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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別的客人開始騎馬過來了,又過片刻幾個黑鬼回來帶來了咖啡壺、一塊鹿腰臀肉還有威士忌(還有一瓶他們忘了喝的香檳,爺爺說)於是他暫時把話頭打住。他並沒有繼續說自己的事直到大家吃完坐下來抽煙而那些黑鬼要獵犬(他們不得不把獵犬從那棵樹跟前拖開,特別是拖離系有建築師背帶的那根嫩樹桿,好像這樹桿不僅僅是建築師接觸過的最後一件東西而且是他想出可以躲過它們的又一個點子時他得意洋洋地碰觸的東西,因此獵犬們嗅聞到的不僅僅是那個人而且也是那份得意,是這一點使它們興奮不已)朝四面八方搜索,走得越來越遠直到就在太陽下山之前一個黑鬼吆喝起來,而他(他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了,爺爺說,用一個胳膊肘支著躺在那裡,腳上是那雙好皮靴,穿著他僅有的那條褲子,以及那件襯衫,每當他爬出泥潭洗掉身上的泥巴后他才穿上襯衫,此時他明白若是他真想讓建築師活著回來那就得親自出馬了,他沒有自言自語說不定也沒有在聽大伙兒談論棉花與政治,光是在抽爺爺遞給他的雪茄,瞅著篝火的餘燼,沒準又在重作他那西印度群島之行了,他當初去時只有十四歲,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能不能到達那裡,無法判斷對他說船是開往那兒去的那個人是不是在說謊,正如他無法判斷老師所念的書上的事是真的還是假的一樣。他也從來沒有說過這次航行是艱難呢還是順利,為了到達目的地他又吃了多少苦頭。這苦頭他自然是非吃不可的,可是當時他相信所需要的無非是勇氣與精明,前者他知道自己是具備的,而後者,他相信他能學到手如果那是可以教會的話,也說不定航行的苦楚反倒安慰了他,這證明說船是開往西印度群島的那些人並沒有對他說謊,因為在那時候,爺爺說,沒準他對任何容易做得到的事反而都不敢相信了。)——他說,『那地方找到了』說著便站起身來,所有的人都往前走找到了建築師回落到地面上來的處所,建築師由此也贏得了幾乎三個小時的時間。因此他們此時得迅速行動了所以就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說話了,或者至少是,爺爺說,他沒有顯示出想恢復談話的意思。接著太陽下山別的那些人必須動身回鎮子了;他們都走了除開爺爺,因為他還想再聽聽。因此他讓一個回城的幫他捎話(爺爺那會兒還沒有結婚呢)說他不回家了,接著他和薩德本繼續往前走一直到光線不行了為止。有兩個黑鬼(當時他們離薩德本的營地有十三英里)已經回去取毯子和更多的食品了。此時天光完全沒有了黑鬼們開始點亮松明於是他們又走了一程,盡此時可能撈回一點時間,因為他們知道,那個建築師天黑后不久準是不得不在某處貓起來以免在原處鬼打牆。這就是爺爺記憶中的景象:他和薩德本牽領著他們的馬(他時不時回過頭去看見馬的眼睛在松明的火光里閃亮馬頭一顛一顛的黑影從它們的肩頭和側脅滑下去)後面跟著獵犬和黑鬼(黑鬼大都仍然一|絲|不|掛只有個別人穿了條褲子)松明在他們上方冒著煙火光搖曳紅紅地照著他們一顆顆圓圓的頭顱、一條條胳膊以及他們為防蚊在沼澤地里給自己塗抹的稀泥,泥巴幹了閃閃發亮像是玻璃或是瓷釉,他們投出的影子一時間比他們的人還長但下一瞬間影子又沒了連得樹林、灌木、荊棘也是一陣子出現下一陣子變幻無影無蹤雖然你一直明白它們仍然在那兒因為你用自己的呼吸能感覺到它們,彷彿,它們雖然不為人所見,卻擠迫與壓縮著你在呼吸著的看不見的空氣。此時爺爺說薩德本又開始講自己的事了,在爺爺還沒有明白講的是故事的餘下部分時又跟他說起來了,爺爺說他如何想起有關人的命運(或是關於人)的一些事,它們使命運自身起變化以適合這個人就像此人的衣服那樣,一件新外衣一千個人穿都是合適的,可是讓一個人穿了一段時間之後其他人再穿就不合身了,而且你在任何地方見到它都會認出它來即使你見到的僅僅是一隻袖子或一片前襟:因此他的——」(「那惡魔的,」施里夫說)「——命運改變著自身以適合他,適合他的天真、他那登台表演的原始才能與幼稚的英雄主義的純樸,正像那細紋寬幅料子的軍服一樣,在那四年裡你可以看到一萬個軍人都穿它,三十年後那個下午他走進辦公室時所穿的那套軍服起了變化以迎合他所有姿態里都有的裝模作樣的派頭,也迎合他那法庭式的冗言贅語,他平靜地敘述最最簡單與最最駭人聽聞的事情時都用這種語言,還帶著那種坦率的天真,我們稱之為『孩子般的』,其實兒童才是唯一既不坦率又不天真的生物呢。他又講了些自己的事,已經進入了所講的事兒卻仍然沒有說自己是怎麼進入他所在的地方的甚至也沒交代他當時牽扯進去的事件是怎麼會發生的(那時他顯然至少有二十歲了吧,黑暗裡蹲在一扇窗子的後面朝外開一支支的滑膛槍那是另一個人幫他裝上子彈遞給他的),他把自己與爺爺都拖進那個被圍困的海地的房間,很直截了當,就跟他提自己去了西印度群島時僅僅說他決定去西印度群島於是就去了那兒一樣;這一個情節與另一個沒有什麼有機聯繫他之所以想起僅僅是因為見到他們前面黑鬼打著松明的那幅圖景;他沒有說他是怎麼去到那裡的,那六年裡發生了什麼,從他,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除了英語別的什麼語言都不懂,英語也知道得不多決定去西印度群島並且發了財,到這個夜晚,他,一個給某個法國蔗糖種植園主當監工或工頭或是諸如此類角色的人,和莊園主一家一起被圍困在宅子里(這時候爺爺說他第一次提到—— 一個影子它一時間幾乎出現緊接著又變淡了但並沒有完全消失——那是個——」(「那是個姑娘,」施里夫說。「甭那麼多廢話了。痛痛快快往下說。」)「——三十年後他將對爺爺說他發現對自己的目標不合適因此晾在了一邊,雖然贍養還是贍養的)以及幾個嚇呆的混血僕人,他時不時得離開窗口對他們踢上幾腳罵上幾句,逼他們幫姑娘裝彈藥,好讓他和莊園主從窗口裡往外開槍,我琢磨爺爺當時准說『等等,等等,看在上帝的份上等一等』這一類的話跟你現在一樣,直到他終於真的停下來又倒回去重新開始至少對前因後果多少作些交代但還是沒有任何講清合乎邏輯的次序和承襲關係。或者說不定是因為他們這時重又坐下來了,認為對於那一夜來說他們已經走得夠遠的了,而黑鬼們也紮好了營做好了晚飯於是他們(他和爺爺)喝了些威士忌吃了飯然後在篝火前坐下又喝了些威士忌於是他又重新說了起來不過仍然不太清楚——他是怎麼和為何去到那兒的以及他在那兒是幹什麼的——因為他不是光講他自己。他是在講述一件事情。他不是在誇耀自己作出過的什麼了不起的事;他只不過是在講一個名叫托馬斯·薩德本的人經歷過的事情,即使那人連個名字都沒有,如果在晚上邊喝威士忌邊講隨便哪個人或是查無此人的某公的故事,故事終歸還是一樣的。
「是的,」昆丁說。「爺爺是他當時擁有的惟一朋友。」
「我不知道,」昆丁說。「從來沒誰確切知道。那是跟一張提貨單有關的什麼事,他好歹勸說科德菲爾德先生利用自己的信譽:是那種事情里的一件,做成了你是能人可是做不成你就得改名換姓躲到得克薩斯州去:而父親說科德菲爾德先生準是坐在他小鋪店堂深處,瞧自己一輛大車就能裝完的貨物十年才翻上一番,至少是沒變得越來越少,同時看到隨時都有機會做與建議中的完全相同的事,只不過他的良心(不是他的膽量:父親說膽量他有的是)不允許自己這樣做。此時薩德本來找他建議干這件事,如果成了他和科德菲爾德先生好處均分,要是辦不成那就由他(薩德本)獨自承擔責任。於是科德菲爾德先生就讓他去做。父親說因為科德菲爾德先生不相信能辦成,他們就可以把這事甩開了,因為這事老讓他思想上擺脫不開,因此等他們試過又行不通,那時他(科德菲爾德先生)就可以不用再想了,但是科德菲爾德先生一定要共同承擔責任,作為那麼多年來自己思想上有罪的懲罰與救贖。由於科德菲爾德先生壓根沒相信過這事能辦成,因此當他看到它真的快辦成,還確實在運營時,他至少能夠做的便是拒絕領取自己的那份利潤;當他看到它真的成功時他恨,恨自己的良心,而不是恨薩德本先生;——恨他的良心、土地以及國家——這國家製造了他的良心然後又提供機會弄出那麼些錢來對付它所創造出來的良心,因此良心除了拒絕之外別無選擇;他對那個國家恨得那麼厲害以致當他看到它一點點漂近一場註定要打也是必敗無疑的戰爭時,他簡直是興高采烈;他原本是可以參加北佬的軍隊的,父親說,只不過他天生不是當兵的料知道自己不是會給打死便是會因為吃不了苦而死去准活不到那一天:那時南方真的明白過來它如今在付出代價因為它的經濟大廈並非建立在嚴酷道德的磐石上而是建立在機會主義和道德掠奪的沙土之上。因此他選擇了他想象得出的那惟一的姿態,以強調他的不贊同,讓那些能熬過戰爭活下來因而能參加到懊悔的——」
「等一等,」施里夫說。「你是說他得到他想要的兒子,費了那麼多的事兒之後,完了又轉過一百八十度,把——」
「因此他邀請邦進入宅子,於是在那個假期的兩個星期的時間里(只不過並沒有花那麼長的時間;父親說沒準薩德本太太在亨利的第一封信里見到邦的名字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把朱迪思許配給邦了)他注視著邦和亨利以及朱迪思,或者不如說是注視著邦與朱迪思因為他準是已經從亨利發自學校講邦的那些信里知道亨利與邦的事了;觀察他們有兩個星期,什麼事也沒做。接著亨利與邦回學校去,從此時起,每星期來回于奧克斯福與薩德本百里地之間的那個當差的黑鬼帶給朱迪思的信件就不是出於亨利的手筆了(其實這也是用不著說的了,父親說,因為薩德本太太已經滿鄉滿鎮在傳播訂婚的事了,其實父親說那事八字還沒一撇呢)而薩德本仍然什麼動作也沒有。他不動聲色直到春天快過去亨利來信說,他打算在邦回自己家之前把邦帶來過上一兩天。這當兒薩德本上新奧爾良去了。他選擇這個時機去,是否為了專等邦跟他母親會在一起時把問題一勞永逸地予以解決,這就誰也不知道了,正如沒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邊見到那位母親沒有,她見他了呢還是拒絕見他;倘若她接見了他是不是想再次跟她達成協議,這回沒準想用錢來使她就範,因為父親說一個人既然能相信一個受蔑視、被侵害、怒不可遏的女人可以被形式邏輯收買,那麼他也會相信她同樣能為金錢擺平,可是事情並未弄妥;或者是邦在那裡是邦本人拒絕了這個建議,雖然沒有人知道邦是否清楚薩德本是他的父親,他是不是原來只想為自己的母親復讎,只不過後來產生了愛情,只不過後來被卷進懲罰與報應的激流,這激流,羅沙小姐說是薩德本一手惹出來的,可是他的血親,黑人也好白人也好都得受到牽連,反正事情顯然沒有辦成,又一個聖誕節來到亨利與邦再次上薩德本百里地來,此刻薩德本看清事情無可挽回了,朱迪思愛上了邦,而邦究竟是要想復讎還是僅僅成了俘虜,陷入羅網,註定要受命運的播弄,這都沒有區別了。因此看來他在那個聖誕節前夜晚飯之前把亨利叫來(父親說也許到這時候,在他出行新奧爾良之後,他終於對女人的事知道得足夠多,明白先找朱迪思不會有任何好處)並且告訴了亨利。他知道亨利會說什麼而亨利也果真這樣說了於是他兒子指責他說謊而亨利憑他父親讓他罵便知道他父親告訴他的話是真的;於是我父親說他(薩德本)也許還知道亨利會做什麼於是便算計著讓亨利來做這事因為他仍然相信過去那件事僅僅是一個次要的戰術上的錯誤,因此他就像是一個散兵游勇,他寡不敵眾卻又無法退卻,他相信只要他足夠耐心、足夠機智、足夠沉著與足夠機警,他定能讓敵人分散開來由他各個擊破。而亨利也的確這樣做了。而他(薩德本)說不定也知道亨利下一步會怎麼做,亨利準定也會去新奧爾良自己去把事情弄個明白。接著六一年來到,薩德本知道此時他們會怎麼做,不單是亨利會怎麼做而且他會逼迫邦去怎麼做,說不定(他是惡魔嘛——雖然此時不必是惡魔也能看出仗非打不可了)他甚至預見到亨利與邦會參加大學的學生連;他自有某種觀察途徑,知道某月某日他們的名字出現在部隊花名冊上,自有辦法知道該連駐紮在何處,甚至早在爺爺當上連隊所屬的那個團的上校之前,爺爺不當是在他受傷之後,那是在匹茲堡登陸處(邦也在那裡受了傷)這以後回到家裡慢慢習慣於只有左手再沒有右手,而薩德本是六四年回到家的他帶回兩塊墓石,他在辦公室里與爺爺談了話,那天之後他們倆又重新參加戰爭;——他每一時刻都知道亨利與邦駐紮在何處,知道他們始終是在爺爺的那個團里,在這兒爺爺能照顧他們,以一種連爺爺都不察覺自己是在這樣做的方式——即使他們真有加以監視的必要的話,因為薩德本准已知道緩刑這麼回事,知道亨利此時正在做的事:讓三個人的命運全部——他自己還有朱迪思和邦的——都懸而未決,而此時亨利在跟自己的良心搏鬥,使良心能夠接受他想做的事情,就像他父親三十多年前一樣,說不定甚至像邦此時一樣,成了個宿命論者,給戰爭一次機會來解決整個問題,用殺死他或邦或兩個人的方式(不過他在這上頭並未助一臂之力和玩什麼花招,因為匹茲堡登陸后正是他把邦從火線上背下來的)或者說不定他知道南方準會一敗塗地到那時再不會留下什麼值得那樣重視,值得激動不已,值得去抗議反對或是為之受苦受難為之獻出生命甚至是值得為之活下去。那就是薩德本來到辦公室的那一天,他——」(「那惡魔,」施里夫說)「——休假回家的那一天,他帶回來他那些墓石,朱迪思在家我猜想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而他說,『你知道他在哪兒』而朱迪思也沒向他說假話,於是(他了解亨利的脾性)他說,『可是你還沒有從他那裡得到什麼消息呢』而朱迪思在這一點上也沒說瞎話她也不哭因為兩人都知道信來到后裏面會怎麼說,因此他也不用問,『要是他寫信給你說他很快就要來了,你和克萊蒂會開始縫製結婚禮物的吧』即使是朱迪思會在這一點上不向他說真話,其實她不會的:於是他將一塊墓石置放在埃倫的墓上而將另一塊立著放在過廳里,然後便上鎮子來看爺爺,想把事情解釋清楚,想看看爺爺是否能發現那個錯誤,他相信那是他的麻煩的惟一原因,坐在那裡,穿了那身破舊、不成模樣的軍服,還戴著他那副破舊的寬口大手套、褪色的肩帶還有(他不惜代價要保留住羽毛。軍刀他不得已時可以扔掉,可羽毛卻是非要不可的)帽子上的羽毛,斷了,裂了,也髒了,他的坐騎鞍韉未卸等候在下面街上,他還得千里單騎去找他的團呢,可是他卻用請假得來的整整一個下午坐在那裡彷彿他的假期有成千個下午似的,彷彿天底下哪兒都用不著急急忙忙慌慌張張似的,他要出征的話也無須多趕路只消出鎮走上十二英里去薩德本百里地就成,那兒有一千個日子或者說不定甚至是一千個單調、富裕的太平年頭,而他,即便已經撒手歸天,仍然留在那裡,仍然俯望著一批批俊美的孫子以及曾孫湧現出來,一直能排到天邊;他仍然是,雖然已經過世埋進了黃土,原來那個雄赳赳的漢子,沃許·瓊斯過去正是這樣說他的,只是現在不說了。如今他為一己道德的個人防禦問題而彳亍不前:為觀念中的毛髮的微不足道的分叉問題弄得忐忑不安,而此時此際(爺爺說)羅馬城消滅了,耶利哥也坍塌了事情是對的倘若或者那是錯的除非,這一類話是血流得越來越慢骨骼與血管逐漸硬化的人常常念叨的,父親說人到老年後總愛往這上頭想,可是在他們年輕、靈活、健壯時對一個簡單明了的或者不是的反應是本能、完全與不假思索的,就跟打開或是關上電門一樣,坐在那裡講呀講呀而如今爺爺都不知道他在講什麼了,因為如今爺爺說他都不相信薩德本自己知道,因為即使到那時薩德本也沒有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而這又是因為那種道德的關係了,爺爺說:是那種道德不允許他去詆毀、中傷他對第一個妻子的回憶,至少是對那次婚姻的回憶,雖然他覺得他在那裡面上了當,即使在一個熟人的面前,對此人的忠誠與保密能力他相當信任,他還希望在此人那裡證明自己清白無辜呢,即使對另一次婚姻(結婚是為了保住他一生的追求與希望的地位)中生下的兒子,除非作為一個最後非用不可的手段。