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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的,」他說。「用她盤出小鋪時所得的錢。」
「好吧好吧。——那麼說這個老小姐,這個羅沙阿姨——」
「啊,」康普生先生說。「那一塊是你爺爺經手操辦的。朱迪思有一天上鎮子來帶給他那筆錢,一部分的錢,她錢是哪兒弄到的他想象不出來,除非是從他幫她賣掉小店所得到的款子里留出來的;把錢帶來連同打算勒刻的文字(卒年自然是空缺的)都寫清楚了就跟你看到的那樣,與此同時克萊蒂去了新奧爾良三個星期為的是找到那男孩把他帶回來當然你祖父對此也是一無所知的,錢和銘文不是為她自己準備的而是為了他。」
「知道就裡的不是你的爺爺。他知道的無非就是鎮上、縣裡的人所知道的:克萊蒂原來看守著並且教導怎樣種莊稼的那個小男孩,如今成了大人,那一天坐在法庭上頭上包紮著一隻胳膊吊著繃帶另一隻給銬著,他走開過,然後回來帶來一個正兒八經的妻子,只是模樣更像動物園裡的什麼東西,他如今作為分成佃農,耕種著薩德本莊園里的一塊地,伺弄得還滿像樣,體力是有限,獨自一人,安排得卻有板有眼的,身子骨胳膊腿對他選中的這個營生還是顯得單薄了些,他像個隱士似的居住在他翻修過的小屋裡,不久后他兒子也在這裏出生了,他既不和白人也不跟黑人來往(克萊蒂如今不看守著他了;她用不著這樣做了)在接下去的四年裡他在傑弗生只露過三次面,後來再出現,那一回眾黑人報告說他在庫房街黑人商店區喝得酩酊大醉或是快要不省人事了,那些黑人像是怕他也怕克萊蒂與朱迪思,於是你爺爺就上那兒去把他帶走(倘若他真的倒下或是要動蠻,那就讓鎮上保安官來管)而且讓他呆在家中直到他老婆,那個黑醜八怪,好歹把牲口套上大車趕來,她身上除了一雙眼睛一雙手,沒有別處顯得出她是活人,她把丈夫弄上大車帶回家去。因此起先鎮上的人根本沒覺得好久沒見到他了;是縣裡的醫官告訴你爺爺他得了黃熱病的,朱迪思已經讓人把他搬進大宅親自看護他而如今朱迪思也得了這種病,於是你爺爺讓醫官也通知科德菲爾德小姐,而他(你爺爺)有一天騎了馬上那邊去。他沒有下馬;他坐在馬上喊叫直到克萊蒂從樓上的一扇窗子里朝下面對他看並且告訴他『他們已經啥都不需要了』。沒出一個星期你爺爺知道克萊蒂當時那樣說一點不錯,或者說到此時總是對的,雖然先去世的是朱迪思。」
「是的,」昆丁說。他的話聽來跟父親的一模一樣他想,瞥了(他的臉平靜、安詳,說來奇怪幾乎是陰沉沉的)施里夫片刻,施里夫上身都傴到燈底下來了,他赤|裸的胴體發出粉紅色的光,像嬰兒般光滑,小天使似的,幾乎沒有毛,他眼鏡上那對雙生的月亮在他那月亮般圓的紅潤的臉上閃光,聞到了(是昆丁)雪茄和紫藤的氣味,見到螢火蟲群在九月的暝色中飄蕩與閃亮。就跟父親一模一樣倘若父親在我那天晚上去那地方之前知道的像我回來之後他所知道的那樣多的話又想瘋瘋癲癲沒有生育能力的老人這人終於明白即使對於一個惡魔做壞事的能力來說也必定還是有局限性的,他準是見到自己的狀況像那個歌舞|女郎,那小馬駒一樣,這女郎明白她跟著跳的主要音調並非來自號角、小提琴與鼓,而是來自一隻鍾和日曆,他準是看自己如同一門古老、殘破的大炮,這炮明白它只能再猛烈地轟擊一次而在它憤怒地轟擊與反坐的同時自身將崩得粉碎,他環顧仍然是在他轄領的疆域之內的景象,只見到兒子走了,消失了,對他來說這個問題比兒子死了還要麻煩,因為如今(如果兒子仍然活著的話)兒子的名字會是另起的了,而用這個姓叫他的人,不是陌生人便是兒子可能會在某個陌生女人身上播下薩德本血脈的龍的外露部分,他們將因此在另一個姓氏之下繼承這傳統,完成世襲的罪惡與傷害,對著另一些人,在另一些人之中,這些人將永遠沒有可能得悉真實的姓名究竟為何;還有女兒的事,她註定要當老姑娘,早在有某個人起名叫查爾斯·邦之前她就選定這條路了,因為在她喪失親人的憂傷時刻前來幫助的小姨既未發現喪親之痛也未發現憂傷而僅僅見到在一件家織土布裙衫與一頂遮陽帽之間有一張平靜的絕對看不透的臉,先是在一扇關緊的門的前面,再一次則是在一團雲霧般的雞群之間,此時瓊斯已經在打那口棺木了,小姨住在鄉間的那一年裡她都這麼裝束,於是三個女人織自己穿的衣料種自己吃的糧食劈她們做飯用的柴禾(除去她們從瓊斯那裡得到的某些幫助,瓊斯和他的外孫女兒住在那所廢棄的打魚窩棚里,那裡屋頂快塌了,廊子也眼看要垮,後來廊子上將斜支著一把生鏽的鐮刀,那是薩德本借給他讓她割掉門前的雜草的——而最後卻逼得瓊斯操起來揮砍,不是去割野草,至少不是植物類的野草——這鐮刀會在那裡斜支上兩年)她仍然那麼裝束,甚至在那件事之後:小姨一怒之下匆匆回城依靠偷來的蔬菜和無名氏晚上留在她門前台階上的菜籃子維持生活,三個女人,兩個女兒一黑一白以及那個小姨,小姨從十二英里之外隔著距離觀看那兩個女兒從她們的角度觀察,觀察著這個老惡魔,這個進入暮年、靜脈曲張、陷入絕望的浮士德,他如今在擲下最後的一次骰子而債主的手已經按在他肩膀上了,此時為了糊口他開了爿鄉村小鋪,為了幾個小錢跟摳摳嗦嗦、窮得叮噹響的白人、黑人斤斤計較,想當年,他能夠隨便朝任何一個方向騎馬一氣兒跑十英里也不會越過自己地界,他從自己可憐巴巴的貨柜上找出些值不了幾個錢的緞帶、珠子和大紅大綠、已經變質的糖果,有了這些即使是老頭兒也能把個十五歲的村姑騙到手的,糟蹋了他合伙人的外孫女兒,這個瓊斯——這個瘦長、醜陋的害瘧疾的白人,十四年前薩德本允許過他帶個周歲的小外孫女棲身在那個廢棄的打魚窩棚里——瓊斯,這合伙人、搬運夫兼夥計,他在惡魔的指令下用他自己的手從貨架上取下(說不定還親手送去)糖果、珠子與緞帶,丈量布料,就是從這塊布料里朱迪思(她沒有喪親沒有哀悼)做了件衣服幫那外孫女兒穿上,讓她走來走去,使得那些閑散的男人,那些愛看熱鬧與嚼舌根的人進到小店裡來,直到她逐漸隆起的肚子教會了她什麼叫尷尬——或者說恐懼;——瓊斯他在六一年之前是連靠近宅子前門都不允許的在接下去的四年裡他也頂多挨近過廚房門而那也只是在他把獵物、魚和蔬菜送去的時候,這些是未來誘|奸者的太太、小姐(還有克萊蒂,唯一留下的仆佣與黑人,正是她不許他帶東西進入廚房門)賴以為生的,而如今他竟登堂入室了(現在是常事了)在下午當那個惡魔突然咒罵起來說小鋪連鬼都不來光顧於是便鎖上門退至屋后,罵人的語調就跟他過去命令他的傳令兵或者甚至是他的家宅奴僕時一模一樣那是說他有奴僕的時候(無疑他也是用這種口氣差使瓊斯從貨架上取下緞帶、珠子和糖果的)他讓瓊斯取酒壺來,兩個人(如今瓊斯居然也坐下來了,要是早先,在單調的太平時節老一套死氣沉沉的星期天下午他們在後院斯卡珀農葡萄棚下打發時光那會兒,那惡魔是躺在吊床里而瓊斯只有靠了根柱子蹲著的份,還得時不時直起身子拿起罈子給那惡魔倒酒,又提起水桶給他倒水,這水是他從一英里多以外的泉眼處提來的,接著重又蹲下去,每當那惡魔話頭停下他便咯咯呵呵諂笑並且說『那是不假呀,托姆先生』)——兩個人輪流對著酒壺喝,那惡魔這時候也不躺著了甚至也不是坐著而是在喝了第三或第二輪酒之後就會進入老人的那種既無能為力卻又火氣極盛的不服輸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他會站起來,身子搖搖晃晃朝前撲,嘴裏嚷著要他的馬和手槍他要跨上坐騎單獨上華盛頓去槍殺林肯(此舉已晚了一年左右)連帶把謝爾曼也給宰了,嘴裏嚷道,『殺了他們!把他們當狗子一樣崩了!』而瓊斯則說:『當然,上校;當然這就去辦』同時在他往下摔時把他扶住並且徵用路過的頭一輛大車把他送回到大宅去,扶他走上前面的台階穿過那扇沒上漆的像模像樣的大門,高頭是座扇形窗,上面每一塊玻璃都是從歐洲進口的,朱迪思把門推著好讓他進來,那張臉沒有一點點變化,沒有一點點異樣,沉靜冰冷,她板著這張臉到此時已有四年,走上樓梯進入卧室把他放上床彷彿他是個小娃娃,接著瓊斯自己在床邊地板上躺下雖然不是為了睡上一覺因為天亮前床上那個人會扭動、呻|吟這時候瓊斯就會說,『俺在這兒吶,上校。沒事兒呀。狗日的還沒打垮咱們呢,對啵?」——這瓊斯,在那惡魔跨上坐騎隨團隊離去后他自己的外孫女兒只有八歲那會兒總跟人說他『是在照看上校的田莊和那些黑鬼呢』其實別人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什麼不參軍而且沒準過不多久連他自己也變得相信了這個謊言了,而他又是最先迎接那惡魔的人里的一個,惡魔回來時他在大門口歡迎並且說,『哎,上校,狗日的可以殺死咱們可是打不垮咱們,對啵?』他甚至還聽從惡魔的指揮出力幹活,汗流浹背,那是在最初那個瘋狂的階段,當時惡魔相信他能單純依靠不可戰勝的毅力恢復他記憶中的而在後來失去的薩德本百里地莊園,他幹活卻沒有得到工資或是報酬的希望,他準是在惡魔自己見到(或是願意承認)之前許久就看出這件事是沒有指望的——這個瞎瓊斯,他顯然在這個怒氣沖沖的糟朽老色鬼身上看到的還是舊日的那個身板硬朗的漢子,當年曾騎了匹純種黑馬縱橫馳騁在他的領地上,隨便從任何一點朝兩頭看都望不到邊
「是的,」昆丁說。
「後來她真的死了?」昆丁說。
