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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互相瞪視——互相怒目而視,他們的聲音(現在是施里夫在說話,雖然存在著間隔的緯度所造成的輕微差別(這差別不在發音或音調上而是在表達方式和慣用詞語上),說話的可能是這個或是那個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是兩個人一起在說:兩人像一個人那樣思想,那聲音恰好講出了那個思想,只是思想變得可以聽見,具有了人聲;他們兩人,在他們之間,從早年間故事和流言的陳穀子爛芝麻里,創造出了人物,這些人說不定在任何地方都從未存在過,他們是影子,並非存活過然後死去的血肉之軀的影子,而是原來就是陰影的東西(至少是對兩個人之中的一個,對施里夫)的影子)很安靜,如同他們哈出的水汽里可以看出的耳語。鐘聲此時敲響標誌子夜的來臨,在關緊、雪封的窗戶外顯得慢悠悠與朦朦朧朧,很悅耳。「——那個薩賓老太,她死也不會告訴你、那個律師、邦或是任何別的人,她要的,指望的,希冀的是什麼,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是不會需要,指望,希冀什麼的,而僅僅就是需要那需要、指望與希冀本身(何況,你父親說過,當你有許多上好、強烈的仇恨時,你是不需要希望的,因為仇恨本身就能給你提供足夠的養分);那個薩賓老太(其實也不算太老,可是她願意讓自己那樣過下去,那意思就相當於你把輪機擦得乾乾淨淨加足油,在煤倉里存上最好的煤,不過卻不用多費事,去擦那亮晃晃的銅飾件,也不必用磨石去給甲板拋光;反正讓她自己在外面隨便過得了。不胖;她養分消耗得太快所以胖不起來,咽下去還沒到肚子就在食道那裡消蝕掉了;咀嚼時沒一丁點樂趣;嚼咽東西就跟吃藥一般,同樣,在穿衣打扮上也沒有樂趣;就穿陳年舊衣服出去,非得挑選新衣服對她是又一件頭疼的事:沒有興緻保持好的體型,如同他——」他們兩人都不提『邦』的名字「定製正合他的腿的褲子,正配他肩膀的上好外衣那樣,也不像他那樣喜歡有比大多數人都多的表、袖扣、細內衣、馬匹和車輪漆得黃晃晃的輕馬車(更多的姑娘,那是不消說的),可是這一切也僅僅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麻煩,是他能給她幫上點忙之前不得不擺脫掉的東西,就像為了能給她減少麻煩他不得不擺脫掉出牙、水痘和小男孩稚嫩的骨骼一樣)——那薩賓老太從律師那裡拿到一份份假報告,就像那是從前線發回到總司令部的戰報,沒準還往律師的接待室特地派去一名黑鬼這廝別的不幹就只管送報告,沒準兩年裡只有一次或者是兩天里就有五次,視她何時開始對消息心癢難撓而且開始滋擾他而定——那份報告,那份戰報,說明我們在他身後不遠處追蹤著他,在得克薩斯或是密蘇里或是加利福尼亞(加利福尼亞該是不錯的,那麼遙遠;滿合適,光是那距離就是天生的證據,讓人沒法不接受和不相信)我們現在隨便哪一天都可以追上他因此無須擔心。於是她也就不擔心,她一點兒也不擔心:她僅僅是吩咐備好馬車讓她上律師那兒去,穿一身黑衣服衝進去活像是一節凹凹癟癟的爐子煙囪,沒準連帽子都不戴僅僅是在頭上包塊圍巾,因此惟一缺少的東西就是一個拖把一隻水桶了——邊衝進去邊嚷道『他死了。我知道他死了可他怎麼能,他怎麼能死的呢』,不是羅沙阿姨所指的那層意思:那些人在哪兒找到或發明出一顆子彈居然能把他打死呢而是他怎麼能讓自己死去卻沒有先認錯吃苦頭和感到後悔的呢於是在接下去的兩秒鐘里他們幾乎抓住了他(他——那個律師——會把那封真正的信拿來給她看,是用她看不懂的英文寫的,這信剛剛收到,她進門時他正要差黑鬼給她送去,那個律師早就練好了把需要的日期填在信上的本領所以此時能在自己背對著她的時候把日期刷地寫上去,就在他把信從檔案里取出來那兩秒鐘里)——抓住了他,和他挨得那麼近完全可以放心他確是活著;真是很近,以致他都可以把她從辦公室里拖出去,還不等她來得及重新坐進馬車打道回府,在那裡,處於佛羅倫薩鏡子和巴黎帷簾以及打了絎的晨衣環境里,她仍然像是來拖地板的老媽子,那身黑衣服五六年前還是新的可就連那會兒甚至廚娘都不會對它看上一眼,她一隻手拿著,攥著她看不懂的那封信(說不定惟一連她也能認識的字就是『薩德本』)用另一隻手把編成根繩子的直直的鐵色頭髮撂到後面去,她看信,不是像要讀的樣子就算她能看懂,而是朝它撲過去,對著它勃然大怒,像是知道她只有一秒鐘可以解讀這信,在她眼睛碰到它之後它只有一秒鐘的時間能保持原狀,再往後就會自燃起火再不能被細讀而是會消失,讓坐在那裡的她手裡捧著一團黑色坍碎著的什麼也看不出來的灰燼。而他——」(他們倆誰也不提「邦」這名字)「——在那兒打量著她,他已經長大能明白他過去以為的童年時期其實並不是,明白別的孩子都是父親母親創造的,而他卻是在他開始記事時起被嶄新地製造出來的,重又變得嶄新當他達到這個階段時也就是他那身肉不再是一個嬰兒而是成了個男孩,再次變新當他不再是男孩而是成為個大男人,夾在當中,一邊是一個女人,他曾經認為這女人喂他、給他梳洗,送他上床,為他的味覺與歡愉尋找特別的刺|激,因為他是他自己,直到他長得足夠大,能夠明白,她梳洗、餵給糖果與別的樂趣的完全不是他而是一個甚至還沒有來到的男人,此人她甚至從來沒有見到過,等真的來到時他會成為與那個男孩截然不同的人物,會像炸掉房屋、家庭甚至整個社區的炸藥,而不是一張平和的舊紙,它沒準寧願隨風漫無目的、輕輕地飄走,也不是那古老快樂的鋸屑或是古老、平靜的化學物,它們寧願安安靜靜地、不見光地呆在靜謐的地下,多年來它們就是那樣的直到有一天那個搗蛋鬼帶了十匹馬力的怪物前來,把它們挖出使勁地又是揉又是搓;——製造出來,夾在當中,一邊是這個女人,另一邊是個僱用的律師(這個女人,他此刻明白,在他記事前便已經在謀划他與調|教他,為了某一個時刻,這時刻總會來臨還會過去,在這之後,他看出,對她來說,他不會比與他等量的肥沃朽土更加重要;還有那個律師,他此刻領悟,在他能記事前律師就一直在播種、栽培、澆灌他,給他施肥並且收穫他,好像他已經是朽土了):——他打量著她,沒準穿著講究的衣服懶洋洋地靠在壁爐架上,身上是一股人們稱為『休閑聖潔』型的閨房香水味兒,打量著她盯看那封信的模樣,心裏甚至都沒這麼想我真是把我媽看得透透的因為若是她的憎恨是不加掩飾的話,她很久以來就讓這透明的憎恨起著衣飾的作用,人們常說謙遜能打扮人,正是——
他幾乎要脫口說是查爾斯背我下火線的可是他沒有說,因為他已經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了。他甚至都沒有想顯然朱迪思沒有寫信給他說那封信的事或是那是克萊蒂設法捎話給他說查爾斯給她寫了信。這兩層他都沒有想到。對於他來說他們的父親應該知曉他和邦的決定,這是合乎邏輯的也是很自然的:血緣上的那種和諧關係應該使邦決定寫,使他自己對此加以同意,使他們的父親知道此事,而且是在四年之後所有時間中的同一瞬間里。如今這一時刻來到了,幾乎就在他知道它將來到的那一個瞬間:
——你只好讓他娶朱迪思了,亨利。亨利仍然不回答。這話以前都說過了,此刻他已有四年痛苦奮鬥的經歷,在這之後,不管他得到的是勝利還是失敗,至少他是得到了,如今他有了平安,雖則這平安里大部分都是失望。
「好吧,」施里夫說。「沒準我也不知道。不過,耶穌啊,有一天你必定會墜入愛河。他們絕對不會用這個辦法來整垮你的。那就會好比是上帝讓耶穌生下來還想到讓擁有木匠工具然而又從來不給任何材料可以使用工具來建造。你不相信會那樣吧?」
他一轉身把披風從肩膀上脫下並且遞過去。
——誰會阻止我,亨利嗎?
今天晚上是不會有深沉的呼吸聲的了。冰冷與空曠的四方院上面的這扇窗子會一直關著,院子對面那些窗子除了兩三扇之外,都已經是黑黑的了;很快午夜的鐘聲會響起,音調悅耳、寧靜,很輕也很清楚就像是這寒凜(雪已經停了)靜謐的空氣中玻璃脆裂的聲響。「於是老頭差黑鬼去把亨利叫來,」施里夫說。「亨利進來老頭說『他們不能結婚因為他是你哥哥』於是亨利說『你胡說』就這樣,如此迅速:沒有空隙,沒有間隔,這當中什麼也沒有就像你一摁開關房間就亮了起來。而老頭光是坐在那裡,甚至都沒有動也沒有揍他因此亨利沒有重複『你胡說』因為此刻他知道事情確實如此;他僅僅是說『那不是真的』,不是『我不相信這事』而是『那不是真的』因為此時說不定他又能看清老頭的臉了,不管他是惡魔或者不是那臉上顯示出一種悲傷與憐憫,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亨利,因為亨利確實是年輕而他(那老人)知道自己仍然有勇氣甚至也還有全部的狡黠呢——」
——你得想辦法阻止我才行,亨利。「而他再也沒有溜走,」施里夫說。「他本來是可以的,可是他連試都根本不試。耶穌啊,說不定他甚至還上亨利那裡去,說,『我可要走啦,亨利』也沒準他們是一起離開的,肩並肩地騎行一路躲避北軍的巡邏隊回到密西西比一直來到那扇大門前面;肩並著肩僅僅是到亨利策馬趕到前面扭轉馬頭面對亨利並且拔出手槍時,他們兩人才第一次拉開距離;而朱迪思和克萊蒂聽到了槍聲,沒準沃許·瓊斯當時正呆在後院某處,因此他在場可以幫克萊蒂和朱迪思把他抬進屋子安放在床上,接著沃許進城去告訴羅沙阿姨,羅沙阿姨那天下午氣鼓鼓地下鄉發現朱迪思站在緊閉的門前面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拿著她送給過他的內有自己小照的那隻金屬盒子,不過此刻裏面沒有她的了卻有那個混血女人和那孩子的。你們家老爺子也不會知道那一點的:為什麼那黑雜種要把她的照片取出放那個混血女人的進去,因此他為這事構想出一個理由。可是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知道的吧?你是知道的,對吧?」他瞪視著昆丁,此刻身子傴向桌子對面,穿著他襁褓般裹在身上的一件件外套,顯得巨大、不成樣子,活像一隻熊。「你不知道嗎?那是因為他對自己說,『如果亨利以前那麼說不是當真的,那就不要緊;我可以把它取出來撕掉。不過如果他當時那樣說是當真的,那麼我能給她的惟一說法就是,我以前很不好;不要為我感到悲傷。』是不是這麼回事?是不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我是不是呀?」
——是的,長官,亨利說。
「不過那不是愛,」昆丁說。
——怎麼著。
「那仍然不是愛情,」昆丁說。
亨利從未說過他不記得離開帳篷的事。他記得這一切。他記得彎下身來重新鑽出帳門和再次經過崗哨;他記得順著那條被碾壓得滿是溝坎的路走回去,在黑暗中轍痕間跌跌撞撞,此刻路兩邊的篝火都已經成為灰燼,因此他看不大清睡在火旁地上的那些士兵。時間准有十一點多了,他想。明天又要走八英里。要是沒有那些該死的炮就好了。老喬幹嗎不把這些炮都給了謝爾曼呢。那樣我們一天就能走二十英里了。那樣我們就能跟李的部隊會合了。至少李可以停下打上幾仗。他記得這事。他記得他沒回到自己的火堆邊上去而是不久便在一個孤寂的地方停下,靠在一棵松樹上,安靜、輕鬆地倚靠著,頭朝後仰這樣他能仰望光禿禿、雜亂無章的枝條,它們像是一動不動地鋪襯在早春眼眨個不停的寒星之前的熟鐵鑄的工藝品,心想我希望他記得謝謝威洛上校讓我們使用他的帳篷,心裏在盤算的不是自己想做的事而是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因為他知道他會怎麼做;事情如今決定於邦會怎麼做,會逼迫自己做什麼,因為他知道自己會幹那件事的。那麼說我必須上他那裡去了,他想,心裏盤算,現在准有兩點多了,天快亮了。
——他絕對不能和她結婚,亨利。
——嗨,夥計。
「是的,」昆丁說。
——亨利,薩德本說。——我的兒子。
——是的。我原先說了好的,可是我當時還沒有拿定主意。我那時沒有讓他干。可是如今我有了四年的時間來作決定。我會。我將要那樣做。
「好,現在,」施里夫說,「我們馬上就要講到愛情方面的事了。」可是他這也是沒有必要說的,正如他不用特地說清當他說「他」時指的是哪一個他,因為他們倆都沒有想到別的上頭去;必須把過去發生了那麼多的一切都翻過去,而又沒有別人在場來翻這一頁除了他們,正如在能點燃篝火之前總得有人來把葉子耙掃成堆。正因如此,他們倆都不在乎由誰來講,因為不是單靠講話能完成這件事,能把這一頁翻過去,能做到功德圓滿,而是要靠說與聽的快樂結合,在這裏每一個人面臨要求和需要,得能原諒、寬恕與忘卻另一個人的缺點才行——這錯誤既表現在創造他們所討論的(或者不如說,所存在的)這個層面上,又表現在傾聽與轉移上,在拋棄錯誤保留可能的真實上,或是在與預先設想的不謀而合上——為的是能過渡到愛情上去,那裡可能有自相矛盾與不一致之處可是絕不會有錯誤與虛假。「現在,講到愛情了。他準是在見到她之前就已經洞知她的一切了——她長相如何,在外省婦女那樣的世界里她個人時間的情況,對於這些即使是自己家裡的男人也是不作興知道得太多的;他準是一個問題都不用問便知道的。耶穌啊,那必定像水沸騰一般涌遍他全身。必定是一個又一個的夜晚,一方面,亨利從他那裡學習怎樣穿著像女人所用的睡袍與拖鞋在卧室里慵懶地四處亂靠,身上一股女用香水的淡淡的卻是確切無疑的刺|激性氣味,抽一根雪茄那架勢也跟女人的沒什麼兩樣,但以那麼一種倦怠與不要命的自信神態,那是只有最最魯莽的男人才會無端加以比較的,(而在他那方面,也沒有想教誨、訓練和當教師爺的意圖——不過以後沒準又想充當了;沒準誰知道什麼時候他端詳著亨利的臉尋思道,不是在那裡,除了我們並不共有的那份血液插|進來的酵素之外,就是我的頭顱, 我的前額、眼窩、下巴與頦部的形狀與輪廓以及在那後面我的一些思想,那是他從他的角度出發也可以由我臉上看出來的,如果他懂得像我那樣明白怎樣去看的話而是啊,就在稍稍後面一點,在為外來的血液弄得稍稍有點模糊不清的後面,而血液混合也是必須的這樣他才可以生存,是那個人的那張臉,此人製造我們兩個,從我們稱為未來的盲目、不可捉摸的黑暗之中;哼——哼——在任何時刻,任何一秒鐘,倚仗著意志、執著和可怕的需要的力量,我將朝那裡直刺進去,把外來酵素的作用從它那裡剝除,直盯著,不是對著我兄弟的臉,我過去並不知道我有這個兄弟因此也談不上失去他,而是對著我父親的臉,直盯著,從我精神上的死後狀態從未逸出的陰影,這陰影因了此人的不在而形成;——在什麼時刻尋思著,端詳著那份並非低聲下氣的熱切,那份並未喪失自尊的謙遜——精神上的徹底投降在這裏那無意識的模仿衣飾、言詞與舉止僅僅是一個外殼——他想如果我願意,對這副聽憑擺布的血肉骨骼我有什麼不能做到呢;這副血肉、骨骼與精神和我的來自同一個根源,可是它們躍動在靜謐的和平與滿足中,跑動在穩定甚至是單調的陽光底下,而那人遺傳給我的那些卻在憎恨、殘暴與記恨中竄跳,在陰影中奔突——用這團柔軟、百依百順的泥土我什麼不能捏成呢,可他父親本人卻對此無能為力呢——趁還來得及,用那腔熱血里可能會有、必定會有的東西,加上我身上那部分血里無法現成拿到與塑造的,去捏合成某種形態:或是在某個時刻,他會告訴自己,這都是胡說八道,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樣的偶合只能發生在書里,他尋思著——心灰意懶,聽天由命,這秉性難移的追求孤獨的貓——那個鄉下混小子。