倒不是他到那關口上會猶豫不決,爺爺說:不過直到那時之前他是會猶豫的。他自己在這上頭受過騙,可是他使自己解脫出來,沒有請求過或是得到過任何人的幫助;讓別的任何一個可能會這樣被強加的人來做同樣的事。——坐在那裡,從道德角度琢磨事情,不論他選擇的是哪種做法,其結果總是他付出了一生中五十個年頭的那個規劃與計劃就如同幾乎五十年來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而爺爺甚至都不知道他在講的是什麼選擇,他所面臨的第二選擇又是什麼,直到他說出了那最後的一個字,這之後他便站起身來,戴上他的帽子,握了握爺爺的左手,接著騎上馬走了;這第二選擇,所需要選擇的,對爺爺來說就跟第一選擇,採取拒絕的做法,理由同樣朦朧不清:因此爺爺甚至都沒有說『我不知道你應該選擇哪一種做法』並不是因為那是他所能夠說的唯一的話因此說了那樣的話比什麼都不回答還不如,可是他能說的任何話比什麼不回答都不如,因為薩德本根本沒有在聽,也不指望有一個回答,他來不是為了求得憐憫而且也沒有任何忠告是他能夠接受的,至於認為自己有理,早在三十年前這一點他就已經從他的良心那裡奪取到了。而他也仍然知道自己是有勇氣的,雖然這一陣子他可能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掌握住了狡獪,有一個時期他相信他掌握了,他仍然相信這東西藏匿在世界上某個地方是應該讓人學會的,要是真能把它學到手的話他還想再學呢——也許甚至是這一點,爺爺說:倘若狡獪不能像以前那樣為他排除這第二回劫難,他至少可以依靠勇氣讓勇氣幫他找到意志與力量,好第三次開始向規劃衝刺,就像曾幫他找到,讓他作第二次衝刺那樣——他來到辦公室既不尋求憐憫也不尋求幫助,因為爺爺說他壓根兒沒學會怎樣求人幫助連求人幫個小忙也不會,因此即使爺爺真的能給他幫助他還不知道怎麼利用呢,他來辦公室僅僅帶著那種清醒、安詳的困惑,說不定是希望(倘若他是真的希望,倘若他確是在做某件事情而不僅僅是大聲地自言自語)有法律意識的頭腦能夠發覺與澄清他仍然不能自拔的原生性錯誤,這正是他自己一直發現不了的:『我當時面臨著要不要寬恕一件事情,那是在制訂我規劃的過程中於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欺騙性地加之於我的,寬恕意味著對規劃的絕對與無可挽回的否定;要不就堅決執行完成規劃的原定計劃,正是為了達成規劃我才招來這樣的否定。我作過選擇,我對作這樣的選擇可能造成的損害作了自己能力之內最最充分的補償,為了選擇而使用了選擇的特權,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超過了一般希望的甚至是(法律規定)所需要的。可是如今我又面臨著第二次選擇的需要,它奇特之處並非如你所指出與我起初覺得的那樣,是竟然出現了一次新的選擇的需要,而是不管我可能作何種選擇,我可能走哪條道路,通向的都是同一個結局:要就是我用自己的手毀掉我的規劃,事情必然如此若是我被迫打出我最後一張王牌,要就是什麼也不做,讓事情循著自己的軌跡前進,我知道它會那樣的,並看到我的規劃在公眾面前十分正常、自然與圓滿地得到完成,然而在我自己看來,卻是另一副模樣,它將是對五十年前來到那扇門前並被攆走的那個小男孩的嘲弄與背叛,為了他的復讎這整個計劃才被設想出來與向前推行,直到要作出抉擇的時刻,作出這第二次選擇的時刻,這是從那頭一個裡派生出來的如今又輪到它硬壓在我的頭上,作為一個協議的結果,我是胸襟坦白地接受這安排的,什麼也沒有隱瞞,可是對方或是那幾方卻恰好對我隱瞞了一個因素,它會毀滅我一直在努力奮鬥的整個計劃與規劃,隱瞞得真叫嚴密,直到孩子生下來我才發現這個因素的存在』——」
「——他一定很想發現或者至少他將會發現的事——」
「是的。那個下午坐在爺爺辦公室里,他的頭稍稍後仰,向爺爺解釋,就像他會向當初上四年級的亨利解釋算術題那樣:『你明白吧,我所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兒子。這對我來說,我也參考了當今周圍的情況,也不算是對自然或環境的一個非分的求賞嘛——』」
此刻,施里夫的那隻胳膊上並沒有雪,此刻,他的胳膊上根本就沒有衣袖:僅僅是那隻光滑的、長著丘比特般嫩肉的前臂和手再次伸到燈光下從他放煙具的空咖啡罐里取走只板煙斗,往裡塞煙絲並把它點燃。那麼說外面是零度了,昆丁想;很快施里夫就會抬起窗子,對著外面做深呼吸,捏緊拳頭,腰部以上赤|裸,人卻在這鋼鐵般四方院上方溫暖、玫瑰色的洞穴里。可是他還沒有這樣做呢,現在這個時刻,這個想法,已經晚了一個小時,煙斗熄滅了,翻轉了過來,變涼了,四周有一層薄薄的煙灰,是在桌子上施里夫交叉著的兩隻肉紅色、有金黃汗毛的胳臂的前面,此時施里夫透過他眼鏡上那兩片晦暗、反射出燈光的小月亮注視著昆丁。「那麼說他只不過是需要一個孫子,」他說。「那是他所追求的一切。耶穌呀,南方真不錯。對不對。它可比戲園子強,對不對。它比《本·赫》精彩,對不對。難怪你們過上一陣就得跑出來,對不對啊。」九*九*藏*書
「他去了西印度群島。他是那麼說的:不是說他先設法弄清楚西印度群島在什麼地方也不是說打聽到駛往那裡的船停泊在哪兒然後登上其中的一艘,不是說他怎麼喜歡大海也不是說水手的生活是多麼的艱苦,當然吃苦是肯定的,尤其是對於他,一個以前從未見到過海洋的十四或十五歲的男孩,一八二三年他出海航行了。他僅僅是說,『於是我去到了西印度群島,』跟爺爺一起坐在一根圓木上,此時那些獵犬還在對著那棵樹狂吠,它們相信建築師是在上面因為他不可能不在那兒——說那件事就跟三十年後的一天一模一樣,那天他坐在爺爺辦公室里(如今穿的是他那身考究的衣服,雖然有點臟也有點磨損因為畢竟打了三年仗,他口袋裡錢幣發出嘎噠噠聲,他那部胡髯也正長得最最豐美:鬍子、身體和智力都處在那樣一個構成一個人的所有不同部件所能達到的高峰上,在那裡他可以說我做了一切我原來想做的事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在此處停下無人會責怪我惰怠,連我自己也不會——沒準命運慣常選中了脅迫你的就是這樣的時刻,只是那高峰顯得很牢靠很穩固,所以崩潰的起始暫時還很隱蔽——他的頭稍稍昂起,那姿勢沒有人說得清他是摹仿誰的,也不清楚是否從他教會自己認字的那同一本書里學來的,他學會了認字,也學會用一些華而不實的言辭,爺爺說他甚至用這樣的言辭跟你借個火以便點燃他的雪茄或者是在敬你一支雪茄時——這裏面並沒有什麼虛榮心,也沒一點點滑稽可笑的成分爺爺說,純粹是出於天真這是他始終沒有失去的,因為在那天晚上它最終告訴他得做什麼之後他忘掉了它而且不知道自己仍然擁有它)而且告訴爺爺——告訴他,你聽著;不是辯解,不是想乞求憐憫;不是在解釋,要撇清自己:僅僅是告訴爺爺他像十一與十二世紀的那些國王一樣,把自己的第一個妻子休掉了:『我發現她無法也永遠不能,雖然不是因為她自己的過錯,對我頭腦里的那個規劃起輔助與促進作用,因此我向她提供贍養費把她休了。』——告訴爺爺用那樣同一個聲調,這時,他們坐在一根圓木上等黑鬼們帶了別的客人與威士忌前來:『於是我去到西印度群島。我在一個冬天的一段日子里受到一些教育,足以使自己對那些地方有所了解,知道那些地方對我的需要會是最合適不過的。』他不記得他是怎麼會去上學的了。也就是說,他父親幹嘛突然決定讓他去念書,從他父親稱為自己的頭腦的那盆酗酒、揍黑鬼、一門心思盤算少幹活的爛漿糊里怎麼會出現這種幻景或是圖像——這景象顯然不是關於大展鴻圖與光宗耀祖的,不是要見到他兒子為出人頭地而提高自己的水平,沒準甚至都不是某種一瞬間的盲目反抗為了對房子不滿,其實跟他家一樣的上百所房子屋頂也都漏水,一個個像他這樣的家庭搬來住在這樣的屋頂底下然後又消失了沒留下一絲痕迹,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破布條與罈罈罐罐的碎片都沒有,使父親這樣做的沒準僅僅是對個別人,對他過上一陣總得見到的某幾個種植園主滿肚子氣的妒忌。總之,某個冬天有三個月光景他被送去念書—— 一個十三或十四歲的半大小子和比他小三四歲有些甚至再要小上三四歲的小孩擠在一個屋子裡,而他不僅沒準個子大於老師(是那種幾個泰特沃德種植園合用只有一個教室的鄉村學校的老師)而且比老師發育得更成熟,說不定他帶進學校和他那清醒、警惕的山裡人的矜持一起的還有相當多隱藏的不服從,他自己對此並不察覺正如他起初也不察覺老師對他發怵一樣。這也不能算是不服管教而且沒準你也不能管這叫驕傲,而說不定僅僅是山裡生活與孤寂所造成的獨立不羈,因為至少他的某些血統(他母親就是個山區婦女,一個蘇格蘭人,她始終也沒能學會說像樣的英語,他這樣對爺爺說)是得自於山裡人的,然而正是這一點,它是什麼姑且不論,使得他無法放下架子去死記枯燥的加法這類知識,卻使他能好好傾聽老師大聲朗讀的東西。——給送進學校,『在那裡,』他告訴爺爺,『我學到的東西很少,只除了前人的事迹,好事壞事都有,大多受到唾棄或是讚賞或是報答,都是在人的能力範圍之內能做到的,已經有人做出來的而且是只有從書里才能學到的。因此老師願意對我們朗讀的時候我就聽著。我現在才明白在大多數情況下他乞靈于大聲朗讀只是因為當時眼看他全體的學生要一鬨而散了。不過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他對我們朗讀我好歹就聽著,雖然當時我不知道聽著聽著,我就是在武裝自己,對我日後實現規劃所起的作用比從書里學到所有那些加法減法要大得多。我是那樣才聽說西印度群島的,不是說它們處在何方,雖然倘若我當時知道這種知識某一天會對我有用,我也會學的。我當時學到的是:有這麼一個地方叫西印度群島,窮人坐船去到那裡就會發財,且不論是怎麼發的,反正只要那人腦子靈活,膽子大:後面這一條我相信自己是有的,前面那一點我相信,要是靠了努力和意志在實踐與經驗的學校里能學到,我是能學會的。我記得有天下午放學后我留下等老師出來,我攔住他(他個子小小的老是顯得灰撲撲的,彷彿他是出生與一直住在閣樓和儲藏室里的)我從隱藏處走出來。我記得他見到我嚇得直往後縮我當時想要是我打了他也不會導致大喊大叫而只會聽到悶悶的一聲見到一蓬灰塵飄散在空中,就像你拍打掛在繩子上的一塊地毯那樣。我問他那是不是真的,他念給我們聽的有人跑到西印度群島去發了財的事是不是真的。『為什麼不是?』他回答道,害怕地直往後退。『你沒聽到我是按照書里寫的念的嗎?』——『我又怎麼知道你念的真是印在書上的呢?』我說。我竟然是那麼幼稚,那麼鄉里鄉氣,你看。我當時還沒學會認我自己的名字;雖然我上學已差不多有三個月,我敢說我所知道的並不比頭一回跨進教室時多。可是我必須得知道,你明白吧。也許一個人塑造自己的未來方法可以不止一種,塑造的不僅僅是身體,這是他的明天或是明年,而且也塑造行為與合成行為的日後不能改變的軌跡,這是他的遲鈍的感覺與智力所不能預見的可是在今天的十年、二十年或是三十年之後他會走這條路,將不得不走,為的是使這一幕戲能演下去。也許當時在他往後退縮時抓住他一隻胳膊的是那本能而不是我(我當時並不是真的懷疑他。我想即使在那時,即使在我當時的年紀,我也明白這不可能是他編造的,他身上缺乏一種使自己能夠用謊言來欺騙甚至是一個孩子的某種素質。不過你明白嗎,我必須弄確實,必須用我能做到的某種方法來把事情弄確實。而除了他之外我不掌握其它途徑)他瞪著我開始掙扎了,而我捏緊他並且說——我當時很平靜,相當平靜;我僅僅是想弄清楚——我說,『要是我到了那邊發現不是這樣的,那怎麼辦?』這時候他尖叫起來,嚷道『救命!救命!』於是我放開了他。因此當那個時刻來到,我明白為了實現自己的打算我必須首先,這是第一要緊的,擁有相當數量的錢而且得在不遠的將來,我記起了他讀給我們聽的故事於是就去了西印度群島。
「我說了他停住了,」昆丁說。
「可是他們沒有。一直到暮色很深了他們才逮著他——逮著那個建築師我是說——而那也只是因為他為了設計某個方案讓自己過河偏偏弄傷了腿。可是這回他在時間的計算上犯了錯誤因此獵狗和黑鬼們盯上了他而那些黑鬼這時已經在大吵大鬧了(爺爺說沒準那些黑鬼竟然相信,由於出逃,那建築師已自動放棄了自己的非食用類肉的身份,已經因為出逃而主動捨去一子,黑鬼們接受挑戰於是追逐他又因為抓到他而贏棋了,因此現在他們有權把他烹煮吃了,這一點不論贏家還是輸家都以同樣的競技比賽與運動員的精神加以接受,雙方都沒感到怨恨與不快)當他們把他拖出來時(所有昨天一開始便參加競走的人全都回來了除了三個,而回去的人又帶來其他人,因此此時在場的人比競走開始時的人要多,爺爺說)——把他從河堤下的洞里拖出來:一個小個子,他那件方領長外衣一個袖子不見了,他的花背心上沾滿了水跟泥,他掉到河裡去過,一條褲腿給扯了下來因此他們能看到他用襯衫下擺包紮了他的腿,那塊布血淋淋的,那條腿是腫的,他帽子已不知去向。他們怎麼也找不到它因此宅子落成他離去的那天爺爺送了他一頂新帽子。那是在爺爺的辦公室里,爺爺說建築師拿過帽子一個勁兒地盯看而眼淚卻嘩地流了下來。—— 一個瘦小、憔悴、一臉野氣的人,胡茬兩天沒刮,把他從洞穴里弄出來時他亂打亂踢像只野貓,連受傷的腿在內也都亂蹬,獵犬狂吠,眾黑鬼又是唿哨又是高聲喊叫,一門心思等好事來臨,像是認為既然競走持續的時間超過二十四個小時,比賽規則理應自行廢除他們不必等待馬上就可以烹煮他,此時薩德本手持一根短木棍涉水來到揮棍把黑鬼與獵犬全都打跑,剩下建築師站在那裡,毫不畏懼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僅僅是有點喘不過氣兒,爺爺說他臉色難看那是因為在抓他那陣混亂里黑鬼們沒擺弄好他的腿,接著他朝大伙兒用法語發了一通演說,滿長的一篇,說得飛快,爺爺說讓另一個法國人聽也未必都能聽懂。不過聽起來聲調鏗鏘;爺爺說即使是他——所有的人都一樣——也能聽出建築師不是在表示道歉;真叫夠味兒的,爺爺說,他說薩德本正朝建築師轉過身去而他(爺爺)已經走近建築師,正把那瓶已開塞的威士忌遞過去。爺爺看見瘦臉上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肆無忌憚、絕望卻也顯得不屈不撓,也顯得不可戰勝,還未被一幅可憎的圖景打敗呢,爺爺說,五十多個小時的黑暗、沼澤、不眠、疲憊、斷炊、出不去、沒有到達目的地的希望,所有這一切都沒有把他打敗:就是有一種吃苦受難的意志也明知會遭到失敗,但仍然沒有為一幅可憎的圖景所打敗:這時他用他一隻小小的髒兮兮、浣熊般的手拿住瓶子舉起另一隻手甚至在自己頭上摸了摸這才記得那頂帽子已經沒有了,於是便把手往上揮了一揮,那姿勢爺爺說你簡直是無法形容,那就像是把人類曾遭受的所有不幸與失敗統統收入他幾根手指捏得攏的地方,彷彿那僅僅是塵土,然後揮甩到腦袋後面去,同時舉起酒瓶先向爺爺鞠了個躬,接著又朝坐在馬背上圍成一圈看他的所有漢子鞠躬,然後喝酒,這酒不僅僅是他平生第一回喝的純威士忌,而且他簡直不能想象自己能喝下去,正如一位婆羅門無法相信局勢會發展到如此難以想象的地步以至自己竟得吃狗肉。」
