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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亨利帶他回家那第一個聖誕節之後的夏天,六月暑假那兩天之後的夏天,那兩天他是在薩德本百里地度過的,接著便騎馬上大河邊乘輪船回家,那個夏天,我姑姑出走之後我爸爸為買賣上的事得出門於是我被送到埃倫家(說不定我父親選中埃倫那裡做我的避難所正是因為當時托馬斯·薩德本也不在家)去住好讓她照顧我,我生也晚,正好在我父親一生中某個上下脫節的階段里出生,落進他當鰥夫(如今是第二次了)的那雙手裡,我幹活還麻利,夠得著廚房的架子,會數湯勺,能給布單子鎖邊,知道該往攪乳器里放多少牛奶,但是別的什麼忙也幫不上了,然而貴賤是嬌女兒呀所以是不能單獨留在家中的。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我從未見到過他。我連他屍體也都沒能見到,我聽說過一個名字,我見到過一張相片,我幫著壘起一座墳:如此而已)雖然他上我家來過一回,那頭一個新年亨利帶他來的,亨利是盡外甥的義務,在他們回學校的半路上來和我打個招呼可我不在家。在這之前我連他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然而在我下鄉去過夏天的那一天,彷彿那次在我家門口的偶然駐足,還真是在我這片渺不足道的土壤上,留下了某些種子,某些細微的毒素,這片土壤也許對愛反應並不機敏(我可沒有愛上他;我怎麼可能呢?我連他的聲音都沒有聽到過,只聽埃倫說起有這麼一個人)在刺探這方面也不機敏,你無疑會用刺探這個說法的,在那年新年那個月到六月這過去的六個月里,這刺探把一個實體賦予了那個有一個名兒的影子,這是從埃倫虛榮、饒舌的傻裡傻氣行為里浮現出來的,還把一個實體賦予了從一個少女的秘密、恍惚的凝眸里映照出的那個連臉目還不具備的形象,因為當時我甚至都未見到那張相片:因為我,不知什麼是愛,甚至父母的愛——那是對隱私的親密、昵膩的持久破壞,是對成長中犟頭倔腦的我的壓制,那是所有哺乳類動物的肉的份內應得之物,這個不懂得愛的我成了,不是情婦,不是親愛的,而是甚至超過愛的東西;我成了所有博學的愛的雌雄同序的提倡者。
『你別上去,羅沙。』這話她就是這樣說的:那麼輕,那麼平靜,仍然好像不是她說出了這句話而是房子本身吐出了這幾個字——這房子是他造的,他自己的一些膿在他身邊把房子造出,這件事通常是得由他身上的汗水來做的,製造出了一些(即使是隱形的)蠶繭般以及附屬的外殼,在這裏面埃倫不得不像個陌生人似的活著與死去,在這裏面亨利與朱迪思不得不當受難者與囚徒,否則就得死去。因為她叫我羅沙,叫的不是那個名字,那個詞兒,那個事實。我小時候她就是那樣叫我的,就像她叫他們亨利與朱迪思一樣;我知道即使現在她仍然光用前面的名叫朱迪思(在提到亨利時也徑直這麼叫)。她仍然可能非常自然地管我叫羅沙,因為在我所認得的每一個人的眼裡我仍然是個孩子。不過不是這麼回事。那根本不是她的意思;事實上,在我們站著面面相對的那一瞬間(我仍然朝前沖的身體應該擦過她身邊抵達樓梯之前的那個瞬間)她對我比對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客氣和尊敬;這我在走進那扇門的那一瞬間就已經知道了,在所有認識我的人里只有她不認為我是個孩子。『羅沙?』我喊道。『叫我?當著我的面?』這時她碰了碰我,我馬上就一動不動了。也許即使在那一刻,我的身體還沒有停下,因為我似乎覺察它仍在盲目地沖向那堅實的、然而又是幾乎沒有分量的實體(她並非身體的主人:是工具;我仍然這麼說)那意志的實體,它在阻擋我走向樓梯;沒準那另一個聲音,在我們頭上樓梯口發出的那單獨的一個詞兒,已經把我們劈開分隔,甚至在它(我的身體)停住之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時我整個人似乎在盲目地拚命往前沖,沖入某件可怕的、巋然不動的東西,在那隻黑色的阻擋的、果斷的手接觸到我這白種女人的皮肉時產生了一種讓人震驚的反應,非常迅速與急遽,分量遠遠超出驚愕與忿怒。因為在肉體與肉體的接觸里有某種東西,它廢止正常秩序下那些迂迴曲折的渠道,朝它們攔腰砍下猛烈、絕情的一刀,對此敵人與情人都心中有數因為製造出敵人與情人二者的正是這東西:——接觸,而且是接觸居中的『我是』這獨自擁有的城堡:而不是接觸精神、靈魂;於是那醉醺醺、不受約束的頭腦便不由自主地進入這個塵世棲息所的任何一個幽黑的過道。可是讓肉體接觸肉體,你就等著看階級也包括種族方面全部蛋殼般薄的禁忌的崩潰吧。是的,我猛地停住——這不是女人的手,不是黑人的手,而是控制與疏導狂怒、倔強的意志的有嚼子的韁繩-馬勒——我大叫,不是衝著她而是對著韁繩-馬勒;是通過這黑人,這個女人向它說話,僅僅是因為受到震動,這震動還沒到憤怒的程度,因為它很快就會變成恐懼,不指望也未得到任何答覆因為我們雙方都知道我說話並非衝著她:『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開,黑鬼!』
現在你會問我我為什麼要留在那兒。我原可以說,我不知道,能提供一萬條啰里八唆的理由,沒有一條是真的,能讓你相信:——是為了食物而留了下來啦,其實我也能跟在這裏一樣,能在鎮上我自己家裡到壟溝和野地里去細細搜索,能開闢出一個菜園來種種弄弄的,更不要說有街坊、朋友了,他們的接濟我可以領受,因為『需要』是自有辦法把我們行為中種種與面子、尊嚴有關的種種敏感的顧忌撇在一邊的;說是為了有庇身之處嗎,我是有自己一個屋頂的呀,到這時候開銷已經是微乎其微;或者說我留下是為了有伴兒,我在家裡原本就有鄰居作伴,她們至少跟我是同一類人,我從小她們就知道我而且甚至可以說還要早,因為她們的想法不僅與我的相同而且與我上輩、上上輩的也相同,而在這裏與我作伴的是一個女人,她儘管是我的血親但我不了解她,而且倘若我的觀察確保我所相信的是真的,我並不想了解,而另一個,對我也是對我所代表的一切,是那麼的陌生,我們簡直不僅是屬於不同的種族(這一點確實如此),不僅是屬於不同的性別(這一點不然),而且是屬於不同的物種,說的不是互相懂得的語言,為了一起過日子而不得不說的極簡單的言詞,究竟什麼意思,代表何種意圖,居然比動物與禽鳥發出的一些聲音彼此間更難揣摩。可是我不再說這些了。我留在那裡等待托馬斯·薩德本回家。是的。你會說(或者是相信)即使是當時我就已經等著與他訂婚了;如果我說不是這樣的,你會相信我在撒謊。不過我還是要說我當時沒有這樣的意圖。我等他就完全像朱迪思和克萊蒂等他一樣:因為此刻他是我們所有的一切,是我們繼續存在、吃飯、睡覺和醒來與重新起床的惟一的理由:知道他會需要我們,知道如我們過去知道那樣(我們過去便了解他)他就會馬上開始收拾薩德本百里地的殘局並使它恢復。倒不是因為我們想要他和真的需要他。(我連一瞬間都沒想到結婚,連一瞬間也沒有想象過他會對著我看,會見到我這個人,因為他是從來也看不到我的。你儘管相信我好了,因為我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的,當需要跟你說的那個時刻到來,我會告訴你我是什麼時候想到那件事的。)不。甚至都不需要跟他一塊兒過的那第一天告訴我們,我們並不需要他,只要有沃許·瓊斯住在或呆在農場里,就不需要任何一個男人——我料理我父親的家后他差不多活了四年呢,朱迪思在這邊也乾著同樣的事,至於克萊蒂,她砍起一垛柴和犁起一壟地來甚至比瓊斯本人幹得還漂亮(至少是更快)。——啊這才悲慘呢,是最最悲慘的事里的一件:那種乏味的沉悶,在心和精神不再具有它們(精神和心)為人們所必須的需要時,它們就會感覺到那種沉悶。不。我們並不需要他,即使是間接地需要,我們甚至無法分享他那種狂熱的(那種幾乎是瘋狂的意願,這是他回家時帶來的,那彷彿就在他跨下坐騎之前就已在他身前投射出來,輻照出來)意願,把家業恢復到原來面貌的意願,為這家業他曾犧牲了憐憫、溫和、仁愛以及所有柔順的品質——如果他確有這些品質可以拿來犧牲的話,是感覺到自己這方面有所缺乏,也希望從別人那裡得到它們的話。不僅如此。無論朱迪思還是我都不需要那樣。也許是因為我們不相信這事能夠辦成,不過我想事情還不單是這樣:而是我們如今生存在一種冷漠之中,這幾乎是一種平靜,就像那盲目、無知覺的土地自身的平靜,土地並不覬覦花莖與蓓蕾,也不妒羡它滋育出的富有彈性的草葉那空靈、音樂性很強的寂寞。