「就這樣他把證書往朱迪思鼻子底下一塞接著便帶了他妻子,肚子里孩子不小已經大腹便便了,去到那間破木房,這是他選中要翻修和安頓她的,把她塞在這狗窩裡沒準也是一種姿態,接著又回到大宅。沒有人會知道那天晚上他與朱迪思之間所談的透露出了什麼,在某個沒有地毯的房間,那裡僅有的傢具是她們沒有不得不劈掉燒火的那幾把椅子,劈掉是為了生火做飯或是為了取暖要不就是生了病不時得用點熱水—— 一個是還未做新娘便當了寡婦的女人,另一個是那個男人的兒子,正是這個男人使得她與一個世襲的黑人侍妾都喪了偶,而兒子對自己的黑人血液的反感遠不如對身上白人血液的大,這樣的憎厭里有一種奇特、蠻橫的誇張成分,那種決絕是有遺傳性的,簡直就是那惡魔本人的作風。(因為那裡有愛康普生先生說有那封她帶來交給你奶奶保管的信呢他(昆丁)能看到那封信;清楚得就跟打開放在他面前桌子上攤開的教科書上的這一封一樣,捏在他父親黝黑的手裡襯在父親穿著睡褲的大腿前面,白白的,在那個九月的暮色中那兒飄蕩著雪茄煙味、紫藤花味以及螢火蟲群,他想是的,我聽得太多了,人家告訴我得太多了;我不得不聽的太多了,時間也太久長了他想是的,都快跟父親一模一樣了:那封信,再說誰能知道她在那所房子、那個房間、那個夜晚獨處時會思考什麼樣的道德復興呢,又會思考重振什麼鐵一般的古老傳統呢?因為她已看見幾乎其它的一切人家告知她是堅固的東西都已消失,像強風前的一蓬乾草;——她坐在那裡,伴著一盞燈,在一把硬椅子里,背挺得筆直,還是穿著那件印花布裙衫只不過此刻沒有那頂遮陽帽,此刻沒戴帽子,原來烏黑的頭髮如今已是花白相間的了,此時他面對著她,站著。他不肯坐下;也許她連請都沒有請他坐,那冷冰冰、平板的聲音不會比燈焰的劈啪聲高出多少:『我以前錯了。這我承認。我相信過有些事情曾經很重要現在也必定重要。但是我錯了。什麼都不重要,惟獨有一口氣,能呼吸,心裏明白,活著,這才是重要的。還有孩子、結婚證書,那張文書。怎麼處理?文書是你跟一個無可辯駁是黑人的女人之間的事;這倒可以撇開不理的,沒有人敢理會它,正如不會理某個年輕人年少氣盛時做過的一件惡作劇一樣。至於那孩子,沒事兒。我自己的父親不也生過一個嗎?他也沒有因此而變得更壞,是不是?若是你希望讓我們來養活女人和孩子,這也不成問題;娘兒倆可以住下來克萊蒂會……』看著他,瞪視著他卻一動不動,紋絲不動,背挺得筆直,她的手交叉著全然不動地放在膝上,幾乎不吸氣也不出氣彷彿他是只什麼野鳥或是野獸只要她鼻孔稍一翕張收縮或是胸脯稍有起伏就會飛走逃開的:『不:我來管。我會管孩子,會負責的……都不用給孩子起什麼名字;你也不必再見孩子和操心了。我們可以讓康普生將軍幫忙再賣掉些土地;他會照辦的,你呢可以走開。去北方吧,到大城市去,那兒不會在乎這種事兒的即使——可是人家不會知道的。諒他們不敢。我可以告訴人家你是亨利的兒子看誰敢或是會提出異議——』而他一直站在那裡,是看著她還是沒在看她也說不上來因為他的臉該是低垂著的——那張一動不動、毫無表情的臉,她看著他,不敢動彈,她的聲音溪水似的,夠清晰的氣兒也是夠足的不過幾乎傳不到他耳朵里:『查爾斯』:而他卻說:『不,薩德本小姐』:於是她重新開始,仍然是一動不動,居然連一小塊肌肉都紋絲不動,彷彿她是站在灌木叢的外緣而裏面的動物是她方才轟進去的,她知道動物在看她雖然她看不見那動物,它並不真的驚慌失措,沒有一點點恐懼感甚至連嚇一跳都算不上,而是處在自由者無拘無束、輕輕鬆鬆的麻木不仁的狀態里,它甚至都不願在輕輕承載它的土地上留下一個印痕,而她又不敢伸出手去她的手其實是能碰觸到它的,相反,她僅僅跟它說話,她的聲音是輕柔與醉人的,充滿了那種誘惑與那種甜美的承諾,這正是女人的武器:『就叫我朱迪思阿姨吧,查爾斯』)是的,誰說得清他當時是說了句什麼還是什麼也沒說,而僅僅是轉過身子,走出去,她仍然坐在那裡,沒有起身,一動不動,看著他,仍然能看見他,透過牆壁還有黑暗看著他走回去,順著野草蔓生的巷子穿過兩排荒蕪頹圮的小屋朝向他妻子在等候的那一間,踩著長了荊棘、鋪了石子的小徑,朝向那個客西馬尼園,這是他為自己選定建造的,他在這裏讓自己上十字架,從他的十字架上下來了片刻現在又重新回到上面去。
「沒錯,」昆丁說。
「而你爺爺也不清楚到底是她們中的哪一個告訴孩子他是,必定是,一個黑人,他還不可能聽說過也不可能明白『黑鬼』這個詞兒,他甚至在他掌握的那種語言里都找不到相應的說法,他出生與長大在一個用絲綢墊得好好的真空密室里,這密室簡直可以用根纜繩懸吊在大海的千英尋深處,在這裏皮膚的色素與絲綢護壁、香味、玫瑰色的燭罩相比,並不具有更高的精神價值,他在此處也許能見到的抽象概念本身—— 一夫一妻制、忠貞、禮貌、溫文爾雅以及感情——都跟消化過程一樣是純然植根于肉體職能的。你爺爺不知道最後是人家不讓他睡腳輪矮床的呢還是他出於自己的願望與意志而不睡的;是不是到一定的時候他的寂寞與哀傷變得麻木了,他自己從朱迪思的卧房裡退了出去或是被趕了出去,睡到廳堂上去了(克萊蒂也同樣把她的地鋪搬到這兒)雖然不像克萊蒂那樣打地鋪而是睡一張行軍床,不過是支高了的這也許仍然並非出於朱迪思的命令而是那黑女人強烈、堅決、虛假的謙卑所造成的;後來又搬進閣樓,把行軍床搬到那裡,以及幾件衣服(他來時所穿的絲綢和寬幅布裁製的衣服的殘餘,兩個女人給他買和縫的粗布褲子和土布衣服,他接受時沒說謝謝,也沒表示什麼,他接受屋頂底下他那個小閣樓時也沒說謝謝,沒有表示什麼,就她們所知對房間里簡樸的安排沒有提什麼要求也沒有作任何改變,直到第二年他十四歲時兩個人里的一個,不是克萊蒂便是朱迪思,發現他的床墊底下藏著一塊破鏡子的碎片:誰會知道他在殘鏡前度過的是什麼樣的驚愕與欲哭無淚的時刻呢,他以噤啞、難以置信的不理解神情,審視自己穿上考究、簡直穿不下的破舊衣服時的模樣,他怕是連自己原先穿上這些衣服的樣子都記不得了)那幾件衣服掛在一塊舊毯子改的帘子的後面,帘子是用釘子固定在一個屋角上的。而克萊蒂則睡在下面的過道里,正好擋在閣樓下來的樓梯前,像個西班牙陪伴老太太那樣堅定地看守著他的退路或出口,她教他劈柴禾、伺弄菜園然後讓他犁地當他的力氣(毋寧說是他的復元 狀況,因為他始終是骨架子很單薄幾乎是纖巧的)有點長進之後——這個骨架單薄雙手纖細得像女人柔握似的男孩跟倔犟的騾子這無名的天神苦苦搏鬥著,這悲慘與不能生育的小丑在這男孩第一個父親的詛咒下,成了他天然的搭檔與助手,他逐漸掌握了活兒的要領,於是這一對,由野蠻的鐵木構成的男性象徵聯繫在一起,從平卧的豐饒的大地母親身上撕扯出穀物來養活人與牲畜,與此同時克萊蒂眺望著,從不離開他的視線,她那種關懷是沉思、兇狠、不放鬆和帶妒嫉性的,每逢有人不管是白人還是黑人停在路邊像是等男孩犁完一壟地停下有點時間可以與人聊天,她就會用個單一、文靜的詞兒催那男孩繼續干或者甚至做出一個姿勢,那可比她轟走路人的那句低沉的喃喃咒語要厲害上一百倍呢。因此他(你爺爺)相信那件事與她們兩人都無關。不會是克萊蒂,她看守著孩子彷彿他是個西班牙黃花閨女,她甚至在她能猜出他會搬到那裡去住之前,就打斷過他與一個黑人的第一次接觸並且把孩子攆回宅子去;也不會是朱迪思,她原本可以在任何時候拒絕讓他在她自己房間里睡那張白人兒童床的,她即使不能讓自己心安理得地叫他睡地鋪卻是能夠強令克萊蒂帶著他睡另一張床的,她也許會使他成為一個修士,一個獨身者,但是還不至於使他成為一個太監,她也許不會讓他冒充外國人,卻肯定不會硬逼他與黑人交往。你爺爺不知道,雖然他知道的比鎮上鄉下所知道的都多,他不知道農莊里住了個陌生的小男孩這男孩顯然在大約十二歲時初次走出宅子露面,他的出現對於鎮子和整個縣來說甚至都不是無法解釋的,因為人們現在相信他們知道亨利為什麼槍殺了邦而他們琢磨不透的僅僅是克萊蒂和朱迪思是在哪裡與怎樣想法子把小孩藏起那麼久的,此刻人們相信埋葬了邦的是一個寡婦雖然她拿不出文書來證明自己的身份,而只有你爺爺多疑的(也是大為震驚的)猜想才相信這孩子說不定是克萊蒂的,是孩子的父親讓他自己女兒受孕所生的,雖然當時他保險箱里有那一百塊錢以及朱迪思親筆寫的字條,關照這是做第四塊墓石的錢,但是他還沒有把孩子與他在兩年前見到過的那個小孩聯繫起來,當時那個混血女人來到莊園哭墳,——這男孩讓人看到總出現在宅子附近,而克萊蒂又總在左近盯著,接著孩子成了個學扶犁的少年而克萊蒂仍然總是呆在附近某處而且很快大家都知道,倘若有人想跟孩子說話,她總是以何等嚴峻、毫不鬆懈的警覺發現並予以阻止,只有你爺爺終於把這男孩,這少年與三四年前上過墳的孩子合二而一;——你爺爺,五年後那個下午朱迪思上他辦公室去,而他都記不得自己以前曾在傑弗生見到過她——這女人此時也已四十歲了,還是穿那件不合身的印花布裙衫戴那頂褪色的遮陽帽,她連坐都不肯坐,她儘管仍然戴著那個讓人看不透的假面具卻顯露出十分急迫的神情,她一定要跟他一起去法院,邊走邊說,在路上把事情告訴他,他們朝人頭攢動的法庭走去,法官就在那裡開庭,他們走進擁擠的房間這時你爺爺看見了他,那男孩(只不過現在是個大人了)跟一個保安官銬在一起,另一條胳膊吊著繃帶,腦袋上也包紮著,因為他們把他帶到醫生處去過了,你爺爺一點點弄明白那是怎麼回事至少是盡他所能的弄明白因為法庭本身也沒能從證人那裡擠出多少情況來,有些證人是逃出來去叫保安官的,有的(除了被他傷得太厲害出不了庭的那一個)則是他打架的對手——在離薩德本百里地莊園幾英里之外的一個木屋裡黑人們開了個舞會,他去了,他在場而你爺爺始終打聽不出來他以前是不是經常去,他參加這樣的活動到底是去跳舞的呢還是去那裡的廚房裡擲骰子的,事情就是在廚房裡鬧起來的,按照證人們的說法滋事的是他而不是那些黑人,而且一點因由也沒有,並沒指控別人欺騙他,什麼理由都沒有;他倒也不否認,一句話不說,壓根兒就是拒絕開口,坐在那裡,陰沉、蒼白、不吭聲