「那一點也許使他放慢了速度。可是還不足以使故事明朗化多少。他仍然不是在對爺爺敘述某個叫托馬斯·薩德本的人的發跡史。爺爺說對於必定存在於某處,必定確定經歷過的那六七年,他惟一提到的事是為了管好莊園他必須學會說土話,以及他必須學會說法語,也許不是為了訂婚以便可以結婚,而是為了在他已經得到她之後可以把她休掉,為此他非學會不可——他又告訴爺爺,他如何原本以為勇敢與精明便已足夠,可是他發現自己錯了,他覺得非常後悔因為他在得知西印度群島能發大財的傳說時沒能好好受到教育,因為他發現並非所有人都說同一種語言的,他明白他不僅得勇敢與精明,還必須學會說一種新的語言,否則他準備為之獻身的宏偉計劃必將會胎死腹中,於是我尋思他學會了這種語言就像他學會怎樣當一個水手一樣,因為爺爺問他為什麼不找個姑娘一塊兒過這樣學最容易不過了,爺爺說只見他坐在那裡火光在他臉龐、鬍子和眼睛上,很安詳還顯得挺明亮,他說——爺爺說那是頭一回聽到他如此安詳與直截了當地說一件事:『在我方才提到的那個晚上(一直到我頭一次結婚,我還可以加上一句)我仍然是個童男子呢。這你也許不相信,要是我試著去解釋你只會愈發不信。所以我只想說那也是我腦子裡計劃的一個部分』於是爺爺說,『我為什麼要不信呢?』而他看著爺爺,眼睛里仍然懷著那樣安詳、光明的神情,說,『可是你信嗎?你肯定不會那麼小瞧我吧?相信到二十歲上,我竟既沒有接受過誘惑也沒有去誘惑過別人。』爺爺說,『你是對的。照說我不應該相信。可是我真的信。』因此這不是有關女人的艷聞,自然不是愛情故事:那個女人,那個姑娘,僅僅是那個影子,那天晚上,她能給一支滑膛槍裝彈藥可是卻不能指望她朝窗子外面開槍(沒準是那七八個夜晚,他們擠縮在黑暗裡朝窗子外望那些穀倉或庫房或是收下的蔗糖存放的什麼棚舍,還有一片片的田地,它們都在燃燒與冒煙:他說你鼻子里竟然全是這種氣味,別的什麼也聞不到,一股濃烈的甜膩膩的氣味,彷彿那股怨恨,那深仇大恨,製造出這怨與恨的秘密、黑暗的千年歲月,使糖的氣味變得更濃烈了:爺爺便說此時他記起了他看到薩德本每回喝咖啡都拒絕放糖因此他(爺爺)現在知道這是為什麼了不過為了弄確實他還是問了而薩德本告訴他說確實是如此;他說他當時不感到害怕直到田地和倉庫全都燒光也不害怕而且他們甚至再沒注意燃燒蔗糖的氣味,可是自打那時起他再也吃不得糖了)——那姑娘僅僅在敘述中出現了一瞬間,交代她幾乎只用了一個詞兒,因此爺爺說那情況就像是他也只是在滑膛槍的一下火光中見到她一眼—— 一張傴下的臉,半張面頰,瞬間瞥見的垂下發簾后的一個下頷,舉起的一隻細細的玉臂,捏住推彈桿的一隻小手,那就是一切了。這方面沒有更多的細節與情況,正如也不清楚他是怎樣從地里,從他監工的崗位上逃進被圍困的宅子的,此時那些手持砍刀的黑鬼在他身後緊追不捨,也正如不清楚他是怎樣從弗吉尼亞州破爛小屋去到他監工的甘蔗田的:而前面這一點,爺爺說,可要比從弗吉尼亞州去到那邊更加不可思議,因為後面這事與時間有關,與空間有關,要跨越一段空間必然意味著有點空閑因為時間總比任何距離要長些,而前面的事,也就是從甘蔗田逃進被圍困的宅子,像是與一場激烈的造反共生的,準是短促得跟薩德本對之所作的講述一樣——時間上的壓縮正好說明它自身的暴力程度而他講述此事時用一種愉快的腔調,有點兒像是在聊法律案例,顯然是他記得怎樣就怎樣講述,印象很深,那是因為間離的、與個人無關的興趣與好奇心,即使是恐懼(以前他提到恐懼時程序顛倒了,是講他並不懼怕,不懂什麼叫恐懼時的事,他說)也沒在裏面起多少發酵作用。因為要到事情過去之後他才會感到害怕呢,爺爺說,因為對他來說那無非就是那樣一回事——是一場熱鬧,是一場好戲說不定以後他再也沒機會見到這樣的好戲了呢,因為他的天真仍然在起作用,他不僅僅不知道什麼是害怕直到事後,他甚至都不知道起初自己並沒感到驚慌;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經找到了那個能迅速致富的地方倘若你膽子大而且夠精明(他指的其實不是精明,爺爺說。他指的是肆無忌憚只不過他當時不掌握這個詞語因為那不會出現在學校老師朗讀的那本書里。沒準他所說的勇敢也就是這個意思,爺爺說)不過在這裏高死亡率與金錢共生而金元上的光澤並非得自黃金而是來自鮮血——這彈丸之地簡直是上天特地製造出來單單放在一邊,爺爺說,讓它作為暴力、不義、流血和所有人類貪婪、殘忍的惡魔慾望的演出場所,讓所有被排斥的賤民與所有遭天譴者都來發泄最後的讓人寒心的憤怒—— 一個小島,鑲嵌在笑吟吟、潛藏著憤怒與無法描摹的靛青色的大海中,那是我們稱之為弱肉強食的林莽與我們說它是文明這二者的交叉點,也是個會合處,一邊是黑暗、神秘的大陸,從那裡黑色的血液、黑色的骨骼、肌肉、思想、回憶、希望與慾望,為暴力所掠奪,另一邊則是它註定要去的冰冷、已為人知的土地,開墾的土地與居民,它卻放逐過自己部分的血裔、思想與慾望,認為變得過於極端以致不能面對與再加容忍,讓這個部分在孤寂的海洋上飄流與鋌而走險—— 一個失落的彈丸小島,在這個緯度上得經歷上萬年的赤道傳統才能忍受其氣候,這裏的土地受到二百年壓迫與剝削的黑人血液的澆灌終於作為一個不可思議的對立統一體而萌發生長,這兒有安詳的綠色作物有絳紅色的花,這裏的甘蔗長得像小樹有三個人高自然也比人腰身粗但每一磅都值錢簡直貴重得像銀礦石,彷彿大自然自有一台秤它是記下賬的,對於傷殘的肢體、破碎的心它提供補償而人類卻不這樣,種植自然作物也種植人,不僅得到白流的血的灌溉,而且也讓風吹拂著,在這一股股風裡註定滅亡的船舶難以逃脫,船帆的最後碎片沉進了藍色的海水,也帶去飄散的婦孺們最後、無用、讓人心碎的哭喊——也種植人:在還未受損的骨骼與腦子裡,曾滲入他們腳踏著的土地那古老、不眠的血液仍然大聲吶喊要求報仇。可是他監管著小島,平靜地騎著他的馬到處溜達一面學著那種語言(那根細瘦、脆弱的線,爺爺說,靠了它人們秘密、孤獨生活的小小表面、角落與邊緣能偶爾在一個瞬間被連接上,然後重新沉沒進黑暗,在那裡精神發出第一聲吶喊卻不被聽見,還會發出最後的一次叫喚但仍然不被聽見),不明白自己是騎行在一個火山上,他聽到在夜晚空氣震顫與悸動,應和著鼓聲與吟唱聲,但他不知道他所聽到的是大地自身的心跳,他相信(爺爺說)大地是仁慈與溫和的而黑暗僅僅是你所看到的某個東西或是看不透的某個東西;在監管他所監管著的卻不知道自己是在監管,從一個武裝的城堡出發作他日常的巡行直至那一天自身來到。而他也沒有敘說那件事,那一天是怎麼發生的,導向那個高潮的一個個步驟因為爺爺說他顯然是不知道與不理解他每天必定會見到的事情,因為那份天真—— 一根豬骨,上面還附著一點朽爛的肉,幾片雞毛,一塊沾上什麼東西的又臟又破的布裡面包著幾塊石子,打上了結,這包東西是一個早晨在老人枕頭上發現的沒有人知道(最不清楚的要算高枕熟睡的種植園主本人了) 是怎麼會來到那兒的因為他們同時獲悉,所有的僕人,那些混血兒,都不見了,他不知道直到種植園主告訴他破布上的污跡不是土也不是油而是血,也不知道他認為是種植園主高盧式狂躁的實際上是畏懼,是恐怖,他只不過是感到好奇與很感興趣,因為他仍然把種植園主和那位女兒都看作是(他告訴爺爺直到被圍的頭一個夜晚他竟然連一次也沒有想到他並不知道那姑娘的教名,不管他聽人提到過還是沒有。他還告訴爺爺,這是在敘述時隨便插|進去的,就像你用手指把一副新撲克牌里的『百搭』彈出去事後都記不得你抽走了百搭還是沒有,他說老人的妻子原是個西班牙人,因此是爺爺而不是薩德本琢磨出直到被圍攻的頭一個夜晚他沒準頂多見過那姑娘十來次)看作是外國人;—— 一個混血兒的屍體終於被發現(是他發現的,找了整整兩天卻不明白他碰到的是一堵秘密的黑臉組成的空白的牆,在這堵牆的後面幾乎任何事情都可能被炮製出來,而他後來發現,幾乎任何事情都在發生,在第三天他找到那具屍體的地方他頭一天的頭一個小時就絕不可能漏過如果屍體當時真是在那裡的話)於是他坐在圓木上,爺爺說,講述此事,作出講述它的姿勢,此人爺爺親眼見到過曾與他的野黑鬼里的一個雙雙打著赤膊胸抵著胸地搏鬥,由營地的篝火照亮著,此時他的房屋正在建造,他後來仍然與他們搏鬥,那是在廄房裡馬燈底下,那時他終於娶到了那位能對他頭腦里的宏偉規劃的推進能起輔助作用的太太,搏鬥的原因是沒有的,也不會相互握手和表示謝意,打完他就把血污洗掉並且穿好他的襯衫因為結果總是黑鬼仰八叉躺平在地胸脯一起一伏另一個黑鬼往他身上潑水;——坐在那兒告訴爺爺他終於怎樣找到了那個混血兒,或者說曾經是那混血兒的那團死肉,而他(薩德本)也經歷了大多數人經歷的同樣多的事,做了大多數人做的同樣多的事,包括一些他沒有吹噓的事:不過有些事是一個自認是文明人的人無法不看到時必定會見到的,這樣的事他沒有談,所以他僅僅說他終於找到那個混血兒也因而開始理解局勢沒準會變得很嚴重;接下去是宅子、路障,他們五個——種植園主、那女兒、兩個女佣人還有他自己——關在裏面,空氣里瀰漫著煙和燃燒的甘蔗的氣味,天空里則是燃燒的火光與煙霧,空氣里震顫、抖動著鼓聲與哼唱聲——那個被遺忘的小島在日夜交替倒扣的碗形天空的覆蓋下簡直是一處真空,不可能有援軍前來,連外面世界的風也刮不進來除了貿易風,那同一股死氣沉沉的風在島子上刮過來又刮過去,裏面至今仍負載著冤死婦孺嘶啞的哭喊聲,死者飄蕩在隔絕、孤寂的海上沒有歸宿連個墳都沒有——兩個女佣人和教名他仍然不知道的姑娘給滑膛槍裝彈藥,他和那位父親開槍射擊,不是朝著敵人而是朝向海地夜空自身,把他們微弱無用的小小火光朝陰鬱、厭血、悸動的黑夜噴射過去:那恰巧是在一年裡那個時節里,是颶風的間歇期,沒有任何下雨的希望:到了第八個夜晚水用完了此時必須採取某種行動於是他放下滑膛槍走出去降伏了他們。他就是這樣說的:他走出去降伏了他們,等他回來便跟那姑娘訂了婚約,當時爺爺肯定是說『等一等等一等』的,爺爺說,『可你連認都不認識她呢;你告訴過我圍困開始時你連她叫什麼都不清楚』這時他瞅著爺爺並且說,『是的。可是你瞧,我得過些時候才能恢復清醒呢。』沒有說他是怎麼恢復的。那一點他也沒有說,那個片斷也是插不到故事里去的;他光是把槍放下讓一個人給他打開門閂等他出去再把門閂上,他進到黑夜裡去把他們降伏了,也許靠叫嚷得更響,也許靠站立在那裡,承受著對方認為任何人的骨骼、皮肉可以或是應該能夠承受的(應該,是的:也確實是件可怕的事:找到一副血肉之軀去承受超出血肉之軀理應能承受的東西);說不定到後來對方竟自己害怕得轉過身子逃走了,遠離那雙白色的胳膊和腿,樣子跟他們的一樣,傷損了也會噴涌流淌血液就跟他們自己的一樣,擁有一種不可征服的精神那應該來自他們的精神所產生的同樣的原始火焰,可是不可能來自那裡,這根本不可能(他把傷疤顯露給爺爺看,有一處,爺爺說,再近些就會讓他終身永遠是童男子)接著天亮了八天來頭一回沒有鼓聲,於是他們出來(沒準就是莊園主和那女兒)穿過燃燒過的土地,明亮的陽光灑在上面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此刻準是像走動在令人難信的荒涼、孤寂與和平寧靜之中,他們找到他把他帶進家中:等他恢復過來后他和那個姑娘訂了婚。接著他停住了。」
昆丁沒有回答。他安安靜靜地坐著,對著那張桌子,他的手放在打開的教科書的兩側,而那封信就放在書上:那張正方形的紙是攔腰對摺的,如今攤開著,四分之三張開著,這紙因為舊摺痕的槓桿作用一半翹起著,顯得沒有份量並且有一種古怪的飄浮感,它以這樣一個角度攤開著,使他即便沒有這份加出來的歪曲也根本不可能識讀與辨認。可是他像是在讀,或是儘可能像施里夫看到的那樣是在讀,他的臉稍稍低垂,心事重重,可以說很陰鬱。「他跟爺爺談過這事,」他說。「是在那一回,也就是建築師逃走,打算逃走,打算逃進河床窪地回新奧爾良或是他要去的哪個地方,而他——」(「那個惡魔,對不?」施里夫說。昆丁沒有回答他,沒有停下,他的聲音平平的,怪怪的,有點像在做夢但仍然隱隱帶著那種陰沉的困惑與強壓住的憤怒的陪音:因此施里夫,也很沉靜,戴著眼鏡除此以外身上什麼都沒有(桌子擋住了他腰以下的部位;任何人從房門進來都會以為他是一|絲|不|掛的)活像是某個心態陰暗有點不正常的人用彩色生麵糰捏成的巴洛克風格麵人兒,這個施里夫注視著他,懷著多思與專註的好奇心。)「捎話給爺爺和另外幾個人並且讓他的獵犬和野黑鬼也去搜捕,兩天之後找到了那個建築師,還逼得他在河堤下的一個洞里藏身。那是第二個夏天的事,當時他們燒出了全部的磚,打好地基,鋸好、拾掇好大部分的大木料,而有一天那建築師再也受不了這種生活了也許他怕自己會餓死或是野黑鬼們(說不定也包括薩德本上校)哪天斷了糧會把他吃了,要不就是他想家了或者是他反正非走不可——」(「說不定他有個情人,」施里夫說。「說不定他就是想要女人了。你說過惡魔和那些黑鬼只有兩個黑娘們。」昆丁同樣沒有答理這句話;很可能他沒有聽見,他在用那種怪怪的、壓低的、沉靜的聲音說話,彷彿是對著他前面的桌子或是桌子上的書或是書上的那封信或是放在書兩側的他的手。)「——因此他走了。他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就從二十一個人的當中。說不定就在薩德本把身子轉過去的時候,那些黑鬼是看見他走的只是覺得不值一提;他們是野人因此沒準弄不清楚薩德本自己究竟要做什麼,幹嘛一整天光了身子和他們一起泡在泥濘里。因此我尋思他們壓根兒就沒弄明白過建築師去那裡是幹什麼的,打算讓他幹什麼,他已經幹了什麼,能幹什麼,他又是何等樣人,因此說不定他們以為是薩德本遣走他的,叫他走開跳河尋死去,讓他滾蛋,死了拉倒,或者說不定僅僅就是讓他離開。於是他就走了,在光天化日之下跳起身來就走,穿著他的繡花背心,打著方特勒羅伊領結還戴了頂帽子,像是個浸禮會的眾議員,說不定帽子是捏在手裡的,他跑著進入沼澤地黑鬼們看他走出自己的視線接著便又干起活來而薩德本沒有見到這一幕,直到天黑也沒有想起他,也許是直到吃晚飯也沒有,這時黑鬼們跟他說了於是他宣布明天歇工因為他得出門去借幾條獵狗。倒不是他真的需要獵狗,要說尋找獵跡,他的黑鬼也是會的,不過沒準他尋思客人們,其他的人,不會喜歡用黑鬼搜捕,他們是用慣獵狗的。於是爺爺(他當時也很年輕)帶去幾瓶香檳,有幾個人則帶上威士忌,他們在太陽下山不久后開始去那裡集合,在他的房子那裡,房子連牆壁都還沒有,根本還算不得是什麼僅僅是往地里埋下去幾行磚,不過這沒有關係因為反正他們不睡覺,爺爺說,他們僅僅是帶了香檳、威士忌和薩德本最近打死的一頭鹿的一條腿,圍坐在篝火旁,半夜光景那個人牽了獵狗來了。接下去天也亮了,一開始獵狗遇到了一點麻煩因為野黑鬼里有幾個僅僅為了消遣追循了大約一英里的獵跡。不過獵狗終於還是把獵跡理清了,當事情進行得順利時獵狗和黑鬼走在河床窪地里而大多數的人則沿著堤岸騎馬前進。可是爺爺和薩德本上校跟著狗和黑鬼們走因為薩德本生怕黑鬼們逮住建築師后他來不及控制他們。他和爺爺好多地方都得步行,遇到崎嶇的地段他們讓一個黑鬼牽著馬匹走直到他們能重新上馬。爺爺說那天天氣不錯嗅跡也是留得蠻清楚的,可是薩德本卻說要是建築師等到十月或是十一月再逃走,天氣就更加理想了。接下去他跟爺爺說了些他自己的事兒。九*九*藏*書
「他去了西印度群島。」昆丁一動不動,甚至都沒有把頭抬起來,他的頭一直沉思似的獃獃地對著放在攤開的教科書上的那封信,他雙手分開放在身子前面的桌子上,在書與信的兩邊,信的一半因為攔腰對摺雖然沒有支撐卻翹起著,彷彿它掌握了飄浮原理一半的秘密。「他就是那樣說的。他和爺爺當時坐在一根圓木上,因為此時狗群失去嗅跡了。那就是說,它們把獵物逼上樹了——逼上了一棵樹,他(建築師)暫時還不可能從那裡逃開去他無疑是爬上去了因為他們發現有根嫩樹的枝桿一頭還系有他的弔帶他顯然用這枝桿爬上大樹的雖然他們起初不明白為什麼要纏上弔帶過了三個小時他們才明白那建築師運用了建築學與物理學的原理來躲開他們,人在遇上危機時總要仰仗自己最精通的學問——殺人犯依靠殺戮,小偷依靠偷竊,騙子則依靠舌底爛翻。他(那建築師)很了解那些野性未脫的黑人雖然他不可能知道薩德本竟會動用獵犬;他選好了那棵樹,上去后把那根杆子拖上去並且估計跟最近一棵樹之間的跨度、距離與彎度是多少,接著盪過去,之間的距離是連一隻飛鼠也過不去的,他再從一棵樹上爬到另一棵樹上,走了幾乎半英里這才重新下地。過了三小時還是一個野黑鬼(獵犬都不肯離開那棵樹;它們說他在那裡面)發現他下地之處。因此他和爺爺坐在一根圓木上說話,而一個野黑鬼給派回營地去取吃的和剩下的威士忌,接著他們吹響號角把其他人都召攏來,他們吃東西,在他們等待的時候他又告訴了爺爺一些情況。