我只用三個月就完成了這件事。(你有沒有注意我沒有說他,而是說我?)是的,我,只用了三個月,而二十年來我看他(當我真的看他——不得不看他的時候)總像是個妖魔,是嚇唬小孩的故事里的某種野獸;我見到過他的身體已撲向我已故姐姐的身體兩者開始在相互摧殘,可是我卻在第一個機會出現時必得像一條被口哨呼喚的狗那樣去到他的面前,那個下午認識我已有二十年的他居然先是抬起他的頭接著又停下腳步對著我看。哦,我不為自己辯護,我原本可以(也願意;是的,無疑已經這樣做了)給你一千個似是而非、對女人來說足夠好的理由,從女人天性的自相矛盾起,一直到對可能到手的財富、地位的渴望(說不定還是希望),甚或是彌留時仍然沒有男人的恐懼,這種心理(人們肯定會這樣告訴你)是老小姐常有的,要不就是為了復讎。不,我不為自己辯護。我原本可以回家的可是我沒有。也許我應該回去。可是我沒有。跟朱迪思和克萊蒂一樣,我站在快朽爛的柱廊的前面望著他騎馬走近,那是一匹瘦削、疲憊的馬,他不像是坐在上面,卻像一個幻影似的兀自朝前漂動,挾著一股猛烈、精力充沛的急不可待的剛毅,這是組成那有知覺卻沒有精神的外殼的老馬、馬鞍、馬靴、枯葉色襤褸不堪的軍服連同它褪色、鬆散的穗帶,不能與之配稱的,他那股勁頭彷彿在他下馬時便已趕在他的頭裡,使他說出『哎,女兒』同時低下頭去用他的鬍子碰了碰朱迪思的前額,女兒這以前和這時候都沒有動彈,僵僵地、靜靜地站著,臉上也沒有表情,在這股勁頭的支配下他們說了四句話,四句簡單明了的話可是在它的後面、裏面、上面,我感覺到跟那天克萊蒂不讓我上樓梯時同樣的共同血裔之間的親密關係:『亨利不——?』『不。他不在這兒。』——『哦。那麼——?』『是的。亨利殺了他。』說完眼淚便嘩地流了下來。是的,嘩地流了下來,她這之前連啜泣都不曾啜泣過,那天下午她不動聲色地走下樓梯以後便一直掛著這副臉色,在關閉的房門前使我從奔跑的半當中停下來的也正是這張冷臉;是的,嘩地流了下來,彷彿七個月來的全部累積的重負一下子難以置信地自動從每一個毛孔里噴涌而出(她沒有動,連一絲肌肉都沒有動)接著淚水消失,全無蹤影,快得很,彷彿他籠罩她的那股猛烈、乾燥的氣氛把眼淚吸幹了,速度比湧出來時還要快:他仍然站立著,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看著克萊蒂說,『哎,克萊蒂』接著又看我——還是我以前見到的那張臉,只不過瘦削了一些,還是同樣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頭髮如今有點花白了,臉上完全沒顯出認識的表情來直到朱迪思說,『這是羅沙。羅沙小姨。她現在住這兒。』
「那座宅子有點情況。」
我們是三個陌路人。我現在仍不知道克萊蒂當時是怎麼想的,過的算是什麼日子,食物是我們一起生產一起烹煮的,衣服是我們一起紡織與縫製的,吃在一起住也住在一起。不過我猜想因為她跟我是公開的,對了,也是彼此尊敬的敵人。可是我那時甚至都不知道朱迪思是怎麼想怎麼感覺的。我們睡在同一個房間里,我們三個(這樣做還不僅僅是為了節省柴禾,柴禾我們必須自己去抱進來。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安全,冬天眼看就要來到,士兵們已經開始歸來——那些掉隊的,倒並非全都是流浪漢和惡棍,可是他們出生入死,失去了一切,受過難以忍受的罪,如今又回到瘡痍滿目的土地上來,他們再不是出師開拔時同樣的人而是已經起了變化——這正是戰爭帶來的精神、靈魂上最惡劣、最徹底的墮落——變化成僅有原來的外形,這樣的人因為極度失望與自我憐憫,竟詆毀自己親愛的妻子或戀人在他出征時被人強|奸過。我們三人擔驚受怕。我們管他們的飯;我們把自己有的,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給他們,倘若可能,我們寧願代他們受傷只求他們肌膚無損。可是我們還是怕他們。),我們一醒來便投身於無窮無盡不勝其煩的雜務,僅僅為了活下去便需完成這些活計;晚飯後我們總是坐在爐火之前,我們三人處在那樣一個狀態下,彷彿連骨頭和肌肉也都累過了頭不想休息了,這時候柔弱卻又不可戰勝的精神甚至把失望也改變、改造成一件破外套似的善忘,我們談呀,談呀,談上百件的事情——我們日常生活里讓人厭煩的、經常出現的triviata,談上千件事情但就是不談一件。我們談到了他,托馬斯·薩德本,談到戰爭的結束(到此時我們全都能看出來了)與他什麼時候能回來,他會做什麼:這赫拉克勒斯式的工程將怎麼開始,我們知道他必定會自己投身進去,而且無疑會以過去那種冷酷無情驅趕我們一起干(哦是的,這我們也很清楚)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我們談到了亨利,輕輕地——以女人家對出門在外的男子的通常那種不起作用於事無補的擔憂——他準是擔驚受怕了吧,他冷不冷餓不餓呢,談他就跟我們談他的父親一樣,彷彿他們倆和我們仍然生活在那個時代,那一下槍聲、那些奔跑的發瘋似的腳步結束了這個時代,接著又把它的痕迹擦去,彷彿那個下午從來就沒存在過。不過我們一次也沒有提到過查爾斯·邦。晚秋時節,有兩個下午朱迪思不見了,晚飯時才回來,很安九-九-藏-書詳寧靜。我沒問她也沒跟蹤她,然而我知道也知道克萊蒂知道她是上墳那邊掃枯葉和清除雪松下棕黃的針葉去了——隆起的土堆正逐漸隱入大地,那底下我們什麼也沒有埋葬。不,槍聲沒有響過。那聲音僅僅是我們與過去的一切、可能發生的一切之間關閉一扇門的刺耳、斷然的碰撞聲而已——是事件之流的一個回顧性的中斷:是不可稱量的時間里永恆凝定下來的一個瞬間,是由三個弱小卻又不屈不撓的女子完成的,在那確實做下的事情發生之前,我們反對,拒絕,把那兄弟的獵獲物奪走,就在謀殺者的放槍之前把一個受害者放走。我們就在這樣的狀態下生活了七個月。接著一月間的一個下午托馬斯·薩德本回家了;有人在我們為又一年的生產作準備的菜園裡抬起頭來,看到他順著車道騎馬走來。再接下去有一個晚上我竟與他訂了婚。
這就是一切。他騎馬從車道過來重新進入我們的生活沒有留下波瀾除了那泡刷地湧出、讓人難信的眼淚。因為他本人並不在那裡,不在我們度過時日的宅子里,不停留在那兒。在那裡的是他的外殼,用我們收拾好的房間,吃我們弄出來做熟的食品,彷彿這外殼是既感覺不出床是否柔軟也區分不清各種佳肴的質量與滋味的。是的。他人不在那裡。某樣東西和我們一起用飯;我們跟它說話它也回答問題;晚上它和我們一起坐在爐火前,有時沒來由的從某種深深、徹底的沉思狀態中驚醒,說起話來,不是對著我們,對六隻耳朵和三個能夠傾聽的頭腦,而是對著空中,對著宅子自身佇候著的陰鬱、頹敗的狀態與精神,講的話聽上去就像是一個瘋子在胡言亂語,這瘋子就在自己棺材的板壁內營構他那神話般的無與倫比的卡默洛特與卡爾卡松。他倒不是離開了這個地方,這塊他命名為薩德本百里地、人為專橫劃出的正方形土地:完全不是這樣的。他離開的僅僅是房間,那是因為他必須在另外的什麼地方,他身上的某個部分附著在每一塊荒蕪的田地、坍塌的柵欄與小木屋或棉花房或草料棚傾圮的牆上;他自己舉棋不定,給牽扯得心神不寧,一方面是對遲遲不能行動雷霆般震怒,另一方面是知道時間迫切得趕緊行動,就像是他剛剛吸了一口氣環顧四周明白自己老了(他當時五十九歲)並且擔心(不是害怕:是擔心),倒不是擔心上了年紀會使他沒有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是在死之前來不及做。我們早先估計他想做什麼事果然沒有看錯:我們知道他連停下來喘口氣都不願,會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修復他的宅子和莊園里去,使它們儘可能恢復到原先的景況。我們卻不知道他會怎麼去做,我也不相信他自己知道。他不可能知道,他一無所有地回到家中,也回到一無所有之中,比一無所有還少去四年光陰。可是這沒能阻止他,沒能威脅他。他的憤怒是賭徒的那種冷靜、警覺的憤怒,賭徒知道自己反正會輸,不過若是頑強、持久的意志只要有一秒鐘的鬆懈那他就是輸定了:他純粹是靠了把紙牌或骰子不斷玩轉著才使危機不明朗化直到脈氣變旺終於時來運轉。他沒有停頓,沒有在當天或頭兩天讓辛苦了五十九年的骨頭和皮肉稍稍鬆懈一下——這頭幾天他本可以用來談談話的,不是談我們和我們一直在做的事,而是談他自己,談那過去的四年(就他流露的片言隻語來看,就像是壓根兒沒打過仗,或者仗是在另一星球打的他沒有在那裡頭冒什麼險,也沒有因之而流血流汗,受苦受罪)——四年那個自然階段,通過怒氣沖沖、自己都覺得難以相信的敘述,痛苦(雖則並未致殘)的失敗也會褪去火氣,化作某種類似和平類似寧靜的東西,敘述(它使人能忍受著活下去)羽毛般輕的分量,在勝利與失敗間居然會起舉足輕重的作用,這使失敗難以忍受,失敗出賣了他卻又偏偏不殺死他,他活了下來卻不能忍受失敗了卻還活著。
為什麼我不能和他結婚?
