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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呀!」她噝聲說。「那是屬於埃倫的。我是她妹妹,她惟一活著的親人。砸呀,快點兒。」他推推門。門一動不動。她在他旁邊喘氣。「快點兒呀,」她說。「砸呀。」
——或者也許是有的。顯然這不會給任何人帶來損害如果相信也許她全然未能逃避氣憤、驚愕與不寬恕的特權,而是相反,她自己好不容易抵達那個地方或歸宿,那兒憤怒以及憐憫的對象不再是鬼魂而是真正的人,真正可以接受憎恨與憐憫的人。這對希望來說是沒有什麼害處的——你看我寫下的是希望,而不是思索。那麼就讓它是希望吧。——希望無疑理應受到譴責的人逃脫不掉譴責,而其他人則不再缺少憐憫,我們希望(當我們在希望時)他們是渴求憐憫的,哪怕僅僅是因為這一點:他們將得到憐憫不管他們想得到還是不想得到。那天天氣好極了雖然很冷,他們為了挖墓穴不得不用鐵鍬把土刨開,可是在較深處的一個土塊里我看到有一條紅毛毛蟲,在土塊扔上來時顯然還是活的,雖然到下午它又凍僵了。
起初,在黑暗裡躺在床上,像是比方才還冷,彷彿施里夫剛關掉的惟一的那隻電燈泡還真有點兒可憐巴巴、微弱的熱度似的,如今那鐵硬、不可穿透的黑暗,已與鬆弛下來、穿了件薄睡衣準備入睡的肉體上所蓋的鐵硬、冰一般的被毯渾成一體。接著黑暗像是有了呼吸,在流回來;而施里夫打開的那扇窗子,在外面雪花那非人間的微光的映襯下,也變得清晰可見了,此時,在黑暗的重壓下,血液涌動,流動,變得越來越溫暖了。「密西西比大學,」施里夫的聲音在昆丁右面的黑暗裡響起。「巴耶德把四十英里的路走得都不顯長了(是四十英里,對不對?);從那驕傲、自命不凡、一學期鸚鵡學舌的蠻荒里走出來。」
「是的。你不知道。你甚至都不理解那位老小姐,那位羅沙阿姨。」
此時昆丁又開始使勁呼吸,他方才在溫暖的床上安靜了一陣,此刻又用力把醉人、純潔、風雪所生的黑暗吸進肺去。她(科德菲爾德小姐)那時沒讓他進大門。她突然說「停下」;他覺出她的手在他的胳膊上輕輕拍了拍,於是他想,『哈,她害怕了。』他這時候能聽見她在喘氣,她發出的幾乎是一種缺乏自信然而又有鐵一般決心的哭泣聲:「我不知道該幹什麼。我不知道該幹什麼。」(『我可知道,』他當時想。『回鎮上去躺下睡覺。』)可是他沒把話說出來。他看著星光下那兩根巨大、半朽的門柱,門柱當中如今已沒有可以轉動的大門,心想那天邦和亨利到底是從什麼方向騎來的,不讓邦活著越過的又是什麼東西投下的影子;是某棵當時活著至今仍然活著長有和落下葉子的樹呢還是某棵如今已經不見,已經消失,多年前為了取暖、做飯而燒掉的樹,或者是不為什麼反正沒了的樹;或者是不是就是兩根門柱本身里的一根,他想著,希望亨利此刻出現在那裡,攔住科德菲爾德小姐讓他們轉身往回走,他告訴自己倘若亨利此時在那裡,那槍聲是不會被任何人聽見的。「她是要想法子攔住我呢,」科德菲爾德小姐嗚咽道。「我知道她是要的。沒準在離鎮子這麼遠的地方,半夜孤孤單單地在這裏,她甚至會讓那個黑男人——而你連手槍都沒帶一把。你帶沒帶?」
「我不知道。我也控制不了。我挺好的。」
「砸開它,」她悄沒聲地說。「它準是鎖上釘死的。你不是有斧子嗎。把門砸開。」
「可是——」他開始說。
「把斧子給我。」
等死?
