幼嬰似的給予毫不鬆懈的關注;其次,她(朱迪思)還得和克萊蒂一起開闢與伺弄一塊勉強稱得上菜園的土地,好讓大家活下去;還有沃許·瓊斯呢,他住在河床窪地里一個廢棄、衰朽的打魚棚里,那還是在頭一個女人——也就是埃倫——進入薩德本的房宅也是最後一個打鹿與熊的獵人退出去之後薩德本蓋的,這時候薩德本允許沃許跟他女兒還有那外孫女小娃娃在這兒住,讓他干園子里的重活,時不時得給埃倫與朱迪思後來只是朱迪思送去些魚和野味,沃許如今甚至還進入大宅子呢,而在薩德本出征之前他可從未到過比廚房後面那個喝斯卡珀農紅葡萄酒的涼亭更挨近宅子的地方,在涼亭里星期天下午他總跟薩德本從泉水桶里鎮涼的小口大肚酒罈里喝酒,這泉水是沃許從幾乎一英里以外拎來的,薩德本躺在桶板編就的吊床里說話,沃許背靠一根柱子蹲著,時而發出格格笑聲時而哄然捧腹;——不,朱迪思日子過得並不孤獨,當然也不懶散:還是同樣那張看不透的、鎮定的臉,只不過如今顯老了點兒,也瘦削了一些,這張臉曾和她父親的臉一起出現在進入鎮子的馬車裡,那是在大家得知她的未婚夫與哥哥夤夜離家出走後的一個星期之內,為何出走、去向何方無人知曉也沒人打聽,正如此時她進城時沒人打聽一樣,她一身翻改過的衣服,當下所有南方女子都這樣穿,仍然坐馬車只是如今拉車的是單匹騾子,再往後是一頭拉犁的騾子,很快就會換成拉犁的騾子,而且再沒有趕車的車夫了,套上騾子就趕車出來,和別的婦女一起來到——這時候傑弗生鎮上已經有傷兵了——什麼也沒有的醫院,在這裏她們(嬌生慣養的黃花閨女,有身份的、從來就無所事事的大閑人)她們清洗、包紮陌生傷兵和死者自己弄得污穢不堪的肢體,並把她們出生房子里的窗帘、床單和桌布做成繃帶;——大家談論自己的兒子、兄弟和丈夫,也許還聲淚俱下,至少信心與消息總是有的,這時,沒有人問她的哥哥與心上人情況怎樣;她也是在等待,和亨利、邦一樣,也不知是等待什麼,可是跟亨利、邦不同的是,她連為何要等待都不知道。接下去埃倫去世了,這隻某個被遺忘的夏天的蝴蝶實際上不存在已有兩年了——這隻沒有實體的外殼,這隻不受任何變更或分解影響的陰影因為它本來就是沒有一點點分量的:埋下去的不是什麼遺體,僅僅是一個形象,一些回憶,在某個安靜的下午隱入了那片杉樹林,沒有鐘聲也沒有柩車,輕若粉塵卻不可理喻地躺在一千磅重的大理石墓石下面,這墓石是薩德本(如今是薩德本上校了,因為上一年團指揮官年度選舉時,沙多里斯給罷了官)讓團里的糧秣車從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拉回來的,俯臨一片稀稀拉拉的荒草,朱迪思告訴他說這就是埃倫的墓。這以後,她的外祖父去世了,是關在釘死的自家閣樓里餓死的,朱迪思無疑曾邀請羅沙小姐來鄉下薩德本百里地住不過羅沙小姐拒絕了,顯然也是在等待著這封信,四年以來從邦那裡直接發出的第一個字,而在她于母親墓石旁也埋下了他的一個星期之後,她親自把信帶到鎮上,坐著一輛兩輪馬車,不過是騾子拉的,如今她和克萊蒂都已學會牽牲口與套車了,她把信交給你奶奶,自願主動地把信帶給你奶奶,她(朱迪思)此時從不去看望任何人,此時她沒有朋友,無疑跟你奶奶一樣不明白為何她非要選中你奶奶交出那封信;到這時候她可不是瘦削了而是憔悴,現在透過枯槁的、科德菲爾德家的皮肉的確可以看清薩德本家的頭顱輪廓了,那張臉早就忘卻怎樣才能顯得嬌嫩,不過仍然是絕對看不透,絕對不動聲色:沒有穿喪服,甚至沒有顯露出憂傷,於是你奶奶說,『我?你要我保存它嗎?』
「那是亨利的拖延之計;亨利把三個人全都控制在手裡,朱迪思對這樣的做法在某種程度上是默許的。她不知道那天晚上在書房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認為她是直到四年之後那個下午才知道,才猜出來的,那時候她又見到他們,人們把邦的屍體抬到宅子里來而她在他外衣口袋裡發現了那張照片,照片上的不是她的臉,不是她的孩子;等她第二天早上醒來,他們已經走了,只留下那封信,那張字條,字條是亨利寫的因為毫無疑問,他拒絕讓邦來寫——這是份休戰宣言,是一種拖延,而朱迪思默許到這個程度,她會像亨利違抗父親一樣迅速地不去遵從父親的任何禁令,然而在這件事情上卻對亨利惟命是從——不是因為他是自己的男性親屬,是兄弟,而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那種關係——具有同一種個性,卻分屬兩個軀體,這兩個軀體幾乎同時受到一個人的蠱惑,當時朱迪思甚至都未見過此人——她和亨利兩人都知道她會遵從這次拖延的安排,給他(亨利)從那個間隔所帶來的好處,不過僅僅到此為止,這是相互默契的雖然未經明說也沒有作過具體界定,雙方無疑都清楚,一旦到達這一點她就會,以同樣的鎮靜、同樣對接受或是給予都加以拒絕的態度,由於傳統的性別上的任何弱點,重提那休戰聲明,以一個敵人的身份面對他,不需要甚至也不希望邦到場來支持她,如果他有意干涉無疑還會遭到她的拒絕,她要像一個男人那樣和亨利把這件事鬧個水落石出,然後才會同意退回到女人、被愛者與新娘的身份上去。還有邦這方面的事呢:亨利絕不會考慮把父親告訴他的話去告訴邦,正如他不會回到父親身邊去把邦否認的話告訴父親,因為要是做了這一件他就不得不做另一件,他知道邦的否認肯定是假話,雖然他自己能容忍邦的謊言,他卻無法容忍讓朱迪思或是父親聽到它。再說,亨利也無需告訴邦發生了什麼事情。邦準是在他(邦)于第一年暑假回家時就得知薩德本的新奧爾良之行了。他准已經知道薩德本此時是知道他的秘密的——如果邦,在見到薩德本對此事的反應之前,曾把這事看作是一樁需要保密的事,肯定也不會把它看成是阻礙跟一個白種女人結婚的嚴重因素——這樣的局面是但凡供養得起的他所有的同時代人不免都會卷進去的,對他的新娘或是妻子或是女方的家庭,他甚至都不會想到要說一聲,正如他不會提起自己婚前加入過某個聯誼會之類的秘密一樣。事實上,他有意要娶作新娘的家人對於這個發現作出的反應無疑是薩德本家庭使他感到驚訝的頭一回,也是最後的一回。在我看來,他倒是個不尋常的人。他來到這個孤立的、清教徒式的鄉村家庭,幾乎像薩德本自己當初進入傑弗生鎮一樣:顯然滿齊全,沒什麼背景、歷史或是童年時代——人比他的實際年齡顯得稍稍老一些,為一種西徐亞人似的異國情調所籠罩與包圍,他像是不費力氣也沒有特別想這樣做就把這對鄉村兄妹迷住了,他引起了所有這些騷動與喧嘩,然而從他理會到薩德本準備竭盡全力來阻撓這場婚事時起,他(邦)似乎已退縮為僅僅一個旁觀者,冷漠,帶點嘲諷,而且完全像一個謎。他像是在飄飛,陰影似的,幾乎沒有實體,離所有那一套直截了當、環環相扣、甚至是(對他來說)不可理解的最後通牒、鄭重陳述、對抗、挑戰和斷然拒絕,都有一段距離,並且高高在上,抱著一種譏誚、倦怠的超然神態,彷彿一個年輕的羅馬執政官在作一次他那時代時興的「壯遊」,到自己祖父征服的野蠻人遊牧部落中去,天黑時分闖進了瘴氣瀰漫、鬼魂出沒的森林里一個吵吵鬧鬧、稚氣十足、死氣沉沉的住土坯城堡的家庭。彷彿是他發現這整樁事情,自然不是說不清楚,而僅僅是沒有加以解釋的必要;他一下子就知道薩德本發現了情婦與孩子的事而他如今發現薩德本的行動與亨利的反應是拜物教支配下的道德莽撞行為,那都不配稱之為思想,對此他冷靜、專註地默察著,就像是一個科學家在觀察一隻上了麻藥的青蛙的肌肉;——隔著一道「世故」的屏障對他們觀察與思考,與這種世故相比,亨利與薩德本簡直是穴居人。