我怎麼才能擺脫開他呢:接下去是那個聲音,那另外一個聲音。你不是這個意思:接著又是他:不。我就是認為他是個鄉下混小子)以及那些日子,那些下午,他們一起騎馬(而亨利在這方面也模仿他,其實亨利馬騎得更好些,亨利也許沒有邦會說是派頭的那種東西,可是亨利騎馬的機會更多,對於亨利,騎在馬背上就跟自己走路一樣自然,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騎任何牲畜,對亨利來說都不成問題)此時他準是看到自己被淹沒、沉浸在亨利言辭的光輝、不真實的洪流里,移挪(他們三個:他自己還有亨利以及那位妹妹,他從未見過她也許甚至沒有一點點好奇心想見見她)進了一個世界,那很像是在童話里,在那裡別的什麼都不存在除了他們三個,他騎行在亨利旁邊,聽著,無需提任何問題,無需用任何方式促進談話的繼續,聽那青年說話,那青年甚至都沒有懷疑過他和在自己旁邊的那個人會是兄弟,每逢氣息觸動自己的聲帶那青年總說從現在起我和我妹妹的家就是你的家還有我的和我妹妹的生活也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心裏(邦的心裏)在揣摩——或者沒準根本不用揣摩——倘若情況顛倒亨利是那陌生人而他(邦)是那個繼承人但仍然知道他在猜疑的事,他是否會說同樣的話;後來邦終於同意了,終於說了,『好吧。我可以跟你一起上你們家去過聖誕節』,不是去看亨利的童話里的第三個人物,不是去見那位妹妹因為他一次也沒有想到過她:他僅僅是聽別人說她:而是這麼尋思那麼我終於可以見到他了,此人像是我長大了也永遠不該指望能見到的,我甚至都學會了在沒有這樣一個人的情況下活下去,沒準心裏想他將如何走進宅子看到製造了他的那個人而這之後他就會清楚了;會出現那種強烈的閃光,那樣無可置疑的雙方之間的辨認於是他會很準確地知道永遠知道——沒準在尋思那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他甚至都不用承認我;我會極其迅速地讓他明白他不需要那樣做,我並不指望那樣,不會因為不那樣而受到傷害,就像他會同樣迅速地讓我知道我是他的兒子一樣,沒準在尋思,沒準重又帶著那種表情你可以說是微笑其實不是,那隻不過是甚至連一個純粹的鄉下小混蛋也不想看透的表情:我是我母親的兒子,至少是:我好像也不知道我需要什麼。因為他很準確地知道他需要什麼;那僅僅是談談這件事——肉體上的接觸,即使是秘密的,隱藏的——是對那個肉體的活生生的接觸,這個肉體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因為那種血液而變得溫暖,這同一種血液遺傳給了他使他自己的肉體溫暖起來,再由他依次傳給下一代,在脈管與肢體內奔流,熱辣辣地,喧鬧地,在那第一代與他自己的肉體都已經死亡之後。就這樣,聖誕節來臨他和亨利騎行了四十英里去到薩德本百里地,一路上亨利仍然在說個沒完,仍然在不斷吹氣使那個童話般的氣球-真空一個勁兒地膨脹、變輕與發出虹彩般的光暈,在那裡面,他們三人存在、生活甚至還活動,以沒有肉體的姿態——他自己、他的朋友以及妹妹,這位妹妹他的朋友從未見到過而且甚至都還從未想過(雖然亨利對之毫無所知)而僅僅是透過更迫切的思想在聽著,而亨利說不定甚至都沒有注意他們離家越近,邦話說得越少,在任何話題上都越來越沒什麼可說,而且說不定是聽得越來越少(亨利肯定對此也是一無所知)。終於走進宅子:說不定看著他的某個人會見到在他臉上那種表情很像——那種主動的徹底投降,懷著謙卑然而也懷著驕傲——如他過去總在亨利臉上見到的那種,沒準他告訴他自己我不僅僅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而且顯然我還比我過去自以為的要年輕得多:接著面對面地見到了可能是他父親的那個人,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大吃一驚,沒有熱烈的肉體碰觸,這是用語言阻攔都來不及的——不,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在那裡呆了十天,不僅僅充當了亨利在大學里就開始模仿的絲綢包鑲的刀鞘里那柄秘傳、高貴的鋼刀,而且還是件藝術品,是形式與時尚的模型與鏡鑒,薩德本太太(你父親就是這樣說的)就這樣接受他而且堅持要(你父親不是這樣這樣說的嗎?)他充當這樣的角色(而且願意為此付出代價甚至願把朱迪思做價碼,倘若這四個人里沒有別的叫牌者的話——你父親不是這樣說的嗎?)他在她心目中一直保留著這樣的形象直到他離去,把亨利也帶走,此後她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她的時光為戰爭、苦難、憂傷和惡劣的食物所填塞以至在一段時間之後沒準她都記不得自己印象里是不是有這麼個人了。(而那姑娘,那個妹妹,那個黃花閨女——耶穌啊,誰能知道那天下午他們沿著車道騎馬來近時她看到的是什麼,又有什麼樣的祈禱,什麼樣少女沉思的夢幻湧起,出自什麼樣神話境界,那境界不在耀眼的火爐鐵格柵上而是在那位將近三十歲的絲綢般溫柔與悲慘的朗色洛的身上,此人比她大十歲,因為某種經歷與歡樂而感到厭倦與饜足,這種印象準是亨利的一封封來信為她創造出來的。)接著離開的日子到了還沒有什麼跡象,他和亨利騎馬離去了而仍然沒有跡象,分手時的跡象並不比他初次見到那張臉時多一點點,在那上面,假若不是有那部鬍子,他可以(他願意相信)親眼見到真實的情況因此也不需要跡象;在眼睛里也沒有跡象,那雙眼睛是可以看到他的臉因為並沒有鬍子隱藏跡象,如果真情在眼睛里的話是可以看到的:然而那裡面沒有任何閃爍:因此他知道那是在他自己的臉上因為他知道對方在臉上見到了,就如同亨利下一個聖誕前夜在書房裡將知道他父親並未說謊,憑據是這位父親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幹。說不定他甚至尋思與琢磨,是不是也許那與鬍子無關,沒準那個人並沒有單為這一個日子而在鬍子後面有所隱藏,倘若那樣,又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尋思不過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呢?因為他要的是那麼少,如果對方希望秘密傳遞信號他原是能夠理解的,是願意快快地樂於讓它保持秘密的即使他無法理解那原因是什麼,在這當中尋思我的上帝,我還年輕,我還年輕,而我過去甚至都不知道這件事;他們以前甚至都不告訴我,因為我那會兒年輕,感覺著那同樣的失望與恥辱,就像你看著你父親喪失了男子漢的勇氣一樣,尋思著喪失勇氣的應該是我;是我,我,而不是他,他來源自那種血液,這是我們兩個人都繼承了的後來才有可能被母親身上的那種不知什麼血液所腐蝕與玷污,而這是他所不能夠容忍的。——等等,」施里夫喊道,雖然昆丁並沒有說話:而僅僅是在昆丁仍然鬆弛與傴僂著的身姿里有某種素質、某種聚集力預示著他會說話,因為施里夫早在昆丁能開口說話之前就喊出了等等。等等。「因為他甚至都沒有正眼看她。哦,他自然是看過她的,那沒錯,他有很多機會這樣做;他避免不了要這樣做因為薩德本太太會留心安排的——整整十天,把你個人的活動全都計劃好、安排好並且如實執行,就像教案里歷史上的將軍們所進行的那些戰役一樣,上書房去客廳午後則駕馬車出遊——三個月前全都計劃好了,那還是薩德本太太讀到亨利寫來第一封提到邦的名字的信那會兒,以致沒準連朱迪思也開始感到自己像是一對金魚里的那另一條了:而且他甚至還會跟她談過天,或者說他搜腸刮肚能想出跟一個村姑談的什麼廢話,這村姑沒準從未見到過一個早也好晚也好都不至於會冒出一股糞肥味兒的男人,不論是年輕的還是年老的;跟她聊天那情況大致與跟在客廳坐在金色椅子里的一位老太太聊天相仿,不同的是在前一場合下他得一個人唱獨角戲而在後一種情況里他甚至都脫不了身只好等亨利來把他解救出去。說不定到了那個時候他甚至還想過她;盤算過她,說不定在他會跟自己這樣說的那個時刻不會是那樣吧;倘若真是那樣他不可能每天都這樣看著我而不作任何表示呀他甚至會告訴他自己她會很好對付就像當你把香檳酒放在晚餐桌上正朝餐具架上的威士忌酒走過去的時候你正好經過在托盤上放著的一杯檸檬汁牛奶凍,你看看那杯東西告訴自己,那也會很好對付不過誰要它呢。——你聽著覺得對頭嗎?」read.99csw.com
「就這樣,那老太向亨利提了那樣一個問題,接著便坐在那裡對著他哈哈大笑,這時候他就明白了,他們兩人也都明白了。因此這次會面很短,與律師的這次會面,是所有會面中最短的一次。因為那律師會一直在盯視著他;說不定那第二個秋天甚至去過一封信,當時律師在等待事態演變可是那邊仍然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而且沒準律師正是邦從不回復那個夏天亨利和朱迪思來信的原因:因為邦始終沒有收到信)——一封信,有兩頁說不定還是三頁儘是您謙卑與恭順的等等等等,壓縮成十八個字就是我知道你是傻瓜,可你想當什麼樣的傻瓜呢?而邦至少算得上是個非傻瓜夠資格來作這個壓縮。——是的,盯視著他,還沒感到憂慮,僅僅是有點兒心煩意亂,留給邦足夠的時間使他上自己這兒來,沒準給他整整一個星期(他——那律師——先是處心積慮掌握亨利,了解到許多亨利正在想的事,而亨利自己都不知道)然後再處心積慮對付邦,沒準謀劃得那麼好連邦也不會立刻知道將會發生什麼。那準是一次短促的會見。此刻在他們之間不會有什麼秘密;事情都是不言自明的:律師坐在辦公桌後面(那秘密抽屜里沒準還放著那本賬簿他剛在上面加好去年一年的收益,那是實際所值與愛、驕傲討價還價的結果再翻上一番)——律師感到煩躁,撓頭,但一點兒也不憂慮,因為他不僅僅知道自己有的是辦法,而且他仍然並不真的相信邦會傻到那個地步,雖然他對於愚蠢,至少對於遲鈍的看法很快要多少作些改變了;——律師注視著他,說,甜膩膩還油腔滑調地,因為到這會兒事情也不是什麼秘密了,他此時會知道,邦知道了他此前此後會知道或是需要知道以便採取突然行動的一切:『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幸運兒呀,你知道嗎?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即使在我們運氣足夠好能夠報仇雪恥時,我們也必須付出代價,有時還真的不顧血本,花掉大筆銀子呢。可你處在你的地位上,不僅可以把仇報掉,能為母親洗雪名聲,而且你用來緩解母親傷痛的藥膏還有其附屬價值,能轉化成年輕人之所需,這本是你份內應得之物,而且,不管我們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只有在換成響噹噹的錢之後才算真正拿到手——』此時邦沒有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甚至沒有動彈;那就是說,律師不會察覺他在開始移動,而是繼續(那律師)輕薄、油嘴滑舌地說:『而且不僅如此,除了復讎之外,還能附帶得到一件小贈品,這是下午的一束花,是沒什麼香味的草原上的野花,但也楚楚動人不容忽視呀,與其讓別人采走還不如讓它開放在自己胸襟前呢;這是——你們年輕人是怎麼說來著?——一個蠻夠味兒的小東西嘛——』此時他會看到邦,沒準是看到那雙眼睛,沒準他光是聽到腳步移動的聲音。而接下去,手槍(短筒的,馬背上用的、左輪的,反正是某一種)什麼的都拔|出|來了,他會蜷縮在牆根一把傾翻椅子的後面,嗥叫起來,『別過來!站住!』然後尖叫道『救命啊!救命!他——!』接著光是尖聲嚎叫,因為不等他從槍把上鬆開手指,就已聽到和感到自己骨頭強烈扭動的聲音還有他頸骨的聲音,因為邦必定是用手掌摑了他的這個面頰又反手摑了另一邊;沒準他甚至能聽到邦也在說,『閉嘴。別作聲了。我沒打算廢了你』沒準是他身上的律師本色對自己說了聲閉嘴,他聽從了,也乖乖地重新坐回到那把扶好的椅子,半癱在桌子上;他身上的律師成份警告他,讓他不說你會為此付出代價這樣的話而僅僅是趴在那裡,撫摩包在手帕里被扭疼的手,此時邦站立著俯視他,捏住槍筒,把它貼在自己大腿上,說,『假如你覺得自己需要得到滿足,你當然知道——』而那律師,此時身子坐直,在把手帕往面頰上按摩:『我方才錯了。我誤解了你對此事的感情。我請求你原諒』而邦說:『可以的。不過隨你的便。本人接受道歉也行,接受一顆子彈亦無不可,悉聽尊便就是』那律師(他面頰上會有淡淡的消褪中的紅痕,但也僅僅如此:可以說是不動聲色)則說:『我看你是打算拿我不幸的誤解大做文章——甚至要拿我開心。即使我覺得權在我這一邊(其實我不這麼認為)我仍然不得不拒絕你的建議。在手槍方面我不如你』於是邦說:『刀子或是佩劍如何?』而律師說,很輕鬆隨便:『刀子或佩劍也弱點兒。』因此這時候律師甚至都無需說你會為此付出代價了因為邦會代他說出這話,邦會站在那裡鬆鬆地拿著那把手槍,心想可是只能用刀、手槍或是佩劍呀。這麼說我是無法打敗他了。我原可以開槍打他。我開槍打他時心裏不會起一點點疙瘩就跟打的是一條蛇或是個讓我戴綠帽子的野漢子似的。可是他仍舊會把我打敗的。心想是的。他過去就打敗了我此時他——他——(「聽著,」施里夫說,喊出聲來,「那得是在兩年後他躺在科林斯那幢私人房屋一個卧室里的當兒,匹茲堡登陸處那場仗打過了,他在等肩膀傷口長好,這時從混血女人處來的那封信(說不定正是附有她和孩子相片的那封)終於打動了他,信里哀求給她錢還告訴他那個律師終於跑到得克薩斯或墨西哥或是不知什麼地方去了,而她(混血女人)也找不到他母親,因此那律師必定是先偷走錢接著又殺了她,因此事情就很像是他們雙雙逃走或是一起被殺可供養她的費用卻一文沒給。」)——是的,他們此刻知道了。