「我是昆丁·康普生,」他回答道。
「我還沒聽說過在密西西比有十個學生是同時一塊兒進學校的呢,」施里夫說。昆丁沒有回答。他躺在那裡看著窗戶的那個四方形,感到血液在他周身血管里、他的胳膊和腿腳里涌動。此刻,雖然他暖和過來了而且方才他坐在冰冷的房間里也僅僅是輕微、持續地顫抖,可是此刻他卻開始全身抽|動,很劇烈,控制不住,到後來他都能聽到床晃動的聲音了,連施里夫都覺出來了,他用胳膊肘撐起自己(從聲音里聽得出來)看著昆丁,雖然昆丁自己一點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頭。他甚至覺得挺舒服的,躺在那裡以平靜的好奇心等待著下一次沒有預兆的強烈抽|動的到來。「耶穌啊,你真有那麼冷嗎?」施里夫說。「你要我把兩件大衣都蓋在你身上嗎?」
四年了。
「那你幹嘛要那樣呢?」
「不,不,」她悄聲說,吐出的是強烈的氣聲,裏面充滿了同一種奇怪、驚恐然而又是無法平息的決斷,彷彿非得去尋找答案不可的不是她,她僅僅是必須知道的某個人或某股勢力的無可奈何的代理人。「把馬拴在這兒。快點。」還不等他來得及過來扶她,她已經鑽出來,笨手笨腳地爬下馬車,手裡還捏著那把傘。她挨近一根門柱等他,他像是仍然能聽見她在那兒嗚咽的出氣聲,這時候,他把母馬牽下大路,把韁繩系在被野草堵得嚴嚴實實的溝里一棵小樹上。他完全看不見她,她緊挨門柱站著:在他經過和朝大門裡拐進去時她僅僅邁出一步就走在了他的身邊,他們走上那條溝溝坎坎樹木成拱的車道時,她的呼吸仍然是那種嗚咽般的大口喘氣。黑暗濃得化不開,她跌跌絆絆;他攙住她。而她就摟住他的胳膊,死死地緊抱著彷彿她的手九*九*藏*書指,她的手,是一團細鐵絲。「我得拽住你胳膊才能走了,」她悄聲說,嗚嗚咽咽地說。「你連把手槍都沒帶——等等,」她說。她停下腳步。他扭過身子;他看不清她可是他能聽到她加快的呼吸聲然後是布料的一陣窸窣聲。這時候她把某件東西塞給他。「給,」她悄聲說。「拿著它。」那是一把小斧子;不是看見的而是感覺出來的——一把小斧子,把兒沉沉的有點殘舊,斧刃很厚有大缺口還長滿了銹。
亨利·薩德本。
「對。我記得你爺爺的。你上樓去把她弄下來。把她從這裏弄走。不管他幹了什麼,我、朱迪思跟他把債都還清了。你去,找到她。把她從這兒弄走。」於是他登上樓梯,那殘破、沒了地毯的踏板,一邊是龜裂、剝落的牆,另一邊是斷斷續續少了橫檔的欄杆。他記得自己如何扭過頭去看到她仍然像他離開時那樣坐著,而這時候(他沒有聽見有人進來)在底下門廳里站著一個大大蠢蠢、淺膚色的年輕黑人,穿著乾淨、褪色的工褲與襯衫,雙臂懸垂著在輕輕擺動,那張馬鞍色、嘴巴松垂的白痴臉上沒顯露出驚訝,沒有任何表情。他記得自己當時想,『是那個孑遺,那個後裔了,看樣子很像(雖然並非顯然是)』接著他聽到科德菲爾德小姐的腳步聲,看見手電筒光從樓上過廳朝他挨近,她過來經過他身邊,有點跌跌撞撞又讓自己站穩了還對準他細細打量彷彿以前從未見到過他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什麼也沒看見就像是個夢遊人,那張一向像蠟燭油顏色的臉此刻更添上了某種更深沉、某種幾乎令人不能容忍的缺血的質地——這時他想,『什麼?現在又是什麼?那不是驚愕。而且從來就不是恐懼。能不能算是得意洋洋呢?』接著她經過他身邊繼續前進。他聽到克萊蒂對那漢子說,「把她弄到大門口,弄到馬車上去」而他站在那裡尋思,『我應該跟她走的』接著又想,『可是我此刻也必須見上一見的。我一定要的。沒準到明天我會後悔,可是我必須要見』。因此當他走下樓梯的時候(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這樣想的,『沒準我的臉看上去也跟她的一樣了,不過那可不是得意洋洋』)門廳里只有克萊蒂,仍然坐在最低那一格,仍然維持著他離開她時的那副坐姿。他經過她時她甚至都沒有對他看。他也沒有攆上科德菲爾德小姐和那個黑人。天太黑沒法快步走,雖然過不多久他就聽到他們走在前面的聲音。她此時沒有用手電筒;他記得他當時想,『自然她此刻是不會怕露出亮光讓人家見到的』。