不僅僅是外在的因素,那步勢、談吐、衣著,以及把埃倫帶進餐廳扶上馬車的派頭,還(這說不準,不過很可能)吻她的手,埃倫直替亨利嫉妒,而且還在於他這個人本身——那種定命論者的、深不可測的泰然自若,他就以這種態度觀察他們,同時等待他們去做他們會做的所有可能的事,彷彿他一開始就知道那個時刻早晚會來到他等著就行了,他別的什麼也不用干只消等著就行了;他知道自己把亨利與朱迪思倆全都迷得夠深的,絲毫不用擔心有一天他想跟朱迪思結婚時會結不成。他有的可不是那種愚蠢的狡黠,那無非半是本能與迷信運氣,半是賭徒見到賭注單等大撈一把時在感覺與膽量上的一種肌肉性的習慣,而是某種內在的、堅定不移的悲觀主義,它在多少個世代之前就把還未完全從蒙昧狀態走出來的人(是的,包括薩德本、亨利也連同科德菲爾德一家人)身上所有那些毫無價值、虛張聲勢的東西擺脫掉了,可那些人兩千年以後仍然在神氣活現地清除拉丁文化與智慧的束縛,其實他們原本就沒有受到它多少重大、持久的毒害。九_九_藏_書
即使把去那裡得走十二英里回來也要走十二英里考慮在內,昆丁此時動身天還不夠黑,至少科德菲爾德小姐不會喜歡他這麼早就去。這昆丁是知道的。他幾乎能見到她,見到她等候在那所陰森森小房子難以穿透的孤寂中,在某一個幽黑、不通風的房間里。她不會開燈的因為她快要出去了,而且告訴過她亮光與流通的空氣會使熱度升高的某個他的或是她的精神上的後輩或親戚,沒準也跟她說過,耗電多少還不在於開燈的確切時間,而是在於撥動開關時克服最初慣性所需的逆動能量:那才讓電錶飛快走字呢。她準是已經戴好那頂飾有煤晶鑲片的黑軟帽了;還披了塊肩巾,坐在漸漸變濃、死氣沉沉的暮色里;此刻她手裡或是膝上甚至還會有一隻小提包,內里裝了整幢房子所有的鑰匙,前後門壁櫃碗櫥的統統在內,她出門沒準要六小時呢;還有一把遮陽傘,那也可以當雨傘,他琢磨,看來她是風雨無阻,下刀子下鐵都要去的了,因為在今天下午以前他這一生沒跟她說滿過一百個字,他卻知道,截至今天黃昏,她從來沒有,也許整整四十三年裡都沒有,在天黑后離開過那幢房子,除了星期天和星期三晚上去參加禱告聚會。是的,她會帶雨傘的。他喊她時她會帶了傘出來的,其實連露水都不會有,但她卻在這樣氣都透不過來的夜晚不屈不撓地帶著傘,此刻惟一打破黑暗的是微微發光、頻頻出現的螢火蟲群——在一連六十天不下雨一連四十二天連露水都沒有之後,暮色里時而閃爍的螢火蟲群顯得更加繁密、更加厚實了——它們飛舞在廊子底下,昆丁正從廊子上的一把椅子里站起身,這時康普生先生拿了一封信從屋子裡走出來,經過開關時順手把前廊燈啪地扭亮。「看樣子你得進屋去看信了,」康普生先生說。
「也許我在這裏也能對付,」昆丁說。
「接著六月到了,學年結束,亨利與邦回到薩德本百里地,邦要在這裏呆上一兩天然後騎馬到大河邊去乘輪船回家,去新奧爾良,薩德本已經到過那兒雖然無人知道,最最不可能知道的就是埃倫了。邦只呆兩天,不過此刻是他絕無僅有的良機,藉此可以與朱迪思達成諒解,或者甚至是與她相愛。那是他唯一的機會,他最後的機會,雖然當然啦,不論是他還是朱迪思都不可能明白這一點,因為薩德本,雖然離家出門才兩個星期,卻肯定已經打聽到混血情婦和孩子的事了。因此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邦與朱迪思也許可以說有一個自由天地——僅僅是也許可以,因為有自由天地的其實是埃倫。我能想象她是如何策劃這場求婚的,如何給朱迪思和邦提供會面與誓約的機會,嬌滴滴、韌勁十足而且無所不在,對於這一點,兩個年輕人準是避之惟恐不及,但總是徒然,朱迪思懷著一種受了困擾卻仍然很寧靜的憂慮,邦則以一種譏誚與感到驚愕的憎厭,難以看透、影影綽綽的人物似乎常以這種形式露面。是的,就是影影綽綽:是一個神話,一個幻影:是作為一個整體由他們自己製造和產生出來的;具有薩德本血統和性格的某種臭味,彷彿作為一個人他根本就是不存在的。然而的確有一個軀體,羅沙小姐見到的,朱迪思將其埋葬了,就埋在家庭墓地里,在她母親的旁邊。還得注意這一點:事實上,甚至都未能產生一次不明確的、心照不宣的婚約,足以說明他們的確彼此相愛,因為在那兩天里單純的浪漫感情是會煙消雲散的,太甜太膩與偶然因素都會是原因。接著邦騎馬去大河邊坐船了。好,現在你得注意這一點:誰知道呢,要是亨利那年夏天和他一起去而不是等到下一年的夏天,那麼邦說不定不至於像那樣的非死不可呢;要是亨利是那時去新奧爾良是那時發現情婦與孩子的事,事情沒準就不一樣;亨利,在事情還不太晚的時候,對這個發現作出的反應可能會和薩德本的一模一樣,一個嫉妒的兄弟一般都會那樣做的,因為誰說得清亨利認為不確的,並非有情婦與孩子這回事,並非有可能重婚這回事,是因為這是父親告訴他的呢?他父親趕在他之前做了這件事,而父親是任何一個兒子與女婿的天敵,母親則總是盟友,可是在結婚之後父親必定會成為那成了事實的女婿的盟友,而丈母娘倒偏偏會變成死敵。總之,亨利這回沒有去新奧爾良。他騎馬把邦送到大河邊,接著便回家了;過了些時候薩德本也回到家中,從哪裡來,為什麼事而來,在下一個聖誕節來臨前無人知道,接著那個夏季過去了,那最後一個夏季,最後一個平靜與稱心如意的夏季,在此期間,亨利肯定並非出於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替邦提出邦的求婚,而且幹得比邦還要出色,那位倦怠的宿命論者自己卻懶得提,還有朱迪思,她聽著,那麼安詳,沉靜得那麼深不可測,大約一年前這沉靜僅僅是小姑娘朦朧不清、夢幻般的缺乏主見,到如今已經是一個成熟|女子—— 一個戀愛中的成熟|女子——的城府深密了。那就是在那些信來到的時候,信亨利也全都看了,他並不嫉妒,已起了徹底克制自我的轉變,化作他妹妹情人的肉身。而薩德本仍然對自己從新奧爾良打聽到的事隻字不提,僅僅等候著,連亨利與朱迪思對他也毫不起疑,薩德本等候什麼無人知曉,也許是希望邦知道后,因為明擺著是一定會讓他知道的,等邦知道薩德本已經發現他的秘密后,他(邦)自然明白這場遊戲結束了,第二年甚至都不會再回學校了。可是邦還真的回來了。他和亨利又在大學里重新相逢;那些書信——如今寫信的既有邦又有亨利——由亨利的馬夫每周跑一次親手遞交;而薩德本仍然在等待;顯然沒有人說得出如今又是為了什麼,他竟要等到聖誕節,等那危機與他相逢,這真不可思議——此人大家都說他不但向他的困難主動出擊,他有時還主動挑釁去製造麻煩呢。可是這一回他等待,而麻煩找上來了:聖誕節,亨利與邦又一次騎馬來到薩德本百里地,連鎮上的人也都讓埃倫弄得相信訂婚是既成事實;那個一八六〇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黑鬼娃子們舉著檞寄生樹和冬青的枝子作由頭,已經簇擁在大宅的後面等著向白人叫嚷「聖誕禮物」了,那位有錢的城裡人來向朱迪思求愛,而薩德本仍然什麼都不說,還沒有受到猜疑除非也許來自亨利,也許是亨利就在那同一個晚上把事情引向高潮,而埃倫正處在她那虛幻、輕飄飄的一生潮流的絕對頂峰,隨著次日拂曉的來臨,這潮流將在她腳底下垮掉,將衝擊她,使她精疲力竭、目瞪口呆,莫名其妙,於是躲進那窗板緊閉的房間,兩年後在那裡死去;——聖誕節前夜,好一場爆發,卻沒有人知道一丁點兒在亨利與他父親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何以要發生,只有黑人們用耳語傳播『小木屋消息』,說亨利與邦黑夜騎馬離去,亨利還正式捨棄了他的家與繼承權。