啊,耶穌啊,想想他,邦,他一直想知道,他一直有最正當的理由想知道,他就自己所知從來沒有什麼父親可是卻不知怎的給製造出來,一邊是那個女人她老不讓他跟別的孩子一起玩,另一邊是那律師他甚至還特地關照那女人不管她每次回來是買了一塊肉還是一隻麵包——兩個人在把他生下時誰也不感到歡樂或是發現激|情在他生下時也沒有忍受痛苦付出辛勞——倘若兩個人里有一個只要把真情告訴他,後來的事便全然不會發生;而另一方面,是這個亨利,他既有父親、安穩、滿足以及別的一切,卻讓他們兩人告訴以真實情況,而他(邦)呢,卻兩人全都不對他說。再想想亨利,他起先說那不是真的,接著當他知道那是真的時他仍然說『我不相信』,他甚至在那個『我不相信』里找到足夠的力量來拋棄家庭與血緣關係以支持自己的抗爭,可是在這場抗爭中他證明自己的論點錯了因此就益發回不得家了;耶穌啊,想想他必須得承受的負擔吧,出生自兩個衛理公會教友之家(或者說其中之一是個古老、信心堅定的衛理公會世家)又是在閉塞的密西西比州北部長大,面臨的是亂|倫問題,在所有可能守在那裡候著他的問題里不是別的,而偏偏是亂|倫,這可是他全部的傳統和教育原則上都絕對不能容忍的,而且又是在這樣一個局面里,他知道,在這裏不管是亂|倫或是教育訓練,都不會幫助他解決問題。因此沒準那天晚上他們離開走在街上時,邦終於說,『呣,現在怎麼辦?』亨利說,『等等。等等。讓我先適應適應。』沒準又過了兩三天,這時亨利說,『你不可以。不可以的呀』這時候開口說話的是邦,『等等。我是你的哥哥:你是對我說不可以嗎?』沒準是過了一個星期,說不定邦帶亨利去看了那個混血女人亨利盯看著她並且說,『那對你還不夠嗎?』而邦說,『你要它有個夠,是嗎?』而亨利說,『等等。等等。我必須有時間來適應。你必須得給我時間。』耶穌啊,想想看亨利必定是如何講啊講啊,在那個冬天接著是那個春天,當時林肯當選,亞拉巴馬大會召開,南方開始脫離聯邦,接著美國有了兩個總統,電報把查爾斯頓事變消息傳來於是林肯徵集他的軍隊,局面定了,此刻已無可挽回了,亨利與邦無需互相商量便已經決定上前線去,他們即使各不相識反正也會去的現在更不用說了,因為說到底誰會白白放過一場戰爭呢,——想想他們必定是怎樣討論的,亨利會如何說,『可是你非得娶她不可嗎?你就一定得這樣做嗎?』而邦則會說,『他本該跟我說清楚的。他本應這樣告訴我的,我自己,他自己。我對他一直是夠公道,夠仁至義盡的。我等待過。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等待了。我給過他每一個機會,讓他自己告訴我。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如果他做了,我會同意和答應永遠再不見她、你或是他的。可是他一直沒有告訴我。我原先以為那是因為他不知道。後來我知道了他是知道的,我仍然等。可是他一直沒有告訴我。他僅僅是告訴你,傳了個口信給我,就跟你向黑鬼傭人傳達命令,讓一個乞丐、流浪漢滾開一樣。這你看不出來嗎?』而亨利會說,『可是還有朱迪思呢。是咱們的妹妹呀。想想她吧』邦則說:『很好。替她想想。然後又怎麼樣呢?』因為他們都知道一旦朱迪思發現真情之後會怎麼樣因為他們都知道女人會在幾乎任何事情上都會顯示出驕傲和尊嚴,除了在愛情方面,於是亨利說,『是的。我明白。我理解。可是你必須給我時間好讓我習慣。你是我的哥哥;這點小事你是能為我做的。』想想他們兩人:邦,他不知道自己將要怎麼做可是卻必須說他知道,假裝他知道;而亨利,他知道自己將怎麼做卻必須說他不知道。接下去又是聖誕節了,然後是一八六一年,可是他們沒有從朱迪思那裡得到什麼音信因為朱迪思不確切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因為亨利還不讓邦給她寫信;這以後他們聽說了連隊的事,大學灰衣連的事,是在奧克斯福組成的,說不定他們一直在等著那件事的出現呢。於是他們再次搭乘輪船北上,此刻在船上氣氛甚至比過聖誕節還要熱烈還要興奮,一場戰爭剛開始時總是這樣的,那時局面還沒有被腥臭的血、受傷的士兵、孤兒寡婦弄得亂七八糟,而且他們此刻還沒有參加進去而是再次站在欄杆旁俯臨渦旋的水流,說不定要過了兩三天,亨利才突然說,突然喊叫起來:『可是國王們也這樣做的呀!連公爵們也是!不是有個叫約翰什麼的洛林公爵娶了他妹妹嗎。教皇把他逐出教會可是毫無影響!毫無影響!他們仍然是夫妻。他們仍然活得好好的。他們仍然彼此相愛!』接著又說,大聲地,快快地:『可是你必須等待!你必須給我時間!說不定戰爭會解決這個問題無需我們操心!』沒準這還是你們家老爺子說對了的一處:於是他們騎馬進入奧克斯福鎮卻沒有沾薩德本百里地的邊兒,他們在連隊花名冊上簽字畫押然後便躲在某處等待,而亨利讓邦給朱迪思寫了一封信;他們準是讓人送去的,由一個黑鬼晚上偷偷潛入黑人區交給朱迪思的貼身丫頭,朱迪思則送去裝在金屬盒子里的小照,於是他們騎馬等在頭裡,連隊好不容易才能脫身,它得趕做旗幟,還得騎著馬全州滿處走跟姑娘們道別,最後才出發上前線。
——想想她吧。不是想我:而是想她。
傳令兵沒有跟他一起回去。於是,他獨自穿行在黑暗中,沿著一條布滿轍印的路,那天下午炮車經過使這條路布滿轍印,被切割翻攪得亂七八糟,他終於抵達營帳,現在營帳不多了,裏面的燭光在帆布幕上閃出微光,還照出門口一個哨兵的身影,那哨兵喝住他。
此刻亨利說話了。
——現在就干吧,亨利,他說。
——我見到查爾斯·邦了,亨利。
「奧克斯福,」昆丁說。「大約有四十英里,離——」
——咱們也是。幹嘛不等等咱們?
——不,亨利說。——不。不。
邦把披風披在亨利身上走過去撿起他亂成一團的毯子甩動著把它披在自己肩膀上,他們走到邊上去坐在一根木頭上。此刻天破曉了。東方灰濛濛的;很快就會出現櫻草花的淡黃色然後是因炮轟的一片火紅色於是疲憊的後退行軍將再次開始,退卻免得被殲滅,朝失敗退去,雖然還不完全如此。曙色醞釀登場前還有一點時間,可以讓他們並肩坐在木頭上,一個披著披風,另一個裹在毯子里;他們的聲音不比沉靜的破曉本身響亮多少:
突然之間亨利抓住那把槍,從邦手裡把它抽走,並且這樣站著,槍捏在手裡,喘呀喘個不停;邦再一次看見他轉動的眼球里的眼白,此時邦坐在木頭上看著亨利,眼睛和嘴巴周圍有那種可以算是微笑的淡淡表情。
——我不能嗎?

——這不在等著嗎。
——要的。拿去。我去取我的毯子。
「於是你和那個老奶奶,那個羅沙阿姨,那天晚上下鄉上那兒去,而那黑老婆子克萊蒂想攔住你,攔住她;黑婆子拉住你胳膊,說,『別讓她上樓,少爺』可是你也攔不住她因為她力氣很大,積了四十三年的深仇大恨使她像是吃了四十三年的生肉一樣,而克萊蒂有的僅僅是四十五或是五十年的失望與等待;而你呢,你一開始就是連去那裡都不願的。你也無法阻止她此時你看出克萊蒂的問題不是憤怒甚至都不是不信任;那是恐懼,駭怕。而她沒有用那麼些言語告訴你因為她仍然在保守秘密為了曾也是她的父親的那個人,也是為了那個家庭其實它已經不復存在,它那直到此時仍是不可侵犯的腐朽寢陵她仍然在守衛著;——沒有用那麼些言語告訴你,正如沒有用那麼些言語告訴你她如何在房間里當人們把邦的屍體抬進來,而朱迪思從他口袋裡取走她給他的藏有自己小照的金屬盒子;她沒有告訴你,情況僅僅是從那份恐懼與駭怕里泄露出來的,在她放開你去抓羅沙阿姨的胳膊之後,那個羅沙阿姨轉過身子把她的手打開繼續朝樓梯走去,而克萊蒂再次朝她跑過去這一回羅沙阿姨停下來在樓梯第二級上轉過身揮動拳頭把克萊蒂打倒,就像一個男人那樣,接著又轉身再往樓上走:而克萊蒂躺在那裡的地板上,都有八十多歲了,沒有五英尺高,看上去像是一小團乾淨的抹佈於是你走過去捏住她的胳膊攙她起來,她胳膊就跟一根柴禾棍似的,像棍子一樣輕一樣乾枯和發脆:這時她盯看你而你察覺那不是憤怒而是驚恐,而且不是黑鬼的驚恐因為不是她自己的事兒而是關於樓上的某件什麼事情的,她藏藏掖掖都快四年了;她並沒有真的用語言告訴你因為即使在驚恐之中她還在保守秘密;然而她告訴你了,或者至少是突然之間你明白了——」
「來吧,」施里夫說。「讓我們快離開這隻冰箱,上床去吧。」
現在是邦在注視著亨利;他又一次看到亨利的眼白,此時他坐著盯看亨利帶著一種也能說是微笑的表情。他的手消失在毯子底下然後又重新出現,拿著槍管,把槍托朝亨利伸過去。
(如今是一八六四年冬天,部隊撤退穿過亞拉巴馬,進入了喬治亞;此刻卡羅來納就在他們的背後而邦,那個軍官,在尋思『我們要就是被抓獲、消滅要就是老喬將解救我們使我們可以在里士滿前面與李取得聯繫這樣我們至少有投降的特權』:而接著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回憶起,他父親如今在那裡當上校的傑弗生團如今屬於朗斯屈特的軍團,從那一刻起退卻的全部目的對於他沒準就像是把他帶到他父親的身邊去,以便再給他父親一次機會。因此此刻他似乎覺得,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一直不能決定要做什麼了。說不定他想了僅僅一秒鐘,『我的上帝,我仍然年輕;即使過了這樣的四年我仍然年輕』不過僅僅是一秒鐘,因為沒準他一口氣接下去說,『好吧。那麼說我年輕。可是我仍然相信,雖然我相信的沒準是,戰爭、受苦以及讓他手下的兵活著和手腳麻利以便把血肉之軀的他們換到儘可能多的廉價土地的這四個年頭,准已經改變了他(我可知道並沒有能改成)使他會對我說的不是:原諒我:而是:你是我大兒子。保護你妹妹;再也別來看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了:』接下去是一八六五年,西線部隊的殘餘此時完全沒有了戰鬥力除了能拖著步子慢慢地、固執地往回走,同時忍受著槍擊與炮轟;說不定他們此刻甚至都不再在乎有沒有皮鞋、大衣和食物了,正因如此他才能在給朱迪思的那封信里寫到刷火爐的油漆這戰利品的事,此時他終於知道他最後將怎麼做了他告訴了亨利而亨利說『感謝上帝。感謝上帝,』自然不是因為亂|倫而是因為他們終於將採取某種行動了,終於他可以成為某種人物了雖然那是對古老傳統和訓練的徹底背棄也是對永恆受譴的接受。沒準那時他甚至可以停止談論他那位洛林公爵了,因為他此時可以說,『我們大家要去的並不是你的或他的也不是教皇的地獄:那是我媽媽的和她媽媽、爸爸的以及他們的父母的地獄,而且將要去的不是你,而是我們,三個人——不:我們四個。因此至少我們可以聚攏在我們該在的地方,因為如果只有他去那裡我們也還是必須去那裡的因為我們三個僅僅是他生下的幻想,而你的幻想是你的一部分正如你的骨骼、肉體和記憶一樣,而且在痛苦中我們也是在一起因此我們將不需要記得愛和私通,而說不定在痛苦中你甚至都記不得你為何要在那裡。而若是我們記不得這一切,那它也不可能成為多大的折磨了』。接下去他們是在卡羅來納,一八六五年的那個一月和二月他們中剩下的人到此時已經朝後走了幾乎一年了,他們與里士滿之間的距離比他們走過的距離小得多了;而與他們和結局之間的距離相比那就更小了。不過對於邦來說那不是他們與失敗之間的距離而是他和另外那個團,他和那個時刻、那個瞬間之間的距離:『他連問都不用問我的;我只需與他身體有了接觸便會自動把話說出來的:你只管放心;她永遠也不會再見到我了。』接下去是三月,在加利福尼亞,仍然是慢騰騰一個勁兒地往後退並且如今是傾聽北邊的聲音,因為別的方向都聽不到什麼聲音了因為此時在所有別的方向事情都結束了,而他們期待來自北方的一切也就是戰敗的消息。接下去有一天(他是個軍官;他會知道與聽說,李派了些部隊前來支援他們;說不定他甚至在那些團來到之前就已經知道了番號和數目)他見到了薩德本。很可能那第一次薩德本真的沒有看見他,說不定那第一次他可以告訴自己,『原因就在這裏;他壓根兒沒看見我』,因此他必須讓自己出現在薩德本會走的路上,給自己製造機會和局面。接著他第二次看到那張沒有表情、岩石一般的臉,看到那雙暗淡、乏味的眼睛,那裡沒有一絲閃光,什麼都沒有,從那張臉上他見到了他自己的特徵,在那裡他見到對方是能認出他的,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此刻再也沒有更進一步的什麼;說不定他僅僅是平靜地吁出一口氣,自己臉上帶著那種表情,一眼看去可以認為是在微笑,此時他想,『我原本可以逼他的。我原本可以上他那裡去逼他的』,同時知道自己不會這麼做的因為事情如今全都結束了,此刻全部的事態就是這樣,終於是這樣。說不定就在那同一個夜晚或者也許是一周后的一個夜晚,他們接到命令停下(因為即使是謝爾曼有時候晚上也是不得不停下來的)點燃了篝火至少是為了取暖因為至少取暖花費不了多少而且也不是老得消耗燃料,是在那樣的一個夜晚邦說,『亨利』又說,『此刻事情快到頭了接下去再不會有什麼事了;甚至都沒剩下什麼要我們做的了,連為了一個理由,為了榮譽和殘餘的驕傲慢騰騰地往回走的特權也沒有了。沒有上帝;我們四年來顯然不在的保佑下做著一切,只不過就是不想要通知我們一聲,不僅僅是沒有皮鞋和衣服甚至都沒有了對它們的任何需要,不僅僅沒有了土地甚至也沒有了生產食物的任何手段,而且也沒有了對食物的需求,因為我們連沒有食物怎麼活下去也都學會了;因此如果你沒有上帝而又不需要食物、衣服和遮風避雨的處所的話,那就沒有什麼可以讓榮譽和驕傲去攀登、支撐與發展的了。而倘若你不在乎榮譽和驕傲,那你就什麼全都不在乎了。不過你身上有某種東西它不在乎榮譽和驕傲然而它活著,它甚至往回走了整整一年僅僅是為了活下去,說不定甚至在這場戰爭已經過去連失敗都不見蹤影的時候,它仍然不肯在太陽底下安安分分坐下來死去,而是會出去進入樹林,四處尋找,在只有意志和堅忍力才撼動不了它的地方,去挖掘草根和這類東西——那塊老邁、沒有意識、有知覺卻不做夢的肉,它甚至都不知道失望與勝利之間有什麼區別,亨利』。而此時亨利會開始說『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一邊喘氣一邊說『感謝上帝』,一邊說,『別想辦法去解釋它。做你的就是了』而邦說:『你授權給我啦?作為她的哥哥你允許我了嗎?』而亨利說:『哥哥?哥哥?你就是大哥:你為什麼要問我呢?』而邦說:『不。他從來沒有承認我。他光是警告我。你才是那個哥哥和那個兒子。我是得到你的允許了嗎,亨利?』於是亨利說:『寫信吧。寫呀。寫呀。』於是邦寫了那封信,是在四年之後,亨利念了信把它發了出去。可是他們那時並沒有退出隊伍跟著信走。他們仍然往回走,慢騰騰地,很固執,他們朝北方傾聽等待事情的結束因為當你在輸掉的時候總是要有許多人物出來才能停下任何事情,而他們如今慢慢地後退都已經有一年了因此他們剩留的一切不是意志而是能力,那根深蒂固的求生存的習慣。接下去有一個夜晚他們又停下來了因為謝爾曼重又停下了,一個傳令兵順著露天營地走來終於找到了亨利,說,『薩德本,上校讓你到他的篷帳里去。』)九九藏書
——你方才說,本來可以阻止你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這夥人上哪兒去?