可是她沒有用手電筒因此他尋思她此刻說不定正拽住那黑人的胳膊呢;他正這麼想這時候聽到了那黑人的聲音,很平,沒顯示出加重語氣處或有興趣的傾向:「過這邊來路好走些」而她也沒有反應,雖然此刻他離得很近足以能聽到(或者是相信自己能聽到)她那嗚嗚咽咽的喘氣聲。接著他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便知道她絆了一下摔倒了;他幾乎可以看見那個傻傻大大、臉部鬆弛的黑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朝發出跌倒聲的地方看去,等候著,沒有一點兒興趣與好奇心,此時他(昆丁)匆匆趕上前去,朝有說話聲的地方趕過去:
「好吧。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事兒。只知道在最後她拒絕做一個鬼。知道幾乎五十年後她仍然不能因為他太平無事地埋在土裡而放過自己。甚至在五十年之後,她不僅能夠爬起來動身下鄉去了結她發現自己未曾完全了結的事,而且她還能找到人跟她一塊去,而且還闖進上鎖的房屋,因為本能或是什麼東西告訴她事情還未了結。你知道嗎?」
「等等,」他說。他摸著牆順著廊子往前走,移動得很小心因為他不清楚哪兒會有爛掉甚至是空缺的地板,直到他來到一扇窗口前面。窗板關著而且顯然是插上的,可是在斧刃的撬動下幾乎立刻鬆開了,並未發出多大的聲音——這道防線設置得鬆鬆垮垮,很不地道,要就是一個孱弱的老人——是老太太——乾的,要就是沒一點本事的人做的;他已經將斧刃插到窗扇的下面去了卻發現窗子上根本沒有玻璃,他現在只消從空窗框里跨進去就行了。接下來他在那裡站了片刻,告訴他自己往裡走吧,告訴自己他並不害怕,他僅僅是不想知道屋子裡可能藏著什麼。「怎麼了?」科德菲爾德小姐在門那邊悄聲問。「你打開了嗎?」
「好吧。不過如果你要蓋大衣,告訴我好了。耶穌啊,要是我當初會知道得在這樣的天氣里呆上九個月,我當然也會不願意從南方出來的。很可能我怎麼也不會願意從南方出來,假若我能呆在那裡的話。等等。聽著。我不是想故作驚人,自作聰明。我僅僅是想儘可能弄明白,我也不知道怎樣把話說得更清楚些。因為那些事是我們那兒的人沒有碰到過的。或者我們沒準也遇到過,但都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而且隔著一大片水,因此現在再沒有什麼讓我們每天見到能提醒我們的了。我們不是生活在被挫敗的老爺爺們與解放了的黑奴當中(我也許弄顛倒了,得到自由的是你們白人而黑人卻輸掉了?)也沒有餐廳桌子上嵌進了子彈諸如此類的事,一直提醒我們永遠也不要忘記。那是什麼?是空氣那種你在裏面生活與呼吸的東西,還是一種真空狀態,所充塞的極度憤怒、深仇大恨、驕傲、榮譽,衝著的與所以產生的都是五十年前發生與結束的事?一種由父親到兒子再由父親到兒子代代相傳的對謝爾曼將軍永不寬恕的天賦權利,是那樣的綿延不絕以至於你們孩子的孩子再生下孩子而你們別的什麼都不是而僅僅是馬納薩斯一仗里皮克特發起那次衝鋒中死去的一系列上校的後裔?」九*九*藏*書
當他讓輕便馬車在她家門口停下時這回她沒有說自己下來就行。她坐在那裡等他下車繞到她這邊來;她仍然坐在那裡,一隻手捏住傘另一隻手捏著那把小斧子,一直到他叫她的名字。這時她動了動;他扶她,抱她下來;她幾乎跟方才的克萊蒂一樣輕;她移動時就像一隻帶發條的機械玩偶,他只得扶住她幫她穿過大門走完那條短短的通道進入玩偶之家般的小房子,還為她打開燈,他盯看那張僵定的夢遊者的臉,那雙大睜著的黑眼睛,此時,她站在那裡,仍然抓緊那把傘與那把斧子,那條頭巾與黑裙子在她摔倒碰地之處都沾有泥土,那頂黑遮陽帽因為摔跤時的顛動扭歪了,扯低了。「你現在沒事吧?」他說。
「是沒帶,您哪,」昆丁說。「她藏在家裡的是什麼呢?那會是什麼呢?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咱們還是回鎮上去吧,羅沙小姐。」
「是這樣的,」昆丁說。
「等等,」昆丁說。「咱們還是把車子趕到屋子跟前去吧。有半英里路呢。」
等死。是的。
四年了。
「拿著它!」她悄聲說,發出了噝噝聲。「你連把手槍都沒帶。這也能防防身。」
「是什麼?」他說。
那你已經在這裏——?