「是的,是亨利:而不是邦,是亨利目擊了邦與朱迪思婚戀那平靜得出奇的全過程——這場婚約,如果它也能算是婚約的話,持續了整整一年卻只由兩次假日的拜訪組成,邦被朱迪思的哥哥作為客人邀請來,在這期間邦的時間不是花在和亨利一起騎馬打獵上,便是用在扮演一種優雅、慵倦、珍貴的溫室花卉的角色,這花卉就使用一個城市的名字來表明其來歷與過去,而環繞著這些,埃倫梳理、編織出她那一廂情願的花蝴蝶的回春期;他,一個大活人,簡直被霸佔了,你明白吧。在日程排得滿滿的那幾天里他根本沒有時間,沒有空隙,沒有一個隱蔽的角落可以去向朱迪思求婚。你甚至都沒法想象他能和朱迪思單獨呆在一起。你可以盡量去想象但是你能得到的充其量無非是他們的一幅投影圖,實際上兩個真正的人無疑是分開呆在不同地方的——兩個影子,安詳平靜,不為肉|欲所困擾,徜徉在一個夏季的花園裡——一對同樣安詳的幻影,彷彿在觀察與翱翔,不帶成見地專心與默默不語,躲在神秘莫測的雷雨雲砧的上方和後面,這雲砧意味著禁止、蔑視與棄絕,從那裡,岩石般的薩德本和反覆無常、性情狂暴的亨利在打閃、在怒目瞪視然後歸於沉寂;——亨利截至那時為止還未去過孟菲斯,那年九月之前他還從來沒有離開過家,他當時去上大學,帶去一些鄉氣的衣服、他那匹騎用馬,外加一個黑人馬夫;有六七個他們這樣的人,同一時代和背景的產物,僅僅在表層事物如吃的、穿的還有日常所乾的勞務上與養活他們的黑奴不一樣——出汗,這是一樣的,惟一的區別是那一頭汗水為大田勞作而流而這一頭出汗是為刻苦、簡樸的歡樂所付出的代價,他們可以得到這樣的歡樂因為他們無需在田野里勞動:他們從事的是艱苦、劇烈的打獵與騎馬;找樂子,這也是一樣的:那種人賭博,賭用鈍了的刀子、黃銅飾物、幾絞煙草、鈕扣、外套,反正手邊有什麼,最快能搞到什麼就賭什麼;而這種人則賭錢,賭馬匹,賭槍,賭表,原因也是一樣的——湊乎唄;聚會也是一模一樣的:相同的音樂從相同的樂器里奏出,那是些粗陋的小提琴和吉他,有時在大宅子里周圍是燭枝、綾羅綢緞與香檳酒,有時又來到泥土地的小木屋,與冒煙的松明、印花布衣裙與兌糖漿的甜水為伍;——那就是亨利,因為當時邦甚至都沒有見到過朱迪思呢。說不定亨利在不清不楚地講述自己那簡單、老一套的背景與歷史時他都沒好好聽,所以也記不住亨利有個妹妹——這個懶洋洋的人年紀大了點,與此時此際一起生活的小青年、毛孩子甚至都合不到一塊兒了;此人與時代格格不入,這一點自己也很清楚,他為了一個理由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這理由顯然足夠充分使他能夠忍受這個狀況,而且分明是過於重要或者至少是過於隱私因而無法向他如今結識的朋友透露:——此人後來顯示出同樣的倦怠,幾乎是不感興趣,同樣的超然姿態,那時候因為那場婚約出現了一陣喧囂,實際上就傑弗生鎮所知而言,這婚約根本不曾正式存在過,邦自己也從未認可過或是否認過,這陣喧囂升起,他躲在後面,顯得很超然、很無所謂,彷彿此事與九_九_藏_書他無關,也彷彿他是代表某個不在場的友人行事,好像與此有關、被棄絕的那個人他從未聽說過,也毫不在意。求婚這件事似乎根本就沒發生過。顯然,他對朱迪思說過不勝仰慕之類含糊其辭的話,連想引誘她失身的意思都沒有,更不用說非要娶她不可了,不論是在薩德本下禁令之前還是之後都沒有——而這事,請你注意,發生在這樣一個人的身上,此人念大學時在女人當中已享有豪勇的名聲,這可遠在薩德本日後找到確切的證據之前。沒有婚約,連求婚的舉動都沒有:他和朱迪思在兩年內見到三次,時間加在一起攏共只有十二天,埃倫消耗掉的還包括在內;他們分手時甚至都沒有說一聲再見。然而,四年之後,亨利卻必須得殺死邦以阻止他們結婚。因此誘引朱迪思的必定是亨利而並非是邦:誘引她同時也連帶著誘引自己,跨越了奧克斯福與薩德本百里地當中的距離,在她自己與她甚至都沒有見過的那個人之間,像是通過心靈感應術,童年時代他們有時就彷彿能預感對方的行動有如在同一瞬間飛離一根樹枝的兩隻小鳥;那種默契並不是像雙生子之間通常會有的幻覺,而是可能存在於兩個人身上,是什麼性別、年齡、傳統、種族或是語言都無所謂,他們被遺棄在一個荒島上:在這裏荒島就是薩德本百里地;也就是那位父親的孤獨與陰影,對這個人,不僅鎮上的人而且連母親娘家人也一樣,他們僅僅是與之休戰,而不是接受與融合。
「他們去了新奧爾良。他們在那個聖誕日明晃晃的寒冽中騎了整整一天,來到大河邊,上了輪船,仍然是亨利在帶路,在引導,他一向是這樣做的直到最末了的那一次,由邦引導亨利隨從,這在他們全部交往史上是破天荒第一遭。其實他大可不必出走的。他自願讓自己變成一個叫化子不過他原本也是可以上他外祖父家的,因為雖然他的坐騎可能優於任何一個大學同學的,邦本人的包括在內,但他與邦騎上馬離開時,除了他能匆匆忙忙帶上馬和他身上正好有的什麼值錢的東西之外,他可能只有很少一點點錢。不,他是沒有必要出走的,再說這次是他領的頭,邦騎行在他身邊想從他那裡弄清到底出了什麼事。邦自然知道薩德本在新奧爾良打聽到的是什麼,可是他需要知道薩德本到底告訴了亨利什麼,說了多少,可是亨利卻不跟他說,亨利準是騎了他那匹新母馬,他也許知道這馬他也必須放棄,也得犧牲,連同他生活、遺產中所有別的東西,他現在騎行得很快,后脊直僵僵的、決不妥協地背對那所宅子,背對他的出生地和童年、少年時代一切熟悉的場景,為了那位朋友他捨棄了這一切,但是,儘管他為了愛與忠誠剛剛作出犧牲,他仍然無法與之徹底坦誠。因為他知道薩德本告訴他的事是真的。就在他指責父親不對的那一瞬間他准已知道那是真的。因此他不敢請邦來否認;他不敢,你明白嗎。他可以面對貧困,面對喪失繼承權,可是他無法承受那謊言從邦嘴裏說出。然而他還是去了新奧爾良。他徑直去到那裡,到那惟一的地方,那確切無誤的地方,在這裏他無可避免得以證明,他父親告訴他而他斷言純屬謊言的話確實是真的。他正是為達到這個目的去那裡的,他去是為了證實它。而邦,騎行在他身邊,直想弄明白薩德本告訴他什麼了,——邦在這一年半以來一直在看著亨利亦步亦趨地模仿自己的衣著和談吐,這一年半以來一直見到自己成為五體投地崇拜的對象,這種崇拜只能由一個青年,絕不會是一個女子,奉獻給另一個青年或成年男子;到此時整整一年,邦見到那位妹妹也和哥哥中了一模一樣的邪,而這與誘引者的意願全然無關,他連一根手指都沒舉一下,彷彿實際上是那位哥哥向妹妹施加魔法,引誘她靠近自己那用邦的身體行走與呼吸的第二化身。不過這裡有一封信,是四年後寄來的,寫在從卡羅來納州一所洗劫一空的房子里撿來的一頁紙上,用的墨水是從某家被佔領的北佬店鋪里找來的火爐上光劑;四年來她從未得到他的隻言片語除了亨利那裡傳來的消息說他(邦)仍然活著。