「他是停住說話,停住他的講述,」昆丁說。他沒有動彈,顯然是對著(一定要說是對著什麼的話)躺在他兩手之間桌子上打開的書上的那封信。在他對面,施里夫裝滿的煙斗又抽空了。煙鬥倒扣著,一行白色的煙灰從裏面散落出來,鋪在施里夫面前的桌子上,他光赤的雙臂對抱著,像是同時之間既是在支撐自己又是在摟緊自己,因為雖然只有十一點房間里已開始冷下來了,到半夜,暖氣片的熱度只能使煙斗不凍結,雖然(他今晚是根本不會到打開的窗子前去作他的深呼吸的了)他還得過上一會兒才到卧室里先是穿上他的浴袍然後又去在浴袍外罩上他的大衣,胳膊彎里還搭著件昆丁的大衣。「他只是說他此時訂婚瞭然后他就停止了講述。他就那樣停住了,爺爺說,就那樣地直截了當和斷然,彷彿那就是事情的一切,就是可能發生的一切,是一個人晚上對著威士忌能讓另一個人聽得津津有味的一切。也許就是這樣的。」他的(昆丁的)臉低垂著。他仍然用那種古怪、那種幾乎是陰沉、平板的聲調在講,正是這聲調使施里夫從一開始起就盯看他,用那種專註、冷冷的打量與好奇的眼光,盯看著他透過他的(施里夫的)小天使般與學者式的驚訝表情,這表情為那副眼鏡所加強或者徑直就是它創造出來的。「他就那樣站起身來看看威士忌酒瓶,說,『今天晚上就說到這裏。咱們得去睡了;明兒一大早就得開始干。沒準我們能在他肌肉放鬆之前就逮到他。』
「等一等,我告訴你!」昆丁說,雖然他仍然一動不動甚至也沒有提高嗓音——那嗓音自有其充滿緊張與壓抑的性質。「我是在說」我是不是又得把它再聽上一遍呢他想我又非得把它再聽上一遍不可了我已經在把這事重新聽一遍了我正在把它重新聽一遍我今後將不得不再不做別的而只會永遠一遍遍地聽它這是明擺著的一個人不僅永遠也不會比他父親活得更久甚至也不會久於他的朋友和熟人:——(至少關於這件事他應該是不需要關照也不需要警告的即使朱迪思會給他捎話,捎話給他承認她被打敗了,而按照康普生先生的說法,她是既不會向他承認他打敗了她,也不會等著(科德菲爾德小姐說她根本沒有喪偶)他回來好與他見面,也許等的時候並沒有懷著憤怒與失望,沒準他以為會這樣雖然對女人他了解不多,學到的也不多,就像康普生先生所說的,然而肯定是懷著並非冰一般鎮定的感情,按照科德菲爾德小姐的說法,她迎接他時正是這樣冷冰冰的——分別都快兩年了,仍然是在額上輕觸了一下;那聲音、言詞,安靜,含蓄,幾乎沒有個人色彩:「那麼——?」「是的。亨利殺了他」隨後是不多的幾滴淚而在開始流的那一瞬間又止住了,彷彿那濕氣只有一層或是像煙紙那麼薄還與人的臉形一樣大小;又是那套話,什麼「啊,克萊蒂。啊,羅沙。——哦,沃許。我沒能像答應過你的那樣,深入北佬敵後把外衣后擺的一段割下來」;那陣(出自瓊斯的)呵呵聲,那陣格格聲,那團有骨節相連的粘土的一成不變的低能守舊,照康普生先生的說法,倒是既熬過了勝利也熬過了失敗:「唷,上校,狗日的也許能殺死咱們,可是沒法打垮咱們,對啵?」:這就是一切。他回來了。他重新回到家了,在這裏他此刻的問題是得趕緊,時間在飛逝,得抓緊時間呀。他擔心的,康普生先生說,還不是缺少勇氣與意志,這會兒甚至也不是狡獪。他片刻也沒有為自己第三次開頭的能力擔過憂。他所擔心的惟一的事是自己可能沒有足夠的時間把工程做完,把失地全都收復。他也沒有浪費他僅有的任何一點點時間。意志與狡獪,這些他也一點沒有虛耗,雖然無疑他並不認為是他的意志或他的狡獪耽擱他捕捉到機會,而也許還不是狡獪,更多的倒是勇氣,勇氣甚至比意志佔了更大的份量,使他跟羅沙小姐訂了婚,時間離他回家還不到三個月,這之前她對這件事簡直是毫無察覺——羅沙小姐本人就是惡魔作祟說的大弟子和鼓吹者,而他就是那主要的對象(雖然不是受害者),如今與他訂了婚,在連對家裡多了他這樣一個人還沒太習慣之前;——是的,勇氣甚至比意志佔著更大的份量,不過也多少有一些狡獪:五十年通過多次激烈的身心鬥爭而得來的狡獪,這狡獪要就是突然轉變成安分與多思,要就是突然發芽開花,有如隱藏在真空或是鐵硬的土塊里的一顆種子。因為他像是一回來沒有停頓就馬上看到,那是在穿過宅子的那條通道里,這兒是從弗吉尼亞出發的長途跋涉的一個並不中斷的延續,若說有停頓那不是為了與家人相敘,而僅僅是把瓊斯從荊棘叢生的田地與倒塌的柵欄里拖出來,拉出來,把斧子與鐵鎬往沃許手裡塞去,他沒有停頓地看到一個弱點,羅沙小姐嚴陣以待的老處|女寨堡中一個容易進攻的弱點,於是便發動攻勢,作出一擊,還真有點兒老首長(密西西比第二十三團有一段時間歸傑弗生統轄)雷厲風行的戰略戰術風格呢。而這以後在他身上那份狡獪又不靈了。它垮掉了,它消蝕在那過時無用的邏輯與道德觀念里,而過去出賣他的正是這種邏輯和觀念:不定是哪一天,不定是他突然僵住在哪一條壠溝里,一隻腳伸在前面,那隻沒有感覺的犁把捏在他那雙剎那間變得沒了知覺的手裡,不定是哪根柵欄柱被舉在半空中彷彿對於肌肉來說它沒有分量因而是感覺不出來的,他突然理會到他的問題里除了光是時間不夠之外還有一層,而這一點在他的不足里佔著某種超濃縮的地位:那就是如今他已經年過六十很可能只能再生一個兒子,在最好的狀況下他也只有能力生一個兒子,就像那門老火炮知道在它腔筒里僅僅留下一發炮彈一樣。因此他向她作了那樣的建議,而她則作出了他本應知道她會作的反應,說不定也是原來會想到的如果他沒有重又自動陷入他的道德觀念,這觀念零部件一應俱全可就是不肯開動與運轉。於是就有了那個建議,有了那場震驚與無法置信;有了那次無比氣憤與怒火中燒,也導致了羅沙小姐從薩德本百里地出走,她那氣球一般的裙子攤開浮在洪水上,她輕極輕極了的遮陽帽(沒準是埃倫帽子中的一頂,她從閣樓里搜出來的)緊緊地扣在她那氣得發僵與顫顫巍巍的腦袋上。而他則站在那裡,韁繩搭在他一隻胳膊上,鬍子里與眼睛周圍像是有幾分笑意其實那不是笑而是慍怒的思考過於專註以致顯出了皺紋:——他著急,他對這件事有需要;很迫切,但他不畏懼,也不憂慮:僅僅是因為:他這回沒有打中,雖然幸虧僅僅是一次火藥裝得不多的觀察性的射擊,那門老炮,老炮筒和炮車絲毫未損;只不過下一回說不定沒有足夠的火藥先作一次測射緊接著又來一次正式規模的轟擊了;——是為了這回事:狡獪、勇氣與意志的線和他餘下時日的線卷在同一個軸上,而那個捲軸離他很近,幾乎伸手可及。可是這還不是嚴重的關注,因為它(那舊的邏輯,舊的道德,它迄今為止從不放過一次機會背叛他)已經成為模式,已經確切無疑地向他顯示他一直是對的,正如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對的那樣,因此所發生的事僅僅是一個幻象,實際上並不存在)
「——那整整一天坐在小窗戶後面在那兒他可以看到那條路;沒準把鐮刀放下后便徑直進入屋子,沒準屋子裡草墊上躺著的外孫女兒怨氣衝天地問出了什麼事而他回答說,『啥事?啥不對頭,妞兒?』沒準他還勸外孫女兒吃點東西呢——也許是他星期六晚上從店裡帶回家的鹹肉要不就是糖果,說不定還是用來騙她的那一種呢——值不了三五個子兒的發陳的果凍般的粘糖,從一隻蛇紋口袋裡摸出來的,說不定他自己也吃接著便去坐在窗前,在那裡他可以看到窗外草地里屍體和鐮刀以外的東西,可以監視那條路。因為當那個半大小子吹著口哨繞過屋角看到他時,他就是坐在那裡的。父親說他當時准已經明白天黑后不用多久就會有事兒;他一準是坐在那裡並且感覺到、體會到人們正在糾集馬匹、獵犬與槍支——那些好奇心切復讎心切的人——也就是跟薩德本一類的人,他們過去跟薩德本一起坐在他桌子上吃他的,當時他(沃許)還沒有到過比葡萄棚更挨近宅子的地方呢——這些人帶過路,告訴過別人以及地位卑微一些的人仗該怎麼打,他們沒準手裡也有將軍們簽過字的文件說他們實屬最傑出、最優秀的勇士之列——在舊時代他們也曾傲慢、狂妄地騎在駿馬背上在肥沃的莊園里馳騁——他們也是羡慕與希望的象徵,又是失望與悲哀的工具;他想逃避開的正是這些人,當時在他看來沒準他想逃開的也不見得弱於他肯定會撞上的那股子人呢;要是他跑,他僅僅是逃開一股喧鬧、邪惡的黑影,撞向另外一股,因為他們(那些人)在他熟悉的這片土地上都是屬於同一類的,而他老了,太老跑不了多遠了,即使他真的跑他也永遠無法逃開他們,不管他跑了多少路跑了多遠;一個過了六十的人是沒法指望他能跑那麼遠,能逃出這號人居住與規定生活秩序與規則的疆界的:父親說沒準在沃許一生中這是頭一回開始明白北佬或是旁的什麼軍隊怎麼可能打敗他們——打敗這些英武、驕傲、勇敢的人;他們之中公認與首選的優秀人物全都有這股子勇氣、榮譽感與傲氣。此刻大概太陽快下山了,他沒準感到他們已經挨得很近了;父親說沒準他覺得自己甚至都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了:所有那些聲音,那些超越眼前的狂怒的關於明天、明天,又一個明天的喃喃聲:老沃許·瓊斯終於栽了。他滿以為自己捏住了薩德本的把柄,可是薩德本耍了他。他滿以為他拿捏住了薩德本,可是老沃許·瓊斯還是給人耍了接下去沒準是大聲說,是喊叫出來的,父親這麼說:『可是我從沒想到會那樣的呀,上校!你曉得的我從來沒有呀!』此時說不定那外孫女兒煩躁不安地扭動起來而且再次嘟嘟噥噥地抱怨於是他過去安撫她接著又回到原處自言自語,不過此刻很小心,此刻他靜悄悄的因為薩德本挨得很近可以毫不費力地聽到他不喊叫說出的話語:『你知道我從來沒有過。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指望、要求或是渴望從誰人那裡得到什麼,你給我的就讓我很滿意了。不過我從來沒有提出那個要求。我從來沒有非份之想:我只不過是對我自己說我不必這樣做的。像沃許·瓊斯這樣一個角色還用得著去問或是懷疑他嗎?李將軍還在一張親手寫的票子上說他很勇敢呢。勇敢』(說不定聲音會再次大起來,又把這茬給忘了)『勇敢!要是六五年他們誰也沒有騎馬回來那就更好了,他想要是他那一種人還有我這一種人全都沒有在這個世界活過,那就更好了。要是我們這些剩下來的人讓一股風從地面上吹得一乾二淨那就再好不過了,免得有另一個沃許·瓊斯看到自己整個一生給一絲一絲地剝掉並且抽縮癟凹,像一蓬乾枯的玉米皮似的給扔進火里此時那伙人騎馬來到了。他準是在諦聽著當他們從大路上走來,帶著獵犬和馬匹,他看到了燈籠因為此時天已經黑了。當時任保安官的德·斯班少校①跳下馬來看到了屍體,不過他說他沒見到沃許也不知道他在那裡直到沃許從窗戶里幾乎直對著他的面輕輕叫他的名字:『是你嗎,少校?』德·斯班吩咐他出來他說沃許說他再過一分鐘就出來說話的聲音相當平靜;聲音未免太平靜,太鎮定了;是如此的過於平靜過於鎮定德·斯班說他一時之間都沒有反應過來那也未免過分鎮定過分平靜了:『就要一分鐘。我安排好外孫女兒就出來。』『我們會照顧她的,』德·斯班說。『你快出來。』『是哩,少校,』沃許說。『就一分鐘。』於是他們等候在黑屋子前,第二天父親說有一百個人記起了有把屠夫用的刀,那是他藏起並磨得像剃刀般鋒利的——在他懶散的生活里那是眾所周知他惟一引以為傲或是上心的物件——只不過等到他們全都記起來時為時已晚。就當時來說他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他們光是聽見他在黑屋子裡移動,接著他們聽見外孫女兒的說話聲,很煩躁不安:『那是誰?燈點亮呀,姥爺』接下去是他的聲音:『亮光用不著了,妞妞。要不了一分鐘的』這時德·斯班抽出他的手槍,說,『嗨,沃許!快給我出來!』而沃許仍然不回答,仍然對著外孫女兒嘟噥:『你在哪兒啦?』那煩躁的聲音回答道,『不就在這兒,我還能在哪兒啦?那是個啥——』此時德·斯班叫道,『瓊斯!』他已經在破台階上摸著往上走了這時候外孫女尖叫了起來;此時所有在場的人都聲稱他們聽到了刀子割斷兩個人頸骨的聲音,德·斯班倒沒聽到。他只是說他知道瓊斯出來到了廊子上,他往回跳此時才發現沃許並非沖向他而是朝廊子盡頭屍體躺著的地方,不過他當時沒想起那把鐮刀:他只是跑著後退了幾英尺,這時他見到沃許彎下身子又重新站直,現在沃許是朝他奔來了。只不過他是衝著所有在那兒的人跑來的,德·斯班說,是朝燈籠堆跑來的因此這時他們能看到那把鐮刀舉起在他頭上;他們看見了他的臉,還有他的眼睛,他將鐮刀舉在頭上朝前沖,直對著一片燈籠與槍筒,沒有發出聲音,沒有嚎叫,此時德·斯班在他身前往後跑,一邊說,『瓊斯!停下!停下,不然我要殺了你。瓊斯!瓊斯!瓊斯!』」
「那天晚上他離開家去弗吉尼亞了。爺爺說自己怎樣走到窗前看他騎在那匹瘦瘦的黑公馬上,穿過廣場,身上是那套褪色的灰軍服,腰板挺得筆直,插著斷羽毛的帽子有點斜,但是沒有當初戴那頂海狸皮帽時歪得那麼厲害,彷彿(爺爺說)有了軍階與權柄他反倒不像以前那樣張牙舞爪了,倒不是因為經過了不幸的磨鍊或是身心疲憊了甚至是厭戰了,而是彷彿一邊騎著馬他仍然沉浸在那種狀態里,在那裡他掙扎著要超脫與擺脫一個大旋渦,一個無法逆料、無可理喻的人間大旋渦,想伸出來吸口氣的還不是他的腦袋,也不是他為建立後裔那五十年的努力與奮鬥,而是他邏輯與道德的規則,他事實與推論的公式與處方,他結好的賬與產品總也不肯、拒絕游泳甚至浮出水面;——爺爺看他走近霍爾斯頓旅社又看到老麥卡斯林先生與另外兩個老人蹣跚走出來攔住了他,他讓公馬站住,跟他們說話,他的聲音並未提高,爺爺說,然而他的姿勢的嚴肅氣質本身以及端得很正的肩膀,說明他是在辯論,在演說。接著他又往前走了。他仍然能在天黑之前抵達薩德本百里地,因此沒準晚飯後他驅策著公馬朝大西洋的方向走,他和朱迪思重新面面相對說不定有足足一分鐘,他無需說『只要做得到我要阻止它的』,而她也用不著說『那就阻止吧——倘若你做得到的話』而僅僅是道了別,在額頭上吻了吻,沒有流淚;和克萊蒂與沃許也都說了一句話:是主人對奴隸的,貴族對扈從的話:『好吧,克萊蒂,照顧好朱迪思小姐吧。——沃許,從華盛頓我會把亞伯·林肯燕尾服的一隻衣角捎給你的』我尋思沃許的回答就跟當初在葡萄架下侍弄酒壺與水桶時一模一樣:『那還用說,上校;每一條害蟲都別放過呀!』於是他咽下粗麵包,吞下烤橡實做的咖啡策馬離去。接著是六五年了那時軍隊(爺爺也回軍隊里去了;他這時已升為準將雖然我認為晉陞不僅僅是因為他只剩下一條胳膊)已退出喬治亞州進入了卡羅來納,誰都看得出如今戰爭不會再拖多久了。接著有一天李從他自己麾下的軍團里給約翰斯頓撥去些支援部隊,爺爺發現第二十三密西西比團即是其中的一個團。可是他(爺爺)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是不是薩德本用某種辦法發現亨利終於強迫自己的良心與自己達成一致就像他的(亨利的)父親三十年前所做的那樣,是不是朱迪思說不定寫過信給她的父親說她終於從邦那裡聽說了她與邦決定想怎麼做,或者是不是他們四個人在某一點像一個人似的得出一致的看法,那就是必須做某件事情,必須讓某件事情發生,這是他(爺爺)所不知道的。他只知道一天早晨薩德本騎馬上爺爺那個老團的總部去,要求跟亨利談一談也得到了批准,他和亨利談了又在半夜之前騎馬離去。」
「是的,」施里夫說;「科德菲爾德先生:那又是怎麼回事?」