:因此在這個節骨眼上所有的真相、證據全都消失在亂成一團的烏黑的背、頭、黑胳膊與捏著柴禾棍、炊具和剃刀的手之間,焦點的中心則是一個白人他揮舞著一把刀,這刀是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尋摸出來的,他動作笨拙,顯然是缺乏技巧與訓練,不過卻玩命般認真而且氣力還挺大不像他那單薄的身板能拿出來的,這力量得自於純粹的不要命與全不在乎會遇到什麼樣的懲罰,會挨受什麼樣的打擊與刺割,他似乎甚至都感覺不出來;——這種事根本就沒有原因,沒有理由,根本沒人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是什麼咒罵與粗言惡語刺|激了他使他衝動起來,只有你爺爺在摸索、探尋,想掌握實際情況,關於那次狂怒的抗議,那番上天安排的譴責,那隻扔往對方臉上表示要決鬥的手套,扔時的那種憤怒與不計後果的斷然措施完全是那惡魔自己的作風,就像那孩子,後來又是小夥子的脾氣是得自幾堵牆壁,那惡魔曾在其中生活,是得自空氣,惡魔曾在其中穿行與呼吸直到他挑戰過的命運向他回擊的那個時刻來臨:只有你爺爺感覺到了這一點因為法官以及在場的其他人全都不認識他,不認識這個瘦弱的人,他腦袋、手臂包紮著,那張橄欖色的臉陰沉沉的毫無表情(此刻外加沒有血色),他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也不作任何聲明:因此你爺爺走進去時那個法官(是吉姆·漢布利特)已經開始發表譴責性質的演說了,法官有了機會與聽眾便發表起演說來,像那種喜歡聽到自己向公眾侃侃而談的人那樣,他眼睛彷彿上了釉一時間什麼都看不見:『此時此刻,正當我們的國家掙扎著從殘暴的壓迫者鐵蹄下站立起來的時候,正當南方作為一個我們的婦女、兒童勉強生存之處能有前途全靠我們雙手的勞作的時候,正當我們必須應用、仰仗的工具是黑人的自尊、正直與堅忍和白人的自尊、正直與堅忍的時候;可是你呢,我得說,一個白人,一個白——』這時你爺爺拚命擠要上他跟前去,要打斷他,在努力推開人群,一邊說,『吉姆。吉姆。吉姆!』可是已經太遲,彷彿漢布利特自己的聲音終於驚醒了漢布利特或者好像有人在漢布利特鼻子底下用手指捻響一個榧子把他弄醒了,他此時看著那個犯人但還是又說了一個『白』字雖然此刻他的聲音變喑啞了彷彿讓聲音停住的命令一驚竟走了短路,接著房間里每一張臉都轉向犯人,當時漢布利特喊道,『你是什麼人?你是誰是從哪兒來的?』九九藏書
「而他住在那所凶宅後面的小房子里,一住就是二十六年,他和那個老太婆,這婆子准有七十多歲了可是包頭布底下連根白頭髮都沒有,她的肉沒有鬆弛,相反,她像平常人那樣老到一定程度,之後就停了下來,沒有變得頭髮花白皮肉鬆弛,而是開始萎縮,以至她臉上、手上的皮膚開裂成千百萬個頭髮叉絲般的皺紋,身子一個勁兒地變小彷彿某件東西在烤爐里抽縮了似的,就像婆羅洲人處理他們獵獲的人頭那樣——她滿可以充當凶宅里的那個鬼魂如果真需要鬼魂的話,如果光是需要有個人別的不幹除了在宅子周圍悄悄潛行的話,不過並沒有這個需要;如果有必要這樣做以防止潛來的小偷小摸的話,不過也沒有這個需要;要是潛入者中任何人想留下藏起以便不被發現的話,不過連這個需要也沒有。然而這個老姑娘,這個羅沙阿姨,竟告訴你有人藏在那裡你說是克萊蒂或是吉姆·邦德而她說不是的而你說準定是的因為那惡魔死了朱迪思死了邦死了而亨利走得那麼遠他連個墳都沒留下:可是她說不是的於是你們上那邊去,夜晚坐一輛輕便馬車趕了十二英里的路而你們發現克萊蒂和吉姆·邦德都在那裡於是你說看?可她(那個羅沙阿姨)仍然說不是的於是你接著說:莫非還有別人?」
「哦,」昆丁說。
「那麼說這位老小姐,她在一個活像死人埋得過於密集的陵墓的家庭里長大,時間多得不好打發便在過太平、舒適的日子時把精力發泄在對她父親、姑姑和她姐夫的憎恨上同時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他們將不但向他們自己而且也向每一個人證實她原來是對的:就這樣有天晚上那個姑姑順著水落管子溜下去跟一個馬販子私奔了這就證明她對姑姑的看法是正確的而這樁事就這樣定下來了:接下去她的父親把自己釘在閣樓里避免被徵兵進入叛軍終於餓死於是這樁事也就定下來了,除了那不可避免的可能性也就是當那個時刻來臨該由他自己承認她是對的而這時候他可能都無法說話或是可能找不到任何人來聽他說這件事了:因此她在父親這件事上也是對的,因為要是這父親沒有讓李將軍和傑夫·戴維斯氣得發瘋那他就不必非得把自己釘死門關禁閉和死去不可而要是他沒有死他就不會讓那姑娘成為一個孤兒和叫化子,由於處在這樣一個位置上便自然對於她居然受到這一個極大侮辱的局勢極端敏感了:另外在那個姐夫的問題上她也是對的因為倘若他不是一個惡魔他的兩個孩子也不會需要得到保護以避開他的侵犯了,這樣她也不是非得到鄉下去受那老東西的欺侮不可了,對於她來說不是一個卡桑德拉找到成了鰥夫的阿伽門農而是她這個熱心卻沒有經歷過人生艱辛的提斯柏遇見了一個老朽、關節僵硬的皮剌摩斯,他在這個不請自來的四月里圍住的魔法圈子裡接近她並且建議他們一起作一次試驗性的繁殖拿出件樣品來,倘若是個男孩那他們就結婚;那她也不必非得在那驚恐與憤怒的第一衝擊波襲來時就被刮回到鎮上去吃天蒙蒙亮時從柵欄縫裡偷來的五倍子和苦艾:因此這件事是根本沒有也是永遠無法確定下來的,因為不知道她的替身是誰所以她根本講不清楚這件事,倒不是因為那個男的只消轉過身子甚至花不了一天的時間就找到了個替身,而是因為不管這個替身是誰,此人居然能夠忍受這樣一個局勢,羅沙阿姨在這個局勢上是可能會或是必然會拒絕擔當任何職司的然而她的替身卻以此為榮,即使這職司也由一個惡魔來完成;這件事情根本不能確定下來因為在他承認自己錯了的那個時刻到來時對她來說他會是個問題正如她父親對於她來說那樣,他准也已經死去,因為她無疑是預見到會出現那把鐮刀的如果不是這之外的理由的話,它會成為那最後的乖戾行為與公然侮辱,就像她父親事情里那把鎚子和那些釘子一樣——鐮刀,可以算得上是一位愷撒得勝的象徵性的桂冠了——那把生鏽的鐮刀還是惡魔自己兩年多前借給瓊斯的呢,讓瓊斯把棚屋門前的野草割掉好讓去搞私通的小路平坦些——那個生鏽的刀片上每一天都掛有艷俗的絲帶或是廉價的珠子好讓那個(她怎麼稱呼那來著?壓根兒沒用小娼婦這詞兒,對不對?)前去幽會——那把鐮刀,透過它那饒有象徵意義的形狀,他,雖然死了,雖則土地本身也再不願承受他的重量,還在嘲弄她?」read.99csw.com
「是他自己以前買的,」康普生先生說。「團隊駐紮在弗吉尼亞州的時候他買了這兩塊,那是在朱迪思捎話給他說她娘死了之後。他從義大利訂購的,是上乘貨,是能買得到的最佳製品——他妻子的銘文刻全了他自己的日期則空著:做這件事的同時他正積極為一支軍隊服役,這支軍隊不僅具有任何軍隊中空前絕後最高的死亡率而且有每年選一套團隊新領導班子的規矩(這個規矩使他那時有資格說自己是上校,因為就在頭年夏天他被選為團長而沙多里斯上校落選了)因此就他自己所知,在他的命令能夠執行甚至是傳達到之前他本人很可能就已經被草草埋葬,他的墳墓上豎起(是否真會這樣還很難說)一個標誌,用一支炸廢的毛瑟槍往地上一插,也許是死倒沒有死他卻成了一個少尉甚至是一名小兵——當然倘若他手底下的人敢於罷他的官的話——可是他不僅僅是訂了大理石與真的湊足錢付了款,更奇妙的是他居然設法讓石頭穿過海岸線,此處封鎖得如此嚴密以致走私進口的人除了軍火之外其它任什麼都不願販運——」昆丁彷彿真的能看到他們:那些衣衫襤褸、忍飢挨餓的士兵,腳上沒有鞋子,炮火熏黑的瘦臉從軍服破爛的肩頭扭過來朝後看,眼光灼亮,那裡燃燒著一種不屈不撓死不認輸的火焰,他們注視著那片黑魆魆被封鎖的海洋,洋麵上穿行著孤單單一艘陰險的不點燈的船,它東躲西藏,船上可容兩千磅重的寶貴空間裝載的不是子彈,甚至也不是某些可以果腹的東西,而是那種虛張聲勢、沒有生命的用來雕刻的石頭,在接下去的一年裡石頭將成為團隊的一個組成部分,要跟隨部隊進入賓夕法尼亞州,出現在葛底斯堡,放在一輛大車裡走在團隊的後面,趕車的是惡魔的貼身勤務兵,它要穿過沼澤、平原和山隘,團隊行動也不比大車快,弟兄們餓著肚子有氣無力,馬匹也是骨瘦如柴,冰凍的稀泥或是雪直沒到膝部,士兵們陷進泥濘和沼澤時一邊流汗一邊詛咒石頭彷彿這是一門大炮,他們用「上校」和「上校夫人」來稱呼那兩塊石頭;接下去團隊又穿過坎伯蘭山口直到走出田納西山脈,他們晚上行軍以躲過北軍的巡邏隊,終於在六四年的深秋進入密西西比州,他女兒就等候在這裏,她的婚事讓他給攪了,第二年的夏天她將成為一個孀婦但顯然又不算是喪去親人,在那裡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兒子將自我放逐與流放,他把石頭裡的一塊置放在他妻子的墳上,另一塊他直立地支在宅子的廳堂里,對著它科德菲爾德小姐沒準(應該說必定是)每天都要看上幾眼,彷彿那是他的肖像,沒準(這裏也應該說必定是)在上面的字裡行間讀出更多少女的希望與處|女的期待,這是超出於她曾告訴過昆丁的,因為她壓根兒沒跟他提過一句墓石的事,當時他(那惡魔)喝下代用咖啡 吃完死面粗麵包,又吻了一下朱迪思的前額並且說了句,「嗨,克萊蒂,」接著便趕回去打仗了,呆的時間攏共沒超過二十四小時;昆丁原也可以看到這塊石頭的;他甚至可以到過那裡。接著他想不。如果我到過那裡我不可能看得那麼清楚