因此不管亨利此時知道那另外一個女人的事與否,此刻是必須讓他知道的了。邦明白這一點。我可以想象他們的情形,他們一起騎行,亨利仍然氣鼓鼓的,平靜不下來,他在表明自己是忠於友情的,而邦,這個更聰明更加狡獪的人,至少經驗豐富些年紀也大上幾歲,他沒讓亨利察覺便已經從亨利那裡探聽出薩德本告訴亨利的是什麼。因為亨利如今是必須知道的了。但我並不相信這僅僅是為了保留住亨利這個盟友,以備日後不時之需。那是因為邦不僅按他自己的方式愛朱迪思而且他也是愛亨利的,而且我相信是一種更深層次上的愛,還不僅僅是按自己的方式。也許從他的宿命論出發他在兩個人之中更愛亨利,也許他在妹妹身上只看見一個影子,是個女人外形的載體用以使愛情變得圓滿,其實所愛的真正目標是那個小夥子:——這個智力型的唐璜,他把次序顛倒過來,學會了去愛他損害過的;也許愛的還不僅僅是朱迪思或者是亨利:也許愛的是他們所代表的那種生活,那種存在。因為誰知道他會在那潭乏味的鄉野死水裡看到怎樣一幅寧靜的圖景呢;對於一個年紀太輕即已飄流太遠的乾渴的旅人來說,在這方花岡岩圍堤內清純的鄉村泉水裡,他又會找到什麼樣的解毒藥和緩解劑呢。
「而且我能想象邦是怎樣告訴亨利,把真情向他透露的。我能想象亨利在新奧爾良的情形,他連孟菲斯都未去過,他全部世俗經驗僅僅包括上別人家,上別的莊園去小住,那兒簡直跟家裡沒什麼兩樣,在那裡他做和家裡一樣的例行公事——一樣的打獵與鬥雞,一樣的在簡陋的家制跑道上的業餘水平的賽馬,那些馬在血統與世繫上還過得去但不是專門養來比賽的,沒準從二輪甚至四輪馬車套桿上解下來還不到三十分鐘呢;一樣的方陣舞,舞伴也是一個模子里出來可以互相置換的小家碧玉,伴奏的音樂也和家裡的一式一樣,一樣的香檳酒,自然是上好的可是粗里粗氣地斟給你,通過黑人侍者頭兒們滑里滑稽啞劇式的優雅姿態,他們(喝酒的同樣如此,他們一口乾了,彷彿那是派頭十足痛快淋漓舉杯祝酒時喝的純威士忌)給你斟檸檬水時擺的也是這副架勢。我能想象他,以他的清教徒的傳統——盎格魯-撒克遜味兒特重的傳統——自尊心特強的神秘主義傳統以及為無知與幼稚而敏感的那種能力,在那個外國情調和滿是怪現象的都會裡,那裡的氣氛在同一瞬間內既致命卻又慵懶,既陰柔卻又冷酷無情——這個陰沉沉而沒有幽默感的鄉愚,來自一個花岡岩般死硬的傳統,那裡甚至所有的房屋,更不用說衣著與行為了,都依照一個嫉妒心切、有虐待狂的耶和華的形象建立,這鄉愚突然置身於一個地方,這裏的老土地按照他們華宅、貼身首飾與耽樂生活的模式,創造出他們全能的主以及那由美麗的聖徒和俊俏的天使組成的一級級維繫統治的合唱團。是的,我能想象邦如何朝那兒引導,朝那場震動引導:他的那份技巧,那份老謀深算,擺弄亨利的清教徒頭腦就像他是在整治一塊崎嶇多石的土地,按照自己的意圖去播種與收穫莊稼。使亨利為難發怵的準是舉行了儀式這件事,不管它是何種性質的:邦知道這一點。不會是因為有個情婦或者甚至是有了孩子,更不會是因為是黑人情婦,至於黑孩子那就更不在話下了,不會因為這樣的事的,因為亨利與朱迪思自己就有一個黑人異母姐妹跟他們一起長大;不會是情婦的事對亨利產生什麼影響,顯然不會因為有那個黑人情婦,對於有亨利的背景那樣的一個青年來說,一個成長與生活在那樣一個社會環境的青年,在那個環境里異性被劃分為三個截然不同的部分,被一道深溝隔開(其中的兩種人),這道溝只能越過一次,只能朝單一的方向——成為女士、婦人、娘們——一種是黃花閨女,某一天紳士們會娶,一種是娼妓,紳士們休假日進城會上她們那兒去,還有就是黑奴小妮子與婆娘了,因了她們那第一類女子才能過太平日子,在某種情況下無疑才得以保住貞操;——不會是這件事影響了亨利這個年輕、血氣方剛、嚴酷獨身生活的受難者的,騎馬打獵使他的血液沸騰與難以平靜,他和他的同類總不免以這類活動消遣,由於同一階級的少女防範深嚴、無法接近,又因為金錢與距離的關係接觸不了第二類女子,餘下的便只有那些當奴隸的小妮子了,那些被白種女主人調|教得乾淨利落的做家活的侍女或者是從田野歸來還在出汗的干農活的姑娘,年輕人驅馬上前招手把監工叫出來對他說讓朱諾或是密賽萊娜或是克羅里上我那兒來一下,接著便策馬向前進入樹林下來等著。不:那準是因為有一個儀式,舉行了一個儀式,當然,是跟一個黑人,不過總還是一個儀式;這無疑是邦所想到的。因此我能夠想象他,想象他做此事所用的方式:他對待亨利那鄉下人的靈魂與心智的天真的負面感光板的方式,他用緩慢曝光的辦法來透露這隱秘景況,一點點經營,以構成一幅他希望保留與接受的圖景。我能看到他逐步敗壞亨利,把他帶引到優雅的外緣,事先不打招呼,不作警告,帶進事後的假設,慢慢向亨利透露表面現象——這建築有一點點古怪,有一點點女性味道的艷麗,因此在亨利眼裡顯得奢華、肉感與邪惡;提起來口氣里那大筆財富是按一船船貨計算的,來得也容易,而不是汗流浹背的人體在棉花地里一寸寸費勁地挪動得來的;千百個車輪閃閃發光,車輦里,女士們后妃般端坐著,在人們面前驚鴻一瞥而過,像一幅幅畫像,她們身邊的男士襯衣更細氣、戴的鑽石更熠熠閃亮、穿的細呢衣服也更掐身一些,禮帽往後架得高一些,凜然不可侵犯,拒人千里之外,為亨利見所未見的:而那位導師呢,為了導師他不僅捨棄了門第、親人而且也包括衣食住行,他曾亦步亦趨地模仿導師的衣著、步態與談吐,連同其對女人的態度還有榮譽感和自尊心,導師如今盯看著他,以那冷靜、貓一般難以測知的老謀深算,注視著那凝定下來的局面,然後告訴亨利,『可是那算不了一回事兒。那僅僅是墊個底兒,打個基礎。誰都會有那樣的事的』於是亨利說,『你是說,這不算正式的?那還得在這檔子之上,比這更高級,比這更優選?』於是邦說,『是的。這僅僅是打個底。誰都會有這樣的事。』一場對話,沒有字語言詞,它會定影然後不塗抹這圖景的一絲一毫便能把這個背景除去,除去背景后,底版又是煥然一新,潔白無瑕的了:底版很聽話,具有清教徒對任何事物都很謙卑的那種態度,這已是一種心態而與邏輯、事實毫不相干了,那人,底版後面在掙扎並感到窒息的那顆心在說我願意相信!我願意!我願意!不管它是真的或者不是,我都願意相信!同時在等待下一幅圖片,那位導師、敗壞者想讓底版顯示的圖片:在下一張圖片被定影與接受之後導師會再次說,這一次也許用詞語了,仍然望著那張清醒與沉思的臉,但是因為對那種清教徒傳統有認識與信任他仍然很有把握,這傳統準是顯示出了不贊成的意思而不是驚訝甚至也不是失望,還顯示出毫無反應的模樣卻沒有讓這不贊成組成為驚訝與失望。導師說:『可是即使這次也還不是那回事』:於是亨利說,『你的意思是,那要比這個高,還在這之上?』因為他(邦)這時候會開口了,懶洋洋,蠻像是意味深長,如今他親自登場,讓底版上顯現他願意讓人看到的模樣;我想象得出他是怎樣做的——那份深思熟慮,那種外科醫生的機警和冷靜超然,曝光很短促,短促得有意讓人不懂,幾乎像是跳動的斷奏,那底版也不清楚整幅圖景會顯示出什麼來,只讓人看到幾眼印象卻抹殺不了;——一輛兩輪輕便馬車、一匹坐騎停在一處關閉的、古怪的修道院似的門前,周圍的環境有點頹廢,甚至帶幾分邪氣,邦漫不經心地提了提老闆的名字——這,可是很微妙的再一次敗壞,辦法是往亨利的頭腦里灌輸進這樣的意識: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和另一個這樣的人在說話,亨利知道邦相信邦即使只講只言半語亨利便會心領神會,亨利這清教徒還必須不動聲色,萬萬不能顯露出驚訝或懵里懵懂的樣子;—— 一個緊閉、空白的外表,在水氣氤氳的早晨陽光下半睡半醒,被淡淡與模稜兩可的語氣暗示這裏面有些神秘、古怪、不可名狀的歡愉。