「他甚至都記不得離開的事了。突然之間他發現自己在奔跑,已經離開宅子有一段路,卻不是朝向家裡。他沒有哭,他說。他甚至都沒有發火。他僅僅是得想一想,因此他朝著他能安靜下來想一想的地方跑去,他知道那地方在哪兒。他鑽進樹林。他說他並沒有告訴自己要去何處:是他的身體他的腳,自然而然上那兒去的——在那裡,野獸走出來的一條小徑沒入了蘆葦叢,一棵倒下的橡樹壓在上面形成了個洞窟似的窩巢,在此處他藏了塊鐵板以便有時候來烤點小野味。他說他倒退著爬進洞穴坐下背靠著拱起的根瘤,便尋思起來。因為他仍然無法把事情理順。他甚至還弄不明白他的問題,他的障礙,是在於https://read.99csw.com他的天真,因為在想清楚之前他是不可能把這一點弄明白的。於是他就在他也只好叫作經驗的那點點少得可憐的東西里去尋找,以便找到某個能用來衡量的參照物,可是他什麼也沒能找到。人家叫他繞著去走後門,還不等他能把前來的目的說清,而他這一類人所住的房子全都沒有後門僅僅有後窗,誰從窗戶爬進來或是爬出去準是想藏起什麼或是躲過什麼,這兩件事都不是他打算要做的。其實,他真的是來聯繫生意的,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他相信所有的人都會接受的。自然他沒有期待人家會請他進去吃上一頓,因為從一個起火做飯的地方到另一個,這時間、路程還用不著以鐘點或是日子計算;也許他也根本沒指望別人會請他進屋子去。不過他確實指望別人能聽他說,因為他來,被派來,是為了某樁生意,這生意,即使他記不得具體的是什麼沒準在那時(他說)他根本不懂,顯然是多多少少與這種植園有關係的,而支撐著、維持著那所精緻的白房子、那扇精緻的黃銅裝飾的白大門還有那站在那裡不等他開口就命令他繞到屋後去的猿猴黑鬼身上那些寬幅布、亞麻布和絲|襪的,無一不是種植園。這就像是他被差遣送塊鉛或者甚至是一些鑄好的鉛彈去給某個有一支好槍的人,讓他能夠射擊,而那人卻來到門口告訴他把鉛彈放在林子邊的一個樹墩上,甚至都不讓他走近能看到那支槍。
就在這當口施里夫走到卧室去穿上了那件浴袍。他沒有說等一等,他僅僅是站起身來離開坐在桌子前面在攤開的書與那封信前面的昆丁,走出去穿上袍子回來,重新坐下並且拿起那隻冷卻了的煙斗,雖然並沒有重新裝上煙絲和把它再點燃。「好吧,」他說。「於是在那個聖誕節亨利把他帶回家,進入宅子,那惡魔抬起眼光看到那張臉,他相信就是二十八年前他花了錢遣走的那位。再往下說。」
「——如今沒有多餘的火藥可以打試測炮了因此他這回發射,就像轟荊棘地里的兔子那樣,撿起一小塊干泥巴,用手扔出去。也許此時扔出去的是他和沃許的小鋪里的第一串珠子項鏈,去店裡他常跟他的顧客發火,那些黑鬼、窮白人和愛還價的人,把他們轟出去鎖上門自己去喝個爛醉如泥。也沒準是沃許自己把珠子送去的,父親說,在大門口也就是他從前線騎馬回家的那一天,在他和團隊一起開拔后沃許就跟別人說如今是他(沃許)在看管上校的產業和黑鬼,在說了一陣之後這話連他自己都相信了。我奶奶說薩德本的那些黑鬼最初聽到他這樣說時,他們總在窪地通出來的路上截住他,薩德本讓沃許跟他外孫女兒(當時大約八歲)住的那箇舊魚棚就在窪地里。黑鬼太多以致他無法揮鞭,或是試著,冒險試著揮鞭把他們轟走:他們會問他幹嘛不去打仗,而他總是說,『滾開,別擋道,臭黑鬼!』而這總招來開心的哈哈大笑,他們彼此互相問道(除非是沒有別的黑鬼在只有他沃許):『他什麼人,還叫俺們黑鬼?』於是他就手拿棍子朝他們衝去而他們僅僅是稍稍挪動不讓他打著,一點不生氣,僅僅是哈哈大笑。他呢,仍然帶著魚和野物,那是他打的(還沒準是偷的呢),還有蔬菜,給宅子送去,當時這幾乎就是薩德本太太和朱迪思(還有克萊蒂)賴以為生惟一的東西了,而克萊蒂甚至都不讓他提著籃子進廚房,她說,『就停在那兒,白人。就停在眼下你站立的地方。上校在的時候從沒讓你進過這扇門,你現在也不要進。』情況倒真是那樣的,只不過父親說這裏還包含著某種驕傲呢:他確是從未試過要進宅子,雖然他相信若是他真的試了,薩德本也不會讓婦女轟走他的;就像是(父親說)沃許可能會這樣對自己說我不想這樣試原因倒不是我不想給哪個烏烏黑的黑鬼一個機會,跟我說我不能這麼干,而是因為我不想逼托姆先生去咒罵那黑鬼,或是因了我而挨他老婆的罵可是他們會逢到星期天下午便一起在葡萄棚下喝酒,而在星期一到星期六他會見到薩德本(好神氣的一條漢子呀,沃許總這麼說)騎著黑公馬,滿莊園飛奔,而父親說在這個時刻沃許的心裏總是如何地感到安寧與驕傲,說不定他會覺得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黑鬼們,照《聖經》的說法讓上帝咒罵著創造出來是要當所有白皮膚人的牲口與奴僕的,可是他們卻比他跟他外孫女兒供應得更好,住得更好甚至穿得也好一些——這個世界,去這裏他走到哪裡總是聽到黑鬼哈哈大笑的嘲弄、譏刺的回聲,他會覺得這個世界僅僅是一場夢與一個幻想,而真正的世界是那樣的,在那裡他自己那獨一無二的偶像(父親說)騎了那匹純種黑馬奔騰馳騁,沒準沃許會這麼想,父親說,《聖經》說所有人都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創造出來的,因此在上帝的眼裡所有人反正都是一樣的,至少在上帝看來都是一樣的,因此他會看著薩德本同時想一個多好多麼驕傲的人哪。如果上帝他老人家想下凡在大自然土地上騎馬蹓上一蹓想讓自己顯現的應該就是這副模樣了。說不定送去那第一串珠子的甚至就是他自己,父親還說沒準還有此後三年所送的每一根緞帶,在這段時間里那個姑娘發育得很快,這種人家的姑娘總是那樣的;或者在見到她戴上緞帶時他反正會知道或是認得出所有緞帶里的每一根,即使她向他撒謊說是從哪裡與如何弄來的,何況她大概也不會撒謊,因為她當然清楚三年來他每一天都在貨架上見到這些緞帶必定早就像熟悉自己的鞋子一樣熟悉它們了。而且熟悉緞帶的不僅有他,還有所有別的男人,那些顧客和遊手好閒之徒,他們中既有白人也有黑人,在小店的廊子上或坐或蹲,看她走過,她對那些緞帶和珠子不太反感不太畏懼也不太炫耀,但幾乎是這樣;對每一種態度都不全是但又都沾上點邊兒:挑釁、厭煩和害怕。不過父親說沃許的心沒準仍然很平靜在他見到那件衣服並且對它說了些話之後,說不定此時只不過有一點點嚴肅,他看著她那張隱秘、對抗與驚恐的臉,當時她告訴他(在他提問之前,也許這樣自動未免過於緊張與急促)說這是朱迪思小姐給她,幫她縫製的:我父親說沒準沃許一下子突然明白了,沒有受到警告就明白了,為什麼他在廊下那些人跟前走過時他們的目光也都追隨著他,這就是說他們早就明白他還以為他們腦子裡沒準在盤算的事。可是父親說沃許的心仍然是平靜的,即使是此刻,於是他回答了,要是他確實回答過什麼的話,斷然制止了外孫女兒的抗議與否認:『行了,不用說了。既然上校和朱迪思小姐要把這送給你,我希望你記得謝謝他們。』——沒有感到驚恐,父親說:僅僅是若有所思,僅僅是很嚴肅;接著父親說那天下午爺爺如何騎馬下鄉去跟薩德本談件事,小店門口沒人他正打算離開上宅子那邊去此時他聽見鋪子後面傳來聲音於是他朝那邊走去因此聽到了那些話,在他能開始不聽之前,也在他能讓別人聽到他叫喚薩德本的名字之前。爺爺還見不著他們,他甚至還未能走到他們能聽到他聲音的地方,可是他說他很清楚他們準是在何等樣的狀態中:薩德本已經說了讓沃許去把酒壺拿來,此時沃許開口了,薩德本一點點把身子轉過來,明白沃許不肯去拿酒非得先讓薩德本明白自己要表達的意思,接著薩德本明白了那層意思,他仍然半轉過身子,接著突然之間他身子往後仰了仰,把頭猛地抬起來,盯看著沃許,而沃許站定在那裡,也不畏縮,作出一副倔強、平靜一點也不畏縮的擅抖,此時薩德本說,『那件衣服怎麼啦?』爺爺說發出那樣短促、尖厲的聲音的竟是薩德本:而不是沃許;沃許的聲音僅僅是平靜與沉穩的,不是低聲下氣的:僅僅是很有耐心,慢騰騰的:『我認識你到現在也快二十年了。你關照我的事我從來沒有違背過。我是個邁過六十的人了。可她只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於是薩德本說,『你是說我傷害了這姑娘?我,一個年紀跟你一般大的人?』於是沃許說:『倘若換了別的隨便是誰,我會說是年紀跟我一般大。先不管老不老的,我反正不會讓她留下從你手裡得到的那件衣服或是任何別的東西。你跟別人不一樣。』於是薩德本說:『怎麼不一樣?』爺爺說沃許沒有回答於是爺爺再次叫喚可他們誰都沒有聽到他;此時薩德本說:『那麼這就是你怕我的原因了吧?』而沃許說,『我沒害怕。因為你是勇敢的。倒不是說你一生中有過一秒鐘、一分鐘或是一小時是勇敢的因而從李將軍那裡拿到一張文書證明這點。反正你是勇敢的,就跟你是個活人能進氣兒出氣兒一樣。不同的地方就在這兒。這不需要從誰那裡拿到一張票子來告訴我這個。我也知道你那雙手不管碰到的是什麼,是一團兵還是一個傻丫頭或者僅僅是一隻獵狗,你都可以把它擺弄得服服帖帖。』這時候爺爺聽到薩德本有個動作,突然而且猛烈,爺爺說他認為,他想,他想象沃許在想的是什麼。可是薩德本僅僅說了聲,『去拿酒壺來。』——『好咧,上校,』沃許說。
「哦,」施里夫說。「——行了。讓咱們離開這要命的冰窖上床去吧。」
「很好,」施里夫說。「往下說呀。」
「好的,」昆丁說。「那兩個孩子」一邊想是的。說不定我們都是父親。說不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就結束了。說不定發生從來也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沒準像石子沉下去后水面上的波紋一樣,波紋推進,擴散,這個池塘由一條狹窄的臍帶般的水道與旁邊一個池塘相連而這裏的水是頭一個池塘供給的,供給過,一直在供給的,讓這第二個池塘蓄有一種溫度不同的水,分子構成不同,看去,摸著,記憶起來都不同,以不同的色調映照著無垠、不變的天空,這無所謂:那石子水淋淋的回聲,它甚至都未曾看見石子落下,回聲也掠過它的表面,以原來的波紋間距,按照陳舊的無法去除的節奏一邊想是的,我們都是父親。或者沒準父親和我都是施里夫,也許得有父親和我兩人才能製造出施里夫或者說施里夫和我兩人才能製造出父親或者說有了托馬斯·薩德本才能製造出所有我們這些人。「是的,兩個孩子,一子一女,從性別和年齡上都與規劃配合得那麼緊簡直好像也是他精心設計的,性格上、心智上和體魄上都跟規劃配合得嚴絲密縫彷彿是他從天堂里的天使群里精選出的,正如他準是從海島那邊不知何等樣烏七八糟的亂民里挑出他那二十名黑鬼一樣,當時他休棄了那第一個妻子和那個孩子因為發現他們對他規劃的進一步實現並不能有所幫助。而爺爺說那裡面並不存在良心的問題,三十年後的那個下午薩德本坐在辦公室里告訴爺爺一開始他的良心多少有些使他不安可是他冷靜、理智地與自己的良心作了一番辯論最後還是弄妥了,就像在和科德菲爾德先生合作的提貨單那件事上,他也一準跟自己的良心辯論過(只不過這一回沒那麼久,因為這一回時間緊迫)最終也是弄妥了;——他也承認從某種角度看他所做的事情里是有不正義的地方可是他在自己權力範圍之內儘可能加以排除,辦法是把事情擺到桌面上來處理;他本來可以直截了當地甩掉她,可以拿起帽子一走了之,可是他沒有這樣做:而且他具有爺爺也會不得不承認是一個正當與有充分根據的權利,且不說他獨自拯救了整個種植園,也救了那上面所有白人的生命,至少是對於產業的某個部分是有權利的,那是在結婚安排上特別說清楚與立下文書劃歸他的,他在那次立約上是光明正大的,對自己卑微的出身和貧乏的物質條件毫不隱瞞,而對方呢,則不僅有所保留而且確實有不如實反映的問題,這反映不實竟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以致不僅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損害與影響了他整個規劃的中心動機,而且還會成為一個諷刺性的欺騙,對於他在完成規劃上過去所容忍、捱受的一切以及將來為完成規劃他會做到的一切——權利他自願放棄了,從他能說是自己的東西里他僅僅帶走了二十名黑鬼,換了別人處在他的地位上是會堅持保留權利而且(在爭鬥中)也會得到法律以及道義上的支持的如果不是良心上的脆弱支持的話:而爺爺這時不說『等一等等一等』了因為這又是天真的問題了,這份天真相通道德的合成也跟餡餅或蛋糕的揉捏一樣,一旦你稱好、量好、搭配好,把各種材料攪合起來放進烤爐一切便都完成,出來的除了餡餅或是蛋糕之外便再不會是別的了。——是的,在爺爺的辦公室里坐在那兒試著解釋,以那種耐心的、顯得很驚奇的要點重述,不是對爺爺也不是對他自己,因為爺爺說他的平靜本身便足以表示他好久以來已經對理解它不抱任何希望,他是試著向環境,向命運本身作解釋,講那一個個很合邏輯的步驟,可他正是經由這條路走向一個絕對、永遠荒謬的結局的,他重複著他的歷史(此時他和父親也都清楚了)中簡單明了的要點,彷彿他是在解釋給一個脾氣乖戾、喜怒無常的小孩聽:『你明白吧,我頭腦里有過一個規劃。它是好還是不好這並非問題的關鍵;問題是,我在那裡面哪一步上犯了錯誤,在那裡我做成了什麼或是做壞了什麼,什麼人或是什麼事情因它而受損害到了那個程度,以致會顯示出來。我有過一個規劃。為了完成它我得要有金錢、一幢房子、一個莊園、要有奴隸和一個家庭——自然,也總得有位太太。我著手去拿到這些東西,不向任何人乞求恩賜。我有一回甚至還冒過生命的危險,這我對你說過的,雖然我也告訴過你我冒這個險並不純然和簡單地是為了得到一個妻子,雖然它帶來了這樣的結果。不過這也並非問題的關鍵:有那個妻子這就足夠了,我真誠地接受她,自己方面的事我一點也不保留,我希望他們對我也這樣。我甚至都不提要求,聽著,人們往往認為我這樣出身卑微的人都會這樣(或者至少是這樣做會得到原諒)因為他們不懂跟出身高貴的人交往時得斯文一些。我那時沒有提什麼要求;我按照他們自己的開價接受他們,同時堅持在我這方面要充分說明我自己和我祖輩方面的情況:可是他們對我故意隱瞞了一個事實對此我是有理由知曉的他們也清楚要是我知道了便會拒絕整件事情,否則他們就不會對我隱瞞了——這件事我一直到我兒子出生后才知道。而即使到這個時候我也沒有倉促行事。我本來可以提醒他們這麼多年虛度了,如今我連同我的規劃滯后,不僅是喪失了歲月本身的數量所代表的消逝了的時間,而且還得算上我重新開始以達到我獲得過後來又失去的地位那段歲月數量所代表的應補償的時間。可是我沒有跟他們這麼算。我僅僅是說明這個新弄清的事實使這個女人和孩子與我的規劃不可能結成一體,接下去,如我告訴你的,我不僅未曾企圖保留那些我有權認為是屬於我的,是我冒了生命的危險得來的財產,而且也拒絕了那些白紙黑字簽名畫押劃歸我的那些,相反,我拒絕與推辭了這方面所有的權利與要求,使得我能對那兩人可能受到的任何不公平待遇作出補償,可能有人會認為我剝奪了他們在我日後可能獲得的任何財產方面的權利:可這是達成協議的,聽著,是雙方都同意了的。然而,在三十多年之後,在三十多年過去我的良心最終讓我相信倘若我做了一件不公平的事,我已經力所能及地對之作了補償——』這時爺爺沒有說等等而是說,沒準甚至是吼叫著說:『良心?良心?好上帝啊,老兄,你還指望別的什麼?就連一個在修道院里度過這段時日的人也會明白了,何況是像你這樣熬過好些那樣的年頭的人呢,對不幸的親和力與本能,就沒讓你變得比那更明白一些嗎?對女性的駭怕與畏懼,你吸頭一口奶時便准已把它們吸進肚子,這些也沒讓你變得聰明些嗎?別人對你說那是童貞,其實還不是最最沒有用,最最愚蠢的天真?你拿良心去交換來的是什麼,就讓你那麼相信除了用正義就不能用任何別的錢幣,從她那裡購買到豁免權?』——」
「是我。」昆丁一動不動,施里夫盯看他的時候也沒有抬起眼睛。「我們去了之後的那天——那晚之後——」
「那得又過三十年了,」昆丁說。「是在三十年之後,他才又告訴爺爺其他的事。也許他太忙了。他閑聊天的時間都被用來進一步實現他腦子裡那個宏偉的計劃了,而他惟一的消遣就是在馬廄里跟他那些野黑鬼搏鬥,閑人可以在那裡拴住坐騎從屋後過來而不至被宅子里的人看見因為他此時已經結婚了,他的房子落成了,他為偷竊它而被逮捕過然後又釋放了,因此一切都已定當了,他有位太太和兩個孩子——不,三個——安頓在宅子里而他的土地都清理過種上了爺爺貸給他的種子如今他正在變得殷實富有——」