——這話你過去就說過。我當時就告訴你了。而現在,現在,時間現在不會太長久了,到那時留下給我們的什麼也不會有:沒有榮譽、驕傲連上帝也沒有因為上帝四年前就離開了我們只是從來沒想到有必要告訴我們;沒有皮鞋沒有衣服連對它們的需要也沒有了;不僅是沒有可以生產出食物的土地而且也沒有了對食物的需要,而當你沒有了上帝、榮譽和驕傲時,任何東西都無關緊要了除了還有個老邁、無思想的軀體,它甚至都不在乎是失敗還是成功,它甚至也不死,它會摸到樹林和田野里去,挖掘根子和野草。——是的。我已經決定了。是兄弟或者不是,我已經決定了。我會的。我會的。
「我不知道,」昆丁說。
——可是現在呢?你說你——
「而邦當時並不知道此事,」施里夫說。「那老頭一動不動而這一回亨利不講『你胡說』了,他說『這不是真的』於是老頭說,『去問他好了。那就去問查爾斯吧』此時亨利知道這就是他父親一直有意想做的而這也是當他對父親說那是胡說八道時他自己想要做的,因為老頭說的不光是『他是你的哥哥』而是『他很久以來一直知道他是你的和你妹妹的哥哥』。可是邦原來並不知道。聽著,你不記得你父親當時是怎麼說的嗎,關於他——那老東西,那惡魔——怎麼一次都似乎不曾也起過懷疑,他另外那位太太在想辦法找到他,要追循他的蹤跡,他像是一次也沒有想過她這些年來一直在幹什麼,這段時間她是怎麼度過的,這三十年,打從那一天,當時他跟她結清賬目,也拿到收條,他當時是這樣想的,並且親眼見到單據給毀掉(他當時是這樣想的),給撕碎並扔到風裡去;從來也沒有對此起過疑,然而事實上她正是那樣的,追查出了他的蹤跡,很可能想這樣做也樂於這樣做,是嗎?因此那不是她告訴邦的。她不會這樣做,沒準是因為她知道他——那惡魔——會相信她會這樣做。或者說不定她沒有想好怎麼跟他說。沒準她就是從未想到一個跟自己關係如此密切的人,根本就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蛋蛋,可以卻得去向他說自己怎樣受過嘲弄吃足了苦頭。或者沒準是她早在他一點點小還不太懂話的意思時就已經一直在跟他嘮叨這事因此等到他大到能理解跟他說的那些事時她已經說了那麼多說得那麼激昂慷慨以致詞語對於她已經再也沒有什麼意義因為詞語本來不是非得對她有意義不可的,於是她發展到這樣一個地步:當她認為自己在說這件事時她卻默不作聲,而當她認為自己是默不作聲時她卻是充滿憎恨與憤怒,是睡不著和不能忘記過去。或者說不定是她當時還不想讓他知道。或者沒準她是在調|教他等到那個時候、那一個時刻來臨,何時到來她無法預料不過她知道總有一天會來到因為它必然會來到,否則她就不得不像羅沙小姐所做的那樣,拒絕承認自己存活過——到那個時刻他會肩並肩(而不是面對面)地與他父親站在一起,在那個場合里其他的事將由命運、幸運或公道或是她稱呼的任何別的什麼來完成(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比她所能想象、希望甚至夢寐以求的都要做得好,而你父親說作為一個女人她說不定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在親自調|教他,親手培養他,給他梳洗,喂他吃東西,帶他上床,給他糖果、玩具和別的孩子的樂趣、消遣與需要,一切都親手按著劑量地餵給他,就像是讓他吃藥一樣:並非因為她必須這樣做,她有錢原是可以雇上十來個或是花錢讓成百個人來幫她做的,這筆鈔票是他(那惡魔)自願交出來,自願不要以軋平自己道德上的賬目:而是如同那個百萬富翁,此人可以有上百個馬夫和馴馬師然而他只有那樣的一匹馬,那樣的一個少女,那樣的一個時刻,只有那樣的一個瞬間的心力、肌肉和意志的一次較量,而他自己(那個百萬富翁)極有耐心地穿著工褲,流著汗,呆在廄房的污穢里,總之她親手培養他直到那一個時刻,此時她會說『他是你的父親。他把你和我撇在一邊,還不讓你用他的姓。現在去吧』於是坐下來讓上帝完成其他的事:用手槍或是刀子或是拷問台:其結果是毀滅或是憂傷或是痛苦:讓上帝來下令射擊或是轉動輪盤。耶穌啊,你幾乎眼睛一閉就可以看見他:一個小男孩,早在他學了自己的名字或他住的城鎮的名字能記下或是會把兩個名字說出來之前,他就明白並期待著,隔不多久自己總會在玩耍的半當中被揪出,被舉起,被兩隻手緊緊捏住,這雙手因為愛而惡狠狠(至少傳到他身上的是這種感覺),頂在兩隻惡狠狠、僵硬的膝頭上,那張臉猛然向他撲來,以一種熾烈的凝定,這張臉他在能記事之前就主宰著口腹腸胃方面所有動物性的歡愉:他把這種穿插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無非是生存的另一種形態;那張臉充滿了狂怒與幾乎不能忍受的不寬恕幾乎就像發高燒(不是怨恨與失望:僅僅是想復讎的強烈意志)只不過是母愛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當然還太小無力從這狂怒、憎恨和讓人摔跤的速度中梳理出任何有條理的頭緒出來;他不理解也不在乎:僅僅是好奇,為他自己創造出(沒有得到幫助因為誰會來幫他呢)他自己印象中的那個波多黎各或海地或是任何地方,他模模糊糊地明白自己來自那裡,就像正統的孩子們印象中的天堂、菜地或是他們來自的什麼地方一樣,不同的是他的是異乎尋常的因為你是絕對不可以(你母親不願這樣做,至少是)回到那邊去的(沒準等你年紀如同她此刻一般大每當你發現自己思想深處還潛藏著想回去的一丁點氣味或痕迹時,你也會驚恐萬分);至於你何時與為何離開老家那是你所不該知道的,你只知道你逃開了,知道創造出那個地方讓你恨它的那種不知什麼力量,也同樣使你離開那個地方這樣你才可以充分地恨它永遠也不寬恕它,在寧靜與單調中(雖然不完全是在你會說是平靜當中)不寬恕它;知道你該感謝上帝因為你不記得有關那地方的任何事情然而同時你又不該,沒準是不敢,忘掉它片刻——他甚至都不知道,沒準他想當然地認為所有的孩子也都是沒有父親的,認為兒童生活的一部分就是幾乎每一天都被揪出來,從任何一種無害的追求中,在這追求里你沒有打擾任何人甚至連想都沒想到他們,你被某個人揪走就因為那人個子比你大,力氣比你大,你被抓緊,一分鐘或五分鐘,摁在某根滲裂的水管底下,這水管代表著不可理喻的狂怒、強烈的渴望以及復讎與妒嫉所致的盛怒,這種兒童生活孩子們的媽媽從她們的母親那裡接受過,而母親的母親也是同樣接受過,在那個波多黎各或是海地或是那個不知什麼地方,我們都從那裡來但我們誰也沒有在那裡生活過:因此當他長大自己有了孩子時他也會把它傳下去(沒準到彼時彼地他認為有孩子過於麻煩也太累人於是決定他不要至少是希望不要)因為誰也沒有父親,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波多黎各或海地,而世界但凡存在的所有那些母親的臉在那些幾乎可以算出來的時刻都會撲下來出於某種隱晦、古老、普遍的侮慢與氣憤,這是真正、活生生、能說會道的肉體甚至都沒有經受過而僅僅是通過遺傳而得的;所有能走動、呼吸的男孩肉體都枝蔓延伸自那一個曖昧、逃逸、黑黑的父親的頭因此在太陽底下任何地方都兄弟般相處長年如此到處這樣——」
即使是此刻他也沒有驚跳起來,他就那樣地站著,兩個人就那樣站著,互相對看。是那個年紀大的先移動,雖然他們是在篷帳當中相遇,在這裏他們擁抱接吻,此時亨利都沒有察覺自己已經移動了,而且還將有動作,受到親人血液的推動,這血液在作出反應的一瞬間錯怪了也讓步了,雖然它還不(也許永遠也不會)原諒,此時他站著而他父親將他的臉捧在手裡,盯看著這張臉。
——我想過了。想了四年。想你和她。現在我要給自己想想了。
「——『奧克斯福』。此時文件紙張又都可以安靜下來了因為他要說話了:什麼一所剛創辦十年的小大學,那兒不會有分心的事兒所以能專心念書(在這裏,這麼說吧,智慧本身就是位沒開過苞的處|女至少不是經過多道關卡的二手貨)而他又如何能得到機會觀察這個國家的另一個而且是邊遠的地區,這裏將成為他高尚的理想(假定這場戰爭的結局沒有問題,戰爭無疑迫在眉睫了,我們全希望它有成功的結局)也就是說於他母親過世后他會成為那樣的一個人物成為那樣的經濟力量的代表這樣的高尚理想正是植根在這裏;他則隱藏在那種表情的後面傾聽著,並且說,『那麼你不推薦法律作為我的職業嗎?』此時僅僅是有一瞬間的工夫那個律師會停下,但是並不長久;也許不夠長久也不夠明顯能讓人察覺,還不能算是停頓:他也會朝邦盯看:『我從未想過你會對法律感到興趣』而邦說:『我練劍時也從不對這事感興趣。不過我記得在自己生命里至少有一次我對於練過劍感到慶幸』於是律師說,很平靜也很輕鬆:『那就務請選讀法律吧。你母親會同樣——高興的。』『那好吧,』他回答,沒說『再見』;他不在乎這一套;說不定甚至跟那個混血女人也沒有道別,沒有道別,與那些淚水和哀嘆,說不定甚至還有死死的纏抱,那兩隻柔軟、絕望、木蘭色的手臂對他膝頭的圍盤,與那柔若無骨的鋼鐵桎梏三英尺半之上(就算這麼高吧)的那副表情,不是微笑而僅僅是某種不讓人看透的東西。因為你是不可能擊敗她們的:你只能逃開(還得感謝上帝你能夠逃走,能逃開那堆五英尺厚長蛆的乾酪般的密集體,它鋪滿在地上,而在泥土裡,一對對一雙雙的男人女人鋪排著,像滾球戲里的那些柱子;也不知哪位神道造出了男性那一雙雙|臀部小小的上粗下細的尖樁,它們插|進去很合適抽走也極其方便,打從把它們夾得緊緊的子彈夾般嚴絲密縫的女人腿部);——沒有道別:就這樣:一天晚上他在兩排火炬之間走上跳板,說不定只有律師在那裡送他走,他來也不是為了祝他一路順風而是為了確定他真的是上船了。那個特地派遣的新黑鬼在特等艙里打開旅行袋,把考究的衣服攤開來,女士們已經聚集在餐廳里等著開晚飯和男士們從酒吧里出來,準備用晚餐,可不是等候他;他獨自一人,靠在欄杆上,說不定拿著一根雪茄,看著城市漂走、眨著眼,閃著亮,一點點沉入水中,這以後一切活動停止,這條船一動不動、毫不前進,由煙囪噴向天空的兩根滿是火花的煙霧所絞成的繩索拉扯著,懸吊在星辰之間。誰知道那是什麼想法,什麼樣清醒的斟酌與捨棄呢,他多年來就已經知道他母親有所圖謀雖然他不知道(沒準相信自己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是什麼;知道那律師也有所圖謀雖然他知道所圖謀的無非是錢,但是他知道在他的(那律師的)已知男性的局限性之內他(那律師)可以幾乎跟那未知的數量——也就是他母親——一樣危險;而現在又來了這一套——上學,進大學——而他已經二十八歲了。而且還不僅如此,還有這所特別的學校,他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十年前它甚至都還沒成立;也知道為他挑選這學校的是那個律師——何等清醒,何等專註,何等樣的幾乎緊蹙眉頭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這所大學,不要所有別的而單單要這一所?——沒準是孤身一人靠在那兒處於氣喘吁吁的煙霧與輪機之間,幾乎接觸到了答案,理會到它那拼圖猜謎遊戲的完整畫面等待著,幾乎是潛伏著,就在他幾乎伸手可及之處,亂成一團,糾結不清,仍然是不可認識,即將落入一個模式,那會讓他豁然開朗,猶如電火行空,使他洞若觀火,對自己整整一生的意義,對過去的一切——海地,童年時代,那個律師,作為他母親的那個女人。說不定那封信也就在他腳底下面,在他所站立的甲板底下的某處黑暗之中——這信並非寫給在薩德本百里地莊園的托馬斯·薩德本而是致於奧克斯福左近密西西比大學寄寓之亨利·薩德本少爺的:有一天亨利把信給他看,當時並未顯露溫柔的逐漸擴散的微光而是出現了一道強光,一次炫亮(他不僅僅沒有看得見的父親,而且發現自己,即使是孩提時代,就被纏繞在一根永不眠休的纜繩里,這纜繩顯然執意要向他教導他從來就沒有父親,他母親則出現自一次含混不清的遭遇中,從某種幸福的健忘狀態,軟弱的知覺能在那裡藏身,以躲避軟弱的人的肉體所不能忍受的無法無天的黑暗強|暴勢力,醒來時已懷有身孕,於是便呼天搶地復又捶胸頓足,不是因為畏懼十月懷胎的痛苦,而是抗議使她腹部隆起的這一暴行;而他在她身上成為人子不是經由那個自然的程序,而是所有非聖無法的恐怖、黑暗中那古老、邪惡、根深蒂固的男子至上主義把污點施之於她然後又從那裡排除出來)他在那道亮光里站著,盯看比他差不多小十歲的青年的那張天真無邪的臉,與此同時他身上的一個部分在說我的前額我的頭顱我的下巴我的那雙手而另外那個部分則說等等。等等。你還不能夠知道呢。你還不能知道你所領會的是不是就是你正在盯看著的或你正在相信的。等等。等等——那封信他——」現在他指的不是邦,然而昆丁又一次毫不使勁或費難就領會到他指的是誰「——寫下,沒準就在檔案的最後一項空缺里填上女兒?女兒?女兒?這幾個字之後他當時想現在他絕對不該知道,不能先聽說,在他能抵達那邊跟那個女兒——不記得他自己年輕時的青春愛戀方面的任何情況了,如果記得他也不願相信真有這種事,然而卻也很樂於利用這一點正如他會利用勇敢和驕傲一樣,他想到的不是被壓抑的狂熱、騷動不已的血液與渴望撫摸的輕柔的雙手,他想到的卻是這一點:這個奧克斯福鎮和這個薩德本百里地相距不過一天的騎馬行程,而亨利已經在大學里站住了腳因此沒準這律師有生以來都第一次相信起上帝來了:吾親愛之薩德本先生:信尾簽字者的名字先生無從得知,同樣,寫信者的地位與背景先生亦不可能有所知曉,儘管它們都反映了相當之價值與(吾深信)身份,二端均遠非默默無聞,故而理應保證下述希望得以實現,即書信作者擬親趨拜訪先生或是煩請尊駕蒞臨一晤——上述之價值與身份蓋得自二位出身與地位均不平凡之人物,其中之一系一位夫人亦為守寡之母親,寓居發信之都會與夫人身份相稱之某僻靜角隅,另一則為年輕紳士亦即夫人之公子,在先生披閱此函或稍後,公子將與先生本人同樣成為知識與智慧的法學之門的叩擊者。