「那麼你可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此時他並不指望能聽到回答,可是這一回他聽到了:
「拉我起來呀!你又不是薩德本家的!犯不著讓我躺在土裡的!」
「鬆手吧,」他說;「等等。」
你是回家來——?
「是羅沙小姐,」昆丁說。
那麼你是——?
「我不知道,」昆丁說。「是的,我當然是理解的。」他們在黑暗裡出氣吸氣。過了一會兒昆丁說:「我也不知道。」
「是葛底斯堡,」昆丁說。「你不會理解的。你得在那兒出生才行。」
「那樣我就會理解了嗎?」昆丁沒有回答。「那你理解嗎?」
「是的,」她說。「是的。我沒事。晚安。」——『沒說謝謝你,』他想:『僅僅是晚安』,此刻他來到屋子外面,當他回到馬車邊上時他深深地、急促地呼吸,發現自己幾乎想拔腿奔跑,他平靜地想,『耶穌啊。耶穌啊。耶穌啊』,快快地、大口地把黑暗、死寂、鍋爐噴出來般的空氣吸到肺里去,把高處懸有灼燒星星的夜空吸進去。他自己的家黑黢黢的;他拐進巷子接著又走進廄房空地時仍然在用那根馬鞭。他跳出來,把母馬從馬車上卸下,把馬具從它身上退下,扔進堆挽具的房間,沒有停下把它掛到牆上去,他在出汗,呼吸急促也很費勁;當他終於面朝家宅時他真的拔腿跑起來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那時二十歲;他不害怕,因為他在那邊所見到的不至於傷害他,然而他奔跑;即使進入了那幢黑乎乎很熟悉的房子,手裡拎著皮鞋,他仍然在跑,跑上樓梯進入自己的房間並開始脫衣服,很快,在出汗,呼吸急促。『我該洗個澡,』他想:接著他躺在了床上,光著身子,一個勁兒地用脫下的襯衫擦自己的身體,仍然在冒汗,在喘氣:因此,他的眼睛肌肉因為朝黑暗使勁盯看而發酸,那件幾乎已經幹了的襯衫仍然捏在他手裡,他說『我方才睡著了』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情況還是一樣,沒有任何不同:反正不管醒著還是睡著了他總是在樓上過廳里繼續往前走,兩邊是剝落的牆皮頭上是開裂的天花板,最後一個房間的門縫裡有微光漏出來他朝那裡走去,在門口停下來,一邊說『不行,不行』接著又說『可是我必須去。我不得不去』接著便走了進去,進入那個空蕩蕩不通風的房間那裡連窗板也是關上的,在一張粗糙的桌子上另一盞燈在暗淡地燃燒著;醒著或是睡著了都是一樣的:那張床,那黃黃的床單和枕頭,枕上是那張病魘魘的黃臉,眼瞼閉著但幾乎是透明的,那雙瘦骨嶙峋的手交叉地置放在胸前彷彿他已經是一具屍體;醒著或是睡著了都是一樣的而且會永遠一樣直到他生命終止:
「嗨,」她悄聲說。「你得讓我拽住你胳膊呀,我抖得太厲害了。」他們接著往前走,她摟住他的一隻胳膊,那把斧子在他另一隻手裡。「咱們沒準得用它來進到裏面去呢,至少是,」她說,在他的身邊跌跌撞撞,幾乎是弔掛在他的身上。「我就知道她躲在什麼地方盯看我們,」她嗚嗚咽咽地說。「我能感覺到她。可是只要我們能去到房子跟前,能夠進去——」那條車道像是永遠也走不到頭了。他來過這地方。小時候,當小男孩那陣,他曾從大門口走到房子跟前,那時距離就已經像是很長了(人長大后童年時長長的、密密實實的一英里路會變得比一石之遙還短)可是此刻他感到那幢房子像是永遠也不會出現似的:因此接下來他發現自己竟在重複她說過的話:「只要我們能去到房子跟前,能夠進去」,用那同樣的氣聲在告訴自己,讓自己恢復正常:「我不害怕。