亨利不了解他見到的是什麼,彷彿對他來說,這衰頹中的光禿禿、牆皮剝落的障礙物,對心靈——這司管權衡與揚棄的知性——的理解與探尋,並無補益,相反,對於所有青年男子鮮活的夢與希望的某些基本的盲目與無理性的根基,卻是個直截了當與真正的打擊——是一排臉龐,擺得像個花市,那是動產的最高級形式,是專門為了那樣的出售而由兩個種族培育成的人類肉體——是由薄命花的臉龐組成的一個走廊,兩邊是神色陰鬱的監護老太婆和身材體型優雅的美少年,他們像食肉動物般貪饞,而(此時此際)又是色迷迷的:這幅圖景讓亨利迅速瞥見,它曝光很短促接著便給抹去,那位導師的聲音仍然是平淡、悅耳、莫測高深的,仍然假定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在和另一個同樣的人談他們彼此都理解的某件事情,仍然在倚仗和利用那清教徒外鄉人唯恐暴露自己的驚訝或無知的恐懼,導師了解亨利的程度要大大超過亨利對導師的了解,而亨利也確實沒有暴露,仍然壓抑住那恐懼與悲哀的第一聲叫喊,我願意相信呀!我願意!我願意呀!是的,就那麼短促,還不等亨利來得及明白他看見的是什麼,不過如今在慢下來了:現在,邦一直在苦心經營的那一瞬間就要來到了:——這裡有一堵牆,是無法攀登的,有一扇門,是重重地鎖上的,那位嚴肅而又深思的鄉村青年耐心地等待著,觀看著,還沒有開口問為什麼?也沒問是什麼?門是用粗重的桁木拼成的可不是那種花邊般的鐵格子,他們再往前走,邦在毗鄰處一個小小的門口敲了敲,裏面衝出一個黧黑的漢子,活像從表現法國大革命的一幅古老木刻里走出來的,此人憂心忡忡,甚至有一點點吃驚,他先看看天光然後看亨利又用法語和邦說話,亨利不懂這種語言,邦的牙齒閃了幾下接著他用法語回答:『跟他?一個美國人?他是客人;我必須讓他選擇武器可我又絕對不願用斧子決鬥。不,不;不是那回事。我只不過是要鑰匙。』只不過是要鑰匙;於是,那扇厚重的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倒不是把他們關在外面,又高又厚的牆垣上方沒有低處城市的影子或跡象,也幾乎沒有一點城市的聲音,迷宮般花團錦簇的夾竹桃、素馨、馬纓丹、金合歡又重新覆蓋住那行裸|露的土地,土地用壓碎的貝殼打扮得整整齊齊,耙掃得一絲不苟,此刻只有剛種上東西的棕色地塊露了出來,而那聲音——導師如今靠邊上一站觀察著那張嚴肅的鄉里鄉氣的臉——那聲音漫不經心像講軼聞似的聽著很舒服:『要按老例,就得背靠背站著,右手持槍,左手捏住另外那件斗篷。號令一下你開始邁步等你感到斗篷繃緊了你就轉過身來射擊。雖然時不時也有人寧願用刀子與一件斗篷,但那是在血氣特別旺盛而那血又仍然帶農民本色的時候。他們頭上頂著同一件斗篷,你明白吧,面對面,各人用左手捏住對方的手腕。不過我從來不用這個辦法』;——漫不經心,閑聊天似的,你懂嗎,等候著那個鄉巴佬遲遲而來的提問,其實此時,在提問之前,他已經知道了:『你們——呃,他們,一般是為了什麼而決鬥呢?』https://read.99csw.com
「『是的,』朱迪思說。『或者是把它毀了。隨你的便。你想看就看,也可以不看如果你不想。因為你這個人不惹人注意,你懂了吧。你讓自己生下來,你努力這樣做卻不明白為什麼惟獨你一直在這樣努力,你是在同一個時間與許多人一起出生的,跟他們全都混在一起,就像你想要,你一定要移動有繩索牽著的你的胳膊和腿,可是同樣的繩索也跟所有別的胳膊、腿拴在一起,那些人也都想動,他們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繩索不聽自己的使喚,就像五六個人都想在同一部織機上織一塊地毯,只是每人都想把自己的圖案織進去;這肯定成不了事,你當然清楚,否則裝配起織布機的那些位。就該能把事情安排得稍好一些了,可是這事又非做成不可因為你不斷試著做或是只得不斷地去試可是接下去突然之間一切都完了你留下的一切僅僅是一大塊石頭,上面有刮擦的痕迹,倘若有人記得要把那塊大理石刮擦幾下並且樹立起來或是有閑空這樣乾的話,這以後雨落在它上面太陽曬在它上面過了些時候人們甚至都不記得那名字也不記得刮擦出來的符號想說明什麼了,但這也無關緊要。因此說不定假如你有誰可以去看望,越陌生越好,要給他們一些東西——一張紙片啦——某些東西,任何東西,它本身不見得有什麼意義而他們甚至也不會讀它,保留它,連花點力氣去扔掉它或是毀掉它都懶得,但至少它還會是某樣東西因為它也算有過這麼件事,能讓人記得即使僅僅因為曾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從一個人的頭腦傳到另一個人的頭腦,再說它至少是些刮擦出來的痕迹,某種,某種能在什麼東西上留下記號的東西,這東西曾經存在理由是某一天可以死去,而那塊大石頭卻不能現在存在因為它永遠也不能成為曾經存在因為它永遠也不可能死去或是滅亡……』於是你奶奶盯視著她,盯視著這張看不透、平靜、絕對安詳的臉,並且高聲喊道:
「因為他愛朱迪思。他無疑是會再加上『按照他的方式』因為,正如他未來的老丈人很快就知道的,他演這個角色,像對朱迪思作出承諾那樣作出承諾,也不是第一回了,舉行一個儀式表示慶祝更不是頭一遭,這儀式還得與那一回的儘可能有所區別(他多少算是個天主教徒),因為這一回的是個白種女人。因為你將會看到這封信,這不是他寫過給她的頭一封但至少是她拿出來給別人看的第一封,也是惟一的一封,這你奶奶當時就知道:因此我們相信,既然她已經去世,這是她留下來的惟一的一封,除非,自然啰,羅沙小姐或是克萊蒂在她本人過世后把其它的信都銷毀了:而我手裡的這一封之所以留了下來,不是因為朱迪思把它單獨放好以便留存,而是因為她自己帶上把它給了你的奶奶,那是在邦死後,說不定就在她銷毀了他寫給她的其它的信那同一天(當然,得先假定那些信是她自己銷毀的),那想必是她在邦的外衣里發現那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情婦和小男孩的照片之後。因為他是她的頭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心上人。事實上她準是以跟亨利看邦完全相同的眼光看邦的。而且還很難說邦在誰的眼裡顯得更加輝煌——對這一個來說是希望,即使這是不自覺的,通過佔有使這一形象變得歸屬於她;對另一個人來說,則是非常清楚,雖然在慾望方面是下意識的,兩人之間因為性別相同而毫無希望地阻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這個人,亨利頭一回看到說不定是見他騎在他養于校園的兩匹馬中的一匹的身上,穿過大學的小樹林,也說不定是見到他步行穿過校園,披著件大氅,戴著頂禮帽,兩樣東西都略微帶點法國味兒,也說不定(我喜歡這樣想)是被正式引見給他的,此人斜靠在他單人套間的一個充滿陽光的窗龕里,身穿一襲帶花的、幾乎是女式的睡袍——這人帥氣、舉止優雅甚至像貓那樣靈巧,置身在這個地方顯得老氣了點兒,不是說他年紀大而是經驗過於豐富,明顯地有一股知曉得太多的讓人嫌惡的氣味,是過度了:什麼都干過、花過、玩兒過、甚至忘了個煙消雲散。