「是的。」
他們繼續往坡上爬。他們完全看不見那兩條狗,只見蘆葦在持續顫動,在那裡,那兩隻看不見的狗在山坡上左右盤旋直到他們中一個急急地抬起他的頭朝後面看。康普生先生朝樹叢方向揮了一下手,那狗和昆丁跟著朝那兒走去。雪松叢里很黑,這裏的光線甚至比灰濛濛還更晦暗,靜靜的雨,一些模糊不清的珍珠般的水滴,凝定在槍筒上,那五塊墓碑就像是涼下來的蠟燭上還沒有完全凝定的燭淚:其中兩塊是沉重的略呈穹形的平石板,另外三塊是有點歪斜地杵著的墓碑,上面這兒那兒顯露出一個鐫刻的字母甚至是整個詞兒,在微弱的光線下偶爾還能辨別出來,微光是由雨點一個一個分子帶進晦暝之中並且釋放出來的;現在那兩隻狗進入樹叢了,像一股煙似的飄了過來,他們的毛因為潮濕像灰泥那樣緊貼在身上,為了保暖在肚子底下捲成一個看不清與顯然是分解不開的球。兩塊平石板都因為它們自身的重量攔腰斷裂了(而且陷進了墓穴那裡一個磚砌的券頂塌下去之處成了某種小動物——說不定是負鼠——進出的光滑、幽暗的通道那是好幾代的小動物走出來因為墓穴里有東西吃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雖然上面的字還滿清楚:埃倫·科德菲爾德·薩德本。生於一八一七年十月九日。卒於一八六三年一月二十三日還有那另一塊:托馬斯·薩德本,美利堅聯邦第二十三密西西比州步兵團上校。卒於一八六九年八月十二日:最後的一項,那日期,是後來加的,用把鑿子粗粗地鏨出來的,他直到死去都沒有透露自己出生於何處與何時。昆丁靜靜地看著墓石,想道沒有寫是某某人之愛妻。沒有。光是埃倫·科德菲爾德·薩德本「我都不能想像在一八六九年他們會有錢買大理石,」他說。
可是你並沒有在聽,因為你早已全都知道了,早已熟稔和吸收進去了,不需要言詞的中介,因為你就出生與生活在它的旁邊,跟它一起長大,孩子們都是也確實是那樣的:因此你父親方才說的並沒有告訴你任何東西,並沒有像它所應產生的效果那樣,一個一個的字都起作用,扣動著回憶的共鳴之弦,你以前到過那兒,不止一次見到這些墳墓,那是在童年時代的信步漫遊中,其目的不僅僅是單純的獵獲什麼野物,而你也是見到過那所老房子的,甚至在你見到之前就很熟悉知道它該是怎麼樣的,有一天你年紀足夠大了於是便跟四五個個頭與年紀相仿的男孩一起去到那裡並且相互激將讓對方去尋找鬼魂,因為這房子準是鬧鬼的,不可能不鬧鬼,雖然它空蕩蕩、沒有威脅性地聳立在那裡已有二十六年沒有人碰見過鬼或是報告說有鬼,直到那回從阿肯色州來了一輛載滿陌生人的大車,這些人想停下來在大房子里過夜,可是甚至在他們能開始把車上東西卸下來之前發生了某件事情,某件他們沒有說或是不能說、不願說的事情,這件事使他們回到大車上,幾匹騾子急步奔離車道,所有的事情發生在大約十分鐘之內,他們沒有停下直到抵達傑弗生鎮——這朽爛中的空殼連同它那塌陷的柱廊以及剝落的牆壁,它那下垂的百葉窗和安了不透光窗板的窗子,這房子處在領地的中央,這片領地已歸還給州政府被人買下又被賣出再被買下與賣出一次一次又一次。不,當時你沒有在聽;你用不著聽的:接著幾隻狗動彈了,站起身來;你抬起眼看,果真不錯,正如你父親說的他肯定會的那樣,勒斯特在離雪松五十碼開外在雨頭裡勒住了騾子與兩匹馬,坐在那裡蜷起膝頭用麻袋布遮住自己並且被冒汗的牲口雲霧般的水汽籠罩著,彷彿是從某個陰沉沉、沒有痛苦的煉獄里望著你和你父親。『過來呀,別呆在雨頭裡,勒斯特,』你父親說。『我不會讓老上校傷害你的。』——『你們都過來就讓俺們回家吧,』勒斯特說。『今兒個是不會再打到啥獵物的了。』——『我們會淋濕的,』你父親說。『我告訴你該怎麼辦吧:咱們騎上牲口到那幢老房子裏面去。咱們在那兒可以舒服些也不會淋濕。』可是勒斯特一動不動,坐在雨底下在挖空心思地想不去大房子的理由——什麼屋頂準定漏水三個人全會感冒那兒沒有火你們沒到那裡就會全身濕透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徑直回家:於是你父親就嘲笑勒斯特不過你卻笑不大出來因為雖則你不像勒斯特那樣是黑人,你年紀卻一點兒也不比他大,而且你和勒斯特是一起上那邊去的,就在那天,你們五個,同樣年齡的五個男孩,開始互相挑動闖進去,當時你們離大房子還有好遠一段路,你們從房后挨近,走上黑奴住區的老街巷——這兒已經成了長滿鹽膚木、柿子樹、荊棘與忍冬的一片林莽,過去的圓木牆、石砌煙囪和木瓦屋頂如今已經是灌木叢底下的朽物堆,只有一處是例外,就是那一座;你走到那座小屋的跟前;你起先根本沒有看見那個老太婆因為你是在看那個男孩,那個吉姆·邦德,那個傻大粗、嘴巴老是鬆弛著的、馬鞍色皮膚的男孩,他比你大幾歲,個頭也大一圈,穿著打補釘、褪色不過相當乾淨的襯衫,那條工褲對他來說小了點兒,在屋旁的小菜園裡幹活:因此你甚至都不知道老太婆是在那裡直到你們幾個吃了一驚像一個人似的呼地跑開,因為發現她坐在斜靠小屋牆的一把椅子里望著你們—— 一個瘦小、乾癟的女人比猴子大不了多少說她任什麼年紀甚至一萬歲都是可以的,穿著褪色的寬大的裙子,包著塊潔凈的頭巾,她那雙咖啡色的赤腳繞在椅子橫檔上,這動作也跟猴子一樣,抽一個陶土的煙斗,看著你的兩隻眼睛像是埋在她布滿皺紋、咖啡色臉上的兩顆皮鞋上用的鈕扣,她看著你說話時煙斗都不動,那聲音簡直和白種女人的一模一樣:『你們要什麼呀?』過了片刻孩子里的一個才說『啥也不要』接著你們全都奔跑起來既不知道是誰帶頭跑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跑因為你們並沒有感到驚恐,跑著穿過那片休耕的被雨水泡壞為荊棘堵塞的廢棄地,直到你們來到那排又老又破的蛇形籬笆並且穿了過去,你們簡直是撲上去的,這以後泥土、大地、天空、樹木和林子才顯得不一樣了,又變得正常了
施里夫大衣袖子上有雪,他那隻不戴手套的白白、方方正正的手凍得紅紅的像生肉,手不見了。接著昆丁身前的桌子上,燈底下攤開的教科書上多了一隻白色長方形的信封,上面是照例弄花了的印刷體傑弗生一九一〇年一月十日密州再接下去,打開,是他父親斜斜的細字體我親愛的兒子,來自那個已消逝的塵土瀰漫的夏天,他曾在那裡作來哈佛的準備於是他父親的手跡才能出現在坎布里奇一張陌生的燈光照著的桌子上;那個死去的夏天的晦冥微光——紫藤、雪茄煙味、螢火蟲群——從密西西比州散發開並且進入這個陌生的房間,穿越過這片陌生的鐵似的新英格蘭的雪原:
「於是他離開了,而你爺爺就騎馬下鄉去告訴朱迪思,克萊蒂來到門口定睛端詳他的臉什麼也沒說跑去叫朱迪思,你爺爺則等候在那個陰影籠罩的廳堂里心裏明白對這兩個人他都什麼也不用說了。他沒有這個必要了。朱迪思很快來到,她站著盯看他,說,『我猜想你不會告訴我。』——『不是不會,是不能呢,』你爺爺說。『反正現在不行,因為我對他作了某種承諾。不過他有錢;他會在——』說到這裏便停下了,他們當中有那個看不見的孤苦伶仃的小男孩,他八年前來到那裡,一件套頭衫罩住他那些殘剩的絲綢和寬幅布料衣服,後來又成了個少年,穿一身附有對他那種人的古老詛咒的制服——破帽子和工裝褲,後來又成了個小夥子,像一般小夥子那樣有生育能力了但仍然是那個穿著他的邦邦硬粗斜紋布襯衫的孤苦伶仃的小孩,於是你爺爺便說起那些空洞無力的詞語,亦即我們稱之為安慰的華而不實、假惺惺的空話,心裏卻想他還不如死了的好呢,還不如壓根兒沒出生的好呢:接著又想如果他真的說了,這對她來說會是何等無用、空洞的廢話呢,其實他無疑是已經說了,已經這樣想過了,僅僅是變換了人稱和數量而已。他回到鎮上。而此時,在那下一回,他並不是讓人來叫他去的;他跟鎮上大伙兒一樣聽說了這件事:是從源自黑人的鄉間小道消息那裡傳出來的,說是他,查爾斯·埃蒂尼·聖-瓦勒里·邦,已經回來了(不是重新回家;而是回來),這之前你爺爺毫不知情,說是他回來了,出現了,帶回個煤炭般黑長相像猿猴的婆娘還有一張真正的結婚證書,而且是由這女人送回來的因為不久前他給狠揍過一頓,傷得挺厲害,以至在他那頭沒有鞍的瘸騾上連坐都坐不大住得由在旁邊走的老婆扶著免得掉下來;一直騎到宅子跟前而且顯然是把結婚證書扔在朱迪思的臉上同時還表達了某種徹底的絕望,在那次骰子賭博中他正是帶著這種情緒攻擊眾黑人的。沒有人打聽得出他不在的那一年的背後隱藏了什麼荒謬絕倫的故事因為他從來不提起那個婆娘,甚至在一年後他們的兒子都生下來了,仍然處在她來時所陷入的驚呆與機械狀態中,自然沒有說,也許是壓根兒說不出什麼,不過她像是逐漸滲漏出一些來而且是以一種可怕與令人難以置信的排泄過程,就像因恐懼與痛苦而出汗一樣:他是如何發現她的,如何把她拖出來,從她那點智力居然能從中擠出食物與遮風避雨處的某個二維死水潭(連那地方,鎮子或是村子的名字,她不是壓根兒不知道便是出走時受到過度驚嚇,以至把地名從她頭腦和記憶里永久性地排擠走了),如何娶了她,無疑是捏著她那隻手幫她在登記簿上費足了勁兒地畫上那個十字架的她當時連他姓甚名誰都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不是個白人(後面這點直到如今也無人知道她弄清楚沒有,甚至在兒子出生於一間年久失修的奴隸小屋之後,他從朱迪思手裡租下一小塊地之後他翻修了這小屋);再往下去有一年光景,那是由一連串靜止不動的片斷組成的,彷彿讓人看一部老是斷片的電影膠捲,在裏面娶了她的白皙皮膚的那個男人仰躺著以便從最近一次的挨打里恢復過來,在一個個憋悶的臭哄哄的房間里,地點不一 ——或是小鎮或是城市——這些地方對她來說也同樣是沒有名字的,這中https://read.99csw.com間夾雜著別的片斷、插曲,是憤怒的、不可理解的而且顯然是無因無由的遷徙、移動——一個由眾多臉龐與身體組成的大漩渦,她的男人要從那裡穿出來,把她拉在身後,至於朝向何處與從何處離開,他又是被什麼老讓他不得安生的氣忿所驅趕,她一概不知,每一回都結束、終止得像上一次一樣,因此事情都幾乎程式化了——這個男人顯然是主動找碴兒以便把他黑炭般的伴侶那猿猴一樣的身軀推向甩向想回敬他的每一張和任何一張臉:輪船上或是城裡酒吧間里的黑人裝卸工或是甲板上的水手,他們認為他是個白人而且他越否認他們越是深信不疑;還有那些白人,在他說了他自己是黑人時,都相信他有意撒謊,為的是免受皮肉之苦,或者甚至更惡劣:純粹是性變態昏聵;不管哪一種情況其結局都是一樣的:這個身架與四肢跟姑娘一樣單薄纖巧的人揮出第一拳,通常是什麼武器都沒有並全然不顧對方人數有多少,總是懷著同樣的狂怒與深仇大恨,同樣的對肉體痛苦與懲罰的滿不在乎,他既不咒罵也不喘氣,僅僅是哈哈大笑。