以前有過——你注意過嗎?這紫藤,被驕陽擠壓在此處的這面牆上,彷彿(光線可阻擋不住它)靠了晦暗眾多組成部分里那一個又一個微粒的秘密的磨擦過程,才熏蒸與滲透進這個房間里來的。那才是記憶的實質——感覺、圖景、氣味:我們用來看、聽和撫觸的那些肌肉——而不是頭腦,也不是思想:記憶這回事是沒有的:腦子僅僅回想肌肉摸索探尋的東西:不多一點點,也不少一點點:而它合成的總和往往是不正確的,錯誤的,只配得上夢這個名稱。——你看那入睡者伸出的手碰到床邊的蠟燭,如何記起了痛楚的感覺,猛地抽回以擺脫灼燒,而此時思維與頭腦卻繼續入睡,僅僅把這毗鄰的熱度視作現實逃避的某種無聊的神話:或者是那同一隻睡夢中的手,在和某個華美的表面締結良緣時,被那同一個入睡的頭腦與思維改變成從一切經驗中扭絞出來的同一件想象的產物。是的,哀傷消失,退走;我們知道那一點——可是問淚管它們可曾忘記如何哭泣呢。——以前有過(他們也不可能告訴你這一點)一個紫藤的夏天。那是個無處非紫藤(我當時十四歲)的春天彷彿所有尚未歸順的春天都濃縮為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這春夏屬於每個呼吸在塵世上的女性,得益於從一切最後時限被推延,受壓抑,再次開花的所有那些被背棄的春天。那年是紫藤的大年:所謂大年即是根、花、渴望、時辰與氣候的甜蜜結合;而我(我當時十四歲)——我不想硬說開花什麼的,這以前還沒有男人對之看過——以後也不會——兩眼,已不算小孩了但甚至比小孩還不如;比女人更少小孩氣但是甚至比小孩都更少女人肉體味兒。我也不說什麼葉子——扭曲、苦澀、蒼白、蜷縮、總長不大,唯恐生髮得青青翠翠,因為這會招致稚嫩的蜉蝣的小兒女私情或是給食蟲的雄黃蜂與蜜蜂的黃昏戀提供機會。可是根與渴望,我絕對是有的而且有權利有,因為我不也從那條蛇之後所有沒有姐妹的夏娃那裡繼承到什麼的嗎?是的,渴望我是有的:某個盲目、完美的精|子變出的彎翹蛾蛹啦:因為有誰能說某個長瘤的被人遺忘的根日後不會開花開得花團錦簇好過於花團錦簇好得讓人心醉呢,就因為那支被冷落的根是歪歪扭扭地栽下去的,其實它埋在地下並沒有死掉只不過是睡著忘了醒來而已。
因為他死了。
準是有他留下的某些種子,這才使一個孩子空洞的童話在那個花園變得活生生的。因為當我跟蹤她時我並非是在刺探。我不是在刺探,雖然你會說我是的。而且即使是刺探,那也不是出於嫉妒,因為我並不愛他。(我怎麼可能呢?我連見都未見到過他。)而且即使我真愛,那也不是女人的那種愛,如同朱迪思愛他那樣,或是我們以為她愛的那樣。如果那是愛(但我仍然要說,這怎麼可能?)那也是母親們愛的方式,那是在懲罰孩子時,她打的不是這孩子而是通過打自己孩子打鄰居的男孩,她的孩子方才狠狠打了那男孩或是被那男孩打了一頓;她撫摩的不是那得了褒賞的孩子卻不如說是那位給了沾有手心上的汗水的小錢的無名男士或女士。反正不是像女人那樣去愛。因為我不要求從他那裡得到什麼,你明白吧。而且不僅如此:我不向他奉獻任何東西,那才是愛的頂點。哼,我甚至都不想念他。即使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曾否明白我從未見過他的面影,除了那張照片、那個影子、在一個少女卧室里的一張肖像:一張裝入相框隨便放在一張擺滿東西的梳妝台上的照片,然而與少女的以及看不見的所有那些百合、玫瑰一同,起著裝點、布置閨房的作用(或許這僅僅是我的想法),因為即使在看到照片之前我就能認得出,不,是描摹得出那張臉。可是我從未見到那張臉。我今天甚至都不能從我自己的第一手經歷確定埃倫是否看見過它,朱迪思是否愛過它,亨利是否殺死了它;因此無人能反駁我當我說,那不是我當初幻想、臆造出來的嗎?——而且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倘若我是上帝我會從我們稱之為進步的這紛紛擾擾的騷動中發明出某件東西(一件機器也許是)用它來裝點每一個平凡的少女的光禿禿的鏡台,她們就是靠這點兒——就這麼點兒,因為我們需要的也就是這麼點兒——這張相片里的臉來呼吸生存的。甚至都不需要臉後面有個頭顱;幾乎是無名的,只需要一些模糊的暗示:是有一副為某個別人所渴求的某種能行走的血肉之軀,即使僅僅存在,于某個一廂情願的影子世界里。—— 一張相片,是偷偷看到的,靠了躡手躡腳(我的童年時代教會了我這一點卻沒有教會我愛,而這一點對我很有幫助;事實上,如果教會我的是愛,那是不會對我這麼有用的)潛入大白天里空無一人的房間去看它。不是去做夢,因為我就處身在夢境里,而是去熟悉,去綵排那個角色,就像一個不夠格然而很熱心的業餘演員,會在看得見的場景的某個片斷里朝舞台一側偷偷挨攏過去,以聽到提示人隨時會響起的聲音。而且如果是嫉妒,那也不是男人的嫉妒,愛戀者的嫉妒;甚至也不是愛戀者自身,從愛出發去打聽的愛戀者,打聽,通過細察、玩味、撫觸少女孤獨的沉思,那是我們稱之為童貞的那層紗幕最初的變稀變透;不是跳出來,逼迫羞澀,那原是愛的表露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是貪婪地盯著那豐|滿的、偶或瞥見的胸脯,它因為令人赧顏的睡眠已呈玫瑰色,雖然害羞本身還無需驚醒。不,不是那樣的;我不是在打聽,我總是走在那些耙掃過、有沙的花園小徑上,心想『這印跡是他的若是沒有這隻掃除印痕的耙子,但即使有這隻耙子印跡仍然在那裡,她的在他的旁邊,按著一種慢悠悠、相互默契的韻律移動,在這裏心與頭腦不需要盯視著那溫順的(是的,甘心情願的)雙腳』;我會想『這幽閉的藤蔓或灌木的窸窣作響的無數只小耳朵聽到過那結對成雙的靈魂何等樣的嘆息呢?這紫藤、這沉重的玫瑰的落英的丁香般的雨滴,曾灑落在什麼誓盟,什麼諾言,什麼心移神馳的約會的火焰上,為之加冕呢。』可是一切中最最好的,比這好得多的,是實際生存與夢也似的肉體本身。哦不,我不是在刺探,我是在我自己灌木或藤蔓隱蔽的避難所里做夢,當時我相信她對著那偏僻處的坐位沉思,那上面有他已離去的腿股的看不出來的印痕,一如那湮滅中的沙跡,那闊葉與針葉的千百萬指端神經叢,那俯視過他的太陽、月亮般星座本身,那周圍的空氣,還在某處圍裹住他的腳、他一閃而過的身影、他的臉龐、他說話的聲音、他的名字:查爾斯·邦,查爾斯·好,查爾斯·即將成為丈夫的人兒。不,不是在刺探,甚至都沒有藏匿,本身就是個小孩根本無需藏匿,即使在他坐在她身邊時出現也不會看成是一種冒犯,然而也滿可以算是個女人,可以上她那裡有權被那少女接受為(也許還很高興,還感激呢)在她面前不用害羞的信任對象,可以交流姑娘間愛談的愛情方面的事兒——是的,既還可以算是個孩子可以上她那兒去說『我要跟你一塊兒睡嘛』,又夠得上是個女人可以說『咱們一塊兒躺著你來跟我說說愛情是怎麼回事』,可是並沒有這樣做因為我本應這樣說『別跟我說愛情的事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本人所知道的早就多少超過你這輩子會知道或是需要知道的了。』接著我父親回來了他來接我把我帶回家去,於是我又成了那個難以歸類的人,算孩子吧過頭點兒算女人吧又差點兒,穿著我姑姑留下的不合體的外衣,料理著一個不得體的家,此人沒有在刺探,沒有藏匿,而是在等待,在觀察,不是為了報答,不是為了感謝,並不以人們所指的那種愛愛慕他——因為沒有希望便不會有那樣一種愛;是以(如果那也叫作|愛的話)油嘴滑舌的書範圍之外的愛在愛;那種愛放棄它從未擁有過的東西——幾文小錢,那是施捨者的全部財產然而分量微乎其微對被愛者資產的增加根本不起作用——可我給予的正是這種愛。而且不是給他,是給她的;彷彿是我對她說,『嗨,把這也拿去。你無法像他應該被愛那樣地愛他,而且雖然他不會感覺到這一給予的分量正如不會感到它的缺乏一樣,然而在你們的結婚生涯里說不定能出現某些時刻,他會發現這個芥子的微粒正如你會在一個熟悉的花壇里發現一片不易看到的發皺的小病苗,於是停下來說,「這是哪兒來的?」;你只需回答,「我不知道。」』這之後我回家去,生活了五年,聽到一下回蕩著回聲的槍響,跑上一段夢魘般的樓梯,接著發現——
因此我們等待著他。我們過著一座一無所有、清苦的修道院里三個修女的那種無事忙的生活:我們的牆垣是安全牢固的,總算是不滲水,即使這些牆管不著我們是否有東西吃。而且處得還挺好,不是作為兩個白種女人和一個黑種女人,也不作為三個黑女人或三個白女人,甚至都不作為三個女人,而僅僅是三個活物,仍然有進食的需要但是已不感覺有什麼樂趣,有睡眠的需要但是並不能從解除疲勞恢復體力那裡得到愉悅,而在三個活物的身上,性已是某種被遺忘的退化現象,就像人們稱為扁桃體的發育不全的腮腺或是當初為攀登而發展成至今仍與其他手指相對的大拇指。我們打掃房子,當然是我們所住、所用的部分;我們也打掃托馬斯·薩德本回來會住的房間——不是他作為一個丈夫離開時所用的那間,而是他成了沒有兒子的鰥夫回來時該住的那間,他缺了後代,他無疑是非常想要後代所以才花了那麼大的氣力與資財來得到孩子把他們安置在進口傢具之間水晶燭枝底下的——同樣,我們也打掃亨利的房間,是朱迪思和克萊蒂打掃,就彷彿他沒有在那個夏天下午奔上樓梯然後又衝下來;我們用自己的雙手播種、伺弄與收穫我們吃的糧食,開墾和照料那個菜園,那裡長什麼出來我們就煮什麼吃什麼:我們三個人之間沒有了年齡或膚色的差別,僅僅是看誰生這個火煮好這鍋湯給這畦菜除草或是搬這滿兜圍裙玉米到磨坊去加工能用最少的時間或是能騰出手來做更多別的活計。真像是三人成了一體,是可以相互置換和不加區分的,我們照料菜園,紡線,織我們穿的衣服,在不出什麼東西的溝邊尋找和採擷藥草,把它們熬成藥以維護健康和對付我們有那份膽子與時間所生的疾病,我們逼迫和催促那個瓊斯去管好玉米,砍些木頭來,這是我們過冬取暖過日子必須要用的;——我們三個,三個女人:我過早就被環境驅趕到錙銖必究的管家婆的身份上去,這種日子真跟在礁石燈塔里當看守人差不多,不過我卻連種花養草都沒學會,更不要說伺弄菜園了,它只教會我把柴禾和肉看成是會自動出現在劈柴箱和食品櫃里的東西;而朱迪思,她的環境培育(真是環境嗎?