「我聽到你說了。停住什麼了?怎麼能訂了婚接著又停住卻仍然有一個妻子以後再休掉呢?你說他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去到海地的,接著又記不得自己怎麼進入黑鬼包圍的房子的。現在你又想對我說他連自己怎麼結的婚都記不得是不是?說他訂了婚接著他決心要停下來,只不過有一天他發現自己並沒有停下相反卻是結了婚?而你還一個勁兒地說他是童男子?」
「等等,」施里夫說;「看在基督的份上等一等。你是說他——」
「——什麼?」昆丁說。「那不是個兒子。那是個女孩。」
「那麼是誰告訴他的呢?」
「別說我說話跟你老爸說話一模一樣,」施里夫說。「你就往下說。說薩德本的那些孩子。往下說。」
「可是他仍然不妒忌自己觀察著的那個人。他眼紅的是那雙皮鞋,沒準他希望他父親也能養有一隻穿寬幅衣料的猿猴可以給自己端端酒壺,並且負責把柴禾與水運進小屋,讓他那幾個姐姐用來洗洗涮涮,做吃的並且把屋子弄得暖暖和和的,而他呢,卻可以逃開這些負擔。沒準他甚至還領會與明白他的姐姐從這裡能得到什麼樂趣,當她們的鄰居們(像他們一樣也是白人,住的小屋還沒有黑奴們住的蓋得講究與保養得好,但仍然籠罩在自由的燦爛光環里,而黑奴區卻沒有光環儘管有不漏雨的屋頂與刷得白白的牆壁)看到她們被人伺候著。因為他還不單是沒有失去天真,他甚至還沒有發現自己擁有天真。他對那個人的妒忌,還不如他對一個正好擁有一支上好來複槍的山民的妒忌來得強烈呢。他會對這支槍垂涎三尺,但是他自己也會支持和確證槍主人有槍的驕傲與得意,因為他不能想象槍主人會如此厚顏無恥,對自己運氣好拿到了槍而別人卻沒有炫耀不止,以至對別人說:因為我擁有這支槍,所以我的胳膊、大腿、血液和骨頭比你們的都要高貴除非是因為在槍戰中得到勝利:而人又究竟怎麼能跟有穿得整整齊齊的黑鬼和能脫了鞋在吊床上一躺就是整個下午的人比試槍法呢?要是比試了,又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呢?有一天,他父親差他送個口信到大宅子里去,當時,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天真的。他不記得(或是不曾說起)那口信是什麼內容,顯然他還是不大清楚他父親在幹什麼活兒,老爹有什麼活兒(或是打算做的什麼活兒)與種植園有關—— 一個男孩,不是十三歲便是十四歲,他也說不準到底幾歲,穿的是他父親從種植園小鋪里買來的衣服,已經破了,他的一個姐姐給他補好、改小讓他穿著正合適,他對自己穿了這樣的衣服是什麼模樣或是別人穿著會是什麼模樣毫不察覺,正如他對自己的皮膚無所思無所想一樣,他順著大路,拐進大門,沿著車道穿過一片空地,那裡有更多的黑人在幹活,一整天也沒什麼正經活兒可干,除了伺弄花卉和修整草坪,就這樣,他來到宅子前,來到柱廊與前門那裡,心想這下子他終於要看看裏面了,看看一個人還能該些什麼別的東西,此人可以專設一個黑鬼來給自己遞酒、脫鞋,有鞋卻可以不用穿,片刻也沒有想到那人是不是很願意坦然向別人顯示自己的財富,像山民那樣,山民惟恐別人不看跟自己的槍配套的盛火藥的牛角和鉛彈模子。不過他還是太天真了;他知道了這一點卻不明白自己已經知道;他告訴爺爺,還不等來應門的那個猿猴黑鬼說完要說的話,他便像是散了架一樣,他體內的一個部分扭轉過來奔跑著穿越過他們在當地生活的兩個年頭,就像一個人匆匆穿過一個房間看了裏面所有的東西接著轉過身子重新穿過房間又從另一方面看了所有的東西這時你發現你方才根本沒有見到它們,他匆匆回顧那兩個年頭看到了確實發生過而他以前連見都沒有見著的一系列事情:某種膚淺、平板、默默地觀看黑鬼的方式,那是他那幾個姐姐和別的一些她們類型的白人女子看黑鬼的方式,不是懷著恐怖或是畏懼而是以一種主觀設想的敵對態度,生成這態度也不是因為有任何確知的事實或理由而是出於一種感覺,從白人也是從黑人那裡一代代傳下來的感覺,其臭氣瀰漫于站在快坍塌的小屋的門口的白種女人與走在路上的黑鬼之間,這種感覺解釋不太清楚因為事實上黑鬼們有更好的衣服,而黑鬼們並不用敵對情緒來回報也不懷任何刺|激或嘲弄的感情而是通過這一事實本身,即:他們顯然對之並無知覺,也未免太麻木了(你知道你可以揍他們,他告訴爺爺,他們不會還手甚至都不抵擋。可是你又不想打了,因為他們——黑鬼們——不是那個對手,不是你想打的那個對象;在你打他們的時候,你彷彿僅僅是打在上面印有一張臉的幼兒玩具氣球上,那張臉光光滑滑的,臌脹著,快憋不住要爆發出大笑了,因此你不敢打它因為它僅僅是會炸裂,你寧願讓它繼續往前走,走出你的視線而不願讓它哈哈大笑地站在那裡)——關於晚上爐火前的聊天,當她們有人相伴的時候,或是讓她們自己走動走動,晚飯後到另一座小屋去看望別人,女人家的聲音相當清醒,甚至還相當平靜,然而充溢著一種陰森和憂鬱的調子而只有某個男人,往往是他那個喝醉酒的老爸,會突然插|進來惡狠狠地重申自己是多麼的了不起,力氣多大如何招來同伴們的欽佩,而那個十三或是十四說不定還是十二歲的男孩知道男人們與女人們在講的是同一件事雖然從來沒有指名道姓過,就像人們談起饑饉而不提圍城,談起生病時不提是什麼傳染病一樣;——關於有一個下午他和他姐姐走在路上,這時他聽他們後面有馬車駛來於是便跨到路外面去這時他理會到他姐姐不打算給馬車讓路,她仍然走在路當中,以她頭昂著的那個角度來表示一種陰沉沉的決不妥協的神情,於是他朝她大叫:緊接著是塵土撲來,幾匹馬仰立,馬勒環扣與輪輻閃閃發光;他瞥見馬車裡有兩把遮陽傘而那個戴了高頂綢禮帽的黑鬼大聲喊道:『嗨,姑娘!閃開!』接著一切都過去了,走掉了:馬車與塵土,陽傘下瞪視著他姐姐的那兩張臉:接下去他朝那團滾滾而去的塵土扔去幾團不起作用的土塊,後來,當那個猿猴穿戴的黑鬼管家在他說明來意那會兒老用身子擋住門口的時候,他才明白他當初扔土塊並非朝向那個黑鬼車夫,其實是朝著由傲慢、精緻的輪子所揚起的塵土,而且也是同樣的不起作用;——關於一天深夜他父親回家,跌跌撞撞進入了小屋;他能聞到威士忌的氣味雖然當時從睡夢中給吵醒腦袋仍然昏昏沉沉,他在父親的聲音里聽出了那同樣強烈的出了氣報了仇的喜悅感情:『俺們今兒晚上把佩蒂伯恩家一個黑鬼猛抽了一頓』這話讓他激動,他驚醒了,便問是佩蒂伯恩家的哪一個黑鬼而他父親說自己也不清楚,這黑鬼以前沒見到過:接著他問那黑鬼幹了啥事而父親卻說,『反正不是好東西,那佩蒂伯恩家的天殺狗娘養的黑鬼。』——由於當時他還沒有發現自己的天真,他準是和他父親意味自己的回答一樣地意味著他的問題:在感受著痛苦,在扭動與吶喊的,並不是真實的黑鬼,活的人與活生生的皮肉。他甚至像是可以看見他們:樹林里被火炬劃破的黑暗,白人們猙獰、歇斯底里的臉,那黑鬼氣球般的面孔。也許黑鬼雙手是給捆住或是被人扭住的,不過那也無關緊要,因為這並不是那氣球臉用以掙扎和扭動以求得自由的那雙手,並不是那張氣球臉:氣球臉僅僅是在他們之間保持著平衡,飄浮著,很光滑,臌脹得像紙一般薄。接著有個人會朝這氣球死命地、不顧一切地揮去一拳,這以後孩子似乎看到他們在逃走,在拚命跑,帶著他們身邊的一切,而攆上他們,超過他們后還繼續往前然後又回過身來再一次淹沒他們的,則是那振耳欲聾的一陣陣淳厚笑聲,無意義、讓人膽戰心驚的笑聲,而如今他站在那扇白色門的前面,有個猿猴黑鬼擋在門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這孩子,穿著打了補釘、改小的粗布工裝,腳上沒有鞋而且我諒他連試都沒有試用過什麼梳子因為那應該是他姐姐小心翼翼藏起來的寶貝東西——他從來沒有思量過自己的頭髮、衣服或是任何人的頭髮與衣服直到他看到那個猿猴黑鬼,此人並非因為自身的原因恰好有幸在里士滿兩個城市。前者為弗吉尼亞州首府,後者為南卡羅來納州東南部港市,都是南方內戰前最古老、最富於貴族氣的地方。">受到過家庭禮儀的訓練,他看著——」(「說不定甚至是在查爾斯頓,」施里夫悄沒聲地說。)「——黑鬼的那身打扮他甚至都不記得黑鬼說了些什麼,不記得黑鬼用什麼方式告訴他,甚至還沒等他說完自己前來的目的,就讓他以後再別上前門來要來就得繞到後面去。read.99csw.com
「因為他並沒有發火。他對爺爺說的時候堅持這一點。他只是在思量,因為他知道對這件事總得有個交待,他對此事總得做點兒什麼這樣他過下半輩子時也跟自己可以有個說法,可是他拿不定主意該怎麼做因為他很天真這是他剛剛發現的,這(天真,而不是他這個人,他的傳統)才是他必須對付的。他舉不出什麼來與之比較和估量除了那個來複槍的比喻,不過這根本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對這件事他倒是蠻鎮靜的,他說,坐在那裡手臂抱著膝蓋在他的小洞穴里緊挨著獵物常走的小徑,在這兒當風向對頭時,他不止一次見到麋鹿走過離他還不到十英尺,他跟自己靜悄悄、沉著地辯論,辯論的雙方都同意是否能找到另一個人,年紀大些聰明些的人來問問。可是沒有這樣的人,有的只是他自己,這個說不定是十三歲也可能是十四歲沒準已經十五歲的人,他已經永遠也不可能確知自己到底是幾歲了,在這同一個人的身體內兩種聲音在輕輕地、鎮定地辯論:不過我可以開槍打他的。(不是指那個猿猴黑鬼。再也不是那個黑鬼正如那天晚上他父親參加抽打的那個也不是。那黑鬼僅僅是另一張氣球面孔,光滑、臌脹,笑聲淳厚、響亮與讓人膽戰心驚因此他不敢讓它爆炸,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從那扇半開的門的裏面,在那個瞬間,在他自己知道之前,他內部的某個東西逃逸出來而且——他無法閉住它的眼睛——從那張氣球臉內朝外張望,就跟那個有皮鞋卻可以脫了不|穿的人一樣,此人受到發出笑聲的氣球的遮擋和保護,不讓孩子這類人撞見,他(那個富人)不知呆在哪個看不見的角落朝外張望,看到一個被擋在門外衣服打補釘長了雙外八字腳不|穿鞋的孩子,還透過孩子朝遠處看,孩子自己見到他的父親、姐妹和兄弟,就以那個主人、富人(不是黑鬼)一直在看他們的眼光——彷彿看的是牛群,是粗野沒有禮儀的生物,被野蠻地運進一個世界,沒有自己的希望或目的,而這些生物反過來也會野蠻與惡意地大量孳生,兩倍、三倍與多倍地生育,讓空間與大地充溢著一個種族,其未來無非是一代代人穿改小、打補釘的外套,還是從小鋪里高價賒購的因為他們是白人,黑人在這裏倒可以免費領取外衣,黑人惟一的遺產是一張氣球臉上綻開笑容的表情,這臉曾朝外張望過某個記不清、沒有名字的祖輩,這人是個小男孩時便敲過 一扇門並讓一個黑鬼打發從後面繞。):可是我可以開槍打他。而另一個聲音說:不。那不會有任何好處。第一個聲音說:那我們該怎麼辦呢?另一個說:我不知道:而第一個說:不過我可以開槍打他。我可以悄悄穿過那些灌木躺在那裡等他出來躺在吊床里然後開槍打他:另一個說:不。那是一點兒好處也不會有的:而第一個說:那我們該怎麼辦呢?而另一個則說:我不知道。
「他當時還不知道這件事。爺爺也並沒有把全部情況告訴他,就像薩德本從來沒有把足夠多的情況告訴爺爺一樣。」
「他的問題出在過於天真上。突然之間他發現,不是發現他想幹什麼而是他不得不去干,非得去干不可,不管他想還是不想,因為如果他不幹這事他知道在往後的日子里他絕對無法容忍自己,絕對無法面對所有那些男人和女人為了讓他存在自己死去以便在他心中留下的東西,這些東西可以讓他挺過去,也無法面對所有的死者他們等著看他是不是會把事情辦好,會把事情處理好,因而能坦然面對不僅僅是早年間死去的人而且也包括他死去之後沿著他所走的路前進的活人。而且在他明白他的目標是什麼的那個時刻,他發現這是世界上他最最不具備條件去做的一件事,因為他以前不僅僅不知道他得去做這件事,他甚至都不曉得世界上有這麼一件事要做,需要完成,而這時他都快十四歲了。因為他是出生在西弗吉尼亞的,在山區里那兒——」(「不可能在西弗吉尼亞州,」施里夫說。「——什麼?」昆丁說。「不可能在西弗吉尼亞州,」施里夫說。「因為一八三三年他在密西西比州時是二十五歲,這麼說他出生於一八〇八年。一八〇八年還根本沒有西弗吉尼亞州呢因為——」「行了,」昆丁說。「——西弗吉尼亞州還沒有被批准——」「行了行了,」昆丁說。「——加入聯邦一直要到——」「行了行了行了,」昆丁說。)「——山區那兒,他認識的不多的幾戶人家住在擠滿孩子的圓木小屋裡,他自己就出生在這樣的小屋裡——男人和小青年出去打獵或是躺在爐火前的地板上,而婦女與大姑娘就在他們身上跨過來跨過去好到火跟前去煮吃的,那裡惟一的有色人種是印第安人,而你僅僅是透過來複槍的準星俯視他們的,在那兒他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沒有想象過,一塊地方,一片土地,是被清清楚楚地劃分開,確確實實是被人擁有的,擁有的那些人啥事不幹除了騎著駿馬在上頭走來走去或是穿著講究的衣服坐在大房子的游廊上,與此同時,別的人為他們幹活;他當時連想象都沒有想象過會有這樣的生活方式或是願意過這樣的生活方式,或是世界上真的有你想得出的一切物品,而擁有物品的人不僅僅可以鄙視那些不擁有的人,而且這種鄙視還受到支持,不僅僅被同樣擁有物品的人而且也被那些不擁有物品而且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擁有的因而受到鄙視的人。因為在他原先生活的地方土地屬於每一個人與所有人的,因此誰若是花力氣圈出一塊地而且說『這是我的』那麼這個人準是瘋了;至於物品,別人擁有的不會多過你所擁有的因為每個人所擁有的也無非是他有足夠的體力與精神去取得與保持的那些,只有瘋子才會費這個事兒去取得甚至想能擁有比他吃得掉或是可以用來換火藥與威士忌的更多的東西。因此他連知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全都被劃分得清清楚楚、確定無疑與一絲不苟,住在這上面的人地位也都劃分得清清楚楚、確定無疑與一絲不苟,取決於他們的皮膚恰好是什麼顏色與資產恰好有多少,那裡有為數不多的一些人不僅對別人有生殺予奪的而且還有交換與出賣的權力,他們能讓活人替他們完成各種永無窮盡、單調重複的私人事務,例如從酒瓶里斟威士忌(這裏倒也一樣愛喝威士忌),把杯子放進這樣一個人的手裡或是在他上床前幫他脫下靴子,而自古以來所有人靴子都得自己脫而且一直得這樣直到蹬腿咽氣而這個活兒過去沒人願意做將來也不會有人想做不過就他所知也沒有人動過念頭想要逃避正如沒人想過要逃避咀嚼、吞咽與呼吸這些負擔一樣。他幼年時根本不去聽竟然也滲透到他所在的山區的有關泰特沃德如何闊綽的雲山霧沼般的神話,因為他當時理解不了人們所說的是什麼意思,等他長成為一個男孩時他也不去聽因為眼前沒有什麼實例可以與之相比較與衡量使那些話具有生命與意義,而且他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自然不相信、不認為有一天他可能會有),也因為他很忙,得做男孩該做的種種活計;等他長大成了個半大小夥子時,好奇心本身把這些他不知道自己聽說過的也思量過的故事重新挖掘出來,他感興趣了,也很想去把這些地方見識上一回,但倒並不感到妒忌或遺憾,因為他單純地認為某些人就是孳生在某個地方而另一些人則孳生在另一個地方,一些人生下來就很富有(或是幸運,他可能是這麼說的:也很可能他把幸運說成是富有)而另一些人則不是這樣,而(他是這樣告訴爺爺的)人們自己在選擇上是不可能有什麼作為的更談不上感到遺憾了,因為(這也是他告訴爺爺的)他從來沒想過任何人應該像當局或是權威那樣,採取任何蔑視別人,不管是什麼人這樣蠻不講理的做法。因此他幾乎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一個世界直到他掉了進去。