「是的,」昆丁說。
「是的,」康普生先生說。昆丁不得不傴下身子拂去一些松針才能看清下一塊墓碑。在他這樣做的時候有一條狗立起身走到他旁邊,把腦袋擠進來想弄明白他在看什麼就像一個人會做的那樣,彷彿和人類一起生活使它也獲得了好奇這種品質,照說這是只有人類與猿猴才會有的。
「走開,」他說,用一隻手把狗往後推同時用另一隻手把松針拂開,在手的摩觸下模糊不清的字變得可以辨認了,那些刻上去的字:查爾斯·埃蒂尼·聖-瓦勒里·邦。一八五九—— 一八八四感覺到他的父親在看他,在他站直身子之前告訴他第三塊墓碑標明著同樣的年份,一八八四。「這回不可能是小鋪的錢了,」父親說。「因為她是在七〇年賣掉小鋪的,再說一八八四也是她自己墓碑上的同一年份」心裏在想倘若她當時想要在上面刻上那第一塊墓碑上刻上的「愛夫」這兩個字那對她來說會是何等困難的一件事。
「而這個浮士德,這個惡魔,這個別西卜逃跑好躲過一些他的債主怒氣沖沖的臉上隨時會閃現的凶光,那張臉簡直是怒不可遏,他躲避,急急地鑽進有身份的社會就像一隻胡狼躲進一堆岩石,因此直到她後來明白過來之前她總以為他並非是在躲藏,他不想躲藏,僅僅是在從事最後一次的瘋狂作惡,直到債主這第二回終於一勞永逸地把他抓獲;——這個浮士德,他在一個星期天突然出現,帶了兩把手槍和二十個幫凶,從一個可憐又無知的印第安人手裡騙得一百英里土地在上面蓋了你從來未見過那麼大的房子接著又趕了六輛大車離開,回來時帶來了水晶掛毯和韋奇伍德椅子來裝飾屋子,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又搶了艘輪船或者不過是又起出了一些早先埋藏的贓物,他把魔鬼的角和尾巴藏在人穿的服飾底下再蓋上一頂海狸皮帽子而且挑選了(是買下她的吧,跟他丈人作了筆佔盡便宜的交易,不是這樣嗎?)一個妻子,那是在三年的考察、掂量與比較之後,不是從本地的一家公爵府第而是從爵位稍低的人家那裡,他們家的公國已沒落到相當的程度因此就不存在他沒有裝備好之前他妻子帶給他陪嫁這樣華而不實的幻想,然而又還沒有破落到那個地步,她還不致面對他買來的新刀叉湯匙把兩個人都弄得不知所措—— 一個妻子不僅僅會使那藏身之所更加穩固而且可以、願意而且的確給他生了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自己以及他們的後代可以保護、遮蔽一個老人的發脆的骨頭和疲憊的筋肉,當那個債主最後一次追逼他而他也無路可逃時,他的日子可以稍稍好過一些:然後顯然那個女兒墮入愛河,而兒子則成了一座活的壁壘的管理人,在他(那惡魔)和債主的執法者之手當中起著阻隔作用直到這兒子該結婚了從而保證他可以雙倍得利和利上滾利——再接下去那魔鬼準是來個大轉彎不僅把那未婚夫趕出屋子也不僅僅是把那兒子趕出家而且如此地敗壞、欺騙與蠱惑了那個兒子使他(那個兒子)在私通有發生的危險時竟出來充當了怒不可遏的父親開槍的那隻手:那麼再往下去五年,那惡魔該從那場戰爭中回來了而且發現他一直努力要做到的局面已經完全實現了:有個索套在等著兒子因此他潛逃在外永遠也回不來,女兒註定要當一輩子老姑娘——而幾乎還不等他把腳從馬鐙里退出來他(這惡魔)又蠢蠢欲動而且又說好了一門親事以便把那兩個後代取代了,而他們的希望正是他親自毀壞了的,是這樣的吧?」
我親愛的兒子:
「是羅沙小姐,你給我聽著。」
「哦,」昆丁說。
「羅沙小姐,」昆丁說。
「沒有。衣服燒掉后她倒好起來了。她經受了那次手術恢復了健康而且比那個女親戚還多活了若干年。然後一天下午她安詳地死去,也沒什麼特別的病症,她是穿著結婚禮服安葬的。」
「那就等著,」施里夫說。「看在上帝的份上給我等著。」)
「你爺爺把他保了出來,讓起訴撤消還付了罰金把他帶回自己的辦公室,跟他談話與此同時朱迪思在外面的接待室里等候。『你是查爾斯·邦的兒子,』你爺爺說。『我不知道,』那人說,聲音刺耳與陰鬱。『你不記得啦?』你爺爺說。那人不回答。接著你爺爺告訴他他必須走開,別在本地出現,還給他錢讓他走遠點:『且不說你是什麼人,只要你置身在陌生人中間,在不認得你的人中間,你就可以想當什麼人就當什麼人了。我能把事情弄妥的;我會去談的跟——跟——那位你稱她什麼來著的?』他這時候已經管得太寬了,不過現在要停下來為時已晚;他坐在那裡看著那張紋絲不動的臉,跟朱迪思一樣的毫無表情的臉,沒有希望也沒有痛苦:僅僅是陰沉、捉摸不透,正低垂著在看自己那雙指甲劈裂、長了老繭的女人氣的手,手裡捏著錢,這時你爺爺尋思他自然是不會叫『朱迪思小姐』的,因為這樣只會更加昭然若揭地表明他的血統。接著他想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想隱瞞還是不想隱瞞呢。因此他就說薩德本小姐。『我會告訴薩德本小姐的,自然不是說你要去什麼地方,因為這一點我自己也不清楚。而僅僅是說你走了,你要走我是知道的,還有你會一切都好的。』
接著那個星期天來到惡魔天不亮就起來出門,朱迪思認為自己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那天早晨他曾騎去弗吉尼亞並且騎回來的那匹黑公馬的夫人珀涅羅珀產下一位公子,只不過惡魔起早去看的並不是那隻馬駒子,大約一星期之前他們抓到、發現了那個黑老婆子,那個接生的,她那天蒙蒙亮就蹲在棉褥地鋪旁邊,瓊斯則坐在廊子上,那把生鏽的鐮刀靠在這裏已有兩年了,因此黑老婆子能說出她怎麼聽到了馬的聲音接著惡魔走進來俯臨地鋪那根馬鞭捏在他手裡,他垂下視線看看母親與嬰兒並且說,『唉,米利,太糟糕了,你不跟珀涅羅珀那樣是匹母馬。要不我就可以在馬廄里給你個滿不錯的隔間了』說完轉身走了出去,蹲在那裡的黑婆子聽到他們,聽到說話聲,是他和瓊斯的:『退回去。你可別碰我,沃許。』——『俺就是要碰碰你,上校』她還聽到了甩鞭子的聲音卻沒聽到鐮刀的聲音,沒有唿哨的空氣聲,沒有打擊聲,別的都沒有因為總是僅僅使懲罰達到頂點的事情才引起一聲喊叫,而導向最終沉寂的事卻發生在沉寂中。那個晚上他們終於找到他並且用一輛大車把他運回家,抬起他,沉默與血淋淋的,在燈籠與松明的照耀下他的牙齒仍然顯露在兩邊分開的鬍子間(鬍子只有一點點發灰雖然他的頭髮那時幾乎全白了),抬著他走上台階,在此處那個沒有流淚、石頭一樣板著臉的女兒又一次幫他把門撐著,他過去總喜歡騎著馬快快地上教堂這一回拉他的馬也是走得很快,只不過葬禮都舉行完了他壓根兒沒有去到教堂因為那位女兒(現在是個三十歲的婦人了而且看去顯得更老,不是衰弱者的那種變老,要就是全身滿是一個個已經沒有彈性與活力的臃腫肉袋,要就是經歷了一系列逐漸崩潰的階段,那時病人的粒子再不是依附在某種仍然不滲水的鋼鐵框架上卻是彼此粘著在一起就像是在某個自成一體的共生、無感覺、無意識的生物群里,如同蛆蟲群體那樣,而是像惡魔本人那樣地變老:出現了某種抽縮,令人痛苦地出現了某種根本性的、不可抗拒的僵化,柔嫩的顏色與皮膚、青春的流光溢彩的氣息,僅僅是暫時緩和卻根本不能掩蓋這僵化——這老處|女穿一身家織土布和沒有模樣的衣服,那雙手既會翻動雞蛋也能把一壟地犁得直直的)這個女兒決定他應該被送去鎮上他和她母親舉行婚禮的那座衛理公會教堂然後再運回來葬在雪松蔭下的墓穴里,她借來兩頭半馴半野牙口不老的騾子來拉大車:就這樣他快快地被拉向教堂,裝在他那口外行人打的粗棺材里,軍服、刺刀、繡花的寬口大手套一應俱全,走了一段路,直到血氣方剛的騾子撒野亂跑拉翻大車把他給倒了出來,連同刺刀、羽毛以及所有的一切,掉到一個溝里,女兒把他從那裡拖出來運回到雪松樹下乾脆自己來念那段葬儀祈禱文。這一回仍然沒有流淚,沒有顯露喪親之痛,不知是否因為她沒時間傷心因為如今小鋪由她本人在管著等有主兒把鋪子盤過去,她的店並非老開著的而是由她把鑰匙揣在圍裙兜里,讓顧客把她叫來,從廚房或是菜園甚至是從田裡,因為如今所有的犁地活兒都由她和克萊蒂來干,她們也真的干下來了,既然瓊斯也沒有了,是在十二小時之內就在那同一個星期天里跟著那惡魔走的(說不定去的也是同一處地方;甚至沒準還有一架斯卡珀農葡萄藤為他們遮蔭呢但是現在沒有麵包或野心或私通或復讎這類事的迫切要求了說不定他們甚至也不是非得喝酒不可了只不過他們時不時會懷念這件事但又不明白他們懷念的到底是什麼不過也不會經常懷念;安詳、愉快,時光或氣候的變化不會給他們留下痕迹,只不過僅僅是偶爾會有什麼掠過,一陣風、一個影子,於是那惡魔會停住話頭而瓊斯也會停止格格傻笑,他們會互相對看,探索著,嚴肅而專註,這時那惡魔會說,『方才那是什麼,沃許?