還是一百年的細心培養,也許不涉及血統問題,甚至也與科德菲爾德家的血統無關,而顯然是得自於托馬斯·薩德本硬是以冷酷無情的意志摳出一個壁龕的那種傳統)她要經歷那溫暖的與世隔絕、保護得極其周到的蠶繭期:先做花|蕾,然後當精心伺候著、多子多孫的女后,接下來是晚年平靜、生活優裕美滿的掌實權卻很心慈手軟的女家長——如果說我吃虧的是有幾年無知無識,那麼對朱迪思來說,她受到了十代人鋼鐵般禁令的約束,她沒有學會過窮日子的第一原則那就是為儉省吝嗇而儉省吝嗇,她(再加上克萊蒂的攛掇)會做兩倍於我們吃得下與三倍於我們供得起的食物施捨給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陌生人,而在這片土地上已經開始有不少散落的士兵來敲門要求施捨了;還有克萊蒂(可不是個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唷)。克萊蒂,她並不笨,說她什麼都行但就是不笨:別彆扭扭,無可理喻、自相矛盾:是個自由人,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是奴隸,卻不知怎樣享用自由對任什麼都不忠就像那懶洋洋、孤獨的狼或是熊(是的,是野的:身上一半是未馴化黑人的血,另一半是薩德本的血:如果『未馴』是『野』的同義詞,那麼『薩德本』就意味著馴奴者皮鞭那份陰沉、永不闔眼的狠毒了)她虛假的表象對恐懼的手百依百順實際上並非如此,倘若那是忠誠,也僅僅是忠於它自身野蠻性的基本固定原則而已;——克萊蒂以她皮肉的色素本身就代表了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災難,這災難把朱迪思和我弄到當時的那種局面,也使她(克萊蒂)充當她不想做的那個角色,一如她以前不願當另一種角色一樣,正是那種狀態,才產生出以解放她為目的的事業,她對新秩序採取不屑一顧的姿態,彷彿有意在我們面前繼續充當舊秩序的象徵,以此威脅我們。九_九_藏_書
那就是我所發現的。也許正是我所希望,知道(即使是十九歲也知道,我得說倘若不是我那種十九歲,我自己那獨特類型的十九歲的話)我應該發現的。也許我甚至不可能要求比這更多,不可能接受更少,這個羅沙即使只有十九歲也准已知道活著是一個永恆、持久的瞬間,當花毯-紗簾在將要發生的事之前軟疲疲地垂掛著,甚至很樂於接受最渺不足道與無禮的觸動,如果我們敢於這樣做,足夠膽大(卻不是足夠聰明:在這裏聰明是不需要的)動上一刀把它捅破的話。或許也還不是缺乏勇氣:不是怯懦,這怯懦不願面對存在於這個事實機制的重要基礎某處的病症,從那裡囚徒的靈魂,瘴氣瀰漫地涌動著永遠向上朝著太陽,繃緊它纖細的囚徒的動脈靜脈,又反過來囚禁那火花與夢,當靈魂自由的圓球般、完整的一瞬間映照出和重複著(真是重複嗎?還是創造與濃縮成一個脆弱、曇花一現、呈彩虹色的球體)映照出和重複著空間、時間與堅實的地球所有的一切時,火花與夢留下涌動的、無名瘴氣的混沌,混沌在如許悠久的歲月里沒有教會自己死亡的恩惠卻僅僅學會如何創造與更新;接著便死了,走了,消失了——不過那是真正的智慧嗎?這智慧能理解存在著一種『可能如此』,它比真實更加真實,做夢者從那裡醒來,不說『我方才僅僅是在做夢嗎?』而是說,那是在指控上天自身了:『既然醒了就再也無法入睡,那為什麼我要醒呢?』
那就是對我的求婚。在菜園裡一瞬間的交換目光,在他女兒卧室里把手按在我的頭上;一道諭旨,一項法令,一次莊嚴與華麗的自吹自擂滿像是一次判決(是的,宣讀時也是以同樣的姿態),不是讓人說讓人聽的,而是銘刻在一塊空白的石頭上讓人一個個字地辨讀,這樣的石碑一般總是伴隨著一個被遺忘、沒有名姓的雕像。我現在也不原諒這事。我不為自己辯護,不要求憐憫,當時我並沒有回答『我願意』,並非因為沒有人問我,而是因為沒有回答的地方、一個角落和幾分鐘。按說這條件我也是可以製造出來的。倘若我有心想要我怎麼的也能把那樣的小窩親自開闢出來——這角落營造出來不是為了可以說一聲嗲里嗲氣的『好的』而是可以拚命揮舞某件順手抓到的女人用的武器,她那裂開的傷口本身已經喊出『不!不!』與『救命!』還有『救救我呀!』了。不,不作辯解,不乞求憐憫,這女子甚至都沒有動,坐在已淡忘的童年時代里的妖魔那隻僵硬的手的下面,聽他此時在對朱迪思說話,聽到朱迪思的腳步聲,看到朱迪思的手,而不是看見朱迪思——那隻手掌,在那上面我讀到了,一如從一本印成書的編年史,她的孤苦伶仃,她的含辛茹苦以及無人疼愛;那四個艱難、饑饉的年頭,得伺弄盡出疵布的織機、鋤頭以及所有別的本該由男人使喚的工具:在那隻手掌上置放著那隻幾乎三十年前他在教堂里給過埃倫的戒指。是的,這是類似,是似是而非,也是瘋狂。我坐在那裡感覺到而不是瞧著他把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這回輪到我了(他這時也坐下來了,坐進我們稱之為克萊蒂的那一把,而克萊蒂則站在煙囪旁火光剛好照不到的地方),我聽著他的聲音,和埃倫三十年前在她自己精神上的四月里諦聽時一樣:他講的不是關於我關於愛或是結婚的事,甚至不是關於他自己的事,而且不是向著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傾聽者也不是出自任何心智健全的敘述,而是對著命運的黑暗勢力本身,他曾把它召出,與之抗爭,這敘述出自那瘋瘋癲癲的自大狂者的夢想;在這夢想里,一個完整的薩德本百里地已沒有真實的存在如埃倫初次聽到時那樣(而且以後也不會再出現),彷彿通過把戒指戴回到一個活人的手指這一舉動他讓整個時光倒退回去二十年,使它停滯與凍結了。是的。我坐在那裡聽著他的聲音同時告訴我自己,『哼,他瘋了。他會在今天晚上宣布這場婚姻並且舉行他自己的儀式,他本人既做新郎又當牧師;就用他手裡的這一支上卧室用的蠟燭布告他瘋瘋癲癲的祝福:而我也是瘋了,因為我會默許,屈從;成為他的共謀並且一頭扎進去。』不,我不加申辯,不要求寬大。如果那天晚上我得救了(我確實也是得救了;我的犧牲還得在一些時間以後,那是更加冷靜的犧牲,那時我們——就說我吧——應該已經擺脫一切驚訝、糾纏人、背叛人的肉體方面的理由)那不是我的錯兒、我這方面的原因而毋寧是因為,一旦他重新起用了那隻戒指,他就不再盯看我,要看也是以那天下午之前二十年來他看我的那種方式,似乎他目前已到達心智健全的某個間歇,瘋狂的人都知道有這麼回事,正如心智健全的人也會有瘋狂的短暫時刻,使他們繼續確信自己還是健全的。情況甚至還不僅僅是這樣。到此時有三個月了,他每天都見得到我雖然他不看我因為我僅僅是那「三頭政治」的一員,為了我們所提供的儉樸的生活條件而得到他粗魯的不明說的男子漢的感激,也許不見得讓他生活得舒適但是至少能使他沉迷於其中的那個瘋狂的夢有所依託。可是接下去那兩個月他甚至都見不到我。也許理由是顯而易見的:他太忙;好像是一旦訂婚的事辦成(就算那是他想要做的事吧)他就不需要再見到我了。他當然不需要:連什麼時候結婚都沒有定下來。簡直就像是那個下午壓根兒不存在,從來就沒有發生過。而我這個人好像是根本沒在這幢房子里。情況還要糟:我可以離開,回自己的家,而他都不會想念我。我那時是(不管他當時需要我的是什麼——反正不是我這個人,我的在場:僅僅是有我這個人的存在,不管是那個羅沙·科德菲爾德還是任何一個與他沒有親戚關係的年輕女性,只要能代表他所需要的就行——因為我能給他這樣的面子:在他提出要求的那一刻之前,他想都沒有想過他要我做什麼,因為我知道他是不會等待兩個月,連兩天都不會,才提出請求的)——我的在場對他來說,僅僅是一個努力想穿越過沼澤地的人面前少了黑魆魆的水潭和張牙舞爪的蔓藤,此人前進時沒有任何東西指導他和推動他——沒有希望,沒有光明:只有某種死不認輸的狠勁兒——終於跌跌撞撞、冷不防地遇到乾燥、堅實的土地以及陽光與空氣——如果有某種東西對他來說能是陽光的話,如果某個人或某種東西能與他瘋狂的那股白光相比的話。是的,是瘋狂,然而也不算太瘋。因為還存在著一種趨向邪惡的務實精神:小偷、騙子,甚至是殺人者,都比德行具有更靈活的操作規則;瘋狂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如果他是瘋了的,那麼只有他咄咄逼人的夢想是不清醒的而他的方法卻不是那樣:能談條件、哄騙,使瓊斯之流給他出死力幹活的人可不是瘋子;能對被單、頭罩和蹄聲嘚嘚的夜騎敬而遠之的人也不是瘋子,這些騎士過去可都是他的熟人即使不能算是朋友,他們就是用那樣的辦法來擠壓失敗的瘡膿的;那也不是瘋子的計劃與策略使他能用無法再低的代價把惟一可以娶作妻子的女人弄到手,而且用惟一能達到他目標的手段;——可不是瘋子,不是的:因為顯然在瘋狂里有某種東西,甚至是那惡魔式的東西,撒旦也避之惟恐不及,為自己親手製造出來的產品而驚呆,而上帝則憐憫地俯看著——那是對我們稱之為人的組裝起來的肉體、言詞、目光、聽覺、味覺與存在起影響與救贖作用的某些火花,某些碎屑。不過這是無關緊要的。我會告訴你他做了什麼,讓你來當裁判。(或者說是試著告訴你,因為對有些事情,說三個字也嫌多出三個字,說三千個字又會覺得少了三千個字,而這就是這樣的事里的一件。說還是說得清的,我可以用那麼多的句子,重複他說時所用的大胆、直露、不加掩飾與駭人聽聞的原話,只給你留下那同樣的驚愕、氣憤的不能置信,我當初領會了他的意思之後也是這樣感覺的;或者是用了三千句話卻只給你留下那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差不多有五十年了我一直在詢問在傾聽這個為什麼。)不過我要讓你當裁判,讓你對我說我當初是對還是不對。
他(昆丁)想不通這件事,他甚至都沒有在聽她說話;他說,「您老,是什麼?您方才說什麼來著?」