因此他必定會成為,不僅對於亨利而且對於那個小小的、新成立的外省大學的全體學生,一個眾矢之的,倒不是嫉妒的對象,因為你是只妒忌你相信要不是陰差陽錯在哪方面也不比你自己高明的人的:你也僅僅垂涎你相信倘若你的運氣比迄今為止的稍微好一點點的話你就總有一天也能擁有的那些東西;——不是讓人嫉妒而是令人絕望:年輕人那種尖銳、驚人、可怕、不可救藥的絕望,有時候會採取對相關者加以侮辱甚至是動武的形式,在亨利這樣的極端情況下更是要對這個問題上的任何與所有的詆毀者都動口與動手的,在薩德本不同意那樁婚事時,亨利與他父親斷然脫離關係放棄繼承權,便是明證。是的,他愛邦,邦迷住了他正如邦迷住了朱迪思一樣,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土生土長的鄉下小夥子,他一個,還有五六個由別的種植園主子弟組成大學生小集團,邦允許他們與自己親近,這些人模仿他的衣著、舉止包括(在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的生活方式本身,仰慕邦彷彿他是從青少年讀物《一千零一夜》里出來的一位英雄,這英雄一不小心絆上了(或者不如說,是人家硬塞給他)一件吉祥物或是避邪物,這物件倒沒有能授予他智慧、權力與財富,而是讓他有能力與機會,得以從一個難以想象的歡樂場景轉進到另一個,當中沒有間歇、停頓,也不會饜足;而當他懶洋洋地躺在他們面前,披著他那襲豪華、不見客時穿的異國情調、幾乎女式的睡袍,這時他承認自己膩味透了,而正是這一點不僅增加了別人對他的崇拜,而且還增加了怨恨與無可奈何的憤怒;——亨利,這個鄉巴佬,簡直是個丑角,一衝動就按本能做出暴烈的行動卻不善於思考和推理,他可能已經意識到他對妹妹貞操的狂烈、鄉氣十足的驕傲只不過是一項錯誤的未知數,必須往它自身摻進一種容忍上的無能,這樣它才會有身價,才能存在,也就是說,必須依賴它的損傷,它的失落,它才能夠存在。事實上,也許這正是那純正與完美的亂|倫:哥哥理解到妹妹的貞操必須被破壞這樣它才能存在,而取走童貞的人又體現在那位妹夫的身上,這正是他願意當的那個人如果他能成為,能化身為這情人與丈夫的話;也願意被此人掠奪,選中此人當掠奪者若是他能成為,能化身為那妹妹、情人與新娘的話。也許這就是亨利所企盼的,不是他的心智而是他的靈魂在這麼企盼。因為他是從來也不思考的。他感覺,緊跟著便去行動。他懂得忠誠,並付之行動,他了解驕傲與妒忌,他喜歡哀傷與受難,他仍然在哀傷呢,而且我相信,仍然在愛著邦,他向這個人施予四年緩刑,這四年裡邦放棄與解除了另一個婚約,明知這四年的希望與等待是徒勞的。
我們等待得太久了。你定會注意到我可沒有侮辱你,用我等待得太久了這樣的言辭。因此,既然我沒有用只有我一人等待這樣的話來侮辱你,我也就不再添上等著我這一句了。因為我說不準何時可以指望回來。因為曾經如何是一回事,而現在不是因為它已經死了,它一八六一年就死了,因此如今怎樣——(啊,他們又開起火來了。這——我是說提這件事——也是多餘的,就像提醒該呼吸了或是軍火沒有了一樣。因為有時候我覺得交火從來就沒有停下過。當然,它沒有停過;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後來就再也沒有交火了,四年前有過一次槍炮聲大作,它響過一陣後來就給遏制了,用昂起的炮口催眠昂起的炮口,它自身那驚愕不已的姿態被凝定下來,再沒有重複出現過,如今惟有刺耳驚叫發出的回聲受到一名疲憊不已的哨兵滑膛槍掉地聲或是那虛脫的身體自行倒地聲的撞擊,傳到空中覆蓋著大地,當初槍炮聲就是在這裏響起的,它必須留在這裏因為天宇下沒有別的空間願意接受它。這麼說天又要亮了而我也必須打住了。打住什麼?你會說。自然,是思想、回憶——注意我並未說,希望——;再一次在時間上沒有界限與疆域限制的某個階段里成為一個集體中沒有思想、沒有理性的一份子、一個成員,這個集體即使在四年之後,仍舊沉浸於以及顯然是痴迷於對往昔和平與豐饒的回憶之中,其陰鬱與無法動搖的痴心程度令我無比欽佩,回憶中的那香味與聲音的具體名稱我怕是不能一一記得了,這種沉迷甚至能對缺只胳膊少條腿的威脅都不太在乎,彷彿是擁有某種秘密獲得、絕對可靠的不死的承諾與信念的。——不過真是得結束了。)我說不準何時可以指望我回來。因為如今怎樣又是另一回事因為當時它甚至都還未出生。而且因為你如今拿在手裡的這張紙中古老南方最優秀的事物是已死去的,而你所讀的這些字是用新北方最佳(每個箱子上都這麼說,是最佳上好的)產品寫成的,北方已經戰勝,因此,不管它喜不喜歡這種狀態,它必將存在,我現在相信你和我,說來也奇怪,會包括在必定要活下去的人群之中。
「也許你說得對,」康普生先生說。「沒準即使在這樣的天光下,何況還有這玩意兒——」他指了指孤零零的那個球形燈罩,漫長的夏季使它積滿塵土與昆蟲的污穢物,不過即使擦乾淨也沒多大亮度——「人類為了自己的需要不得不發明它,因為,在解除了為生存必須流汗的負擔之後,他們顯然又倒退為(或者說進化為)一種黑夜活動的動物了,這樣的光線對於這種動物,對於人類,已經是太亮了。是的,對於他們:屬於當初和那個時代,一個已經死去的時代的人;也是人像我們一樣,也是犧牲者像我們一樣,不過是不同環境下的犧牲品,更單純一些,因此,就整體對整體而言,更高大一些,更具英雄色彩,那時候的人物也因此更具英雄色彩,不那麼侏儒化,不那麼過於複雜而是個性突出,胸懷坦蕩,有一種痛痛快快愛一回或死一回的天賦,而不是那種鬆鬆垮垮、散掉了架的傢伙,讓人閉上眼睛一隻胳膊一條腿地從摸彩袋裡摸出來、組裝起來的,那時的人是一千次弒殺和一千次婚媾與離異的發起者同樣也是受難者。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比這再亮反倒多餘。」可是他沒有馬上把信給昆丁。他又坐了下來,昆丁也重新坐下,父親從廊欄上拿起那支雪茄,煙頭上的餘燼又亮了起來,紫藤色的煙再次沒有風吹地在昆丁面前飄過,這時,康普生先生再次把腳蹺在圍欄上,那封信捏在他手裡,那隻手襯在穿細布褲的腿上看上去簡直像黑人的手。「因為亨利對邦有感情。他為了邦放棄了自己家庭權利與物質上的保障,為了邦,這個邦即使不能算是十足的惡棍至少也是個蓄意犯重婚罪的人,四年之後朱迪思將在他屍體上找到另外那女人和那孩子的相片。竟然到了這個地步,他(亨利)居然可以向他父親謊稱有這麼一個聲明,他必定明白倘若沒有根據與證據,他的父親是不可能也不願意作出的。可他就是這樣做了,亨利本人用他自己的手作了這樣的打擊,雖然他必然已經明白他父親告訴他的那個女人和孩子的事是真的。他必定這樣對他自己說,準是這樣說的,在那個聖誕節的前夜,當他最後一次把書房的門在自己身後關上時,而且會重複再說,那是在他與邦並轡騎行在那個聖誕日凌晨鐵一般的黑暗中時,這時他離開他出生的宅子,這宅子,他只會再見到一次,那時他雙手沾滿了此刻騎在他身邊的這個人的鮮血。