我只是不想在這兒。管她藏在這裏的是什麼我反正不想知道。」不過他們終於還是來到它跟前了。它黑壓壓,高高聳立,方方正正,龐然大物一個,那些煙囪參差不齊,一半坍塌了,屋頂那條水平線有些地方也凹陷了下來;有一瞬間,在他們朝它移動,急急忙忙地朝它靠攏時,昆丁透過房屋明明白白地看到一片支離破碎的天空,裏面綴有三顆灼|熱的星星,好像這幢房子是只有一個平面的https://read.99csw•com,是畫在一塊帆布帷幕上的,上面撕裂了一個口子;此刻,幾乎是在那底下,他們移動在其中的那股腐朽的、火爐里噴出來般的空氣,像是慢慢地、故意拖延地用力吹出的一股臭味,那是不住人和腐爛的氣味,好像用來蓋房屋的木料竟是肉體。此刻她是在他身邊小跑了,她捏在他胳膊上的手不斷地顫抖但仍然以沒有生氣和發僵的力量在緊捏著;沒有說話,沒有發出言語,可是卻在發出一種持續的嗚咽、幾乎是一種呻|吟的聲音。顯然,此刻她什麼都看不見,因此他只得領著她朝他知道台階所在的地方走去,然後又拉住她不讓她向前,悄聲地說,發出了噝噝聲,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搞的,竟模仿起她那緊張、快暈過去的急躁勁頭來:「等等。這邊走。現在當心。它們都朽爛了。」他是幾乎把她舉上和抬上台階的,就像抱個小孩那樣從後面支撐著她的雙肘;他能覺出有一種猛烈、無法消解、爆炸性的力量通過那兩隻細瘦、僵直的胳膊傳入他的手掌並且通進他自己的胳臂;此刻躺在馬薩諸塞州的床上時他記起當時他是怎麼尋思、想通並且突然對自己說,『哼,她可一點也不害怕呀。是有點什麼。可是那不是害怕』,覺出她從自己的手裡跑了出去,聽到她的腳步穿過門廊,便去追上她,來到她此刻所站的那扇看不見的前門旁邊,她在喘氣。「現在怎麼辦?」他悄聲問道。
那麼你是——?
你來到這裡有——?
「你要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不要,」昆丁說。「我不冷。我沒事兒。我挺好的。」
「等等,」他說。「你真的要進去嗎?」
「都叫我吉姆·邦德。」
「打開了,」他說。他沒有用耳語,雖然也沒有特別大聲地說;他面前的黑房間發出空蕩蕩的深沉回聲,一個不放傢具的房間總是那樣的。「你等在那兒。我看能不能把門打開。」——『這麼說如今我必須得進去了,』他想,一邊爬過窗檯。他知道這房間必定是空的;他說話的回聲告訴他這一點,可是跟在圍廊時一樣,在這裏他挪動得很慢,很小心,用手在牆上摸著,牆拐彎他也拐彎,找到房門穿了出去。他現在必定是在門廳里;他幾乎相信自己聽見了科德菲爾德小姐就在他身旁牆外呼吸的聲音。天墨墨黑;他什麼都看不見,他知道自己看不見,然而卻發現自己的眼瞼和肌肉因為使勁瞪看而變得酸疼,聚攏與散開著的紅點則在視網膜前遊走與消失。他接著往前走;他手底下終於摸到那扇門了,此刻在摸找鎖的時候他真的能聽見門外科德菲爾德小姐哽噎著的呼吸聲。接著在他身後,划點火柴的聲音就像是一次爆炸,一次槍響;就在微弱的緊跟而至的亮光出現之前他所有的器官竟然都病態地朝上跳了跳;一下子他動都動不了,雖然一種理性的聲音在他頭顱里默默地吼叫道:『不會有事的!