那就是一切。或者毋寧說,不是一切,因為一切是沒有的,終結是沒有的;我們挨受的不是打擊而是它那討厭的輻射般的反高潮,那從失望的門口清除出的垃圾般的餘波。你明白吧,我壓根兒沒見過他。我連死後的他都沒見到過。我聽到一個回聲,而不是槍擊本身;我見到了一扇關緊的門但是沒能進去:我記得那個下午我們怎樣把棺材從宅子里搬出來(瓊斯和另一個不知他從哪兒製造、發掘出來的白人漢子,他們從車棚上拆下木板做成這口棺材;我記得我們吃著朱迪思——是的,是朱迪思:爐灶上還是同樣那張平靜、冰冷和安詳的臉——做的飯菜,就在他躺的那同一個房間里吃飯,我們能聽見他們在後院里敲槌子與拉鋸的聲音,我還見到有一回,朱迪思戴了頂與衣服相配的褪色印花布遮陽帽,在關照他們那東西該怎麼打;我記得整個漫長的陽光燦爛的下午他們就在客廳後窗下敲打與拉鋸——那慢悠悠讓人發瘋的呼、呼、呼一下下拉鋸聲,那呆板的、不慌不忙的槌擊聲,每一下都像是最後一擊卻又不是,又響起和恢復了,就在那一刻:疲憊的神經變得遲鈍無力,延伸到了綳不回來的程度,鬆弛以至寂然無聲了,接著又不得不重新尖叫:直到最後我出去到幹活的地方(還看見朱迪思在穀倉場院里一片雲般的雞群當中,圍裙兜了起來放剛撿得的雞蛋)我問他們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那裡?為什麼一定得偏偏在那裡?兩人都停下活計,時間蠻長,長得足以讓瓊斯轉過身子又啐了一口並且說,『因為不用老遠老遠的把匣子搭過來』:而且連我的背還來不及轉過去他——兩個人里的一個——又饒上一句,那是一種感到驚訝的、探索性的惰性推論了,說是『要是把他搭下來在他周圍釘上板子,活兒就會好做多了,就怕朱迪姑娘不樂意喲』)——我記得我們怎樣把他抬下樓梯搭出屋子放進等著的大車上,我還試著獨自把靈柩的全部重量抬了抬以向自己證明他的確是在裏面。不過我說不上來。我也算是執紼者之一,然而我不能也不願意相信某件我明知不可能不如此的事。因為我從未見到過他。你明白嗎?常有某些事發生在我們身上可理智與感覺就是不能接受,正如胃有時不想接受嘴巴已經咽下去的東西因為消化不了——有些事情使我們陡然停住彷彿是某種不可理解的干涉在起作用,就像隔著一層玻璃,透過它我們觀察著所有以後發生的事,一目了然彷彿是在一種無聲的真空里,然後變稀變淡,不見痕迹;消失了,留下我們,動彈不得,無能為力,孤苦無助;僵定著,直到我們可以死去。那就是我。我在那裡;我身上的某個部分以有節奏的步伐走著,合著瓊斯和他的夥伴的有節奏的腳步,再加上梯奧菲留斯·麥卡斯林,他在鎮上不知怎麼的聽到了消息,還有克萊蒂,我們抬著那隻直僵僵的、不聽使喚的匣子通過樓梯狹窄的轉角,尾隨的朱迪思在後面使勁,想讓它平衡,我們就這樣把它抬下去出了門搭進大車;我身上的某種力量幫著抬起它放進等在那裡的大車,一個人是無法抬起它的但是這口棺木仍然無法相信;我身上的某個部分站在雪松沉鬱的陰影里開了個口子的泥地旁邊聽見土塊落在木頭上那悶滯的喪鐘聲並且回答了一聲不當朱迪思站在墓冢隆起的一端說,『他是天主教徒。你們有誰知道天主教徒是怎樣——』梯奧菲留斯·麥卡斯林接茬說,『還管什麼天主教不天主教呀;他是個當兵的。只要是邦聯軍人我都有資格為他祈禱』接下去便用他那老人的尖利的嗄聲吵鬧、刺耳地嚷叫起來:『是——福勒斯特!是——約翰·沙多里斯!是——!』我身上的某種東西跟朱迪思與克萊蒂一起走回家,穿過那片夕陽西垂的田野並且在某種古怪的寧靜而懸念的氣氛中回答了那寧靜、低沉的聲音,那聲音談到的是播種玉米和砍撿過冬柴禾的事,在燈光照亮的廚房裡這一回幫著做飯並且也幫著把東西吃掉,而這房間的天花板上再沒有躺著的他,然後去上床(是的,從那隻堅定、不打顫的手裡接過一支蠟燭心裏想『她方才甚至都沒有哭』然後在一面燈光幽暗的鏡子里見到我自己的臉並且想『你也沒有哭』),在那幢宅子里,在這裏他再次短暫逗留(這可是最後一次了)沒有留下他的痕迹,連眼淚都沒有。是的。一天他不在。接著他在。接著他不在。真是太短促了,太快了,太迅速了;夏天一個下午的六個小時目擊了這一切——這段時間太短促都無法讓遺體在床墊上留下印痕,而血是哪兒都會流出來的——如果是有血跡的話,我不清楚,因為我始終沒有見到他。就我所允許知道的是,我們沒有被害者的屍體;我們甚至都沒有謀殺者(那天我們甚至都沒有提到亨利,我們中沒有一人提到;我也沒有說——作為小姨,作為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他看上去身體好不好呢?』那千百件婆婆媽媽的瑣事我連一件也沒提,百折不撓的女親戚就是用這些瑣事來和男人的世界抗衡的,在那個世界里男親戚表現得很勇敢或是膽小如鼠、又蠢又貪或是像個懦夫,他的同伴也據此讚美他或是把他釘上十字架),這殺人犯來到,撞爛一扇門,高聲嚷叫出他的罪過然後消失不見,他仍然活著這一事實竟比我們釘進一隻匣子的那虛無飄渺的東西更顯得影影綽綽——一下槍響,只有回聲讓人聽到,一匹陌生瘦削半野不馴的馬,套有籠頭,馬鞍上卻空空如也,馬褡褳里有一把手槍、一件破舊的換洗襯衫,一塊鐵硬的麵包,這匹馬是兩天後在四英裡外被一個人抓住的,當時這匹馬想闖進他馬廄糧草料房的門。是的,不僅如此:他不在,同時他在;他回來了,卻又沒有回來;三個女人把某件東西埋入土裡把它遮蓋起來,於是他從未回來過。https://read.99csw•com
嘿,一個女人,穿了套印花布裙衫,平靜地站在扇關上的門的前面,這門她不讓我進—— 一個女人我對她很生疏,任何哀傷也與她生疏因為她不想與哀傷有什麼關係—— 一個女人,說了句『啊,是羅沙嗎?』很平靜,對著我奔跑中的步子,這奔跑(我現在明白了)開始於五年前,就在他也來到我的家宅之後,他沒留下一絲痕迹正如他在埃倫家那樣,在那裡他僅僅是一個形體、一個影子:還不是一個男人、一個人的形體與影子,而是某樣埃倫想要的稀罕物件的——瓶子、椅子或是書桌——彷彿他留在科德菲爾德或薩德本家牆上的那個印記(或者是沒有印記)含有對將要發生的事的不祥的預言;——是的,奔跑出從那第一個年頭(戰前的那一年)那時候埃倫和我談論嫁妝(那是指我的嫁妝)的事,談論投降,那是我的投降,所需的全部夢幻般的裝備,我可以交出的是那麼的少,那是我所有的一切,因為存在著那個『可能發生過』,這是我們想逃脫無法忍受的現實這一大漩渦時惟一的救命礁石;——接著是那四個年頭,當時我相信她在等待正如我在等待一樣,那時我們過去認知的那個穩固的世界化成了火與煙,和平與安全全都消失不見還有驕傲與希望,留下的只有傷殘的榮譽軍人,還有就是愛。是的,應該有也必定是有愛與信念的:這些,由父親、丈夫、心上人、兄弟們留給我們,他們帶走了驕傲與和平的希望,置於榮譽的前列,就像他們對待軍旗一樣;這些,是一定有的,否則人們為了什麼而戰鬥呢?還有什麼其它東西值得為之去死呢?是的,去死,不是為了空洞的榮譽,也不是為了驕傲甚至是和平,而是為了他們留在後方的那種愛與信念。因為他是必定會死的;我知道那一點,當時就知道,就像驕傲與和平也會不存在一樣:否則,又怎麼去證明愛的不朽呢?然而不是為了愛,不是為了信念本身,為這二者本身。也許是不包括希望的愛,只有很少值得驕傲的信念:可是愛與信念總比殺人、干蠢事要高尚一些吧,至少還是從被貶損、受指摘的塵土裡多少救出些心靈的古老、失去的魅力吧。——對了,發現她站在那扇緊閉的門的前面,這門是不讓我進的(就我所知,她自己也不再進入直到瓊斯和另一個漢子把棺材抬上樓)那張小照垂懸在她側邊,她的臉絕對平靜,對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稍稍提高嗓音讓樓下過廳里能夠聽到:『克萊蒂。羅沙小姐要在這裏用晚飯;你最好多準備點飯菜』:接著又說『咱們下樓去好嗎?我還得跟瓊斯先生談談木板和釘子的事。』
那麼說他們肯定已經告訴過你我怎樣關照瓊斯把那頭不屬於他的騾子牽到馬廄邊上去,套在我們家的輕便馬車前,與此同時,我戴上帽子圍好披巾並把大門鎖好。這就是我需要做的一切因為他們准已經告訴過你我沒有必要帶上箱子或是旅行袋,因為我所有的衣服無非是埃倫有時候想起給我的那些而埃倫這時已經去世兩年了,而我有幸從姑姑因為發善心或是匆忙或是疏忽而得來的那些外衣也早就穿破了;我只需把大門鎖上在馬車我的座位上坐好走那十二英里,這條路打從埃倫過世后我再沒有走過,而在我旁邊的就是那個粗人,埃倫在世時是連從前面挨近宅子都不容許他乾的——這畜生生下一代代的小畜生,他的外孫女後來還要取代我,如果說並未佔據我姐姐的房子但至少是佔據了我姐姐的床榻,而(他們定會這樣告訴你)這正是我想要得到的——這畜生他(又是正義的野蠻工具,這正義主管人類的各種事務,它潛入個體,運轉得很順溜,比天鵝絨還柔軟;可是一旦受到男人或女人的蔑視便像熾熱的鋼水那樣朝前涌流,全然不管誰是有理的弱者誰是無理的強者,誰是強橫的征服者誰是無辜的受害者,對強行派定的正義與真理更是鐵面無情)這畜生他不僅要主管托馬斯·薩德本的魔鬼命運的各種形態與化身,而且還要在最後提供女性的肉體讓他的姓氏與譜系得以埋葬其中——這畜生似乎相信他在我房子前的街上嚷叫流血了開槍了便是盡到與完成了指定的任務,似乎相信他可能給我的任何進一步的信息都太單薄太乏味而且不可能騰出足夠的時間保證他吐掉嘴裏的煙草渣滓,因為在隨後的全部十二英里路程中他甚至都不能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們准已經告訴過你我怎麼回家了。噢,是的,我知道的:『羅西·科德菲爾德,丟了他,哭他;撈到個男人可留不住他』——噢,是的,我知道的(是寬厚的,他們是會寬厚的):羅沙·科德菲爾德,名叫羅沙·科德菲爾德的傻丫頭,土頭土腦,沒了爹娘,脾氣乖戾不說還挺歹毒,總算訂上一門牢靠的親事,於是離開了鎮子和縣城;他們準是這樣告訴你的:我是怎樣下鄉打算在那裡度過我的餘生,把外甥殺了人看成是上帝幫忙使得自己能裝作是服從我姐姐臨終時的請求,當時她讓我至少要拯救兩個孩子里的一個,這兩個孩子她命里註定要懷上的,其實呢我是要當他回來時在這幢宅子里,他是妖魔嘛,因此是槍炮不入準會回來的;我等他因為我仍然年輕(沒趕上把希望埋葬在軍號聲中一面旗幟底下)卻又成熟了此時此地應當嫁人了,而本地大多數的年輕人都已死去活下來的男人不是太老便是結過婚的或是疲倦了,活得太累不想談情說愛了;他是我這樣情況下最佳也是惟一的選擇:在這一個環境里即使一切順利而且甚至沒有發生戰爭我的機會也是夠少的因為我不僅是一個南方的淑女而且是品位最最低微的那種其背景與環境必須有賴它們自身的肯定,因為倘若我是一個富有的種植園主的女兒我可以跟幾乎任何一個人結婚,可是由於僅僅是一個小店主的女兒我甚至都不夠身價去接受幾乎任何一個人獻殷勤的花束,最後的命運必定是跟我父親這一行里隨便哪個小學徒升上來的夥計結婚;——是的,他們準定告訴過你:這女子當時年紀輕輕的,直到那個晚上才埋葬了種種希望,那個夜晚長達四年呢,當時,在一扇關閉的窗板與一支徹夜不滅的蠟燭的旁邊,她給那場戰爭以及它痛苦、不義與哀傷的遺產塗上香膏,是在一本舊賬簿記有賬目紙頁的背面,塗香膏並從可呼吸的空氣里除去些有毒的秘密臭氣,那是貪慾、仇恨和殺戮的臭氣;——他們准已經告訴你:一個逃避兵役者的女兒,她不得不投靠一個妖魔,一個惡棍:那麼因此她仇恨她的父親是滿有理由的因為假使他沒有死在那個閣樓里她就不必非得下鄉去尋求食物、保護和遮蔽之處,那麼假如她不是必須得依靠他的食物與衣服(即使她是幫著種棉花與織布的)讓自己能活下去能夠保暖直到簡單的有恩必報的道理需要她對他可能提出的與榮譽相稱的要求作出回報,她就不會與他訂婚,那麼要是她沒有和他訂婚她就不必夜晚躺著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直問了四十三年:彷彿即使在幼年時她就恨她的父親這在本能上也是對的,因此這四十三年無用的、沒法忍受的乖戾是對她身上某種世故、反諷的不生結果的品質的報復,因為她曾經憎恨給予她生命的事物。