出了點事兒。那是什麼?』而瓊斯注視著那惡魔,也是在探索,也很嚴肅認真,他說,『俺說不上來,上校。是啥呀?』兩人互相對看。接著那影子散開去,風也平息了,後來瓊斯終於說,很平靜,甚至都不是氣鼓鼓的:『狗日的可以殺死咱們,可是還沒能打垮咱們呢,對啵?』)——那些婦女和小孩提著桶或是籃子喊叫,於是她或是克萊蒂就上小鋪那裡去,打開鎖,賣東西給顧客,再把小鋪鎖上,走回來:直到她終於把鋪子盤出去,把這筆錢花在買一塊墓石上。——(「當時情況是怎麼樣的?」施里夫說。「你跟我說過的;當時怎麼樣?你和你父親去打鵪鶉,天灰濛濛的這之前下了一整夜的雨馬兒過不去溝,因此你和你父親下馬把韁繩交給——他叫什麼來著?騎騾子的那個黑小子?勒斯特。——讓勒斯特牽馬繞過那條溝」接著他和他的父親爬過溝那當兒雨又重新下起來了,灰灰,密密,慢慢的,沒發出一點聲音,昆丁還不清楚他們所在的確切方位因為剛才為了避開小雨的劈射他一直低垂著頭,等他抬起頭他們前面已是一片山坡上面濕漉漉的黃色蘆葦枯死了卻仍然矗向雨空像片熔化的金子,又看見一叢樹林,是小山頂上的那片雪松,它們溶入雨中彷彿是用墨水畫在張濕吸水紙上的——過了那片雪松,過了那片荒蕪的田地,再過去,就該是橡樹林和半英裡外的那幢灰色巨大破破爛爛的空房子了。康普生先生停下回過頭去看騎在騾背上的勒斯特,他方才用來作鞍的粗麻袋這會兒圍裹在頭上,雙膝蜷起來縮在麻袋片底下,正帶著兩匹馬走下溝壑去找個能爬上去的地方。「不如就在雨頭裡走吧,」康普生先生說。「他反正是不會在離雪松一百碼以內的地方走過來的。」
「好吧好吧好吧。——那麼說這個老——這個阿姨羅——好吧好吧好吧好吧。——沒有到過那兒,連腳都沒踏進那幢房子甚至在長達四十三年的時間里,可是她不僅僅是說了有個人藏在裏面而且還找到某個老兄居然相信她,願意半夜裡坐輛簡陋的馬車趕十二英里的路去弄清楚她是對還是錯?」
「可是這並不能說明另外三塊怎麼來的,」他說。「它們准也是值幾個錢的吧。」
「是的,」昆丁說。
「是的,」昆丁說。
羅沙·科德菲爾德小姐已於昨日下葬。她處於昏迷狀態幾達兩周兩天前終於去世一直未恢復知覺也不感覺痛苦這是人們說的其實這是說不清的因為我一直認為惟一無痛苦的死亡必定是巨大驚愕中失去神志的那種而且還得從背後受到侵襲不妨這麼說因為倘若死亡在除了使喪失親人者短時期情緒失常外尚有別的意義的話那麼就必定意味著死亡主體短期內亦處於同樣的特殊狀態之中對於任何一個比幼童或白痴智力稍高的人來說倘若有何種痛苦超過在一個緩慢、逐漸面對提心弔膽和恐懼的漫長過程后竟被教知將面臨的是一個不可挽回與無法測知的結局,那我就不得而知了。還有在最終與一種根深蒂固與驚詫不止的憤慨分手時是否有辦法既能得到安適又可結束痛苦那也是我所不明白的須知整整四十三年來這憤慨成為她的夥伴、糧食、火焰以及一切——
「是的。她們度過的是美好的人生——我是說女士們。這種生活與一切現實不read.99csw.com僅是疏離,而且是徹底割斷了所有的聯繫。這就是為什麼雖然她們的死亡,那解脫的一瞬間,對她們來說是無關緊要的,因為她們面臨痛苦與毀滅時自有一種勇敢與堅韌不拔的氣概,能使最最剛強的男子顯得像一個愛哭的娃娃,但是在她們眼裡,她們的葬禮與墳墓,在她們安息問題上對虛假的永存所作的小小的、可憐的肯定,其重要性則是怎麼估計也不為過的。你有過一個姑媽(你不會記得她的因為連我自己都沒有見到過她僅僅是聽說過這個故事)她曾面臨一次重大的手術,她越來越相信自己是熬不過這一關了,當時和她血緣最近的一個女親戚跟你姑媽之間多年來存在著一種激烈、解釋不清(對男人的頭腦而言)大面上卻客客氣氣的怨仇,這種事總發生在同一血統的女人之間,這姑媽快離開這個世界時惟一放心不下的事是要毀掉某一件棕色的裙衫,這衣服是她的,她知道那個女親戚很清楚她從來沒喜歡過,她要把這件衣服燒掉,不是送掉而是要在窗子底下後院里燒掉,於是她讓人把她舉到窗前(儘管忍受著劇烈的痛苦)讓她親眼看到衣服確實是燒了,因為她相信她死後那個女親戚,明擺著將由此人來主事兒,會讓自己穿著這件衣服埋葬入土。」
「是的。可是在七〇年夏天的一個下午,這些墳里的一座(當時這裏還只有三座)倒確實是被淚水澆淋過的。你爺爺見到這事;那是朱迪思盤出鋪子的那一年,是你爺爺幫她辦的因此他騎馬下鄉去和她商量所以就親眼目睹了:看到了那個插曲,那個成為寡婦的精彩的富於戲劇性的儀式。他當時不知道那個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女人是怎麼來到這裏的,朱迪思怎麼居然會知道她的事而且還寫信告訴她說邦是在何處死去的。她真的來了,還帶著個十一歲的男孩他看上去更像是只有八歲。這一定很像那個愛爾蘭詩人王爾德筆下的花園景象:黃昏時分,黑魆魆的雪松,樹叢里是平卧的太陽,連光線也一模一樣,墓冢也是,三塊大理石(為了買那第三塊你爺爺向朱迪思預付了一部分小鋪賣掉后才能收回的錢)看上去彷彿是被布景師揩拭、擦亮與安排好的,等到天黑下去他們就會回來敲敲它們把它們提起來,那是空的,又薄又脆,沒有分量,搬回庫房去下一回要用的時候再拿出來;那儀式,那一場,那一幕,在舞台上演開了——木蘭花臉色的女子現在顯得豐|滿些了,這是個被黑暗也是為了黑暗創造出來的女人,畫家比爾茲利會為之設計服裝,她一身柔軟飄灑的長裙,那不是設計出來作喪服與表示自己是個寡婦,而是為某個表現惰怠與無有底止的貪婪的插曲而穿,為表現狂熱的不知魘足的肉|欲而穿的,她在一把鑲花邊的遮陽傘下款款而行,後面跟隨著一個衣衫鮮艷高頭大馬般的黑婆娘,這女人挾著個絲綢墊子手裡拉著個小男孩比爾茲利不僅願為他設計服裝而且簡直會把他畫下來——是個單薄細巧的孩子有一張嫩滑的象牙色分不出性別的臉,在他母親把陽傘遞給黑婆娘接過軟墊在墓旁跪下整理好她的裙子並且哭泣起來后,他也始終沒有鬆開黑婆娘的圍裙而是站在那兒不出聲地眨眼,他出生與度過他的年月都是在一個絲綢牢籠里,光照的來源則是永遠蒙上罩子的蠟燭,呼吸的空氣是他母親的日子時辰在其中流逝的牛乳般與絕對肉體的閃動,以前連日光都見得很少,更不用說是見過露天、樹林、草葉與泥土了;而跟在最後面的一個是另外那個女人,朱迪思(她不算是喪偶,是用不著哀悼的昆丁想,同時思忖道是的,我老得聽著,也未免太久了)她就站在雪松林的內緣邊邊上,穿了件印花布裙衫還戴了與之配套的遮陽帽,這二者都褪色和走樣了——平靜的臉,一雙既能犁地、劈柴也能做飯、織布的手交叉著垂在身前,站著,姿勢如同博物館里一個心不在焉的解說員,在等候,沒準甚至都沒朝她們看。接著黑婆子走上前來遞給混血女人一隻水晶小瓶讓她嗅聞並且扶她起身拿上絲墊又把陽傘交還給混血女人接著她們往宅子走回去,小男孩仍然緊攥住黑婆子的圍裙,黑婆子用一隻胳臂撐扶著那個女人,朱迪思跟在後面,那張臉像只面具或是一塊大理石,也往宅子走回去,穿過一個高高的牆皮剝落的柱廊進入宅子,克萊蒂在那裡煮雞蛋烤玉米麵包,這是她和朱迪思賴以為生的食物。
「是的,克萊蒂,她在那最後的一天毫無表情地站在大車旁,那是緊接著第二回上墳之後,仍然是帶著絲墊子、陽傘和嗅瓶,這回母親、孩子和保姆要出發回新奧爾良了。不過你爺爺始終不知道是否是克萊蒂在注意著,用某種方法保持著聯繫,在等待著那一天、那個時刻的來臨,一直等到那一刻小男孩成了個孤兒,於是她親自出發去接他;或者負責等待與注意的是朱迪思,而且是她在那個冬天,一八七一年的十二月,派了克萊蒂去接孩子;——克萊蒂一輩子也從來沒有離開莊園去遠於傑弗生鎮的地方,可是她居然獨自出門上新奧爾良去了,回來時帶著那個孩子,男孩這時候十二歲了可是看上去只有十歲,穿的那身方特勒羅伊服顯得小了不過外面套著一件過於大的新套頭罩衫,這是克萊蒂給他買的(而且讓他穿著是不是為了禦寒你爺爺也說不上來)套在外面,他所有的其它東西都用塊方巾包起打上個結——這孩子不會說英語而那女人又不會說法語可她卻在一個說法語的城市裡找到了他,在人海里把他准準兒地找了出來,帶走,這孩子有一張不成熟的臉但是看不出大小,彷彿他根本沒有過童年,跟羅沙·科德菲爾德小姐所說自己沒有童年倒不是一回事,而是彷彿他不是像凡人那樣生下來的,並非經過男人的作用和女人的痛苦創造出來的而且變成孤兒也不是因為有人死去(你爺爺說你都不會去琢磨那個母親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你甚至都不會在乎:是死亡還是私奔或是結婚:她從一種形態——解除婚約或是通姦——變到另一種時,不會帶去我們稱為記憶的她所有陳舊、積淀與無意義的歲月,那個可以認識的,而是從一個階段變到另一階段,就像蝴蝶在繭子一旦出空后那樣地變化,不把從前的形態帶到今天來,也不留下些許今天的形態而是整個兒、完整無損以及毫不抗拒地跳進下一種化身里去,就像過於盛開的玫瑰或是木蘭從一個繁華的六月縱身躍入到下一個六月,在天地之間任何地方都不留下哪一種死亡、本初、無靈魂、隆盛的投降的一丁點兒的骸骨、物質與塵埃)而是在膩味、香氣撲鼻的關嚴窗板后的絲綢迷宮裡整個兒地生產出來的而且不受任何微生物的支配,彷彿他是纖巧、扭曲的精神-象徵,是古代永生不死的莉莉絲的不朽的小侍從,不是在一秒鐘的年紀時進入這真實世界的而是一生下來就已是十二歲,他當侍童的那身精巧的服飾讓粗糙、沒有派頭的牛仔布做成鐵定的模式賣給千百萬人,早已經看不大出原來樣兒——它們成為含的子孫的滑里滑稽的制服和悲慘而又滑稽的標誌了;—— 