「那是自然,」施里夫說。「那樣挺好。不過你說薩德本。說那個宏偉規劃。接著說,快點兒。」
「你父親,」施里夫說。「他好像在收集大量過時情報上相當及時嘛,都等了四十五年了。要是他知道這一切,他憑什麼告訴你亨利和邦之間的麻煩是出在那個八分之一混血女人身上的呢?」
「這時候他餓了。他上大宅子去的時候是在午飯前,而現在他蹲著的地方已經完全沒有太陽雖然他還能見到周圍樹梢高處有陽光。不過他的肚子已經告訴他時間晚了等到他回到家裡時間就更晚了。接著他說他開始想到了家。家他最初以為他都想笑了,他一個勁兒地告訴自己他是在笑,雖然他當時已經知道自己不應該笑;家,他走出樹林朝它靠近,雖然它仍然給遮擋著,他朝它看去——那粗糙的、部分朽壞的圓木牆,下陷的屋頂上木瓦片已經缺了些但他們沒有換上而僅僅是在漏水地方下面放些盆子和水桶,還有那間他們用作廚房的披屋,那倒還過得去,因為天氣好的時候他們不在乎那兒沒有煙囪而下雨時他們根本不在那兒做飯,此時他姐姐在院子里對著只洗衣盆一下下很有節奏地揉搓,她的背對著他,看不出有什麼身段,穿了件印花布裙衫和老爹的一雙鞋子,沒系鞋帶,鞋面在她光赤的腳踝周圍一甩一甩的,姐姐臀部寬寬的像只母牛,她在乾的那個活兒很原始,付出的力氣與效果愚蠢得不成比例:勞作、辛勞最根本的要素退化到只剩下粗糙的本質,這是只有一頭牲畜才能夠和願意忍受的;到這時(他說)他才第一次想到要是他父親問他口信送到沒有他會對老爸怎麼說,是說謊呢還是不說,因為倘若他說謊很可能馬上就會被發現,說不定那人已經派了個黑鬼到村子里來問他父親該做的那件什麼事為什麼沒做卻讓人來解釋何以沒做——假定派他去大宅的任務是這個的話,而(假定確是他老爸的活兒)看來事情就是這樣。可是事情沒有馬上發生因為他父親還沒回家。因此家中只有那個姐姐在,真像是她在等的並非柴禾而僅僅是他的回來,這樣就可以有機會讓自己的聲帶施展才能,詈罵他催促他去搬了,而他沒有拒絕,也不頂嘴,而僅僅是不去聽她的,不理睬她,因為他仍然在思索。接著老爸回來了,姐姐告他的狀,老爸便叫他去搬柴禾:在他們吃晚飯以及他走開去在地鋪上躺下睡覺時仍然沒有提到送口信的事,他在地鋪上躺下,這是他的床,他躺下就算上床了,不過他那時沒有入睡,僅僅是躺在那裡把兩隻手支在腦袋底下,仍然沒有人提那件事,他仍然不知道他打算撒謊呢還是不撒。因為他說事情可怕的那個部分還沒有臨到他頭上,他僅僅是躺在那裡與此同時兩個對立面在他內心辯論,都是挨著次序說的,都很平靜,甚至都朝後退了退以便更平靜、更講道理和不帶火氣:可是我可以殺了他的。——不。那不會有好處的——那這事我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他僅僅是聽著,並不特別感興趣,他說,聽兩方面在說卻沒有聽進去。因為他此時正在想的並不是他所要想的。那個想法就是在那裡,對於一個男孩,一個小孩來說很自然,他對之也沒有加以任何注意,因為那是一個男孩自然會想到的,他知道,做他該做的事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他必須像個成熟的男人那樣在頭腦里把事情理順,他想那黑鬼根本沒給我機會告訴那白人是為了什麼事因此他(這裏所指的又不是那黑鬼了)不會知道它的所以不管那是什麼反正是辦不成的而他也不會知道事情沒有辦成直到知道也已太遲因此他得為了他吩咐黑鬼那樣做而付出那麼多的代價是不是只有這樣告訴他馬棚、宅子都著火了而那黑鬼卻連讓都不讓我去告訴他警告他接下去他說突然之間那不是腦子裡在思想了而是什麼東西在叫喊聲音響得幾乎要把睡在另一個地鋪上的姐姐和跟兩個最小的孩子一起睡在床上使整個房間充滿帶酒氣的打鼾聲的父親也能聽見:他壓根兒連給都不給我一個機會說。連說都沒有說,沒有告訴:它來得太快,太亂,都不能算是思想,它一下子全都朝他大喊大叫,撲向他湧上他全身就像黑鬼的大笑:他甚至都不給我一個機會說而我爸又根本不問我告訴他了沒有因此他甚至都不會知道我爸曾給他送過口信因此不管他得到了口信還是沒得到都無關緊要,甚至對我爸也是這樣;我去到過那扇門的前面聽到過那黑鬼告訴我以後再也別走前門因此我不僅是沒有把話說出讓他得到好處也沒有因為沒有說而造成損害,反正在這個活生生的世界上我既不能給他帶來好處也無法去傷害他。情況就像那樣,他說,就像發生了一次爆炸——亮光閃過後又消失了,沒留下任何東西,沒有灰燼也沒有瓦礫:僅僅是一片無垠的坦坦蕩蕩的平原上面升起他未經觸動的天真,就像一座紀念碑似的;這天真教導他,很平靜,像別人開口說話一樣,用他自己的來複槍的比喻來說明問題,當它用他們來代替他時,那就不僅僅是指世界上所有能脫了鞋在吊床里躺上整個下午的微不足道的凡夫俗子了:『要是你決心跟那些有好來複槍的人鬥上一斗,那麼你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弄到一支跟好來複槍最相近似的東西,借也好偷也好自己做也好,難道不是這樣嗎?』接著他回答說是的。『可是現在的可不是來複槍的問題。因此要跟他們斗你必須要有他們有的那些東西。他們有了那些東西才可以像那白人那樣做。你必須要有土地、黑鬼和一幢好宅子,這樣才可以跟他們斗。你明白了吧?』他又一次回答說是的。他那天晚上出走了,他在天亮前醒來,就像他上床去睡覺那樣地離開了家,他從地鋪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出那所房子。他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家裡任何一個人一眼。
「於是那個星期天來臨了,是那一天的一年以後也是他向羅沙小姐建議的三年之後,當時他建議讓他們先試上一試,倘若那是個男孩而且能活下來,那他們就結婚。星期天早上天還沒亮,他正等待他那匹跟黑公馬配種懷上胎的母馬下小駒子,因此那天早上天不亮他離開家時,朱迪思還以為他是去馬廄呢,她父親跟沃許外孫女兒的事她知道了什麼,知道多少,這是誰都不清楚的,也不清楚她幫過多少忙但她要是知道也準是從克萊蒂必定知道的那裡聽說的(可能告訴她也可能不告訴她,不管克萊蒂自己知道不知道)因為這一帶別的所有的白人和黑人都一清二楚但凡見到過那姑娘戴上他們都認得出的緞帶和珠子招搖而過的,朱迪思又會在多大程度上拒絕打聽,當她在丈量和縫製那件裙子的時候(父親說那真的是朱迪思親手做的;姑娘對沃許說的並不是瞎話:幾乎有一個星期兩人整天單獨呆在宅子里:至於他們必定會談到什麼,朱迪思必然談了什麼,在姑娘站過來扭過去身上就掛著叫作內衣的那點可憐東西時,她那張臉陰沉、對抗、警惕性十足,她又回答了什麼,講了什麼朱迪思可能或可能不會閉眼不想看到的事,那就誰也不知道了)。因此一直到吃午飯他還沒回來她便自己去或是派克萊蒂上廄棚去,發現母馬晚上已經下了駒子可是父親並不在那裡。這以後直到後半晌她才找到個半大不大的小子給了他個五分鏰子兒讓他到窪地的舊魚棚那裡去問沃許薩德本在什麼地方,那男孩吹著口哨繞過那快朽爛的小屋的屋角,說不定先看到那把鐮刀,也說不定是先看到躺在野草地里的屍體,那些草沃許還沒顧得上割,他尖叫起來此時他抬起頭來看到沃許站在窗子里,在看著他。這以後大約一個星期人們抓到了那黑婆子,那個接生的,她說那天蒙蒙亮時她壓根兒不知道沃許是在那裡,後來她聽見馬行走聲然後是薩德本的腳步聲,接著他走進來站在草墊上方,姑娘和嬰兒就躺在草墊上,他說,『珀涅羅珀——(「也就是那匹母馬」)——今兒早上產駒崽了。是只倍兒棒的小公駒。會長得跟六一年我騎著北上時它爹那會兒活脫脫一模一樣的。你記得不?』黑老婆子說她當時應了句,『可不是嗎,老爺』這時他把馬鞭朝草墊指了指,又說,『嗨?老黑皮:娃兒是公的還是母的?』她告訴了他而他站在那裡足足有一分鐘一動不動,馬鞭貼在他大腿上,沒抹泥的牆上漏過來的一條條陽光落在他身上,橫在他那白頭髮和還一點兒沒變花的鬍子上,她又說她看到他那雙眼睛接著又看到他鬍子後面的牙齒,她說她一心想跑開就是動彈不了,像是沒法讓那雙腿支撐自己站起來跑開去:接著薩德本看著草墊上的姑娘說,『唉,米利;太糟糕了你不也是一匹母馬。要不我就可以在馬棚里撥給你一間滿不錯的廄房了』說完便轉身走出去。只不過黑婆子直到那時仍然動彈不了,而且她甚至都不知道沃許就在小屋外面;她光是聽到薩德本說,『退回去,沃許。不許你碰我』:然後是沃許說話,他的聲音輕輕的她都幾乎聽不真:『我今兒個就是要碰碰你,上校』:接著又是薩德本的聲音了:『退回去,沃許!』現在聲音很兇了,接著她聽到鞭子抽在了沃許臉上不過她說不上來她是否聽見了鐮刀聲因為這時她發現她能夠動了,便爬起來,跑出小屋鑽進野草地,跑啊跑啊——」
「他就是那樣開始懂事的。他懂得人跟人是不一樣的,不僅僅白人與黑人之間有區別,而且白人與白人之間也各不相同,這並非決定於是否舉得起鐵砧摳得出別人的眼珠或是灌下多少威士忌后仍能站直了走出房間。也就是說,他開始有點明白了但還是不知其所以然。他仍然認為那僅僅是在何處孳生與如何孳生的問題;是運氣好與不好的問題;運氣好的人反倒比運氣不好的人更懶得、更不願從這區別中去得到好處與名聲,認為它帶給自己許許多多惟獨不是運氣;他們但願能對不幸者感到格外溫柔甚至遠遠超過不幸者自己的需要。他是要到以後才發現這一切的。他記得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因為這事發生在他發現自己的天真的同一秒鐘之內。他渴望的倒不是那一秒鐘、那個時刻:而是明白這事情的本身:那個時刻,他們准已經明白,終於相信,他們不再是在旅行了,不再在行進,不再在往什麼地方進發了——倒不是終於不動與處於安定下來的狀態,因為他們趕路時也曾這樣做過;他記得有一回在某個地方如何逐漸覺察出有皮鞋和暖和的衣服與沒有這些之間,在舒適程度上是如何的不同:那是在一個牛棚里,他姐姐的嬰兒就是在這裏產下的,他告訴過爺爺,就他所記得的,發生在某個消逝了的時光里,懷孕也是如此。因為現在他們終於停下來了。他們不知道他們是在什麼地方。有一段時間,在最初的那些天、那些星期與那幾個月里,他身上那種林中居民的本能,這本能他得自他長大的環境說不定是傳留給他,由那兩個出走不見了的兄長,其中的一個一直朝西走竟到過密西西比河邊——傳留給他,跟他們最後一次一去不回時留在小屋裡的那些破皮茄克以及別的這一類東西一起——而他通過小規模的狩獵以及這一類男孩的實踐,又加以磨練,使他總能認識環境而不至於(他是這樣說的)久久也找不著回到山中小屋去的路。不過那是過去的事了,他最後一次能準確說出他是在哪兒出生如今已經是幾星期與幾個月(沒準是一年,那一年後,他開始弄不清自己的年齡究竟多大,此後再也沒能搞清楚,因此他告訴爺爺他所說的年齡上與下都有一年的出入)之前的事了。因此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又是為何在那裡。他反正就是在那地方,或是為什麼會來到這裏。他反正是在這裏,為許多張面孔所包圍,幾乎所有他過去認識,以後也一直認識的面孔(雖然氣候、熱度和潮濕使它們的數目在不斷減少,逐漸變小,儘管有那個未結婚的姐姐的努力,她很快,仍然是壓根兒沒read•99csw.com結婚,又有了一個孩子)住在一所小屋裡,這所小屋幾乎跟山區的那所一模一樣只不過並非座落在晴天的風口裡,而是在一條寬闊的大河旁,這條河有時根本看不出有水流,有時甚至還會倒灌,在這裏他那些姐妹兄弟晚飯後像是全得了病,還不等下一次開飯都一一死去,在這裏一團兵那麼多的黑鬼在白人監管下種植他從未聽說過的作物(老爹現在也干點兒活了,除了喝酒之外也做點兒事。至少,他在早餐后離開小屋,會清醒地回家來吃晚飯,他多少負責一些他們的吃喝)有一個人擁有所有的土地、黑鬼以及顯然也包括那些當監工的白人,這個人住在他從未見過那麼大的一幢房子里,此人大半個下午都花在(他說他曾經怎樣在草地上糾結的灌木叢里爬行並隱蔽地躺著以觀察那個人)兩棵樹之間掛著的一隻桶板編成的吊床里,鞋子脫掉,帶著一個黑鬼,這黑鬼衣服哪一天都穿得比他或是他父親、姐姐所擁有和能穿上的要講究,這黑鬼除了為這個人扇扇子和端酒之外別的什麼活兒都不用干;而他(這時有十一、十二或是十三歲了,因為就是在這個關口上他領會到自己已經確切無疑地忘了計數自己的年齡)則整個下午躺在那裡,與此同時他那幾個姐姐過不了一會兒便出現在兩英里以外那座小屋的門口,尖聲叫他的名字,讓他去取柴禾或是去打水,他瞅著那個人,此人不但夏天也有皮鞋而且甚至還可以不|穿。
「事情是這樣的。他們掉了進去,整整一家人,他們回到海岸邊去,而薩德本的一個老祖宗就是從那裡走出來的(也許就是從老伯利來的那艘船抵達詹姆斯敦的那會兒),一頭栽回到泰特沃德,純粹是由於高度、海拔與萬有引力所致,彷彿這戶人家與山區的那點點微弱的聯繫(他對爺爺說過幾句他母親在那前後死了而他老爸說過她是個善良、老是操心個沒完的女人他會捨不得她的;還說了是因為那個妻子他的父親才跑到西部那麼邊遠的地方去的)斷裂了,現在他們整整一家子人從父親到那幾個成年的女兒一直到連路都還不會走的小把戲,從山區跐溜下來,速度一點點加快,髒兮兮滯獃獃地粘成一團,像發大水的河裡的一大堆無用的漂浮物,這團浮貨以某種乖謬的方式移動著,沒有生命的物體有時就是這樣,它偏偏逆潮流而上,跨越弗吉尼亞高原,進入詹姆斯河口一帶緩坡的低地。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遷移,或者是記不得了即使是他知道過——是父親胸頭的樂觀情緒和希望呢還是思鄉病,因為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父親原先是從哪裡出來的,他們回去的地方是否就是那裡,或者即使是他父親本人是否知道,記得,想記住或是想重新找到;——是否有某個人,某個旅行家,告訴過他有某個地方、有段時間生活很輕鬆,可以逃避山裡那種為吃飽穿暖而不得不奮鬥的艱苦生涯,或者沒準是他父親過去認識的某個人或是過去知道、仍然記得他父親的某個人,剛好想起了他父親,或者是某個想忘掉他父親卻不能完全做到的某個親戚,託人捎話讓他去他也依從了,他去不是為了答應給他留著的那份差使而是為了那份清閑,相信血親總能讓他少受點辛苦如果那真是個親戚的話,倘若不是那他就得仰仗自己的懶人懶福和迄今為止一直在呵護著他的不知何方尊神了。可是他——」(「那惡魔,」施里夫說)「——不知道,或是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聽說過,被告之過,那個理由。他惟一記得的就是有天早晨父親起床就對大一些的姑娘們說他們家還有什麼吃的全都包好,有人去把小娃娃包卷妥當也有人往爐火上澆水接著他們便下山朝有路的地方走去。他們那時有一輛歪歪斜斜的兩輪大車和兩頭踝關節脹腫的牛。他告訴爺爺他不記得這大車他父親是從何處、何時以及如何弄到的了,而他(他當時十歲;那兩個大些的男孩前些時就出走了後來就再也沒有消息)就趕起牛來因為幾乎就在他們登上大車的同時他父親開始仰八叉地躺在大車裡,于被褥、馬燈、水桶、包袱與孩子們的中間,不省人事,因為喝多了而鼾聲如雷,父親就是以這樣的舉動來完成遷徙中他那部分任務的。他就是那樣說的。