是的,羅沙·科德菲爾德終於訂婚了,倘若沒有她姐姐好歹遺留給她一些蔭庇與親屬關係這件事,她可能成為鎮上的一個負擔:可是現在羅沙·科德菲爾德卻失去了他,哭他;找到一個男人卻留不住他;羅沙·科德菲爾德她只有在對的時候才願做對的事情,她是對的,因此,在那些寧願錯也不願僅僅讓做錯了事的男人承認錯誤的女人眼裡,她就缺少點分量了。那正是她無法原諒他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受了侮辱,甚至也不是為了遺棄了她:而是因為他死了。噢,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兩個月之後人們如何聽說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那就是說,再次圍上披肩戴好帽子)回到鎮上來,獨自住在她父母逝世離開的那幢房子里,朱迪思有時會來帶給她一些她們在薩德本百里地生產的食物,完全是極度的需要,那蠻橫的、無理可喻的肉體上要頑強地活下去的意志,才迫使她(科德菲爾德小姐)接受下來。真的是極度需要啊:因為這時候鎮上的人——路過的農民,上白人廚房打工的黑人仆佣——會看到她在太陽出來之前沿著菜園的柵欄採集青菜,隔著木柵欄把東西拽出來因為即使她通曉怎樣種菜她也沒有自己的菜園,沒有下種的菜籽,也沒有可以用的工具,何況她攏共只有一年的種菜經驗,她肯定是不會去種菜的如果她熟悉那些從未認輸過的人的話;她隔著木柵欄採集,其實別人是會歡迎她進到裏面去採集而且會代她采並且送到她家裡去,因為願意夜裡把裝有食物的籃子放在她的前廊上的不止是班鮑法官一個,可是她不讓人家這樣做,她甚至都不肯用一根手杖伸進柵欄里去鉤好讓自己手夠得著,超過自己一雙肉手能觸及的範圍那便是搶劫,這一界線她是從不逾越的,使她在鎮上的人醒來之前行動倒不是怕別人見到這樣的偷竊,因為若是她那會兒有個黑奴的話她就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派他外出搜尋食物了,上哪裡去找,她不會操心的,就像她寫詩歌頌的那些騎兵英雄們自會派手下的兵來似的。——是的,羅西·科德菲爾德,失去了他,哭他;逮著一個情郎卻留不住他;(噢,是的,他們會告訴你的)找到一個情郎卻受到了侮辱,聽到了什麼便不肯原諒,倒不是完全因為說了這樣一句話而是因為對她動過這樣一個念頭,因此當聽到時她就像五雷轟頂似的明白,這念頭在他腦袋准已經轉了一天、一個星期,沒準甚至是一個月,他轉著這樣的念頭每天看著她而她卻連知都不知道。可是我原諒了他。別人會跟你說不一樣的話可是我真的原諒了。我為什麼不呢?其實我沒有什麼可以原諒的;我沒有失去他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得到他:一團臭哄哄的爛泥進入我的生活,把那句話對我說了,這話我以前沒有聽到過以後也再不會聽到,然後那團泥又退了出去;全部的情況就是這樣。我從未擁有過他,自然不是那層齷齪的意思如你會指的那樣或者你也許會以為(那你可錯了)我指的那樣。這不重要。這甚至都不是那個侮辱的要害,我是說他沒有被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或是任何事物所擁有,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甚至也沒有被埃倫,甚至也沒有被瓊斯的外孫女兒。因為他不是在這個世界里組裝的。他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他是他自己苦痛的光盲的蝙蝠般的影像,由地殼底下那猙獰、邪惡的燈照射出的,因而是逆向、顛倒的;從無底、混亂的黑暗到永恆、無底的黑暗,這構成他淪落(你注意到這過程嗎?)的大致過程,淪落,抱緊,用無力、虛幻的雙手攀住他希望能抓緊他,拯救他,鉤住他的——埃倫(你注意到這幾個女人了嗎?)、我自己、最末了是沃許·瓊斯那棵獨苗苗的沒有父親的女孩,這獨苗,我有一回聽說,是死在孟菲斯一九_九_藏_書家妓院里——終於在一把生鏽鐮刀的痛擊下找到了終結(如果說不是安息與寧靜的話)。我也聽說,獲悉了這件事,雖然這一回不是通過瓊斯而是另外一個人,蒙此人好心側過身子告訴我說他死了。『死了?』我喊道。『死了?你?你胡說;你沒有死;上天不容,地獄也不敢,你胡說了吧!』可是昆丁沒有在聽,因為有些事情也是他想不通的——那扇門,在樓梯上那奔跑的腳步,蓋過那聲音的幾乎緊接著的是那一下微弱的射擊聲,那兩個女人,那個黑女人和白人少女,穿著內衣(有麵粉時是用麵粉口袋縫的,麵粉沒有了便用窗帘)站停了腳,對著門口看,泛黃的奶油色的古老、圖案繁瑣的緞子和花邊精心地鋪在床上,接著刷地被那白人少女抓起遮在胸前因為門砰地推開那位哥哥站在那裡,沒戴帽子,一頭亂髮是用刺刀削短的,他那張瘦削、憔悴、鬍子沒刮的臉,他的打了補釘褪色的灰軍服,手槍仍然掛在他的側邊:這兩個人,哥哥與妹妹,相像得出奇,彷彿性別的不同不過是把相同的血液突出到一個可怕的、幾乎讓人不能容忍的相同程度,他們用抽耳光似的、短促、跳躍性的句子對話,彷彿他們胸口對著胸口站著,輪流對抽耳光,誰也不作任何努力來加以抵擋:
「不。有什麼呆在裏面。躲在裏面,在那裡已經有四年了,偷偷地住在那座宅子里。」
我們幾乎看不到他。他天沒亮就出去直到天黑還不回家,他跟瓊斯還有另一兩個人,他好歹從什麼地方把他們找出來也好歹付給他們一點什麼作為報酬,說不定就是用他當初敷衍那個外國建築師的同樣手段——哄騙、承諾、威脅,而最後是暴力。就是那個冬天,我們開始懂得什麼叫『帶氈包的人』,人們——婦女們入夜鎖好門窗開始用黑人造反的故事相互嚇唬,荒蕪、休耕了四年無人收拾的土地更加懶洋洋地閑躺在那裡,人們兜里揣著手槍每天到鎮上秘密地點去集會。他倒不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我記得一天夜晚有個代表團來拜訪,他們騎馬穿過三月初濕漉漉的泥地來逼他明確表態,到底是和他們一起干還是反對他們,做朋友還是當仇敵:可是他拒絕了、推託了,向他們送去(那張瘦削冷峻的臉上毫無表情聲音也一點不提高)蔑視如果蔑視正是他們所需要的話,告訴他們如果南方每一個男人做他現在做著的事,好好整治自己的田地,那麼整片土地與南方就能得救:說完就帶引他們離開房間離開宅子並且毫無遮掩地站在門口把燈舉在自己頭上,這時候代表團的發言人發出了他的最後通牒:『這樣說不定要真刀真槍打起來呢,薩德本,』而他回答說,『對這我也習慣了。』哦,是的,我觀察他,觀察他那老人的孤獨的憤怒在鬥爭,如今不是與倔強但也逐漸變得跟以前一樣聽話的土地,而是與起了變化的新時期本身能體現出來的分量相抗衡,彷彿他想靠自己的一雙手和一塊圓卵石攔截一條河:這是為了曾經辜負(真是辜負嗎?應該說是出賣:而這一回更將是毀滅)過他一次的那同樣錯誤地認為會得到酬報的幻覺;我現在自己也看得出兩者之間的類似之處了,他冷酷無情的傲慢與他對虛榮的華美的渴求,兩者都以加速圓圈形曲線活動的形式通向死亡,雖然當時我看不出來。我又怎麼能看得出呢?滿二十歲了這是不錯的但依然是個孩子,仍然生活在那個子宮般的走廊里,世界進到這裏甚至都不像一個真實的回聲,而是像一個死去的不可理解的陰影,在這裏以一個孩子的安靜與不驚恐的迷惑,我觀看著男男女女——我父親、我姐姐、托馬斯·薩德本、朱迪思、亨利、查爾斯·邦——的幻景般的滑稽戲,戲的名稱是榮譽、原則、愛情、喪親、死亡;這孩子觀看著他,不是作為一個孩子而是我們三人,朱迪思、克萊蒂和我組成的母親-女人三執政中的一員,我們給這死水灣里的空貝殼提供食物、衣著與溫暖並因此給那強烈的虛榮幻覺提供發泄出口與空間,於是說,『我的生命畢竟是有點價值的,即使它僅僅掩護和保衛了一個瘋孩子古怪的憤怒。』接下去有一個下午(我在菜園裡鋤草,那裡有一條小路通向廄房場院)我抬起頭來見到他在盯看我。他認識我已經有二十年了,可是如今他在對著我盯看;他站在小路上對著我盯看,時間是在下午的半腰當中。就是那樣:居然是在下午的半腰當中,這時他壓根兒不應該在宅子附近的任何地方而是應該在若干里路之外,在他那一百平方英里看不見的某處,別人還沒有下功夫把這片地從他手裡奪走呢,也許甚至不是在這一點或那一點上下功夫而是分散的(沒有變稀變薄而是放大與擴大了,包圍著,彷彿在巨大努力的一個拖長、不間斷的瞬間擁抱著、緊抓著那十平方英里土地,而這當兒,他將臉轉開,從災難的邊緣,勇敢無畏,面向他准已知道是最後的失敗),他不在那裡,相反,卻站在小路上盯著我看,臉上有一種古怪、奇特的表情,彷彿在他見到我那一瞬間,場院、小路竟是一片沼澤地,而他事先未得到通知馬上要進入亮光底下就匆匆登場了,接著便往下演——那張臉,還是那同一張臉:那不是愛;我不認為那是愛,也不是溫柔或是憐憫:僅僅是一次突如其來的頓悟,是得到啟示,人家告訴他他的兒子殺了人消失不見了於是他說『啊。——好吧,克萊蒂。』他繼續朝宅子走去。可是那並不是愛:我沒有這樣聲稱;我沒有為自己辯護,我不為這事辯解。我本可以說他那時是需要我,是要利用我;為什麼我現在要忿忿不平呢,莫非他還會更多地利用我不成?