本律師即代表此位青年紳士致上此函。然則非也:吾不欲稱是代表,亦極不願讓尊貴的母親與公子本人疑及吾如此自稱,即使向一位,先生,尊屬上好田產所在縣份的首富之家的嗣裔。的確,倘若此函根本未寫當對本律師更為適宜。然則吾既已寫信;吾已如此行動;事至如今已無可逆轉。倘若先生在信函中嗅出一絲謙卑氣息,請弗視之出於母親,自然更非出自公子,而是出諸某人筆底,此人擔當了上述夫人與青年紳士法律顧問、經濟諮詢之微賤職司,其對主顧的忠誠與報答使對方慷慨解囊,向其提供(此處並非僅為承認,而是大聲宣告)麵包、肉食、爐火與避遮風雨之處所,時間相當長,足以使其對感激與忠誠有所領悟即使原先與母子二人並非故知,亦使其採取行動,手段固然拙劣目的卻不可謂不高尚,原因是:行動者仍其本色之人與宣告所是之人而非處心積慮欲做之人。因此務祈弗將此函,先生,目為從本律師此一不請自來的信息渠道發向先生之任意輕慢,亦弗視為某陌路人緩頰之申請,而是一次介紹(笨拙異常,誠然),向一位青年紳士,其地位在收信處無需臚陳亦不需概述,介紹另一青年紳士,其聲名在發信處亦是人盡皆知,耳熟能詳。——沒有再見;就這樣,他有過那麼多父執以至既沒有愛也沒有驕傲可以接受或是施予,既沒有榮譽也沒有恥辱可以共享或是贈給;對他來說一個地方與另一個都沒有什麼不同就像對一隻貓一樣——十里洋場的新奧爾良或是田園式的密西西比:他自己繼承得來也可以傳讓的佛羅倫斯燈具、鍍金廁座、有墊襯的鏡子,或者是一所創辦不到十年、渺不足道的小大學;在混血女人閨房裡呷香檳酒或是喝威士忌,酒瓶放在一個僧侶住的小房間簡陋桌子上,酒友是一個鄉村小夥子,這孩子顯然是某田舍翁的繼承人,沒準來學校之前極少出門,在別處度夜不會超過十來次(躺在林中篝火旁傾聽獵犬奔跑和衣而眠的那些夜晚也許除外),邦看著他在模仿自己的衣飾車馬言詞等等一切他(那青年)卻全然不覺自己是在這樣做,他(那青年)一天晚上傴身在一瓶酒上說,是脫口而出——不,不是脫口而出:準是在摸索,在探尋:而他(這位比這青年幾乎年長十歲見過世面的人,慵懶地靠在什麼地方,身上是他帶來的絲綢袍子里的一件,這種睡袍那青年連見都沒見到過,以為只有女人才穿)瞧著那青年臉色潮|紅、赦紅、通紅,但仍然面對著他,仍然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一面摸索著,探尋著,終於全然前言不搭后語地脫口說道:『要是我有兄弟,我不會希望是個弟弟』於是他說:『嗯?』那青年說:『不。我願意他比我大』於是他說:『父親有地產的人是不會希望有兄長的』而那青年說:『可是我願意』,直直地盯著另外那人,那個莫測高深的人物,那個耽於逸樂的人,如今他站起來了(那青年),腰板筆直,瘦削(因為他正年輕),他的臉漲得通紅可是頭昂得高高的,眼神堅定:『是的。我還願意他就跟你一模一樣』而他說:『是那樣嗎?威士忌在你那邊,不喝的話就傳給我。』九九藏書
——你會著涼的。你現在就很冷。你沒有睡,是不是?給你。
亨利看著那把手槍;此刻他不僅僅是喘氣,他是在發抖;此時他開口說話時那聲音都不是氣聲了,那根本就是被哽咽與阻塞的朝里抽氣:
——是的。我現在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我給過他選擇。我四年來一直都在讓他選擇。
他們相互對看著——不如說是對瞪著,他們平靜、規整的呼吸在如今像墳墓般的空氣里淡淡、恆定地蒸發著。在他們相互對看的方式里有某種奇怪的東西,奇怪、平靜以及深沉地專註,完全不像兩個年輕男人會對看的那樣而幾乎像一個少年與一個非常年輕的少女以童貞的心態在相互注視——一種不出聲、赤|裸裸的搜視,每一個眼光都負荷著年輕人難以追憶的縈念不帶時間拖曳的重負那是老人生活的象徵卻顯示出時間的流動:那是十五六歲少年所有失去的時刻的輕快腳印:「後來他長大了些便從她的圍裙底下掙脫出來不管她(沒準也不管他;沒準兩個人他全都不管),他甚至都不把她放在心上。他發現她在偷偷地干某件事而他不僅不在乎這件事,他甚至對自己不知道這是件什麼事也並不在乎;長大了些發現她一直在改造和調|教自己讓自己成為她的手竭力想去做的某件什麼事的工具,沒準逐漸相信(或是看出)她哄他一點點接受要他當的那個形象與有的那種脾氣,他對這一點也不在乎因為說不定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懂得世界上只有三樣東西別的都不存在,那就是:有呼吸、歡樂、黑暗;而沒有錢那就不可能有歡樂,而沒有歡樂那就連一口氣兒都沒有,有的僅僅是黑暗中盲目的無機體的原生質式的吸氣與吐氣,那裡連光明都還未開始來臨。而錢他是有的因為他知道母親明白,錢是德比馬賽日到來時她能用來逼迫他哄勸他進入馬欄的惟一的東西,因此她不敢對他硬來讓他去參賽,而她明白他對此也是一清二楚的:因此沒準他還訛詐她呢,用那樣的方式鉗制她:『我要多少錢你就乖乖兒地給,那我就先不跟你尋根問底。』或者沒準為伺弄這匹馬她正忙得不可開交到此時還顧不上想錢的事兒,說不定她壓根兒沒有多少時間想起它,數它或是盤算有多少,她除去憎恨與發火剩下的餘暇實在不多,因此跟他總的結算錢有多少的準是那個律師而他(邦)學會的頭一件事就是:他任何時候都可以到母親面前去說那個律師的壞話,就跟百萬富翁的那匹馬一樣,只要有一次回來時身上的汗水多了點兒,那麼明天他就該換一個新的騎手了。明擺著的,跟他算錢的準是那個人:那個律師,那個有他自己的瘋瘋癲癲的百萬富婆得伺候的律師,這婆子沒準對錢不太感興趣在支票上簽字時都懶得去看那上面還有什麼別的字——在邦能記事之前邦的母親就已經在思謀與策劃邦的事(即使她不明確意識到這一點,或者不管是她知道還是不知道,是在乎呢還是不在乎)而那個律師,為了他應該快快地轉化成一大堆肥沃與漚爛中的泥土的那一天,那律師早在那時就已經在同時耕耘、播種與收穫邦這母子倆了就像他已經是——那律師沒準在那個秘密的保險箱里有個秘密抽屜,裏面有份秘密文件,說不定是張圖表上面摁著五顏六色的摁釘,也就是將軍們打仗時用的那種,而所有的符號都是加密的:今日他完成了從一個醉醺醺的印第安人手裡掠奪到一百平方英里處|女地的業績,價值二萬五千。今日兩點三十一分從沼澤地運出蓋房的最後的板材,價值與土地共計四萬。今日下午七點五十二分結婚。重婚威脅價值小於零除非很快有買家。不準會有。自然同日與其妻結合。就算一年接下去說不定還記上日子和時辰:兒子。可能有內在價值但也不一定強迫出售房宅與土地加上莊稼收成減去孩子的四分之一。情緒價值為加百分之一百乘以零再加上收成價值。就算十年,一個或再多些孩子。內在價值為強迫出賣房宅與整治過的土地再加上流動資產減去孩子們的份額。情緒價值百分之一百乘以每個孩子每年的增額加內在價值加流動資產再加營運可得到的信貸說不定這裏也加上了日期:女兒沒準你甚至可以見到這後面和別的詞語後面添上了問號:女兒?女兒?女兒?字跡越來越淡倒不是因為思想上一點點弱化了,而是正好相反思想就在當時已截然停頓,朝前回溯了一點並且鋪展開來就像你放一根棍子在涓涓細流上,水會攤開慢慢升高在他周圍不管木棍在何處,這樣他就可以鎖上門靜靜地坐著從邦母親擁有的錢里減去邦花在他們娼妓、香檳上的那些,再計算到明天、下個月、明年或是一直到薩德本羽翼豐|滿時,錢還能剩下多少——想到邦正在一擲千金,把白花花好成色的銀元胡亂花在他的馬匹、衣飾、香檳、賭博和女人上(他會早在那個母親知道之前就打聽到那個八分之一血統黑女人和那場身份不相稱的婚姻,如果這事也算是件機密的話;沒準他往卧房裡打進去了一名間諜,就像他很可能在薩德本那裡打入那樣;沒準這女的就是他安插的,他自言自語就像他在談的是一條狗:他開始到處亂竄了。他需要有塊木頭絆住他。倒不是一根拴得緊緊的繩子:僅僅是某種輕木塊,這樣他就進不去有柵欄圍住的地方了)只有他想核查,或者是就他所敢的儘可能去查,而且不可能有多少進展,因為他也知道邦只須上他母親那裡去使使小性子,這匹賽馬就會得到一隻金子打的食槽如果他想要的話,而且,倘若騎手不小心,連騎手也可以換掉——計算錢有多少,估摸按這樣正常的比率在往後幾年裡他能拿到多少,從到那時看來能剩下的錢里自己能撈到多少,同時又夾在讓他撓頭的兩個問題里左右為難:是不是或許他應該做的是跟薩德本這一頭撇清干係把殘局收拾一下趕緊往得克薩斯州溜:可是每當他打算要那樣做的時候他總無法不去想邦已經花掉的大把銀子,要是他十年前、五年前甚至是早一年就去得克薩斯豈不更好:因此沒準晚上在他等窗子開始灰濛濛變亮時他會像羅沙阿姨口中的那個她自己,而他簡直沒法承認自己是活在世界上(或者也許是他但願自己沒活在世界上)除了每個新年那內在價值乘以百分之二百;——水因為木棍攔住一點點淤積、升高並且漫在他周邊像光線一樣穩定與平靜而他坐在那裡處於洞察力(或超人的預見或對人類不幸與愚蠢的堅信不疑或者是你想叫的任何想法)的確實存在的白色亮光之中,這洞察力正向他顯示,不僅是可能發生的而且還有確實將要發生的,可他拒絕相信它將要發生,並非因為它以幻象的形式來到他面前,而是因為若是發生,它內里必須會有愛、尊嚴、勇氣與驕傲;若是相信它可能發生,並非因為它合乎邏輯,有可能,而是因為對於所有多多少少有一點關係的人都會是一件最最不幸的事;而雖然你不顯示給他看活動著的人便無法向他證明罪惡或道德或勇氣或怯懦,正如不給他看到一具屍體也無法向他證實死亡,他倒是確實相信不幸的存在,因為他具有那種嚴酷、艱巨而又枯燥乏味的太監訓練,這種訓練教導說把人的好運與歡樂都交給上帝安排,而上帝為了報答好意就將人所有的災難、愚蠢與不幸都拿去喂柯克和利特爾頓的虱子和跳蚤。而那個薩賓老太——」
「我不知道,」昆丁說。他一動不動。施里夫盯看著他。即使他們沒在說話他們的呼吸也在墳墓般的空氣里柔和地、靜靜地蒸發著。半夜的鐘聲到現在准已經響過一段時間了。
「沒錯,」施里夫說。「你就給我聽著。——騎行了四十英里進入大門步上車道。而這一回薩德本甚至不在家。而埃倫甚至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信口喋喋不休地猜測說他去了孟菲斯說不定甚至因為生意上的事去聖路易了,而亨利和朱迪思甚至都不關心那麼多,只有他,邦,知道薩德本去了哪兒,對自己說當然;他拿不準;他必須上那裡去把事情弄個明白,告訴他自己此刻聲音是那麼大,很響而且還很急這樣他才會不,能夠不聽到這樣的想法,也就是可是倘若他懷疑,為什麼不先對我說呢?換了我會那樣做的,先去找那個人,此人有經過母親身上不知什麼成份污染和敗壞的血液;接著還是大聲與快快地告訴他自己是那麼一回事;沒準他是走到前面等我;他沒在這裏給我留下口信因為還沒到讓別人猜測的時候而他知道當我發現他走開了我就會馬上明白他是在什麼地方的,想到他們兩人,一個是陰沉沉、復讎心切的女人那是他母親,還有就是這個陰森森、鐵石般的男子,十天里他每日都端詳著自己表情卻紋絲不變,這兩人在幾乎三十年後面對著面,處於陰鬱的休戰狀態之中,在那幢房屋的華麗、巴洛克式的起坐室里,他管那幢房屋叫家因為顯然每一個人都好像必須有一個家,他如今敢確定就是他父親的那個男人,即使此時也毫不低聲下氣(可他,邦,卻為此感到驕傲),即使此時也不說我過去錯了而是說我承認事情是這樣的——耶穌啊,想想當時他的心吧,在那兩天里,如今每一分鐘那姑奶奶都把朱迪思往他這邊扔,因為打從聖誕節以來她就一直在嘁嘁嚓嚓把訂婚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縣——你父親不是說了她如何在春天帶了朱迪思上孟菲斯去置辦嫁妝的嗎?——而朱迪思呢,既沒有對這樣的塞賣加以配合,也沒有抗拒,而僅僅是獃著,活著,在進出氣兒,像亨利那樣,亨利沒準于那年春天某一個早晨醒來,靜靜地躺著,心裏在盤點,在做加法和軋賬,並且告訴自己,好吧。我正在努力使我自己成為我琢磨他要我做的角色;他可以任意擺布我,他只需告訴我得怎麼辦我就會照辦;即使他要求我做的我覺得不正派,我仍然會去做的,然而朱迪思,因為是女的,可要比那樣更聰明,甚至都不會去考慮正派不正派的問題:她會僅僅說,好吧。他可能提出要我做的事我全都會去做而正因如此,他永遠也不會讓我做任何我認為是不正派的事:因此(說不定那一次他甚至還吻了她,沒準這是破天荒第一回她讓人吻,而她過於天真不會裝作嬌羞或是靦腆的模樣或者,她甚至都不懂人家是在敷衍她,說不定事後她僅僅盯看著他以一種平靜與茫然的驚詫,心想你的情郎吻你顯然是頭一回,可是怎麼就跟你哥哥吻你一模一樣呢——當然除非你哥哥竟然想到,能夠發展到吻你的嘴)——因此兩天的時間過去他再次離開時,埃倫衝著她尖叫,『什麼?婚約沒有,盟誓沒有,戒指也沒有?』她甚至會過於感到意外以致於忘掉對這事編造謊言因為她也是頭一回想到竟然沒有求婚。——想想他當時的心態,當他騎馬向大河邊走去,然後登上輪船,他在船上的甲板上踱過來踱過去,透過甲板感覺到輪機正日以繼夜越來越近把他帶向那個時刻,他如今准已領會那正是他長大能懂事以來就一直在等候的一個時刻。自然,時不時他都非得快快地、大聲地說這樣的話,全部的情況也就是這樣了。他就是要先把事情弄確定以便把舊的想法壓下去可是為何用這種方式干這件事呢?為什麼不在鄉下家裡做呢?