他準是這麼說的:我會相信的;我會的。我會的。即使實情如此,即使我父親告訴我的話是真的,而且,不管我自己願意怎麼想,我沒法不知道那是真的,可是我仍然相信。因為,除了那真實情況,除了父親已告訴他而他否認與拒絕接受的真實情況,儘管他感情上有抵觸但必定還是已經相信的真實情況,他還能指望在新奧爾良發現別的什麼呢?可是一個人儘管吃足苦頭,與所有健康肢體相比卻會更加捨不得那條他明知必須截去的胳膊或腿,天知道又是為了什麼呢?因為他愛邦。我能想象他和薩德本那個聖誕節前夜在書房裡的情形,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哥哥,一聲轟擊與一聲反響,就像一陣霹靂及其回聲,而且也是挨得那麼近;陳述與扯謊,在父親與朋友之間作出迅速與無可挽回的選擇,在二者之間,(亨利準是這樣認為的)以榮譽與愛所係為一方,和以血統和利益所在為另一方之間,作出決定,雖然在扯謊的一瞬間他就知道其實那是真的。這就是為什麼拖了四年,有那段緩刑的原因。即使在當時,在那個聖誕節前夜,他也准已知道,不管他在新奧爾良打聽到什麼,親眼見到什麼,那都是沒有用的。他到這時候沒準已經對邦有了那麼深的了解,邦到那時並沒有改變因此非常可能以後也不會改變;這樣他(亨利)就不可能對他朋友說,我當初是為了愛你而那樣做的;你若是愛我就這樣做吧。他不可能說那樣的話的,你明白嗎——這個人,這個二十歲都還幾乎沒滿的青年,他背棄了他所熟悉的一切,將自己的命運與自己惟一的朋友維繫在一起,而這個朋友,即使在那個晚上他們騎馬離去時亨利就准已知道,就像知道他父親告訴他的話是真的一樣,是命中注定——准要由他親手殺死的。他准已經知道這一點正如他知道他的希望會落空一樣,至於是什麼希望為何要這樣希望,他說不上來;是邦或局勢方面起變化的什麼希望與夢吧,是某一天他能從中醒來發現那原來是個夢的什麼夢吧,正如在一個受傷的人發高燒時所做的夢裡,可貴的受傷的胳膊或腿是健壯、正常的,惟獨那些好的read.99csw.com肢體卻反而有毛病。
「『不!不!不能那樣!想想你的——』而盯望著奶奶的那張臉,什麼都明白,仍然安詳,連一點憤慨都沒有:
「你明白吧?這裏面有這麼幾個角色:一個是土生土長的年輕姑娘,她在一個男人一生中的十二天里平均每天只見到他一小時,又是在長達一年半的階段里,然而卻非要嫁給他不可,使得她哥哥只好採取萬不得已才用的辦法——殺人,即使那還不能算是謀殺,來阻止這場婚事,事情還出在四年的間隔之後,在此期間她都無法始終肯定此人仍然活著;另一個是那位父親,他該見過此人一次的,然而卻有理由要走上六百英里的路去對他作一番調查,或是發現了他早已、顯然是靠超人的洞察力猜到的,或是至少發現了某些事,同樣可以作為反對這樁婚事的充分理由;還有一位就是那個哥哥,對他來說,一個妹妹與女兒的榮譽與幸福,就算兄妹間確實存在那種古怪與不尋常的關係的話,竟比對於當爹的更可妒忌,更加緊要,然而他又必須竭力去支持這場婚姻直至不惜與父親、血裔、家庭割斷關係,一連四年,充當這個被拒絕的求婚者的跟包和扈從,然後又殺死他,顯然是為了四年前自己離家出走去擁護的那同一原因;接下去就是這位求愛者了,他顯然無意也不特別想被卷進一場婚約,對此他似乎既不追求但也不迴避,對於遭到揮斥,他也以同樣超然與嘲諷的精神來對待,可是四年之後他卻顯然執意要達成這門婚事,其實此前他一直是無所謂的,而那位曾想促成的哥哥此時倒不得不把他殺死以阻止這場婚姻。是的,姑且就算是吧,即使對於那個未經世面的亨利,更不用說對那位出門更多的父親了,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統的情婦與十六分之一黑人血統的兒子的存在,哪怕甚至確實舉行過一次身份懸殊的婚禮——這種事原本就是富裕、年輕的新奧爾良人有地位,夠時髦的一個標誌就如同他有跳舞用的軟鞋一樣——姑且就算那是一個足夠充分的理由吧,其實這正能使他們,使那些形象朦朧的楷模,也就是出生在南方約於一八六〇或一八六一年成年的我們的男女祖輩,名譽上帶來一點優雅的色彩呢。那真是不可思議。簡直說不通。不過說不定就是這樣的:他們未作解釋而我們本來就不該知道。我們有少許口口相傳的故事:我們從老箱底、盒子與抽屜里翻出幾封沒有稱呼語或是簽名的信,信里曾經在世上活過、呼吸過的男人女人現在僅僅是幾個縮寫字母或是外號,是今天已不可理解的感情的濃縮物,對我們來說這些符號就像梵文或紹克多語一樣弄不明白了;我們依稀見到一些人,我們自己就是潛伏在,等待在他們鮮活的精血里,在這一個如今也多少有幾分英雄色彩的時代的黑黢黢的稀釋物里,他們作出了單純激|情與單純狂暴的行為,不受時代的影響也無法解釋——是的,朱迪思、邦、亨利、薩德本:他們全體。一個個在那兒,可是卻少了點什麼;他們像是一個化學分子式跟那些書簡一起從那個被遺忘的柜子里給發掘出來,可得輕拿輕放,紙張變黃變脆,裂成碎片了,字跡暗淡,幾乎辨認不出了,然而意味深長,外形與內含都令人感到熟悉,是變化多端與有感覺意識的諸種力量的名與實;你按所需要的比例把他們放在一起,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你重新再讀,很厭煩也很關切,細細研讀,確保自己沒有忘掉任何東西,沒有作任何錯誤的判斷;你又一次把他們放在一起,可是仍然什麼也沒有發生;僅僅是一些語詞,一些符號,再就是那些形象自身,影子般神秘與安謐,映襯在一樁可怕、血腥的人事紛爭之前。
「『噢,我?不,不會那樣做的。因為總得有人照顧克萊蒂,不久后還要照顧父親,他回家后是要吃要喝的,因為事情不會拖得太久了他們如今已經開始相互開火了。不,不會那樣做的。女人不會為了愛去做那樣的事。我甚至也不相信男人會那樣做。現在不會,至少是。因為現在沒有任何多餘的空間,可以讓他們去,不管那是在什麼地方,如果真有這樣地方的話。那兒準是已經滿滿登登的了。客滿了。就像那是一個劇場、一個歌劇院,假若你指望找到忘卻、消遣和娛樂的話;又像一張已經太擠的床,假如你想要找一個機會可以安安靜靜躺下,睡呀睡呀睡呀』——」康普生先生移動了一下。昆丁半欠身子,從他手裡接過那封信並在昏黃、蟲子弄污的燈罩下打開它,小心翼翼的,彷彿那張薄片,那張乾枯的方頁,不是一張紙而是還保留著原先形狀與體態未經觸動的灰燼:與此同時康普生先生的聲音還在繼續但昆丁卻已聽而不聞:「現在你能明白我何以,說他愛她了吧。因為還有別的信,為數不少,華麗、花哨、慵倦、頻繁而且言不由衷,讓人親手遞交,穿過奧克斯福與傑弗生之間的四十英里,在那頭一個聖誕節之後——一副大都會浮華少年懶洋洋細巧精緻的奉承(對他來說,還不是廢話一篇)姿態,對著那位村姑——而這村姑卻自有女性深刻與絕對無法解釋的平靜、耐心的超凡洞察力,在其面前,大都會浮華少年虛誇的裝腔作勢不過是頑童的滑稽小動作而已,她收到這些信卻不理解它們,甚至都不等下一封信來就把它們扔掉,儘管它們文詞、比喻上都極盡花哨、華麗之能事甚至裝腔作勢得令人生厭。然而卻保留了這一封,這封準是在四年間隔之後像平地一聲雷般收到的,她認為這一封值得交給一個陌生人保存,或是不保存,讀,或是不讀,連這也由陌生人視情況而定,以便留下那刮擦的痕迹,那在『湮沒』的空白表面上不消褪的記號,而湮沒恰恰是我們所有人都註定要得到的命運,關於這一點她曾說過——」;昆丁聽著但是卻沒有用心往裡聽,他在辨認那淡淡的細長的字跡,這不像是由一隻曾是活生生的手寫在上面的而像是一個投影,在他看的前一瞬間顯現在紙上,當他仍然在看時可能就變淡與消失不見:是死去的語言在說話,經過那樣的四年然後又過了幾乎五十年,溫文爾雅、譏誚得古里古怪以及無可救藥地悲觀,既無日期也不見稱呼與簽名:
假若我稱此信乃是來自失敗者,更不用說是來自死者的一個聲音,小姐定能看出,我對你我雙方均無侮辱之意。事實上,如果我是一位哲學家,我應該從小姐此時手持之信演繹與推論出對時代的一個不尋常與機敏的評論以及對未來的預卜——此箋系一便條紙,小姐可見到上有日期為七十年前之最佳法國水印,乃是從一破落貴族洗劫殆盡的大宅里搶救(小姐願說是偷亦未嘗不可)而出;用的墨水則是不到十二月之前新英格蘭一家工廠生產出來的上好火爐上光水。是的,確是火爐上光水。這是我們的戰利品:它本身又是另外一個故事。請想象一下,我們,各色人等組成的一群人形稻草人,我不願用飢餓二字因為對於一位女士,有身份的也好平頭百姓也好,在我主誕生后的一八六五年地處梅森-狄克森線之南,提這兩個字純屬多餘,就如同說我們是在呼吸一樣。我也不願說是衣衫襤褸或者甚至是連軍鞋都沒有,因為我們缺少二者很久都已經習以為常了,只不過,感謝上帝(此事倒恢復了我的信任,也許不是對人性的信任但至少是對人的信任)人其實並沒有習慣於艱苦與匱乏:僅僅是頭腦,是粗野、無所不吸收的、腐肉般沉重的靈魂,才會變得習慣;肉體本身,感謝上帝,從來不會厭惡對肥皂、乾淨內衣的那種習慣已久的良好感覺,也不會反對讓腳跟與土地之間隔著一些什麼以便使自己的腳與獸足能有所區別。因此就算我們需要的僅僅是軍火吧。那麼,想象一下我們,一群稻草人懷著以稻草人的狠勁構想的一個亂七八糟的計劃,這種拚命精神不單必須起作用而且確實起了作用,原因是在人或是天堂的面前已絕對沒有可選擇的餘地,不論地面上還是地底下都沒有一個安身之處,讓失敗可以稍作休整、喘息或是葬進墳墓與陵冢;且說我們(這些稻草人)把東西搬下來,興高采烈,吵鬧異常是更不消說了;想象一下,我說,那戰利品、獵獲物吧,裝得滿滿的十輛沒有武裝押送的隨軍商旅車,眾稻草人把一個一個又一個漂亮的箱子推下車,每一個箱子上都印著那個U與那個S,四年來,這兩個字母對我們來說就是肥肉的象徵,誰打贏便取而食之,是餅和魚,有如往昔那光輝的前額又像那荊棘冠冕的光環;眾稻草人用石塊、刺刀甚至光赤赤的兩隻手來對付箱子,終於把它們弄開你道是找到了——何等寶物?火爐的上光水。不知多多少少加侖最佳火爐上光水,沒有一箱生產期是超過一年的,無疑,準是按照某項遲到的修正戰地命令仍然想追趕上謝爾曼將軍,讓他在縱火燒房宅之前先把爐子擦亮呢。我們笑得直不起腰。是的,我們大笑不止,因為在這四年裡我至少學會了這一點:還真的要有一個空空如也的肚子才能笑得出來,只有當你是挨餓或是擔驚受怕的時候你才能從大笑中攫取出某些最終要義,正如只有枵飢的肚腹才能從酒里攫取到某些最寶貴的精華一樣。不過至少我們有火爐上光水。我們有許許多多。我們擁有得太多了,因為要說我非說不可的話無須費多大力氣,這你也是明白的。因此雖然不是什麼哲學家,我得出的結論與占出的卜兆是這樣的:
「他們從大學里來度過那第一個聖誕節。朱迪思、埃倫和薩德本是第一次見到他——朱迪思,她能見到這個男人只有短短的十二天,然而卻記住了他以致在四年後(於此期間他從未給她寫過信。亨利不讓他寫;這是一個見習期,你明白吧)她收到他寄來的一封信裏面說我們等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當時,她和克萊蒂準是立即開始縫製婚服和婚紗,用一些舊料子和邊邊角角;埃倫,這個神秘的、幾乎是巴洛克式的、幾乎是嬌脆的小古玩,她懷著稚氣的貪慾提出要把裝修、布置她的住房包括在整個事情之內;而薩德本,這個男人,他一覺察出(甚至比這還要早)別處都沒有僅僅在他妻子頭腦里出現一絲婚約的影子時,便已看到,自己這麼多年苦捱苦熬,勃勃雄心眼看要最終實現,如今竟出現了一個潛在的威脅,對於這個威脅他顯然拿得很穩,自己不跑上一趟跋涉六百英里把事情弄弄清楚,那是不行的——而這樣的事發生在這樣一個人的身上,倘若他討厭某人或是懼怕某人,他會尋釁決鬥將其擊斃,哪怕只須走十英里去作次調查他也不幹。你明白嗎?你幾乎會相信薩德本的新奧爾良之行純屬偶然之舉,僅僅是老天爺又一次沒什麼道理可言的惡作劇,老天爺剛好選上了這一家而不選本縣本地區別的家庭,猶之乎一個小男孩選中一處蟻穴往裡澆開水而不選別處,至於為什麼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們滯留了兩個星期然後騎馬回學校,半路上停下來去看望羅沙小姐可是她不在家;他們度過暑假前這個漫長的學期,一起談論、騎馬與讀書(邦當時學的是法律。他只得學,簡直是不學也不行,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忍受繼續呆在這個地方,且不說讓他留下來的原因可能是什麼;——這,就是他打發懶散日子的最佳安排了:這樣地去啃帶霉味的布萊克斯通和柯克,這兒的在校學生仍然不超過二位數,念法學的除亨利之外還有六個大人——對了,他還帶壞了亨利,讓他也跟著學法律;亨利是在學期半當中轉系的——也轉變了他自己)在此期間亨利模仿邦的衣著談吐,說不定還漫畫化了一些,而邦,雖然他如今見到過朱迪思,很可能仍然是那樣一個懶洋洋的、貓一樣不露聲色的人,就是這樣一個人亨利如今死乞白賴讓他充當自己妹妹的求婚者,正如秋季學期里亨利和周圍這幫人曾經死乞白賴讓他當一個洛薩里奧一樣;而埃倫與朱迪思如今則一星期上鎮里去採購兩三次,有一次坐馬車去孟菲斯還停下來看望了羅沙小姐,她們讓一輛大車先行以便把「戰利品」裝運回家,還多派一個黑鬼呆在前面車夫的身邊,以便每走幾英里下車生一堆火把埃倫與朱迪思焐腳的那幾塊磚頭重新燒熱,她們逛商店,置辦嫁妝,其實正式的求婚除了在埃倫的頭腦里之外還沒有一點點影子呢;再說薩德本,他已經見到過邦一回了,在邦第二回登門造訪時他正在新奧爾良調查此人:誰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在等待什麼,等待什麼時刻、什麼日子,以致於要去新奧爾良證實他好像心裏一直很清楚卻定要加以證實的事呢?他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可以談這件事,談談他的恐懼與猜疑。他不相信任何男人與女人,他得不到男人或女人的愛,因為埃倫沒有能力去愛而朱迪思又太像他,他一定是一眼就看清邦,雖則女兒還可以從此人手裡救出,已經把兒子給帶壞了。你懂嗎,他太一帆風順了;他的孤獨是目中無人和不相信人的那種孤獨,成功帶給他孤獨,他得到成功是因為他強大而並非僅僅是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