我過去沒有這麼說;我現在可以這樣說了嗎,我真弄不清楚,反正我實話實說就是了。因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到現在也弄不清楚。他走開了;我當時連這一點也不知道因為精神與腸胃一樣,也有一個新陳代謝的問題,在這新陳代謝里,那長期的積累自燃、產生、創造,並將那貪婪肉體的某個處|女膜弄破;是的,就在一秒鐘之內;——是的,在火紅的一瞬間那劇烈的湮滅里全然不知如何用語言來表達『不行』、『不願意』、『永遠也不會』了。這是我的那一瞬間,我當時本來是可以逃開去的但是並沒有,我發現他繼續往前走了我都不記得他是何時走開的,我發現我那畦秋葵收拾好了卻不記得是如何做完的,那天晚上我坐在晚餐桌旁和那個我們已習慣的老像是在夢裡雲霧中的軀殼在一起(他吃飯過程中沒有再盯看我;我當時本可以說:那具不可救藥的皮囊把什麼夢幻中虛妄的醜惡想法泄露給我們了呢:可是我沒有說)然後又像我們每天做的那樣坐在朱迪思卧室的爐火前,這時他走進房門看著我們,說,『朱迪思,你和克萊蒂——』話頭停了下來,人還在往裡走,接著又說,『不,不要緊的。你們兩個都聽著羅沙也不會在乎的,因為我們時間很少手頭上的事忙不過來』來到我跟前停下把他的手按在我頭上並且(我不知道他說話時看著什麼,不過從他聲音里聽不是看著我們也沒有看著那個房間里的任何東西)說,『你也許認為我對於你姐姐埃倫來說不是個太好的丈夫。很可能你是這樣想的。不過即使你不在乎現在我又老了點這件事,我相信我可以答應至少對你我會做得一樣好。』
你看,我曾是那個太陽,或者認為我是,我曾相信瘋狂里有那種火花、那種碎屑,它是神聖的,雖然瘋狂本身不知道用什麼言詞來表示驚恐或是憐憫。有一個我兒童時代的吃人妖魔早在我出生前就把我惟一的姐姐弄到它陰森森的魔窟里去並且製造出兩個半似幻影的小孩,人家不鼓勵,我自己也不想,跟他們來往,彷彿我晚生的孤獨教會我對那生死攸關的糾結能有預感,對那悲慘、混亂的大結局會有所察覺,其實那時我連謀殺這個詞兒都沒有聽說過呢——而我卻原諒了它;有一個形體在一面旗幟底下騎馬離去並且(是妖魔也罷不是也罷)勇敢地捱受著苦難——而我做了不僅僅是原諒的事:我殺死了它,因為那妖魔所依附的身體、血與記憶五年之後回來伸出它的手並且說『來』就像人們呼喚一條狗的那樣,我真的去了。是的,是那個身體,那張臉,有準確無誤的名字和記憶,甚至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離開與回歸的是什麼東西和什麼人(除了我自己:那難道不是更進一步的證明嗎?):卻不是那個妖魔了;是壞蛋,這一點兒不假,然而是一個易犯錯誤的活人,讓人不怎麼畏懼更多的倒是憐憫:不過不是妖魔;瘋狂,這一點兒不假,可是我告訴我自己,難道瘋狂不也是它自己的受害者嗎?或者說,啊,可能還算不上瘋狂,而是在與孤獨、命運已定、不可戰勝的鋼鐵精神巨人族般的對抗中的孤獨的絕望:可不是妖魔,因為妖魔已經死了,消失了,在我童年時代孤獨的記憶——或者說忘卻——的孤單單的巉崖峭壁之間給火焰與硫磺臭味吞噬掉了;我是那太陽,我相信他(在朱迪思房間里那個晚上之後)沒有忘掉我而僅僅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接受能力像從沼澤地里掙脫出來的朝聖者一樣,朝聖者重新摸觸到土地感受到太陽與光亮但對這些都不理會只是感到黑暗與沼澤不見了——他的確相信在非親人的血液里有那種魔力,那是我們通常用蒼白的名稱「愛」來稱呼的,這種魔力可以、可能成為他的太陽(雖然我是最年輕,最弱小的一個)而在這裏,朱迪思和克萊蒂兩個是不會投下光影的;是的,我,那裡面最年輕的一個,然而顯然沒有那計算過的與可以計算的年齡,因為在她們當中惟獨我可以說,『噢,狂怒、瘋狂的老人,我不擁有資財使你的夢想得以實現,可是我能為你的譫妄提供空曠的疆域與機會。』而接下去的一個下午——啊,這裏面是有一種命數的:下午,下午,又一個下午:你明白嗎?希望與愛的死亡,驕傲與原則的死亡,然後又是一切的死滅除了那古老的憤怒、驚駭的不相信,這種不相信持續了四十三個年頭——他回到宅子里來叫我,從后廊叫嚷一直到我下樓來;噢,我告訴過你在那一刻之前他想都沒有想到過這件事,那一刻是抻長的一刻,包括從宅子到他想到此事時所站之處的距離:而這也是個巧合:也正是那一天,他明確知道,終於準確知道,到他不得不死去的那一天,在他那一百平方英里土地里,他能挽救,保留與擁有的是多少,到底有多少他能聲稱是他自己的,以及不管如今還有什麼事情降臨到他頭上,他至少能保留薩德本百里地莊園的外殼,雖則如今對這莊園來說更恰當的名稱應該是薩德本一里地——嚷喊著叫我,直到我下樓來。他甚至都沒有騰出時間先拴好他的馬;他站著讓韁繩搭在自己手臂上(現在可沒有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並且說了那些赤|裸裸的、駭人聽聞的詞語,就如同他在與瓊斯或別的什麼人在商量一條母狗、母牛或母馬的事兒那樣。
「在那座宅子里?那是克萊蒂。她不是——」
沒有回答。我原本也不指望會有;很可能即使在那時候我也沒有指望朱迪思會回答我,就如同一個孩子,在懂得恐懼那整整一瞬間之前,叫喊父母親,其實也清清楚楚知道(這是在恐懼摧毀了所有一切的判斷力之前)父母親根本不在不可能聽到。我不是在叫誰,叫嚷什麼,而是(試圖用叫喊)穿透某種東西,穿透那股力量,那激烈的而又是絕對磐石般堅固與不可動搖的對抗,阻止我前進的正是它——那種存在,那張熟悉的咖啡色的臉,那個軀體(一雙光赤的腳在沒有地毯的地板上一動不動,樓梯的弧線就在她身後向上延伸)並不比我自己的大,沒有移動,沒有任何看得出想挪動的意向(她甚至都不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因為她不是在打量我而是在看透我,顯然仍然是在對著我打穿的那個洞開的門那寧靜的長方形深思)似乎在變長並且朝高處的某樣東西伸去——不是靈魂,不是精神,而是某種狀況,深沉地專註與困惑地傾聽著、尋找著某種我自己無法聽見也不打算去聽的聲音的狀況——對無法解釋的看不見的東西的一種沉思式的理解與接受,那是從比我的種族更加古老與純潔的種族那裡繼承來的,這東西創造、假設與形成於我們兩人之間那虛無的空中,我相信我已逐漸找到它了(不,我必須找到它,否則在那裡呼吸與站立的我會否認我曾出生到人間):——那個長久關閉、有霉味的卧室,那張沒有被單的床(那愛與憂傷的婚榻)在它的修補過的、陳舊、發灰、變紅的光禿禿的墊子上是那具蒼白、血淋淋的屍體,而那位低垂著頭尚未結婚便當了寡婦的女子跪在床邊——而我(我的身體)還沒有停下(是的,它需要那隻手,那種阻擋,才會停下);——我,自我催眠的傻瓜,仍然相信必須成功的事是會成功的,是不可能不成功的,不然的話我必須像拒絕呼吸一樣拒絕神智清明了,我奔跑著,讓自己投向那張神秘莫測的咖啡色的臉,那冰冷、毫不寬容、沒有思想(不,不是沒有思想:絕對不是沒有思想:他自己那頗具洞察力的意志鍛鑄成了超道德的邪惡的純而又純的絕對,被黑人馴順的血液,而他正是用這血液來跨越邪惡)的他本人的複製品,這是他創造出來與下令在他出外時主管一切的,就像你會見到一隻昏頭昏腦不知所措的夜航飛鳥撲向一盞堅實、致命的燈那樣。『等一等,』她說。『你別上去。』我仍然沒有停下;那得用手才阻得住;我仍然朝前奔跑,要完成那最後的幾英尺,我們像是隔著這點距離互相瞪視,不是兩張臉而是作為兩個抽象的對立面,事實上我們就是那樣的一對,我們誰也沒有提高聲音,彷彿我們相互說話是沒有言詞與聽力上的局限和限止的。『什麼?』我說。
是的。我殺了他。https://read.99csw.com
我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我們就那樣站著——我一動不動定住在奔跑的姿態與動作上,她直僵僵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我們兩人由固定住我們的那隻手與胳膊聯在一起彷彿那是根堅韌結實的臍帶,在襯映出她的低沉的晦暗前成了一對孿生姐妹。我還是個小小孩的時候就不止一次地看到她和朱迪思甚至還有亨利玩那些粗野的遊戲時扭打在一起,他們玩這個(也許所有的孩子都玩的;我不清楚),還有(我這麼聽說過)她和朱迪思甚至一塊兒睡,在同一個房間里不過朱迪思睡床她表面上是睡在鋪在地板上的一張草墊上。可是我也聽說埃倫不止一次發現她們都睡在草墊上,有一回還都睡在床上。不過我沒有見到過。即使是一個小小孩時,我甚至都不願玩她和朱迪思玩的同一樣玩具,彷彿我稱之為我的童年的那種扭曲、刻苦的孤獨狀態教會我(別的教會的就很少了)在我能理解之前要傾聽,在我甚至沒有聽到之前就得理解,也教會我不僅要本能地懼怕她和她的族類,而且對她接觸過的那些物件都要躲得遠遠的。我們就那樣的站在那裡。接下去突然我期待的不再是冒犯,我曾從中本能地發出呼叫;也不是恐懼:而是對絕望自身某種累積性的急於達成。我記得當我們站在那裡被那隻沒有選擇能力的手(是的:那也是有感覺的犧牲品就像她和我兩人一樣)聯結在一起時,我喊叫了——也許聲音不算響,也沒有詞語(而且也不是對著朱迪思,你記住:也許我已經知道,就在我進入房屋見到同時或多或少像薩德本那張臉的一個瞬間,也許就在當時我已知道我不能夠,不願意,絕對不可以相信什麼)——我喊『連你也這樣?連你也這樣,大姐,大姐?』我當時等待的是什麼?我,自我催眠的傻瓜,走十二英里所期待的竟是——這個?也許是期待亨利,從某扇熟悉他的觸摸的門裡走出來,他的手壓在門球上,腳的分量壓在一道熟悉他體重的門檻上:接下去自然發現在廳堂里站著一個不起眼、受驚嚇的小人兒,男人女人對她從不多看一眼,這人他自己不見已有四年在這以前也見得不多,他之所以能認出來是不是完全因為那身他母親曾經穿著很合適的破舊的棕色絲裙,也因為那小人兒站在那裡直呼他的教名?亨利會往前走幾步並且說『啊,是羅沙,羅沙小姨呀。醒醒,羅沙小姨;醒醒,』嗎?