他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對他此刻所擁有的資財提出任何分成要求的,為得到這些他以何等的犧牲、忍耐和受嘲弄作代價(這是別人告訴我的;不是他:是人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知道得那麼透徹以至他從來不會想到就像他知道我從來不會想到一樣,這可能是他的理由,他不僅慷慨而且也很決斷無情,他準是將把他和母親共同擁有的一切全都放棄,給了她和我,作為與她離異的代價,不是因為以這種方式做這件事傷害了他,鄙視了他以及使他如此不必要的久久地處在懸念中,因為他不在乎這個;他究竟是給惹惱或者甚至因此受難,他都無所謂:他在乎的是這件事,即他不得不經常提醒自己,他自己是絕對不該用這個方式來做這樣的事,然而他卻承襲了這股血脈,雖說是在他母親當了什麼或是做了什麼事把這血脈污染與敗壞之後。——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懸念、困惑、匆促以及一切,都像是合併成一種升華狀態,被動投降的升華,在這狀態里他惟一的念頭就是好吧。好吧。即使是這種方式。即使是他要用這種方式來做這事。我也願承諾永遠也不再見她。永遠也不再見他。接著他抵達家中。他始終沒打聽出薩德本來過了還是沒有。他始終不知道。他相信來過,可是他始終不知道——他的母親還是他九月離開時那樣的一個陰沉沉鐵了心的兇狠的妄想狂患者,從她那裡他靠旁敲側擊是什麼也打聽不出來的而對她他又不敢開門見山地詢問——說到他把那個律師很有技巧的提問看得透透的這一事實(什麼他可喜歡學校和那地方的人啦還有他是不是——這不也是可能的嗎?——也許跟那邊的鄉下人家交上了朋友啦)那只是更足以向他證明當時薩德本並不在那裡,或者至少是那個律師不知道薩德本在,因為既然他相信他已經摸清律師當初把他專門送到那所學校去的意圖,他就覺得再從那些問題里去探究律師後來是否得知任何新情況就毫無意義了。(同樣沒有意義的是他能從與律師會見中得知什麼,因為那一定是一次短暫的會見;恐怕是他們之間發生過的第二短的會見,僅僅比最後那次稍長些,肯定是這樣的,最後的一次將發生在下一個夏天,當時亨利將跟他在一起。)因為律師不會敢於直率地問他,就像他(邦)不敢直截了當地問他母親一樣。因為,雖然律師相信他與其說是遲鈍或不開竅,還不如徑直說就是個傻瓜,然而即使是他(那個律師)也從未相信過,即使是邦,也未必就會成為他將要成為的那種傻瓜。因此他什麼也沒告訴律師而律師也是什麼也沒告訴他,夏天過去九月來到那律師還是(他母親也是這樣)一次也沒有問過他他要不要再回學校。因此到最後他只得自己開口,說他想回去;而說不定他知道這著棋自己已經輸了因為律師臉上除了一個代理人的唯唯諾諾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到。於是他回到學校去,亨利在那裡正等待(哦是的;是正等待)著他,甚至都沒有說『你沒回我的那些信嘛。你甚至都沒有寫信給朱迪思』亨利已經說過我妹妹和我所有、所是的一切,都屬於你可是說不定他此時真給朱迪思寫信了,由直馳薩德本百里地的第一個黑鬼郵班帶去,裏面說過了一個平淡無奇的夏天因此實在沒什麼可寫的,說不定有一個名字查爾斯·邦清清楚楚毫不縮節地寫在信封的外面此時他尋思那是他一定會見到的。說不定他會把信退回來尋思說不定倘若它退了回來那就再沒什麼能阻擋我了因此沒準我終於會知道我該怎麼做了。可是信沒有退回來。別的一些信也沒有退回來。接著秋天過去聖誕節來到他們再次騎馬去薩德本百里地而這一回他又不在那裡了,他在田地里,他到鎮上去了,他在打獵——反正是有點什麼事兒;他們騎馬抵達時薩德本不在家於是邦知道自己本來沒有指望他會在家,自言自語地說哎。哎。哎。這下子事情要發生了。這一回准得來了,可我還年輕,還年輕,因為我仍然不知道我要做的是什麼。因此說不定那天薄暮時分他將要在(因為他當時知道薩德本已經回來了,此時就在宅子里;這事會像是一陣風,某樣什麼東西,黑黢黢冷颼颼的,吹到他身上於是他停住腳步,嚴肅、沉靜、警惕,在尋思什麼?那是什麼?這時他會察覺;他能感到另外那人正走進宅子,於是他會讓他屏住的呼吸靜靜地舒緩地吐出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他的心也是平靜的)花園裡,當時他與朱迪思一起散步,跟她說話,殷勤、優雅也很自然(而朱迪思尋思這件事就像她琢磨夏天那第一次接吻一樣:那麼也就是這麼回事了。這就算是愛情了,再一次被失望打得發悶但仍然挺著);——沒準此時他在那裡所做的就是等待,他告訴自己說不定即使如此他也會叫我去。至少跟我說一說那事兒即使他知道得更加清楚:他此刻進入書房了,他已經派黑鬼去叫亨利了,現在亨利正走進房間:因此說不定他會停住腳步面對著她,臉上有某種表情,現在可是微笑了,托住她的臂彎撥轉她,很溫和與輕柔,直到她面向宅子,於是說『走吧。我希望獨自呆一會兒想想愛情的事兒』於是她走了就跟那天接受親吻時一樣,說不定帶著他手掌輕輕、短暫地觸碰過自己的背的余感。而他站在那裡面朝宅子直到亨利出來,於是他們對看了一會兒什麼話也沒有說,接著https://read•99csw.com便轉身一起走著穿過花園,越過空地走進廄房,沒準有個黑鬼在那裡,沒準他們倆自己給兩匹馬備上鞍並且等候在那裡,直到那個幹家務活兒的黑鬼過來帶來兩隻重新裝好的褡褳。說不定到這時候他甚至都沒說一句,『可是他沒給我捎什麼話嗎?』」
——你不應該的。
施里夫停了下來。那是說,就他們兩人,施里夫與昆丁所知,他停下了,因為就他們兩個所知他從來就沒有開始說過,因為兩人中誰方才在說,那是無關緊要的(很可能他們倆都沒覺察到這區別)。因此此刻不是兩人而是他們四個人騎著兩匹馬于黑暗中艱難地走在那個聖誕前夜凍結的十二月車轍溝痕之間:他們四個人然後又僅僅是兩個人——查爾斯-施里夫與昆丁-亨利,這兩對人都相信亨利在尋思(指他的父親)把咱們全毀了,片刻也沒有這麼想(指邦)準定是很早以來就知道至少是猜想到這件事了;這就是為什麼他扮演著他一直扮演的角色,為什麼夏天他不復我的信也不寫信給朱迪思,為什麼他始終不向她求婚的原因了;相信亨利必定是這樣想的,顯然,在那一刻,也就是亨利從宅子里走出來,他和邦默默無言對看了片刻接著朝廄房走去並且給馬備上鞍之後,可是亨利還是不太當一回事,因為他仍然不相信雖然他知道那是真的,因為此刻他准已經懷著徹底的失望明白,自己在一年又三個月之前從第一個本能的時刻起對待邦的整個態度的秘密;他明白,然而他不相信,不得不拒絕相信。因此趴在兩匹馬的背上徹夜騎行接著又走了整整一個明亮、霜凍的密西西比州北部聖誕日的,朝大河邊走去搭乘輪船的,是他們四個,跟一夥要飯的差不多,經過一幢幢種植園宅第,那兒的門環下塞著冬青枝,檞寄生漿果則掛在吊燭台底下,大廳的桌子上有一缸一缸的蛋奶酒與熱甜酒,而奴隸住區泥砌的煙囪上則直立著無風的青煙。船上也過聖誕節:同樣的冬青枝與檞寄生漿果,同樣的蛋奶酒與熱甜酒;沒準,其實肯定是有的,會舉辦一次聖誕晚宴與一次舞會,只是並非為了他們:他們倆會在寒冷的黑暗中站在黑水高處的欄杆旁,仍然不說話,因為沒什麼好說的,亨利讓他們倆(他們四個)維繫在那種緩刑之中,懸念之中,他知道了可是仍然不能相信,他將有意把這看作以及向自己證明,施里夫和昆丁這樣相信,是像死亡一樣可以讓自己玩味琢磨的東西。因此在新奧爾良下船的仍然是他們四人,這地方亨利從來沒有見識過(他全部的外在經驗,除住校那一段外,沒準就是跟著父親上孟菲斯去了一兩趟,為的是買牲口或奴隸)如今也沒有時間好好看看——亨利,他已經知道但是並不相信,而被康普生先生稱之為宿命論者的邦,按照施里夫和昆丁的看法,卻不拒絕亨利的判決與構想,原因是他長期以來就理解到他仍然不知道他自己將要怎麼做;——他們四個坐在那幢巴洛克式、帶霉濕味的華麗起坐室里,這都是施里夫設想出來的不過沒準確實是這樣的,而此時那個海地出生的法國蔗糖種植者的女兒,也是薩德本第一個丈人告訴他有西班牙血統的那個女人(這個有點過時的女人有一頭蓬亂、間夾灰絲的鴉羽黑髮,粗糙得像馬尾毛,皮膚顏色像羊皮紙,黑眼睛底下是兩個無法掩飾的眼袋,只有這雙眼睛顯示不出歲月的痕迹因為它們沒有顯示出忘卻,這女人也同樣是施里夫和昆丁設想出來的不過說不定也很真實)什麼都沒告訴他們因為她沒有必要因為她已經說過了,她不是說,『我兒子愛上你妹妹了嗎?』而是說『這麼說她愛上了他』說完就坐在那裡用沙啞的聲音久久地對著亨利大笑,亨利根本無法向她撒謊即使是他想這麼做,人家連一聲或者不是都不要聽他說。——四個人在那裡,於一八六〇年在新奧爾良的那個房間里,在某種意義上也就像一九一〇年在馬薩諸塞州這個墳墓般的房間里有他們四個人一樣。而邦有可能,沒準也真的是,帶了亨利去拜訪那個混血女人和那孩子,康普生先生是這樣說的,雖然施里夫以及昆丁都不相信這次拜訪對亨利的影響如康普生先生所想的那麼大,事實上,昆丁甚至都沒有告訴施里夫他父親關於這次拜訪所說的話。沒準昆丁自己對康普生先生那天黃昏在家裡的敘述(再創造?)沒在用心聽;也許那個炎熱九月的黃昏坐在游廊上的那個時刻昆丁不當一回事甚至都沒聽見,施里夫也會這樣的,因為他和施里夫倆都相信——而且說不定在這一點上也是對的——混血女人和孩子在亨利眼裡僅僅是與邦有關的另一件事,對之妒忌大可不必,要學樣則是可以的如果做得到,如果有模仿的時間與和平局勢的話——不是同一種族、國家的男人之間的和平,而是兩個年輕人對立的精神與使他們對立的不容置疑的事實之間的和平,因為亨利與邦不是最早這樣的年輕人,昆丁與施里夫就更加不是了:相信(或者至少在這樣假設的基礎上行事),戰爭有時之所以產生,就是為了解決青年人的個人糾紛與不滿這惟一的目的。
——不,亨利說。——不。不。不。
——不!亨利喊道。——不!不!我要——我要——
「你的意思是,你根本無所謂?」昆丁沒有回答。「很好。你不用說了。因為我准知道你是在撒謊。——那好吧。聽著。因為他從來也不必為愛情操心反正它會自己管好自己的。說不定他知道有一種命運,一種厄運籠罩著他,正如那個羅沙老阿姨告訴過你的,說是有些事情是必須得有的不管實際情況如何,僅僅是為了讓賬面軋平,在舊賬頁上寫明已付字樣於是不論管賬的是誰此人就可以從架子上取下賬本,把它燒掉,毀掉。說不定他當時就知道不管那個老頭兒做了什麼,不管是出於好意還是惡意,反正得還債的不會是老頭兒;既然老頭兒因為年齡上有所不逮而破產,不由他的子輩,他的後代那又由誰來還債呢,從前不都是這樣的嗎?那個老亞伯拉罕年紀老邁,很虛弱,那時已經無能為力了,終於被揪住,那些百夫長與收稅官說,『老頭兒,我們也不跟你算賬』而亞伯拉罕會說,『讚美上帝,我已經在我周圍養大了我的幾個兒子可以讓他們來承擔對我的不公正待遇和迫害;是的,也許甚至還能從掠奪者手上重新取回我的羊群和牛群:這樣在我的靈魂離開軀殼時我可以讓我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貨物與動產上,停留在他們這一代代以及增加了一百倍的後代身上。』他始終知道那愛戀是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不必去想她,在從那年九月到那個聖誕節之間的三個月里,當時亨利跟他談她,每次開口都對他說:她跟我這兩條命可都在你手上攥著了;這愛情發生以後,在他身上產生了事與願違的結果后,就不必再在上頭費任何時間了,這就是為什麼他從不費神給她寫上片言隻字(除了那最後的一封)這是她很想保存的,也是為什麼他從來未真正向她求婚並送她一枚戒指好讓薩德本太太到處炫耀的原因。因為那樣的命運也籠罩著她呢:還是那同一個老亞伯拉罕,他如今如此耄耋衰弱都沒有人要他親自對債務負責了;沒準他甚至都不必等那個聖誕節見到她才能明白這一點的;沒準那就是亨利講個沒完而他聽著卻沒聽進去的那三個月所得出的結論:我正在聽的並不是一個少女、一個處|女的事;我在聽的是關於一片狹窄、細巧、圈欄起的處|女地,已經犁過作好了畦,因此我需要做的一切僅僅是播下種子,重新把它耙平,那個聖誕節見到了她確切知道然後又忘掉了,回到學校甚至他已經忘掉都記不得了,因為當時他沒有時間;說不定只不過是你談到過的那年春天裡的一天,當時他停下來,說,很平靜:好的。我要跟可能是我妹妹的那人上床。好的然後又把這話也給忘了。因為他沒有時間。那就是說,他別的什麼都沒有隻有時間,因為他必須等待。不過並非等她。那都是定好了的。等的是另外那人。沒準每次那黑鬼騎馬從薩德本百里地來到時他想那會在郵件口袋裡,而亨利則相信他等的是從她那裡來的信而此時他在想的則是說不定此番他會寫信提這件事。他只需要寫『我是你父。閱后即焚』而我會這樣做的。或許不是那樣,而是他手裡拿到一張紙一張小紙片上面只有一個詞兒『查爾斯』,我自會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而他甚至都不用請我燒掉的。或者是一綹他的頭髮或是一小片他的手指甲我也會認出來的,因為我此時都相信我生下來就已經知道他的頭髮和他手指甲是什麼樣子,都能從一千份當中辨認出那綹和那片來。然而那也沒有來,於是每兩個星期他給她去一封信而她也回信給他,說不定他想哪怕是我給她的一封信不拆就退回來呢。那也是一個跡象呀。可是那樣的事也沒有發生:接著亨利開始談到他回家路上不妨在薩德本百里地呆上一兩天他說這樣也行,心想收到信的將會是亨利,信里說那樣的時候我去不方便;這就明擺著他不想承認我是他兒子,可是那樣至少我可以進一步逼他承認我是。可是那樣的信也並未到來於是日期確定下來在薩德本百里地的那家得到了通知而那封信仍然沒有來於是他想要到那時才有戲呢;我是冤枉他了;沒準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說不定此時他的心跳個不停,沒準他說是的。