他不記得他們走了是幾星期還是幾個月或是一年(只不過有個姐姐離開小屋時還沒有結婚,在他們終於停下來時也仍然沒有結婚,雖然藍色山脈的影子消失在他們眼前時她已經當了媽媽),弄不清到底是那一個冬天接著是春天再接著是夏天在路上趕上他們與超越了他們,還是他們在下山的過程中不慌不忙地趕上與超越了一個又一個的季節,甚至沒準是下山本身就完成了這個過程,他們並不是與時間齊頭並進而是在溫度與氣候上垂直下降——是一個(你不能說這是一個階段,因為就他所記得或是他告訴爺爺他所記得的,這既沒有一個明確的開端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結尾。也許叫變化比較恰當些)——是一種變化,從一種怒火中燒的無能為力和耐心的一動不動,那是當他們坐在小酒店和小客棧門外面的大車裡等直到那位父親把自己灌成爛醉如泥,到一種夢幻般、無目的地的移動,此時他們已把老頭兒從某個棚子、茅房、穀倉或是溝壑里抬出來重新把他弄上大車,在這過程里他們像根本沒有前進而僅僅是懸空吊著,而土地本身起了變化,變得平坦和寬闊了,從他們全都出生在那裡的山溝,地勢在他們兩旁升起,撲向他們像一股潮水,潮水裡有一張張陌生、嚴厲、兇狠的臉從小酒店的一扇扇門裡伸出來,老頭兒或是剛剛走進門去或是從那裡被抬出來與扔出來(這一回是被一個巨碩公牛般的黑鬼,那是他們所見到的第一個黑人,頭一個奴隸,他把老頭兒像袋雜合面似的搭在肩膀上走出小店,他的——那黑鬼的——嘴笑得格格響露出滿口墓碑似的牙齒)一張張臉湧上來旋即消失不見又換成了別的臉;土地、世界在他們身邊升起並且流過彷彿那輛大車是在一個踏輪上移動(而現在是春天接著又是夏天了他們仍在前進朝著一個從來沒有見過也毫無概念的地方,更不用說有想去的意圖了;又是來自一個地方,小山邊的一個說不清的地方,若想回到那裡去也許他們中沒有一個人——也許除開那個經常不省人事的父親,他路程里的一個階段是由醬紅色的大象和蟒蛇伴隨而行的,他像是一直想獵獲它們——說得出路該怎麼走了)把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一處處陌生的地方帶進接著又帶出他們嚴肅、靜態的鄉下人的驚異,是的,既有面孔,也有地方——小酒店、小客棧如今變成了小村落,小村落如今又變成了大村莊,大村莊又變成了市鎮,鄉野如今也越來越開闊平坦了,上面有好路與良田,黑鬼在地里幹活而白人則騎在駿馬背上監視他們,接著是更多的駿馬與衣著鮮亮的人,在酒店裡,人們臉上的神情也和山民們截然不同,老爸甚至都不讓從前門進去,他那種山裡人嗜酒的模樣還不等他來得及買上一醉就被人搡出門了(這倒使他們如今日子開始過得還滿順心了)如今搡人出去時也不引起鬨笑聲了,即使有那嘲弄也是冷冷的裏面不含多少溫情。
「——為了叫接生的黑婆娘他走了三英里,半夜前才回來,便胡亂在塌陷的廊子上坐著直到天明,直到小屋裡他那外孫女兒不再尖叫,有一瞬間他甚至還聽到了娃娃的哭聲,他是在等候薩德本。父親說當時他心裏還是很平靜的,雖然他知道到天黑時分附近每座小屋裡人們都會嘁嘁嚓嚓嚼什麼舌根,就跟他清楚過去四五個月以來人們都在談論什麼一樣,那時他外孫女兒的狀況(他也從來沒試著去掩蓋)再沒什麼可懷疑的了:沃許·瓊斯終於把老薩德本拿捏住了。他花了二十年才做到這一點,可是他終於捏住了老薩德本的把柄,薩德本在這處境下要就是得給撕掉一塊肉要就是只能尖叫饒命父親說他準是在這麼尋思的當時他等候在廊子上,那黑老婆子叫他走開,命令他上外面去,他沒準就站在那一根柱子的旁邊,而那把鐮刀就斜靠在這柱子上一點點生鏽,都已經有兩年了,與此同時外孫女的嚎叫一下下傳來此時均衡得像只時鐘,可是他心裏很平靜,壓根兒不擔憂也不驚慌;而父親說沒準他站在那裡摸索著,探究著,有點迷迷糊糊(他的道德觀和薩德本的很像,這種觀念告訴他,在所有事實、習俗和其它一切的面前,他自己總是對的)那嚎叫不知怎的一直跟嘚嘚響的馬蹄聲混同起來都分不清楚了,甚至是再沒人記得的古老太平歲月里的馬蹄聲,而在他沒參加的那場戰爭的四個年頭裡,這馬蹄聲就變得更加英武、傲慢與有如雷霆了;——父親說也許他得到了他的答案;說不定於黃黃的曙色前在馬蹄聲半當中出現與變得清晰的是騎在那匹威風凜凜的公馬上的那個威風凜凜的人的身影,而他的摸索與探究也變得清晰與自由自在了,倒不是找到了證明、解釋借口或是遁辭,父親說,而是找到了偶像,那孤獨的,可以解釋得通的,超乎人間一切詆毀的偶像:他更了不起,比所有那些殺死我們和我們親人的北佬,北佬們殺死了他太太讓他女兒守寡使他兒子回不了家,偷走他的黑奴又糟蹋了他的田地;他更了不起,比起他為之戰鬥過的整個縣,他為這個縣償債,只好開家鄉村小鋪讓自己有口飯吃;他更了不起,比起像《聖經》里說的苦杯那樣塞到他嘴邊來的諷刺和拒絕。我跟他挨近住了二十年,又怎麼會不受他的影響起了變化呢?也許我不像他那麼了不起,也許我從沒騎馬發出嘚嘚聲。不過至少我是給拖著朝他去的地方靠攏的。我跟他仍然能夠那樣做,以後也一直能,只要他指給我看他讓我做的是什麼;說不定在薩德本走進小屋后仍然站在那裡捏著公馬的韁繩,仍然聽到馬蹄的嘚嘚聲,看著那疾馳著的驕傲的身影出現與掠過,穿越過標志著年月、時間的積累的一尊尊天神,直到美好的頂峰,在這裏疾馳不感到疲憊也無進程,在揮舞的刺刀以及為子彈洞穿的旗幟下永遠永遠不死,在一片亮如雷電的天空下直向前沖;站在那裡聽薩德本在屋子裡說他向外孫女兒說那惟一的一句既是問候、又是質詢和告別的話,而父親說片刻之間沃許必定是覺得甚至自己腳底下的土地都已不復存在,他看著薩德本手持馬鞭從屋子裡出來,沃許平靜地思忖著,像是在一個夢裡:我不可能聽到我知道我方才確實是聽到的話。我反正知道我不可能又想那就是使他早早兒起床的原因。是那匹小馬駒。那不是我或是我的親骨肉。使他起床的甚至不是他自己的親骨肉沒準感覺不到土地和那份堅實,連那都覺不出來,沒準連自己的聲音他都聽不見此時薩德本見到了他的臉(對有這張臉的人,二十年來除了和對他所騎的公馬一樣下命令之外,他沒有更多的舉動)便停下腳步:『你方才說她若是匹母馬你還可以在馬棚里給她撥一間不錯的廄房』,說不定甚至都沒有聽到薩德本的話當時薩德本說,很突然也很尖厲:『退回去。你別碰我』不過這話他一定是聽到的因為他對之作了回答:『我就是要碰碰你,上校』於是薩德本又說了『退回去,沃許』接著老太婆聽到了抽鞭子的聲音。只不過鞭子是抽了兩下;那天晚上他們發現沃許的臉上有兩道腫痕。沒準那兩鞭甚至還把他抽倒了;沒準是他爬起身來時伸出手去摸到鐮刀的——」
「惡魔也有朋友?」昆丁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彈。現在房間里很冷。暖氣片幾乎沒有熱度了:冰冷的鐵片哼奏出嚴厲的信號,告誡人快點入睡,睡眠是小的死亡,也是新生。鐘鳴十一下后已經又過了些時候。「好吧,」施里夫說。他現在擠縮在那件浴袍里,正如方才他擠縮在他那身粉紅色、光赤、幾乎沒有毛的皮膚里那樣。「他選擇。他選擇淫|亂。我也是這樣。不過你接著說。」他的話毫無表示無禮甚至也沒有一點點否定的意思。它產生自(如果說也有什麼根源的話)年輕人那種不可救藥的不動感情的裝腔作勢,表面上卻做出一副冷酷甚至是粗魯無禮的好色模樣——對於這種態度,這裏附帶提一下,昆丁理都不理,他恢復敘述就像從未給打斷過一樣,他的臉仍然低垂,仍然在沉思,顯然是對著他雙手之間那本打開的書上放著的那封打開的信。
「好的,」昆丁說。「那規劃——變得越來越富越來越富的規劃。這時候對他來說準是前景顯得美好和明朗:宅子落成了,更軒敞也更潔白,比起他當初見過的那一幢,那天他曾去到門口被來應門穿猴子號衣的黑鬼擋了駕並告知得走後門,他甚至有了自己類型的黑鬼,這是脫了鞋子享受吊床的那人所沒有的,他滿可以挑個出來加以訓練,在輪到有個光著腳穿父親舊褲改成的衣服的小男孩來敲他的門時可以讓這黑鬼去對付。只不過父親說如今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三十年後的一天他來到爺爺辦公室,此時他不再努力辯解,不像他們追捕建築師那晚他在窪地儘力想辯解的那樣,他現在僅僅是作解釋,如今很努力地試著作解釋因為如今他老了也知道自己老了,知道他得該指摘的是他老了這一件事:他前面的時間正在縮短,而時間是能夠和會對他的機會與可能性起作用的即使他對自己的骨骼和肌肉已經再沒有什麼懷疑一如對自己的意志與勇氣那樣,他告訴爺爺門前男孩那個象徵不是那麼回事因為那男孩象徵僅僅是一個驚惶失措與絕望的孩子虛構出來的;如今他會把那男孩迎進來使他再也不必站在一扇白漆大門之外敲叩:而且完全不單純是為了遮風避雨,而是這樣做了之後,那男孩,那個不知是誰的無名無姓的陌生人,就可以自己在進來后永遠把門關上,把他過去所知道的一切關在身後,瞻望前面,順著那仍然未泄露的光線,在那兒他那些可能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他(那個男孩的)名字的後裔,還在等著被生下來連知都不用知道他們被一勞永逸地從野蠻狀況中拉扯出來,就像他自己的(薩德本的)那些孩子一樣——」
「——說他準是那個下午站在前廊上,等待亨利和亨利整個秋天在信里提個沒完的那位朋友從車道上前來,也許在亨利於第一封信提到那名字之後薩德本就告訴自己這不可能,即使是嘲弄也總得有個界限吧,超過這界限,事情就變成要就僅僅是歹毒的卻又不至於致命的惡作劇,要就是並不造成損害的偶合,因為父親說甚至薩德本也沒準知道,還沒有人想出過一個名字,是當前沒人在用或是以前沒人用過的呢:他們終於騎馬來到了於是亨利說,『父親,這是查爾斯』而他——」(「那惡魔,」施里夫說)「——看到那張臉就知道在有些情況下偶合無非就像衝進橄欖球場去參加比賽的那個小小孩一樣,球員們跑過來越過與繞過那個沒受損傷的小腦袋又往前沖,全都為被稱為贏或是輸的那件事而緊張與發怒,沒一個人甚至記得那個孩子也沒見到是誰進來把孩子拎走免得被踩成肉泥;——他站在他自己家門口,就像他曾想象,算計,謀划的那樣,果不其然,五十年之後,有個可憐、沒有名姓、無家可歸、迷失的孩子前來敲門,哪兒也見不到有穿猴子號衣的黑鬼前來應門命令孩子走開;父親說即使在那時,即使他知道邦與朱迪思以前從來沒有互相見過一眼,他準是感覺到與聽到了這個規劃——房宅、地位、後裔以及一切——垮了下來,就像它曾從煙霧裡誕生出來一樣,不發出任何聲響,沒有空氣移動的衝擊波,連一點點瓦礫都不曾留下。而他沒說這是報應,不是父親的罪孽報應到自己身上;甚至也不稱這是厄運,而僅僅是一個錯誤:那樣的錯誤是他自己無法發現的於是他來到爺爺那裡,不是要作辯解而是回顧這些事實讓一個公正的(而爺爺說他相信,是一個受過法律訓練的)頭腦來審查、發現並向他指出。不是道德上的報應你明白吧:事實上僅僅是一個古老的錯誤,一個有勇氣與智謀的人(前者他如今清楚自己是擁有的,後面那項他相信他如今已經學到了,掌握了)仍然能與這錯誤抗爭如果他真的能發現那是什麼的話。因為他並未放棄。他從來沒有放棄過;爺爺說他隨後所採取的那些行動(有一段時間他什麼事也沒有做,也許正是這一點促使他所害怕的那個局面得以出現)並不是因為他缺乏勇氣或是智謀或是決斷,而是因為他有一個執拗的想法,他相信,這一切都是從一個錯誤而產生的,他得發現這個歷史上的錯誤是什麼,在找到答案之前他不想冒再犯另一個錯誤的危險。
「不,」施里夫說;「你等等。現在該讓咱唱上一段了。卻說,那沃許。他(那惡魔)牽了馬站在那邊,一匹備了鞍的戰馬,那把入了鞘的軍刀,那身灰軍服等著太太平平地放起來好與蠹魚為伍,一切都已失去留下的惟有恥辱:接著開始這齣戲也將結束這齣戲的那位忠實的掘墓人的聲音從舞台側翼響起如同莎士比亞他老人家自己在說話一樣:『唷,上校,狗日的興許能打敗咱們可是他們殺死不了咱們,對啵?』——」這也並不是不客氣。那也僅僅是用輕浮製成的保護色,在它後面躲藏著那種受到感動的年輕人的羞怯,昆丁也躲在保護色里往外說話,那是昆丁陰沉的困惑,那種(雙方都是如此)油腔滑調,那種硬裝出來的小丑模樣,原因蓋出於此:他們兩人,不管他們對此清楚還是不清楚,在這個冰冷的房間里(現在真是相當冷了)致力於那種最出色的推論,說白了也和薩德本的道德化與科德菲爾德小姐的妖魔化非常相像——這個房間不僅僅是用來做這件事情的而且單單為了它而存在的再說用來做這件事也合適因為在這裏而不是任何別的地方它(那邏輯與道德)作出的損害最最小;——這兩個人背對著背彷彿站在最後一道壕溝里,說不,對著昆丁的密西西比幻影,他在生活中盡量少按邏輯與道德行動與不行動,他臨死時全然擺脫了它,他死了仍然不僅對它滿不在乎而且全然不顧,反倒是一千倍地更有生命力更加活躍。施里夫沒有搗亂的意思,也沒有起到這樣的效果,因為昆丁連停頓都不停頓。他甚至都不打格棱,連逗號、頓號或是段落都不用就快快地接上了施里夫的話頭:
「等一等,」昆丁說。
「是的,」昆丁說。「父親說他沒準親自給他起名的。查爾斯·邦。查爾斯·好。他沒有告訴爺爺這個,不過爺爺相信是他起的,他會這樣做的。那是清理工作的一個組成部分,就跟圍困后他會幹他那份清理炸過的火帽和滑膛槍彈筒的活兒一樣,要是他沒有生病(或者也許是訂婚)的話;他會堅持這麼乾的,很可能的,又是良心,是良心不能容許她和孩子在規劃中佔一席之地即使他可以閉上眼睛不看,而且如果不能騙過世界上別的人像他們欺騙了他那樣,至少能嚇唬住任何人不讓他大聲講出那個秘密——那同樣的良心不容許那個孩子,那是個男孩,用他的姓或是外祖父的姓,然而良心也不容許他按習慣做法給那棄婦速速找個丈夫從而使他的兒子有個真正的姓。孩子的名字由他親自選定,爺爺相信,正如那全班人馬名字都是他起的一樣——什麼查爾斯·好們啦、克呂泰涅斯特拉們啦還有亨利、朱迪思等等等等——如父親所說的,那整個龍齒軍團。而父親說——」
「你老爸,」施里夫說。「在你爺爺告訴他這件事時,根本不懂你爺爺說的是怎麼回事,正如那惡魔把事情告訴你爺爺時,你爺爺也對惡魔說的全摸不清頭腦,對不對?而當你老爸告訴你時,你對人家講的也不會分出個東南西北,倘然不是你去過那邊見到過克萊蒂的話。這話不錯吧?」
「你等一等行不行?」施里夫說。「——在他費了那麼大的麻煩有了那個兒子就躺在他後面小屋裡,他竟會辱罵那當老爺的惹得他先殺掉他然後又殺死那孩子?」
昆丁停了下來。施里夫立即說,「行了。甭多廢話,說他這時候停了下來,你往下說就是。」可是昆丁沒有馬上接著往下說——那平板、古怪得死氣沉沉的聲音,那低垂的臉,那鬆弛的身體,都一動不動除了呼氣吸氣;他們兩人都不動除了呼氣吸氣,兩個人都很年輕,都在同一年出生:一個在阿爾伯達,另一個在密西西比;出生地遠隔半個大陸然而聯繫、連結在一起,按照一種模式,通過一種地理上的聖餐變體,依靠那個大陸水槽,那條大河,這河不僅流經物質上的土地對於這片土地它是地理上的一根臍帶,不僅流經它流域內人們的精神生命,而且它嘲弄緯度與溫度因為它本身就是環境,雖然人們中的某些個,如施里夫,從來沒有見到過它——這兩個人在四個月之前誰都沒有見到過誰然而這以後睡在同一個房間里坐在一起吃同樣的飯用同樣的書備同樣的大學一年級生的課吟誦同樣的課文,在亮著燈的桌子前相對而坐,桌子上放著那隻脆弱的潘朵拉盒子,也就是那張字跡潦草的信紙,它釋放出許多狂暴的、無理可喻的妖魔鬼怪,充塞在這個我們稱為最高學府的舒適的、修道院式的屋角,這個夢幻中、沒有熱氣的壁龕里。「就別裝腔作勢了,」施里夫說。「痛痛快快往下說。」
「哦,」施里夫說。「你和那位老阿姨去過之後。我懂了。往下說。於是父親說——」
「因此他作了他的選擇,到頭來,」施里夫說。「他到頭來還是打出了那張王牌。於是他回到家裡並且發現了——」
「等等,」施里夫說;「等等。你是說他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兒子,可是他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