一個單薄、沉靜的孩子,他甚至都不會說英語,突然從他所知道的惟一那種生活墜入的大災難里給撿拾出來,被他只見過一次的人,他學會了害怕與畏懼此人但是卻逃脫不開其控制,他無助、被動地陷進了一種狀態,這肯定是恐懼與信賴的奇妙混合物,因為雖然他甚至都無法與她交談(他們曾經,他們肯定作過次為期一周的船上旅行,處在輪船甲板上棉花包之間,跟黑人同吃同睡,在船上他甚至都無法告訴他的旅伴他餓了或是他要方便了)只能夠猜測與臆度她要把自己帶到哪裡去,自然不會知道什麼除了他所熟悉的一切正在像煙一般從他身邊消失,然而他也不抗拒,只是平靜與馴順地回到他以前見過的朽爛中的宅子里去,那裡住著來帶他的那個兇狠、陰沉的女人,以及那個不吭聲的白種女人,她其實不算兇狠,除了沉靜之外也說不上有什麼別的特點,她對他來說甚至都沒有什麼合適的稱呼,可是卻在某種意義上與他息息相關因為她是他見到母親趴著哭泣的那塊土地的主人;——他回來,跨越那道陌生的門檻,那條退不回去的界限,不是被帶領,不是被拖著拉著,而是被那嚴峻、無情的身影驅逼與轟趕著去的,進入那座荒涼、空曠的家宅,在那裡他那些還能提醒自己過去是怎樣一個人的殘餘的柔滑的衣服本身,他那精緻的襯衫還有襪子以及皮鞋,統統不見了,從臂膊、身子和大腿上溜走了,彷彿它們是用幻想或是用煙霧織成的。——是的,睡的是朱迪思床邊的一張有腳輪的矮床,她俯視著他,用一種冷冰冰、永不軟化的疏離的客氣態度對待他,這比黑女人那種嚴厲無情的經常性監督更讓人寒心,黑女人以一種絕不讓步的虛假謙卑在樓板上打地鋪,孩子躺在那裡夾在兩人之間,在消極、無出路的絕望的某種空檔里難以入睡,心裏明白這些:明白床上的那個女人,她對著他的每一個眼光和動作,她那雙能幹的手的每一下撫觸,在碰到他身體的那一瞬間這撫觸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溫暖並開始充滿冰冷的難以平息的憎厭,也明白地鋪上的那個女人,他已經開始把她看成彷彿是某種沒有利爪與尖牙的靈巧的野獸,蹲在它的籠子里處在類似兇狠的某種絕望、拚命的狀態中(於是你爺爺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裏來』: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呢?要是他的意思是小孩子應該被忍受才能接近,那麼創造的是個什麼世界呢;如果說為了接近孩子們必須受苦,那麼擁有的又是什麼樣的天國呢?)看著喂它食的人類,這女人喂他,塞吃的給他,他自己也辨別得出這是她們擁有的食物里最最上乘的了,他明白這食物單為他準備是作出額外犧牲的,是帶著那種殘酷加憐憫,渴望加憎恨的混合複雜感情的;她幫他穿衣和漱洗,把他往水太熱或是太涼的桶里塞然而對這種狀態他不敢尖叫反對,還用粗糙的破布與肥皂來擦洗他,有時擦洗是帶著壓抑的憤怒的好像是在想把他皮膚上那層光滑、淡淡的橄欖色擦掉,那情形就跟你看著一個小孩子在揩拭一面牆一樣,其實那上面的修飾稱謂用粉筆寫的那句罵人話早就看不出來了;——他躺在黑暗裡她們兩人之間睡不著,感覺出來她們也沒睡著,感覺到她們是在想他的事,在操心著他的事並且充塞著他絕望的雷鳴般的孤寂,那聲響要比言詞所能達到的大得多:你不能上這張床來跟我一起睡,你本該睡這張床的,這不是因為你的錯也不是出於你自己的意願,還有你又不能下來和我一起睡這個地鋪,你其實必須也將要睡在這兒的,這不是因為你的錯也並非出於你自己的意願,也不是因為我們自己的任何錯誤或是意願,我們不願做我們做不到的事,正如我們願做以及等待著那必然會出現的事一樣。
「對的,」昆丁說。
——隨信一起而來的是那一個九月黃昏本身(而他很快就需要說,必須得說「不,既不是羅沙姨媽、表親也不是叔叔。是羅沙小姐。羅沙·科德菲爾德小姐,一位老小姐在一八六六年一個夏天因為生氣年紀輕輕就死了」於是施里夫接著說,「你是說她不是你的親戚,與你根本沒有親屬關係,還的確有個南方的巴雅德或是格溫娜維爾不是你的親戚?那麼她是為了什麼而死的呢?」這可不是施里夫的頭一回了,也不是九月到坎布里奇之後任何別人的頭一回:談談南方的事吧。那兒是怎麼樣的。人們在那兒幹些什麼。他們幹嗎生活在那兒。他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就是九月里的那個黃昏,康普生先生終於停住了講話,他(昆丁)終於從他父親說話的半當中走了出去因為是走的時候了,不是因為他全都聽說了因為他根本沒有在聽原因是有些事情他仍然無法想通:那扇門,那張憔悴、悲慘、戲劇性、自我催眠的年輕的臉,活像大學里演出的一齣戲里的悲劇演員,一個學院氣十足的漢姆萊特從幕降落時的一種恍惚狀態中醒來莽莽撞撞地穿過滿是塵土的舞台而其他演員都在方才謝幕時退下去了,還有那個妹妹面對著他當中隔了一件她不會用甚至也不會再縫製完的婚服,兩個人互相鞭撻用十二或十四個詞兒大多數還是相同的重複用了兩或三次因此若是壓縮一下他們僅僅用了八個到十個詞兒。而她(科德菲爾德小姐)是圍上披巾的,他知道她準會這樣,還戴著遮陽帽(原來是黑色的可是如今已褪成舊孔雀毛那種刺眼又悶啞的金屬般的綠色了)拎著那個黑色提包大得幾乎像旅行袋裝著家裡所有的鑰匙:碗櫃壁櫃和房門的,有的插到鎖里甚至都轉不動了,老實說,這些鎖隨便哪個小孩用一根頭髮卡子或者一團口香糖殘渣都能打開,有些鑰匙已經跟原來的鎖配不上了就像老夫老妻卻沒有共同之處一樣,干不到一塊兒,說也說不到一起,只有對他們行動有阻力與讓他們呼吸的空氣是共同的,承載他們重量的那普普通通、不記得一切、耐心等候著的土地也是共同的;——那個晚上,于壯碩的母馬後面走在沒有月亮的九月的塵土裡的那十二英里,路邊的樹不像樹本該那樣怒聳向天空而像巨大的家禽那樣蹲伏著,樹葉則皺巴巴、沉甸甸地叉開著活像奄奄一息的家禽的羽毛,讓六十天的干塵土壓得透不過氣來,路邊灌木上矇著一層高溫硫化過的塵土,透過馬與車子移動于其中的塵霧看去像是擱淺在某個古老的死火山口的水潭裡的一團團精巧、僵死、一動不動、筆直得一絲不苟地伸向天空的東西,而這水都精鍊成沒有氧氣這首要原則的液體了,馬車移動于其中的塵霧並不飄散因為根本就沒有風吹起它,也沒有空氣支撐著它,只是在他們周圍出沒與浮現,既是瞬間即逝又是永恆的,馬和馬車一立方英尺一立方英尺的前進換來了塵霧一立方英尺一立方英尺的後退,它在低矮、陰暗、為扎眼的繁星所點綴、為樹枝所割裂的天幕下巡遊,塵霧移動著,圍裹著他們,倒不完全是在威脅倒像是在警告,坦率、幾乎是友好的警告,像是在說,往前走吧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不過我會先到那邊的;我擠壓在你們的前面會先抵達的,我升騰,在馬蹄與車輪下面緩緩地朝上傾斜,使你們找不到目的地而只會突然輕輕地停在一片高地上和一個柔順與神秘莫測的夜晚的全景之中,你們無可奈何只能掉頭回家因此我願意勸告你們不要去了,現在就往回走情況該怎樣就讓它怎樣得了;他(昆丁)是同意這個看法的,他坐在輕便馬車裡,旁邊是那位情緒激昂的玩偶般大小的老太太,捏緊她那把布傘,有一股熱度蒸發出的老年女人肉體的氣味,披巾那些陳年的皺褶里也讓熱度蒸發出樟腦的氣味,昆丁只覺得自己像是血與皮做成的一隻電燈泡,因為馬車的晃動並不能帶來足夠的空氣使他感到涼快,也不能使他身體內部顛動得讓皮膚出汗,他想好上帝是啊,可別讓咱們找到他或是它,別試著想找到他或是它,別冒著驚動他或它的危險喲:(這時候施里夫又說了,「等等。等等。你是說這個老姑娘,這個羅沙阿姨——」read.99csw.com
「誰會給它們出錢呢?」康普生先生說。昆丁能感覺到他在看自己。「想想看。」昆丁看著那三塊一模一樣的墓碑上面刻有模糊的也是同樣的字體,在肥沃、腐朽的陳年積累的軟綿綿的松針堆里有點傾斜,那些字在他細細辨讀之下還是可以認出來的,那第一塊上寫著:查爾斯·邦。出生於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一八六五年五月三日卒於密西西比州薩德本百里地。享年三十三歲並五閱月。他能感覺到他的父親在看他。