是的。我要和她斷絕關係;我要捨棄愛情以及一切;那很俗氣,很低俗,即使他對我說『永遠不要再崇敬地仰視我的臉;秘密地接受我的愛、我的承認,然後走開去吧』我也會照做的;我甚至都不要求他說清楚我母親到底犯了什麼錯誤,使他對她對我那樣做自有道理。接著那個日子來到了他和亨利再次騎行了四十英里,進入大門步上車道來到宅子跟前。他知道那兒會有什麼——那個他看到一次便已看穿的婦人,那個他甚至都不用看一眼便已看穿的姑娘,他每天都見到的男人,從他那需要出發緊緊地盯看(簡直令人生畏)卻從未把此人看透過;——那位母親,她在那次聖誕節來訪時他們到家還不到六個小時便已把亨利拉到一邊報告給他訂婚的消息,其實那時未婚夫還沒顧上把那女兒的名字和臉聯繫起來呢:因此說不定甚至在他們重新抵達學校之前,亨利自己也不清楚他做了什麼事前,亨利就已經告訴了邦他母親腦子裡是怎麼打算的了(至於他自己腦子裡怎麼打算,他早就告訴過邦了);因此說不定甚至在他們開始邦的第二次拜訪之前——(此時該是六月,密西西比北部會是怎樣的呢?你以前是怎麼說的?木蘭花盛開,嘲鶇成群,在他們開拔、戰鬥,輸掉了那場戰爭又重新回到家鄉的五十多年之後,獻花日到了,老兵們穿著刷得乾乾淨淨用鐵熨斗燙得平平整整的灰軍服,佩戴著一開始就一文不值的假冒銅勳章,挑選出來的少女們穿著白長裙腰間系著猩紅緞帶,樂隊會演奏《迪克西》,而所有站都站不穩的老漢會高聲大叫,你原以為他們是連走到那裡去的氣兒都是沒有的,他們甚至還徒步走到鬧市坐到講壇上去)——此時應該是六月,月光底下有木蘭花和嘲鶇,帷幕在六月畢業典禮的空氣里飄蕩,音樂聲、小提琴和三角鐵的聲音,則在旋轉又一抑一揚的箍圈間回蕩:而亨利會有一點點僵,本該這樣說『我要求得知你對我妹妹的意向』可是並沒有這樣說,反而沒準臉又紅起來了即使是在月光底下,只是直挺挺地站著,臉紅紅的照說當一個人足夠驕傲以致可以謙遜時是用不著畏畏縮縮(每逢氣流經過他的聲帶他總是說我們是屬於你的;你愛怎麼處置我們都悉聽尊便),說什麼『我過去總認為我會恨那樣一個人的,這個人我每天都得看見,他每一個行動與姿態和言詞都像是在對我說,我見到和摸觸過你妹妹的身體的某些部分,那是你永遠也不會見到和摸觸到的:現在我知道我會恨他,這就是我要那個人就是你的原因』,知道邦會明白他的意思是什麼,在試著說,把話告訴他,在尋思,在告訴他(亨利)自己:不單是因為他比我年紀大,已經知道的就比我今後將知道的都多而且記得的又是更多;不過因為我個人的自由意志,我當時知道那事與否是無關緊要的,我把我的生命與朱迪思的都給了他——」
現在輪到邦不回答了,他坐在木頭上盯看著朝他俯下的那張臉。亨利說,聲音仍然不比吐氣響一些:
——那麼說你不能容忍的是異族通婚,而不是亂|倫。亨利沒有回答。
施里夫站在桌旁,重又面對著昆丁雖然此時沒有坐下。穿著那件套在浴袍外鈕扣沒對準的大衣他顯得個頭很大與沒有樣子,就像一隻皮毛蓬亂的熊,他瞪視著昆丁(這個南方人,他的血流得很快這樣才能涼下來,也更順暢以適應,沒準是,氣候的劇烈變化,沒準僅僅是流得更挨近表皮一些)昆丁聳起肩膀坐在他的椅子里,兩隻手插|進口袋彷彿是想用胳膊摟住自己好暖和起來,在燈光底下顯得有點衰弱甚至是蒼白憔悴,玫瑰色的燈光此刻一點不給人以溫暖、舒適的感覺,他們兩人的呼吸在冰冷的房間里都成了淡淡白氣,房間里此刻不是只有他們兩人而是有四個人,呼氣的兩人如今不是兩個個體而像是各自都成了一對雙胞胎,年輕人的心和血(施里夫當時十九歲,比昆丁小几個月。他看上去就是十九歲的樣子;他是那樣一種人,他們的確實年齡你永遠也看不準因為他們看上去就是這個年齡這就讓你告訴自己,他或是她不可能是那樣的因為他或她看去跟那個年齡太一致了反倒不可能利用自己的外表:因此你怎麼也不敢死心塌地的相信他或她正是他們聲稱的那個年齡,要就是出於萬般無奈他們只好承認的年齡,要就是那年齡是別人告訴他們的)足夠強壯心氣也足夠高代表得了兩個人,兩千個人,所有的人。不是他們兩人在新英格蘭大學的一個起坐室里,而是一個人,六十年前在密西西比州的一間書房裡,那兒有冬青與檞寄生插在壁爐架上的花瓶里或是擠塞在牆上照片的後面,用以突出與渲染季節和時令的氣氛,也有一兩支裝飾著辦公桌上的那張照片,是張合影——母親和兩個孩子——那個兒子進來時父親就坐在辦公桌後面;他們——昆丁和施里夫——在想那位父親說完並在他所說的不再使人驚呆與意思開始變得清晰之前,那個兒子以後會記得他當時怎樣越過父親的頭頂朝窗子外面看去,看到妹妹和那位情郎在花園裡慢悠悠地散步,妹妹的頭低垂著是在傾聽,情郎的頭傾側在妹妹腦袋上方,與此同時兩個人慢慢地朝前走,以那種節奏,標誌、控制其快慢與長短的不是眼睛而是心的跳動,他們慢慢地消失在一蓬灌木或某個小樹叢的後面,樹上星星點點地開著些白花——素馨、綉線菊、忍冬,也沒準是數不清沒有香味、無法採摘的切洛基玫瑰——花名與開花的樣子施里夫說不定從未聽說過也沒見到過雖然那空氣先已吹遍他全身,空氣也開始變軟可以使那些花滋潤了——當然這是無關緊要的,因為那個花園當時也正值冬季因此不會有花也不會有葉,即使這以後是有人在那裡走過也被人見到過,由後來的事情判斷,那花園當時應該是在夜裡。不過這是無關緊要的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那麼久。至少對於他們(昆丁和施里夫)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不動,肉體上是自由的,如同那位下令禁止做這做那的父親,那位拒絕聽從並與家裡脫離關係的兒子,那位默許順從的情郎,那位並未喪失配偶的愛人,而且也無須作令人厭煩的移動,從壁爐和花園(就算是花園吧)移到馬鞍上,已經在布滿冰凍轍印的路上嘚嘚策馬行進了,時間是那個十二月的深夜與聖誕節破曉時分,那是安寧與歡樂的日子,是冬青、良好祝願以及往壁爐里添放木柴的日子;在當地當時也不是他們兩人而是他們四人,騎著兩匹馬穿過鐵一般的黑夜,至於是什麼樣的臉,他們說自己是什麼名字又被人家怎麼稱呼,那也是無關緊要的,只要脈管里有血液在流動——血液,這不朽、短暫、新近停止流動的血液,它能保持榮譽不使其落入怠惰的無悔,高揚愛情使之超越脂肪和輕佻的羞澀。
——我是薩德本,亨利說。——上校叫我來的。
——等等。
——亨利。
——你不可以!他說。——你不可以的!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亨利旋轉身子;在做這動作時他把槍扔了出去並且再次傴身,抓住邦的雙肩,大口喘氣。
「那又為什麼不是呢?因為,你聽著。那個老太太,那個羅沙阿姨告訴你什麼來著,有些事情是必須得有的不管它們存在還是不存在,必須比別的說不定更值得注意的什麼事情更加聳人聽聞,而且實際情況如何根本無關重要,是不是這樣?那件事正是這樣。他真是還沒時間顧及這件事。耶穌啊,他必定是知道事情會朝這上頭髮展的正如那個律師所想的,他也不是傻瓜;問題在於,他並不是律師所以為他是的那種非傻瓜。他必定已經知道那事總要來臨。就像你經過那杯果汁牛奶凍時沒準你知道你甚至會去到餐具架和威士忌跟前,可是你知道明天早晨你是會需要那杯牛奶凍的,接著你來到威士忌跟前而你知道你現在就需要那杯牛奶凍;說不定你甚至都不去餐具架那邊了,說不定你甚至回過頭來看看晚餐桌上放在骯髒的哈維蘭瓷器與發皺的織花桌布之間的那瓶香檳,突然之間你知道你甚至都不想回到那兒去。那不是什麼挑選的問題,你在香檳、威士忌與牛奶凍之間不是非得有所選擇不可,而是突然之間(那時該是春天了,在那個他從未度過春天的地方,你說過密西西比北部要比路易斯安那州稍稍冷些,已經有山茱萸、紫羅蘭和早春沒有香氣的花了,可是泥地里和夜晚仍然有些許寒意,赤楊、紫荊、山毛櫸、楓樹上少女乳|頭般堅實、包緊、發粘的花|蕾,以及雪松上某些幼嫩的東西,都像是他從未見到過的)你發現你別的什麼都不要單要那杯牛奶凍而且一個時期以來你一直強烈地需要的就是那個——此外你還知道那杯牛奶凍就在那裡等著你去端起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去拿而僅僅是讓你去端,單是看看那個杯子你就知道它會像一朵花,倘若任何別的一隻手伸過去採摘它上面會布滿刺,可是對你的手卻不會如此;而他對這一點不習慣,因為任何別的心甘情願讓他端起的杯子盛的不是牛奶凍而是香檳至少是廚房裡用的酒。而且還不僅如此。還存在著知道他所猜測的可能是如此的情況,或是說不上來究竟是否如此的情況。而且誰能說那裡是不是沒準存在著亂|倫的可能呢,因為此人(沒有一個妹妹:別的我就不知道了)戀愛過卻沒有發現過肉體接觸上空虛的曇花一現的感覺;他未曾不得不明白,當那短促的一切完事之後你必須從愛也從歡樂那裡撤退,收起你自己的垃圾和髒東西——帽子、褲子、皮鞋等等,那是你穿戴著在世界上混的東西——匆匆退去因為神道們慈悲為懷這事他們自己也干,那夢幻般、宏大的交配,它忘掉一切,浮遊在那延緩著、折磨人的一瞬間之上,這:沒來:來了:完事了:這樣的交配對於氣球般沒有重量的大象和鯨魚們來說僅僅是小事一樁:不過沒準如果這裏也存在著罪惡的話也許就會不讓你逃走,不讓你不交配,不讓你回去。——是不是這樣啊?」他停住了;現在可以很容易打斷他的話頭了。昆丁此時原是可以說話的,可是昆丁沒說。他僅僅是像原來那樣坐著,雙手插在褲兜里,雙肩往裡傴隆起了背,他的臉低垂不知怎麼很古怪像是比原本的身架要小,由於他實際的高度和單薄的身架——骨骼、關節上他屬於一種纖細的類型,即使到二十歲仍然有青春期的某些痕迹,某些殘餘——那是說,跟他對面這人小天使般的壯實相比,這個人顯得年輕些,他的身坯、塊頭上的優勢使他顯得越發年輕了,活像一個十二歲的胖男孩,這男孩即使在體重上二、三十磅重於一個十四歲的男孩但仍然顯得比十四歲的那個年輕,十四歲的過去也曾經胖過後來失去了脂肪,因為那種既非男孩的又非女孩的童貞狀態而丟失了脂肪(也不管他同意還是不同意)。
「而他對那事也並不在乎;他僅僅說,『好吧,』因為說不定此時他已經知道他的母親並不知道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因此他不可能擊敗她(說不定他已經從混血女人那裡得知反正女人你是打不贏的,如果你夠聰明,不想找不自在,不想大吵大鬧,這事你就連試都不去試),而他知道天底下律師要的無非是錢;因此如果他只要不犯相信自己會取得全面勝利的錯誤,如果他只要記住必須沉住氣必須機警,這樣他就能在某些方面取得勝利。——因此他說,『好吧』並讓他母親把考究的衣服和細布內衣裝進旅行袋與他能記事之前,在他不管愛不愛就找了個女人之前,她一直在忙忙碌碌地追求什麼)卻說:『為什麼不可以呢?看起來,男人遲早總有一天不得不結婚的。這個女人我很了解,她不給我添亂。再說那個儀式,那份麻煩,也已經捱過了。至於有點兒黑人血液這個小問題——』也無需多講,多說什麼的,不需要說我像是出生到只有很少幾個父親的這個世界上來因此我活著的時候有太多的兄弟要去激怒和羞辱在我死去后則有太多的後裔要繼承我那小份痛苦與損傷;不需要那樣,僅僅說『有點兒黑人血液——』接下去便觀察那張臉,那份極端的急迫與恐懼,然後就離去,沒準還吻她,也許是吻她的手那會是放在他的手裡甚至是接觸過他嘴唇的彷彿那是只死人的手,吻她,為了箱子,沒準他懶洋洋地踱進律師辦公室,透過也算是微笑的那重表情打量著,此時,律師胳膊肘亂划圈子作出姿態說是一定要將他那些馬運上輪船去,沒準還要花錢給他買一個特別的貼身傭人,還幫他安排銀錢所需等等事項;透過微笑打量著,此時,那律師甚至在扮演責任重大的父親的角色,談到了做學問、提高文化修養、學拉丁文和希臘文,說這將能使他輕鬆愉快、漂漂亮亮地擔當起未來在生活中的職務,還說只要有毅力,一個人當然也能在任何地方,哪怕是自己的書房裡,學到這些;不過某種素質,某種文化氣質,那是僅僅能得自於一所——也許沒什麼名氣也比較小(可是品位高,品位高)的學院的僧侶式、修道院般的單調孤寂;——而他——」(他們倆誰也不說「邦」。像是任何時候都不會因為施里夫說的「他」指誰而引起任何混淆)「——有禮貌與安靜地聽著,在不讓別人看透的那層表情的後面,終於問道,也許是打斷了對方的話頭,所以很有禮貌很和藹,絲毫不帶冷嘲熱諷——『你方才說的這所學院是什麼名字?』:此時又是好一陣的胳膊肘亂畫圈子因為律師要在紙堆里翻尋出一張文件從那裡他可以讀出學校的名字,從頭一回他和那位母親提到這件事以來他就一直想記住這個名字:『密西西比大學,在』——你說在什麼地方來著?」九_九_藏_書
——不我不是的。我是將要和你妹妹睡覺的那個黑鬼。除非你把我攔住,亨利。
——不要,亨利說。
亨利什麼也沒有說。這一刻來到了。他什麼也沒有說,他僅僅是瞪視著他的父親——這兩個人都穿一身褪色樹葉般的灰軍服,在如豆孤燭的陪伴下,一頂粗糙的帳篷將黑暗圍圈在他們之外,在黑暗中,警覺的哨兵面對著面,疲倦的士兵就在露天里睡覺,等待著破曉與開火,等待著疲憊的退卻那是重新走回到開始的起點:然而在一秒鐘里帳篷、燭光、灰軍服以及其它一切都無影無蹤,眼前是四年前薩德本百里地莊園裝飾著冬青的聖誕節的書房,桌子也不是用來攤開地圖的行軍桌而是家裡那張沉重、雕花的花梨木桌子,桌子上放著他母親、妹妹和他自己的合影,他父親坐在桌子後面而在父親身後則是一扇窗子,外面是花園,在那裡朱迪思和邦以那種慢悠悠的節奏在散步,心律和腳步的節奏正好合拍,眼睛也只需看著對方。
——他絕對不能和她結婚,亨利。他的外公告訴我她的母親是個西班牙女人。我相信了她;一直到他生下來我才發現他母親身上有黑人血液。
——有,他說。——什麼事?