——我,這個做夢者仍然死死不捨棄這場夢就像病人抱緊痛苦那若有若無、難以忍受的狂喜的最後一瞬間,為的是強化病痛消除的滋味,使自己醒來進入一個現實,比現實層次更高的境況,而不是進入毫無變化、老一套的舊時日,卻進入一個起了變化以與夢境相符的時代,這時代與做夢者相通,因而成為祭品與被神化:『母親和朱迪思在育兒室里跟孩子們在一起,父親和查爾斯在花園裡散步呢。醒醒呀,羅沙小姨;醒醒』?或者不是期望,甚至也不是希望;連夢也不是因為夢不會成雙結對而來的,而且我坐十二英里車子來難道拉車的不是凡世的騾子而是某匹夢魘中的凱米拉般的馬駒?(哎,醒醒呀,羅沙;醒醒——不是從過去是、以往一直是的狀態,而是從沒有過的、根本不可能出現過的狀態;醒醒呀,羅沙——不是醒到應該是的、可能出現的狀態里,而是到不能夠、必定不可以的狀態里去;醒醒呀,羅沙,從希望中的狀態,羅沙相信儘管沒有悲痛,喪失親人總應舉止得體;相信對一個人來說需要的也許不是挽救愛,也不是挽救幸福與安寧,而是挽救當了寡婦所留下的那些——卻發現那裡沒有什麼可以挽救;希望能挽救她如同你答應過埃倫的那樣(不是救查爾斯·邦,也不是救亨利:不是從他手裡救出兩人中的一個或者甚至是從兩個人手裡救出對方)而如今卻是太遲了,是會太遲的如果你是從子宮裡去到那裡,即使是她出生時生命力最最旺盛的高峰期已經在那裡,也會太遲;走了十二英里與十九個年頭去拯救不需要拯救的,反倒使你自己失落)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當時並未找到它。我只找到那個夢境,在那裡面,你奔跑身子卻無法移動,你想逃離一種你無法相信的恐懼,朝向一個你沒有信心的安全狀態,這樣給禁錮著,不是被夢魘中不斷移動、沒有根基的流沙,而是被一張臉,這是它靈魂自身的審訊官,被一隻手,這是它自己受難的執行者,一直到那個聲音分開我們,解除了那道符咒。它只說了一個詞兒:『克萊蒂。』就這樣,那麼冷,那麼鎮定:不是朱迪思,而是這宅子本身在重新開口,雖然這確實是朱迪思的聲音。哦,我很熟悉這聲音,我這個相信悲哀的得體的人;我熟悉這聲音就跟她——克萊蒂——熟悉這聲音一樣。她沒有移動:動的僅僅是那隻手,我還沒有明白過來它已經不在了。我不知道是她挪開了呢還是我奔跑衝出了它的阻攔。不過它不在了;而這也是他們沒法告訴你的:我拚命跑,簡直是在逃,上了樓沒有看見哀悼的守寡新娘只見到朱迪思站在那個卧室關緊的門前,穿著那件印花布裙衫,自從埃倫死後我每回見到朱迪思她都穿這件衣服,一隻垂下的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倘若有過悲傷或是痛苦她也已經把它們和那襲未完工的婚服一起,棄置一邊了,徹底還是不徹底我就不知道了。『怎麼啦,羅沙?』她說,又打出那副腔調了,我再次在大步奔跑的半當中停下,雖然我的身體,裝載著虛假的塵土與氣息的那輛盲目與沒有知覺的手推車,仍然在前進:我竟然見到她捏在那隻鬆鬆攏起、沒想保密的手裡的是一張照片,她自己的鑲在金屬鏡框里的一幅小照,這是她送給他的,隨隨便便、不在意地垂在她身邊彷彿這是任何一本讀到半當中被打斷的消遣讀物。
唉,我那十二英里的路是怎麼走完的喲,那同樣的路,在埃倫去世兩年後的頭一回(或者說是亨利不見四年後或者我扒開眼皮見到亮光吸進空氣十九年後的頭一回?)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打聽不到,除了這些:一下槍聲,朦朧、遙遠,連方向和來源都辨不清,為兩個女人所聽到,兩個年輕女人,孤單單去一所朽敗中的宅子里,這裡有兩年都未曾響動過男人的腳步聲了—— 一下槍聲,接著是她們吃驚地從手裡正在做的針線活兒上停下,然後有腳步奔跑與急走聲從廳堂以及樓梯上傳來,是男人的腳步聲:這時,朱迪思剛來得及把未做完的衣服抓起遮擋在自己胸前,門砰地打開現出她的哥哥,這個凶暴的殺人犯,她已有四年未見到而且相信他是在(假如他真的還活著還有氣兒的話)一千英里之外:接著他們兩人,此前方始感到惡魔遺產的初次打擊的這兩個受詛咒的孩子,面面相覷,隔在當中是那件抱著的還未製成的婚服。就朝那個場面我坐車走了十二英里,身邊是一個畜生,他可以站在我房前的街上旁若無人地對著到處有耳朵豎著在聽的寂靜嚷叫我的外甥剛剛謀殺了妹妹的未婚夫,可是他卻不願逼迫拉我們的騾子走得比散步稍稍快一些因為『這牲口不是俺的也不是他的再說它壓根兒就沒吃飽因為二月里包穀就丁點兒不剩了』;等終於來到真的大門口時,他準是把騾子勒停了,他先啐了一口接著把鞭子指了指,說『方才就在那塊喲。』——『什麼在那塊呀,傻瓜?』我大聲喊道,於是他說:『就是那個嘛』於是我從他手裡奪過鞭子抽打騾子。
現在你不能和他結婚了。
可是別人無法告訴你我怎樣駛過車道,經過埃倫的荒廢的長滿雜草的花壇來到宅子跟前的,這是一個空殼,一隻破繭子(我那時就是這樣想的)般的青春和憂傷的婚床,卻發現我來得並非太遲如我所想的那樣,而是過於早了。宅子的門廊在朽爛,牆皮在脫落,它站立在那裡,沒有遭到過劫掠,沒有被入侵過,沒有留下子彈或大兵軍靴印痕,不過卻好像特為留待某種更沉重的打擊:某種比廢墟更深沉的荒蕪,彷彿這幢房子它曾以鋼鐵的姿態與鋼鐵的火焰面面相對,與一場大災難面面相對,大災難發現自己不夠兇狠,不夠厲害,沒有撲向前去,卻在這副巋然不動、不屈不撓的骨架之前退縮了,在最危急的一瞬間連大火都不敢蔓延向前;在我跑上去進入廳堂時我甚至發現一級台階上有塊木板朽爛了在腳底下傾翻了(或是會這樣倘若不是我極輕極快碰觸了一下就跑到前面去了的話),那上面的地毯早就和拿去做繃帶的床單、桌布一起不見了,接著我看見了那張薩德本家的臉,我叫嚷『亨利!亨利!你幹了什麼啦?那傻瓜想要告訴我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叫嚷時我就已經明白,我並非來得太遲如我所想的那樣,而是來早了。因為那不是亨利的臉。這張臉薩德本味兒十足,但並非亨利的臉;幽光中有張咖啡色的薩德本味兒很足的臉,擋住了樓梯:而我剛離開明亮的下午,跑進那陰森森宅子雷霆般轟鳴的死寂中,一開始什麼都看不見:接著逐漸逐漸那張臉,那張薩德本般的臉,不是逐漸挨近,不是從幽暗中游上來,而是已經在那裡,岩石一般,很堅定而且早於時間早於房宅早於厄運早於一切,守候在那裡(哦是的,他挑選得很好;他很善於挑選,竟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他私人地獄的冰冷的刻耳珀洛斯)——這張臉沒有性別或年齡因為它從來就不具有這兩點:這也是她生下時就有的同一張斯芬克司般的臉,那晚在廄棚閣樓上挨著朱迪思的臉朝下看的是這張臉,如今她七十四歲了她仍然是以這副臉相對著我看,毫無改動,毫無變化,彷彿這臉連哪一秒鐘我要進門它都知道,早就等候在那裡,就在我呆在那頭慢悠悠踱步的騾子後面走那十二英里的全程時,也看著我一點一點走近並且終於進了門彷彿它早就知道(是啊,也許還是它下的命令呢,因為自有那種公正,其摩洛神般的口腹是軟骨、嫩肉,統統來者不拒的)我應該來到似的——那張臉把我死死擋住,(擋住的不是我的身體:它仍然在前進,在繼續衝刺:而是我,我自己,我們所過的那種深不可測的生活,與之相比,肢體的移動僅僅是一種笨拙、落後的伴隨物,就像許許多多不必要的樂器慢了幾拍跟著調子本身在拙劣地、業餘水平地奏響)在那空蕩蕩的大廳里,這兒光禿禿的樓梯(地毯亦已不存)升向黑魆魆的二樓過廳,一個回聲在這裏響起那不是我的聲音而毋寧說是那失去的無法挽回的可能發生的事的回聲,這樣的回聲出沒在所有的房屋裡,所有人類的手砌起的圍攏的牆垣里,砌起它們不是為了遮風擋雨,不是為了取暖,而是為了防止世人好奇的窺探,不讓別人看到驕傲、野心(對了,還有愛情)激發的古老而又年輕的幻覺所走的黑暗彎路。『朱迪思!』我說。『朱迪思!』
死了?
那就是我貧瘠的青年時代身份顛倒的那個夏季,(就那段短暫的時期而言,女人心中那轉瞬即逝永不復回的春天而言)我好不容易地活著,活得不像一個女人、一個少女,而倒像沒準我應該當的一個男人。我當時十四歲,活了十四年光陰,如果能叫這為光陰的話,在我稱之為童年時代的那個未定步速的走廊,那不能叫活著而其實是不見天日的子宮本身的某種投影;我孕育,長成,不是變老,僅僅是因為缺乏某種剖腹產術而晚產,因為野蠻時期某種冷冰冰的夾住頭顱的產鉗,那本應拽拉我讓我得到自由的,我等待,不是等待亮光而是等待我們稱之為女性勝利的厄運,那就是:苦熬加上苦熬、一筆糊塗賬、好心沒有好報——再往後去仍然是苦熬;我像地下湖裡一條瞎了眼的魚,像隔絕體的火花,火花怎麼會有的那魚都記不起來了,魚在它昏暗、死氣沉沉的洞穴里血液搏動心臟跳動按著那古老與不眠不休的渴念,這渴念都沒有語言來表達除了『這過去叫作光亮』,那叫『氣味』,那叫『感覺』,還有某些別的什麼但都甚至沒有傳留下蜜蜂或鳥雀的聲音或花兒的香味或者亮光或太陽或愛的名稱;是的,甚至都不長個兒也沒有發育成熟,為光所愛也愛光,可是卻單單具備那種狡獪,那種倒錯的癌變般擴散的孤獨,它將無所不收、無可理喻的聽覺取代了其它的一切感覺:因此不像正常的兒童時代那樣儀程般越過一塊塊丈量得准準的里程碑,我隱藏著,雖然是不自覺的,好像腳上套的是子宮裡那種潮濕與天鵝絨似的寂靜,我屏氣斂息,不發出暴露自己的聲音,從一扇關緊禁止進入的房門轉移到另外一扇,就這樣了解到了關於人們在其中活動與呼吸的那個世界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就如同我(那同一個孩子)能通過看一片噴上煙的玻璃得到太陽的概念一樣;——十四歲,比朱迪思小四歲,比朱迪思那個只有處|女們才知曉的時刻要遲上四年:在這個年紀里整個纖細的精神趨向是一次無以名之、無高潮的中性與不受蹂躪的婚禮——不是寡婦每夜讓擺脫不掉的作弄人的死鬼纏住的那種暴行,這本是二十三十四十歲的婦人常做的夢,而是這樣的一個世界,這裏充滿著跟她吸進的光與空氣一樣鮮活的婚姻。不過那並不是一個處|女的騷動不滿足的夏天;沒有夏天的剖腹產,這手術本該把我從活人身上撕下來,死肉一團甚或是未長成的胚胎:或者是,通過男子起棱的肌肉磨擦的陶醉,也武裝和披上甲胄,成為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空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