「哦,」昆丁說。——是的他想太多,太長久了記起他當時看著那第五個墳墓心裏想不論是誰埋葬了朱迪思此人準是很怕別的死人會從她那裡染上病的,因為她的墳恰好是在圈地的另一頭,離另外四個墳儘可能遠,再遠可就要越出圈地了,心想父親這回用不著說『想想看』這個詞兒了因為他在讀到墓石上鐫刻的字之前就已經知道這塊墓石是誰訂的與購買的了,他揣摩,想象朱迪思必定是如何掙扎著爬起來(沒準是從發高燒的譫妄中)用印刷體給克萊蒂寫下什麼樣周到的囑咐,那時她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又想克萊蒂在接下去的十二年裡是怎麼過的,她得把那個出生在舊時奴隸小屋裡的孩子拉扯大還得摳摳索索地省下每一分錢以便把那塊墓石的欠款付清,二十四年前朱迪思才付了他爺爺一百塊錢,他爺爺不想收了,她(克萊蒂)把那個裝滿了五分、十分硬幣以及破破爛爛紙幣的銹鐵皮罐往寫字桌上一放,一句話不說走出辦公室。他也得把這塊上面那些滯留不去的雪松針葉拂走以便辨讀,看著這些字母也從他手底下出現,心境平和地尋思,它們怎麼能堅持著留在這裏,沒有在遇到嚴厲、不寬恕的威脅那一瞬間化為灰燼:朱迪思·科德菲爾德·薩德本。埃倫·科德菲爾德之女。一八四一年十月三日出生。對這個世界的種種侮慢與辛勞忍受了四十二年九閱月並九日,終於一八八四年二月十二日得到安息。駐足,凡人;牢記虛空、愚蠢並時刻警惕想道(昆丁想道)是的。我本來就不需要問是誰想出這些詞兒的,又是誰把那塊石頭安上去的想道是的,老是太多,太冗長。我當時根本就不必聽的可是我卻又非聽不可,而現在我又得重頭再聽上一遍因為他的腔調跟父親的簡直沒什麼兩樣。美好的生涯——女人過的確實是。在每一次吸氣里她們從非現實的某種美麗的稀釋中攝入肉食與飲料,在這裏事實的影子與形象——生與死方面的,受苦、困惑與絕望方面的——移動著,按照著草坪茶會上用比手划腳讓別人做猜字遊戲的沒有實質意義的規則,功架十足卻毫無意義也沒有任何殺傷力。是羅沙小姐定做了這塊墓石的。她關照班鮑法官做了那塊墓碑。他是她父親產業的執行人,沒有人指派他因為科德菲爾德先生既未留下遺囑也未留下產業除了那所房子和那間被洗劫一空的店鋪。因此法官就任命他自己,選他自己,這也許是出於某次街坊與鎮民的秘密會議的意思,他們碰在一起討論她的事情商量對她怎麼辦,這在是那以後:當他們理解到,太陽底下沒有任何力量,顯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或是一個委員會,能說服她回到她外甥女和姐夫那裡去——也就是同樣這些鎮民和街坊在夜晚把一籃籃食物留在她的門前,籃子里的器皿(盛放食物的盤子,罩蓋的布巾)她從來不洗而是讓臟器物擱回到空籃子里,在哪裡發現籃子就把籃子放回在同一級台階上,彷彿是把幻想堅持到底,這籃子根本就不曾存在過,至少她從未觸碰過,沒有出空過,沒有打開門,以絲毫沒有鬼鬼祟祟也並非桀驁不馴的神情,拿起籃子過,她顯然是品嘗過食物的,批評過其質量或是烹飪手藝的,是嚼了也咽下去了並感到它在被消化的,但仍然像只有女人能做到的那樣,死死抱住那個幻想、那種不動聲色、無可救藥的執著,認為一切不容置疑的證據確實存在的說法純粹是胡編亂造;——也還是那種自我欺騙使她拒絕承認店鋪在清理債務后還多少給她留下一些東西,僅僅是比一個地地道道的乞丐稍稍強些而已,她不肯從班鮑法官那裡接受出賣店鋪的確實錢款,卻樂於通過十來種方式接受這筆錢的所值(在數年之後,而且超過了它之所值):她會使喚打零工的黑小伙兒,他們正好經過那所房子,她叫住他們命令他們把她庭院的枯草耙乾淨,而他們無疑會跟鎮上的人一樣,很清楚從她那裡休想聽到付工錢這檔子事,而且他們甚至都不會再見到她,雖然他們知道她會在一扇窗戶的簾帷後面窺視他們,不過班鮑法官會給他們開工錢——她還會走進一家家店吩咐從貨架和櫥窗里把東西取下來,就跟她關照班鮑法官要那塊價值二百元的墓石一樣,然後帶了貨物走出店堂——她以不洗籃子里的碗碟與餐巾同樣的小聰明絕口不跟班鮑討論她的經濟事務,因為她必定早就知道她該從他那裡得到的店鋪出盤的那點少得可憐的款項多年前就已經超支了(他,班鮑,在他的辦公室里有個文件袋,厚厚的,攔腰寫著古德休·科德菲爾德產業。密件這幾個字,是用不褪色的墨水寫的。法官去世后他的兒子珀西打開它。裏面全是賽馬的單子與作廢的賭票,所押的那些馬連骨骸在何方都無人知曉了,四十年前它們在孟菲斯的跑道上有輸也有贏,還有一本分類賬,一張法官親筆繪製得十分工整的表格,一項項表示著日期、馬的名字、他下的賭注以及他贏了還是輸了;還有另外一本賬,顯示四十年來對於每一次輸錢,對那份迷宮般的賬目,他都能列舉出一次贏錢和一筆數目來與之抵銷)
「她呆了一個星期。那星期剩下的時間她都是在宅子惟一床上還有被單的房間里度過的,在床上度過的,穿的是新的鑲花邊的絲綢寬鬆服,因為服喪收斂地採用了淡紫色和紫紅色——房間密不通風,關上了窗板,塌陷、關緊的百葉窗里飽孕著一股濃得化不開讓人昏眩的氣味,那是她的肉體、她的時日、她的外衣、從她衣服上、太陽穴上散發出的科隆香水,以及水晶小瓶里發出的氣味,是黑婆子用扇子一種種交替著扇出來的,在她不去房門口接克萊蒂端上樓來的托盤時她總坐在床邊給女主人扇扇子——克萊蒂,是她在干那端茶送水的活兒,這是朱迪思吩咐她乾的,但她也必定看出來,不管朱迪思跟她說了還是沒有,她所服伺的也是個黑人,不過她還是伺候這黑女人了,同樣,她也會時不時走出廚房在樓下各個房間搜尋直到她發現那個弱小、奇特、孤單的男孩安靜地坐在黑暗、陰沉的書房或客廳的一把僵直的硬椅子里,這個名字由四個詞連成有十六分之一黑人血液穿一身昂貴、異國情調的方特勒羅伊服的男孩,以一種吃驚的宿命論者的恐懼看著那個陰鬱的、咖啡膚色的女人,她總是光著腳走到門口來,瞅著他,不是給他用茶時吃的小餅而是給他最粗不過的玉米麵包,上面抹了同樣粗的糖漿(這還是偷偷摸摸的,倒不是怕那位母親或是保姆會反對,而是因為家裡實在拿不出可以在兩頓飯之間用的點心),把東西給他,往他手裡一塞,帶著幾分有所控制的野蠻勁兒,她有一天下午發現,他跟一個和自己個頭差不多的黑小子,在大門口外面路邊上一起玩耍,便咒罵那黑孩子,兇狠得無以復加,直把黑小子罵得一溜煙跑開,同時讓他,另外的這個孩子,回宅子去,喚叫的聲音頓時沒有了詛罵和怒氣,顯得分外死氣沉沉與冷冰冰。
「回到家中發現他留下後裔的機會消失了因為他兩個孩子做出了那樣的事,他的莊園毀了,田地撂荒了剩下的僅僅是長勢很旺的野草,勢頭很旺的還有美國地方法律執行官以及這等角色播下的苛捐雜稅、罰金和種種負擔,他的黑奴全跑光了,北方佬在上頭下過工夫,你會以為他該滿足了吧:可是不等他把一隻腳從馬鐙里退出來他就不僅僅已在謀划要把他的莊園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好像沒準他是在希望愚弄那個債主,用幻想與迷惑手段,他躲在幻想的後面,幻想時間與變化並沒有消逝,也沒有發生這樣的事——如今他都快六十歲了,他幻想一直到能為自己鼓搗出一撥新的孩子來為自己保駕,而且為了這個目的選中了世界上他最沒有希望說服的女人,這個阿姨羅——行了行了行了。恨他,她一直恨他,然而他卻選中了她,以一種恬不知恥的虛張聲勢,彷彿他對自己的不可抗拒或無懈可擊的一種讓人哭笑不得的信心正是他把不知何物賣給債主所得到的代價的一部分,說不知何物,因為根據那位老小姐的說法他根本就是沒有靈魂的;向她求婚而且也被接受了——接下去三個月之後,在連結婚日期都沒有確定而且婚禮的事後來連一次也沒有提到的情況下,有一天,也就是他確知自己至少能保留他的一部分土地而且知道具體數字的那一天,他去到她跟前建議他們像公狗母狗那樣配對,以惡魔般的狡獪構想出千萬年來所有的丈夫與未婚夫都求之不得的方案:這方案不至於傷害她也不至提供她採取法律或宗族行動的依據,卻不僅會把這個夢幻中的小女人從鴿子窩裡炸出來而且還會使得她不可扭轉地以憤怒與復讎的抽象屍體為終身伴侶(而他自己,丈夫或是未婚夫,早在她未能倒抽一口冷氣時便已經穩穩噹噹地戴上綠帽子了);他說了那樣的話如今是無所顧忌的了,如今是益發不會受到來自任何人的威脅或是干預了因為他終於已經消滅了他亡妻家庭的最後一個成員,如今是毫無拘束了:兒子逃往得克薩斯或是加利福尼亞甚至是南美洲,女兒註定要當老處|女直到他去世,因為在那以後他就管不著了,她在那座快坍塌的房子里照顧他給他弄吃的,養雞把雞蛋拿去換她和克萊蒂生產不了的布料:因此他這時甚至都無須做一個惡魔而只需當一個瘋瘋癲癲沒有生育能力的老人,這老人終於明白恢復自己的薩德本百里地莊園的夢想不僅僅是空幻的而且所剩下的產業根本養不活自己和他的家庭於是便在路口開了一家小鋪,賣的東西無非是犁鏵、皮索、印花布、煤油和廉價的珠子、絲帶之類,來光顧的則是獲得自由的黑人以及(那叫什麼來著?那個詞兒?白人什麼?——對了,賤坯)給他當夥計的則是瓊斯,他懷有誰知道是什麼樣的幻想,說不定要從這家鋪子賺出錢來重建莊園吧;他如今已經逃過兩回了,自己陷了進去然後又被債主放了出來,債主還在他有後代之前就促使他的孩子自相殘殺因此他尋思說不定他得到自由是個錯誤因此再讓自己陷進去然後又認為他不自由才是錯的因此又掙脫出來——而接著就來了個大拐彎用他自己的櫥窗里貨架上的珠子、印花布和帶條紋的糖果鋪路鑽回到那裡面去,對嗎?」
「那麼那就是勒斯特當時提到的那一個了,」施里夫說。「於是你父親重又看著你因為你過去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看到他在菜地上的那一天甚至都沒想到他也準是有個名字的,於是你說,『誰?吉姆什麼?』於是勒斯特說,『就是他。跟那老太婆一塊兒過的那個膚色淺淺的男孩』你父親仍然看著你於是你說,『名字怎麼拼』於是勒斯特說,『那是個律師用的詞兒。法律逮著你的時候他們就那麼整你。我光會拼讀得出來的字兒。』那就是他了,如今變成邦德了而對這一點他是不會在乎的,他從他母親方面繼承了他的出身身份,從他父親那裡僅僅繼承了他永遠也不可能達到的一個地位,如果你父親問他他是不是查爾斯·邦的兒子他不僅不會知道,而且他也不會在乎:要是你告訴他說他是的,那就會與你(而不是他)會不得不稱為他的頭腦的部位接觸,旋即消失,早在這頭腦能夠產生任何反應之前,驕傲的或者是歡愉、憤怒或是哀傷的反應,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