他又停住了。那倒是更好一些,因為他根本沒有聽眾。說不定他察覺出了這一點。接下去突然之間他也沒有了講述者,雖然可能他對此並無察覺。因為此刻他們兩人都不在那裡。他們都在卡羅來納而時間是在四十六年之前,而且此刻甚至都不是四個人而是進一步作了組合,因為此刻他們兩人既是亨利·薩德本同時又都是邦,兩人中的每一個都在組合然而兩個人又都不作組合,嗅聞著四十六年前吹開飄散的那一股煙,它來自在一叢松林中那些燃燒的篝火,瘦削、衣衫襤褸的士兵坐在或躺在火堆周圍,沒有在談論戰爭卻全都奇怪地(或者也許是一點也不奇怪)面向南方,在崗哨所站的暗處更遠的地方——那些哨兵,遙望南天,能見到聯邦軍營火的閃爍和搖曳,那些營火星星點點、暗淡不清,在天邊構成了一個半圓形,與邦聯的篝火成十與一的比例,而在他們與它們之間(也就是叛軍哨兵與北佬的篝火之間)北佬的哨兵也在守望著那片黑暗,兩邊的哨兵距離近得彼此都能聽見對方軍官巡視崗哨時所發出的口令聲與一點點輕下去的聲音:聲音沉寂下去時,是看不見的、小心提防的,聲音不大卻傳得很遠:
——而他沒有捎話給我?他沒有讓你叫我上他那裡去?沒有話要對我說,一句也沒有?那就是此刻,今天,四年前或是四年來任何時候里他不得不做的惟一的事。那就是一切。他用不著為此非得求我不可,非要跟我要的。我會獻出去的。我會說,我將永遠也不再見她,還不等他開口求我。他沒有必要這樣做,亨利。為了阻止我他用不著告訴你我是個黑鬼的。他不這樣做就可以阻止我的,亨利。
火堆旁邊的人不會聽見這些交談,雖然他們不久就會很清楚地聽到那個傳令兵的說話聲,他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火堆,打聽薩德本在哪兒,經過別人指點他終於來到那個火堆旁,這兒木塊冒著青煙,他用單調的腔調說:『薩德本在嗎?我找薩德本』直到亨利坐直了說,『有。』他瘦骨嶙峋,衣衫襤褸,鬍子拉碴;因為這四年來吃的苦也因為這四年開始時他還沒有長夠個兒,他並未如自己所預言會是的那樣長高兩英寸,也沒有增加三十磅的分量,如他在活過這四年後的幾年內會增加的那樣,倘若他真能活下來的話。
邦停下看著亨利;此刻他看得清亨利的臉了。他說,
「耶穌啊,想想他們。因為邦會知道亨利在幹什麼的,正如從他們互相對看了一眼的頭一天起他就一直知道亨利在想什麼一樣。沒準他對亨利正在幹什麼只會知道得更清楚,因為他不知道他自己將要做什麼,他不會知道,直到突然有一天他恍然大悟,那時候他會知道其實自己是一向很清楚事情會是怎麼樣的,因此大可不必自尋煩惱,他所需要做的一切僅僅是觀看亨利如何努力調和他(亨利)知道自己將要做的與他的傳統與訓練所發出的全部聲音,那聲音說不。不。你不能。你絕對不可以。你萬萬不可。說不定他們此時甚至是在炮火底下,頭頂有炮彈唿哨、轟隆地飛過與爆炸,而他們躺在地上等待衝鋒,亨利會重又喊叫道,『可是那個洛林公爵是幹了的!世界上必定有不少人這樣做了只是大家不知道就是了,說不定他們為此受苦,死去此刻還因此在地獄里獃著。可是他們當時那樣做了如今也無所謂了;就連我們知道的那些人如今也只是幾個名字,也無所謂了』而邦注視著他聽他說話並且思忖那是因為我將要怎麼做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因此他明白我猶豫不決並且不知道他是明白的。也許如果我現在告訴他我準備要做這件事,他便會清楚自己的想法並且告訴我你萬萬不能了。那麼沒準你們家老爺子這回是對的他們的確認為沒準戰爭會解決這件事不必由他們自己操心,或者至少說不定亨利希望事情會這樣因為說不定你們家老爺子在這件事上看法又是對的,因為邦不在乎;因為能夠給他一個父親的兩個人都拒絕這樣做,此刻他什麼都不在乎了,復讎或是愛情或是所有別的事兒,因為此刻他知道復讎並不能給他補償愛情也不能減輕痛苦。沒準甚至都不是亨利不讓他寫信給朱迪思而是邦自己不寫給她因為他已對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了,甚至也不在乎他還不知道自己將怎樣做了。接著下一年來到此刻邦是軍官了他們正朝夏洛進發這也是他所不知道的,他們在隊列里行走時又重新談起話來,小兵們排成行朝前走,這個軍官落後幾步走在隊伍旁邊,亨利又喊叫了,把他那不顧一切與急迫的聲音壓到有氣無聲的地步:『你仍然不知道你將怎麼做嗎?』而邦會對他看上片刻,帶著那種也能算是微笑的表情:『要是我告訴你我不想回到她身邊去呢?』亨利則會在他旁邊朝前邁步,背著他的背包和那桿八英尺長的毛瑟槍,他會開始喘氣,不斷地喘氣而此時邦注視著他:『我現在沖在前面的時候可比你多得多了;要投入戰鬥,衝鋒,我會沖在你前面的——』亨利喘著大氣說,『別說了!別說了!』邦注視著他,嘴巴、眼睛周圍有那種淡淡的表情:『——以後又有誰會知道呢?就連你自己也不用弄得清清楚楚的,因為是不是在你扣動自己扳機的同一秒鐘里甚或稍早一點點,一顆北佬的炮彈正好炸中了我,這有誰說得准呢——』於是亨利喘著氣張望著,向天空瞪視,露出了牙齒,臉上冒出汗珠,捏在毛瑟槍把上的手指關節發白,他說,邊喘著氣,『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接下去是夏洛戰役,第二天,戰爭失利,旅隊從匹茲堡登陸處後撤——你聽著,」施里夫喊道;「等等,先別說;等一等!」(瞪視著昆丁,他自己也喘起氣來,彷彿他不僅僅得提供一個線索而且也需吐出氣來才能讓自己的色彩添加進去):「因為你們家老爺子在這一點上是錯了,又錯了!他說受傷的是邦,然而不是的。因為是誰告訴他的呢?是誰告訴了薩德本,或者也告訴了你的爺爺,他們兩人裏面是誰被打傷了的呢?薩德本不會知道因為他不在,而你爺爺也不在場因為他就是在那個戰場上掛的彩,他在那裡丟了他的一隻胳膊。那麼是誰告訴他們的呢?不是亨利,因為他父親從沒見到過他除了那一次,說不定他們根本沒有時間談到受傷的事,而且一八六五年在邦聯軍里談受傷,那簡直就像煤礦工人會去談煙灰;也不會是邦,因為薩德本壓根兒再沒見到過他因為他自己已經死去;——受傷的不是邦,而是亨利;邦終於發現了亨利他彎下身去把亨利抱起來而亨利抵抗,掙扎,一邊說,『別管我!讓我去死!那樣我就不用非得知道不可了』而邦說,『那麼說你不想要我回到她那兒去』亨利躺在那裡掙扎,喘氣,汗流滿面,他咬破的嘴唇里牙齒上沾滿了血,於是邦說,『就說,你不要我回到她那裡去。沒準這樣我就不會那樣做了。說呀』而亨利躺在那裡掙扎,鮮血滲透了他的襯衣,他的牙齒露了出來,一臉是汗直到邦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弄到自己背上——」
——里士滿唄。
接著天亮了,或者說幾乎亮了,天很冷:一股寒流穿透了那身破破爛爛、打了補釘的薄軍服,也穿透了疲憊和營養不良;穿透了被動的忍受能力,而不是主動的毅力;不知哪兒有些光亮,足以使他能從人群中分辨出邦的入睡的臉龐,邦裹在毯子里睡,上面蓋著那件鋪開的披風;光線亮得足以使他能把邦弄醒,足以使邦能辨認出他的臉(或者說不定是經由亨利的手傳遞的某種信息)因為邦沒有說話,沒有問他是誰:邦僅僅是爬起來把披風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後走到冒煙的篝火前,邦正用腳把火踢旺此時亨利說:
——他不能跟她結婚,亨利。
邦在捏緊他的那雙手底下沒有動彈;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帶著那種有點凝滯不動、像是扮鬼臉的表情;他的聲音很輕,比松枝開始在裏面輕輕擺動的早晨第一股微風還要輕柔:
——那現在就干吧,他說。
——你是我的哥哥。
——你在夏洛受了傷,威洛上校告訴我的,薩德本說。
「就這樣他走開了。二十八歲那年他出門求學。他不會知道也不在乎這件事:兩個人里究竟哪一個——母親還是律師——決定他該去上學以及為什麼該去,因為很久以來他就知道他母親有所圖謀而那個律師也是有所圖謀的,他都不太關心這兩個人要達成的究竟是什麼,他知道律師是清楚他母親的意圖的可是他母親卻不了解律師還有自己的打算,因此對於律師來說這樣的結果會是合適的:他母親可以達到她要的那個目的,只要他(那個律師)早一秒鐘至少是在同一時間里得到自己所要的東西。他出門求學去;他說『好吧』便與那混血女人道了別上學校去了,在生下來整整二十八年裡他可從來沒有讓人吩咐過,『像大家一樣做;在明天上午九點鐘或是星期五、星期天做完這事』;沒準連那個混血女人都是他們(至少是那個律師)的工具——是那個律師安置在他腳上的輕木絆(還不是拴腿的繩子)免得他進入某個地方日後可能發現周圍是有一圈柵欄的。沒準那母親打聽出了混血女人、孩子以及那場婚禮的事,發現的情況還多於律師所掌握的(或是多於他願意相信的,他認為邦僅僅是很乏味,傻倒不傻)於是便派人把他叫來,他來了仍然是懶洋洋地靠在壁爐架上,沒準已經知道要出什麼事,在她告訴他之前知道已經發生了什麼,他懶洋洋地靠在那裡臉上的表情有點像是微笑其實並不是,而僅僅是某種你無法看透或看清的神情,她打量著他,沒準那股平直、鐵灰色的頭髮又披下來了她此刻都懶得把它掠到後面去因為此時她並不是在看什麼信而是眼睛對著他冒火,她的嗓門也想向他噴火,因為驚慌與恐懼使她迫不及待,可她還是把火壓了下去因為她不能提背叛的事,她原本就什麼都沒跟他說過,而此刻,在這個關口上,她更是不敢冒這份險;——他打量著她,透過那重微笑,那其實不是微笑而僅僅是某種不讓你看透的東西,他開口了,承認了那件事:『幹嘛不可以呢?年輕人都是這樣做的。婚禮的事也是這樣。我也不是有意要孩子,可是既然已經有了……況且這孩子也不壞』而她打量著他,瞪視著他,卻沒法說出她想說的話,因為拖延了這麼久此刻反倒沒法說了:『不過是你呀。這就不一樣了』而他(其實她是無須說的。他肚子里很清楚,因為他已經知道為什麼她叫他來,雖然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在這次不顧一切地扔下這根或那根稻草;沒準他走出去時心裏在說她會去找他(那個律師);要是我等上五分鐘我准可以看到她披上頭巾往外走。因此說不定到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知道——如果我有心想知道的話。也許到晚上他真的知道了,也許還不用到晚上倘若他們真的使勁兒找他,去把話捎給他,因為她是去找律師了。這倒是正投律師之所好。也許甚至還沒等她開始好好講那道柔和的白光便亮了起來就像你點燃了一根燈芯那樣;也許他甚至能幾乎看到自己的手在填那個空白,在女兒?女兒?女兒?從來沒有清楚地顯現出來的地方。因為說不定那正是律師一直在擔心、著急和關懷著的事;自從她讓他承諾永遠也不告訴邦他父親是誰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等待著與盤算著怎樣做這件事,因為說不定他知道要是他告訴了邦,邦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不過他肯定會去告訴他母親說律師告訴他了而這下子他(那個律師)就會栽了,不是因為造成了什麼損害因為本來就不會有什麼損害,因為這件事不可能改變局勢,而是因為衝撞了他那位得了妄想狂的主顧。說不定他會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加加減減結算他們能從薩德本那裡搞到多少錢,此時(他從來沒有擔心邦發現後會做什麼;說不定他很早以前就稱讚過邦有思考能力,認為即使邦太遲鈍或是太懶惰不會親自猜疑或是發現他父親的事,他也不至於那麼笨,在一旦有人告訴他該怎麼正確行動之後還不去利用這個局勢;說不定如果他竟然匪夷所思,認為出於愛或是尊嚴或是天底下任何別的原因甚或是法理學方面的原因,邦不願意或是拒絕這樣做,那他(那個律師)甚至會提供他已經不再透露的證據)——說不定自始至終讓他困惑難解的正是這一點:怎樣讓邦處在一個境地里,使他或是自己能發現真相或是別人——那位父親或是母親——將不得不告訴他。因此說不定她還沒有完全走出辦公室——或者至少是在他有時間打開保險箱朝那秘密的抽屜看去弄清楚亨利上的是密西西比大學——還不等他的手穩健、老練地在女兒?女兒?女兒?這幾個字從未顯現的空檔里寫下——此處也有日期呢:一八五九。兩個孩子。就算是一八六〇年,二十年。增加每年的內在價值加流動資產再加信譽所賺乘以百分之二百。概算資產十八億六千萬。問題:重婚罪威脅,有或無。估計無。亂|倫威脅:確信有而那隻手在寫上句號之前又回到前面去,把確信劃掉,寫上肯定,又在下面劃上道道。
哨兵揮一下手讓他進帳篷。他傴下身子鑽進帳口,帆布在他身後落下時有個人,是帳篷里惟一的人,從放蠟燭的桌子后的一把行軍椅上站起來,他的影子在帆布幕牆上高高、巨大地聳起。他(亨利)走過來敬禮,面對著一隻鑲有上校穗帶的灰色袖子,一張留了鬍子的面頰,一隻鷹鉤鼻子,和一片粗濃雜亂垂披下來的鐵灰色頭髮——這張臉亨利不認識,不是因為有四年沒見到了,也沒預料會在這裏和此時見到,倒更是因為他沒有對著那張臉看。他僅僅是朝有穗條的袖口敬了個禮,便站在那裡,直到對方說,
接著他們坐下,在桌子的兩邊,在給軍官預備的椅子里,桌子(上面有張攤開的地圖)和蠟燭在他們之間。
起先,是他們中的兩個,然後是四個;此時又是兩個了。房間的確像是個墳墓:有一種陳腐、靜止與奄奄一息的氣氛而絕不僅僅是鮮活、動態的寒冷了。可是他們留在這裏,雖然距離不到三十英尺便是床鋪與溫暖。昆丁甚至都沒有穿他的大衣,大衣躺在地板上那是從施里夫所放置的椅子扶手上落下去的。他們沒有在寒冷之前退卻。他們兩人都忍受著寒冷,彷彿對自己肉體故意摧殘的那種心醉神迷能轉化為另外兩個年輕人的精神陣痛,那是在五十年前,或者不如說是四十八年前,接著是四十七年接著又是四十六年前,因為那是在一八六四年然後是一八六五年,那支軍隊缺吃少穿的殘部不斷退卻,穿過了亞拉巴馬和喬治亞又進入了卡羅來納,被掃蕩,倒不是被一支釘在屁股后的節節勝利的軍隊,更確切地說倒是被雙方都是輸家的那些戰役一個高似一個的潮頭——奇克莫加、富蘭克林、維克斯堡、柯林斯與亞特蘭大——戰役之所以失敗並不僅僅是敵眾我寡、彈藥糧餉不足,而是因為那些將軍本不是當將軍的料,他們當上了將軍並非因為在現代作戰方法上受過訓練或是學習上表現出有特殊才能,而是因為一種絕對的等級制度授給了他們神聖權利,使他們可以說一聲『給我上』;或者是因為打仗的那些將軍活得不夠長,沒有能學會如何打人數眾多、步步為營、蔓生枝節的戰役,因為他們已經過時得像理查、羅蘭或蓋克蘭一樣了,他們在二十八、三十或三十二歲時頭戴羽飾,身穿鑲大紅滾邊的披風,靠騎兵衝鋒俘獲了戰艦而不是穀物、肉與子彈,他們會在三天里用鞭子將三支軍隊趕攏來,然後拆下他們自己家的柵欄煮從自己家熏房裡掠來的肉,他們在一個夜晚帶一小隊人馬能豪氣十足地點火焚毀有百萬元物資的敵人供給要塞,而在第二天晚上卻會被鄰人發現跟鄰居太太同床而眠而被槍殺;——兩人,四人,此刻重新成為兩人,按照昆丁和施里夫的說法,兩人四人兩人仍然談個沒完——一個還不清楚自己將怎麼做,另一個知道自己必須怎樣做然而卻說服不了自己——亨利引經據典證明亂|倫無礙,講他的洛林的約翰公爵,像是最好希望能把那個受詛咒、被逐出教會的幽靈召喚出來,親自告訴自己這件事是正常的,就跟此前與此後,人在控制不住自己身上的某種腺體時總要設法召出上帝或是魔鬼,來證明自己正確一樣;——兩個人四個人兩個人,在墳墓般的房間裏面對著面:施里夫,那個加拿大人,暴風雪與嚴寒之子,穿了件浴袍外面再套了件大衣,領子豎到耳朵那裡;昆丁,那個南方人,雨水和悶熱的孤僻、嬌弱的後裔,穿的是他從密西西比帶來的單薄、緊身的衣服,他的大衣(也算是大衣但跟他那套西服一樣單薄而不切實用)躺在地板上他甚至都懶得去把它撿起來:
——上校要你去一下。
他跳起來;他的臉扭歪了;邦能透過遮蓋著他凹陷臉頰的軟鬍髭看見他的牙齒,也能看見他的眼白,似乎眼球在眼眶裡亂掙扎,就跟出不來的氣兒在他肺里掙扎一樣,——氣不喘了,那口氣屏止著,雙眼也俯視著坐在木頭上的他,聲音此刻並不比吁一口氣響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