倘若有危險,他是不會擦亮火柴的!』接著他可以動了,便轉過身子看到一個小身影,頭上包了塊布,身穿多層寬鬆裙子,活像個小地精,那張枯瘦、咖啡色的臉朝他瞪視,那根火柴舉在頭上捏在一隻咖啡色玩偶般的手裡。接著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去看在她手指間燃盡的火柴;他靜靜地望著此時她終於移動了,用第一根火柴去點燃了另一根並且轉過身子;此時他看見牆旁邊有個鋸平的大木墩上面放了盞燈,她拿起燈罩把火柴湊到燈芯上去。他記得那情景,如今躺在這裏馬薩諸塞州的床上呼吸很急促,他平靜、安寧的心態這會兒又不知去向了。他記得她怎樣沒對他說一個字,沒問你是誰?或是你來這兒幹什麼?而僅僅是帶著一串巨大、老式的鐵鑰匙進來,彷彿她早就知道這個時刻必定會來到而且也是無法抗拒的,她打開門在科德菲爾德小姐進來時往後退了一點。也記得她(克萊蒂)和科德菲爾德小姐彼此沒搭一句話,彷彿克萊蒂只看了另外那個女人一眼便知道說話沒用;她是轉身向他,昆丁,並把手放在他胳臂上,說,「別讓她上樓去那兒,少爺。」說不定還記得她如何看看他心裏很清楚說也沒用,因為她扭身去追上科德菲爾德小姐拉住她的手臂說,「你可別上那兒去,羅西」科德菲爾德小姐則一下子把她的手打開,繼續朝樓梯走去(此時他看到她捏著只手電筒;他記得他當時是這樣想的,『那準是跟斧子一塊兒放在傘里的』)克萊蒂叫了聲,「羅西」,重又向她追去,科德菲爾德小姐卻在樓梯上轉過身來掄了個滿拳,只有男人才會有那種動作,把克萊蒂打倒在地,接著又轉過身去繼續登樓。她(克萊蒂)則躺在牆皮剝落、空蕩蕩門廳的光地板上,像是一小團亂七八糟還滿乾淨的破布。他走到她跟前時看到她很清醒,雙眼大睜非常鎮定;他站在她上方,心想,『是的。她才是那個掌握著恐懼的人呢』。他扶她起來時覺得就像在撿起藏在一堆破布里的一束細木杆,她是那麼輕。她站不住;他只好扶住她,察覺她四肢有些微弱的動作或是意向,後來才明白她是想在樓梯最低一級處坐下來。他把她放在那裡。「你是誰啊?」她說。
她根本沒有回答。她只是說,「那正是我一直想找到答案的」,她在座位上往前挪了挪,這時候打起哆嗦來了,她朝樹木成拱的車道看去,對著成了半朽空殼的房子的方位看去。「我馬上會把答案給找出的,」她嗚咽地說,懷著一種顯出驚奇神態的自我憐憫。她突然移動身子。「來吧,」她悄沒聲地說,開始爬下馬車。
亨利·薩德本。
此時此刻房間里很冷;一點的鐘聲任何時候都會敲響;這寒冷具有一種複合、凝聚起來的質地,彷彿有意迎接天亮前那個死氣沉沉的時刻似的。「而她等了三個月才重新回去接他,」施里夫說。「她幹嘛要那樣做呢?」昆丁沒有回答。他靜靜地、僵直地仰卧著,新英格蘭寒夜罩住他的臉而血液則在他發僵的軀體與四肢里溫暖地流涌,他呼吸沉重但是很慢,他雙眼大睜,對著窗戶,心想『平靜永不再來。平靜永不再來。永不再來。永不再來。永不再來。』「你是不是認為因為她知道在她說了此事,採取了任何措施之後,將會發生什麼事情,這以後這一頁將翻過去,整樁事情將告一結束,而仇恨就跟酒或是毒品一樣,那麼久以來她已經習慣了有癮了,以致她不敢冒險切斷它的供應,摧毀它的來源,那罌粟本身的根和籽呢?」昆丁仍然沒有回答。「可是最後她還是作了讓步,為了他的緣故,為了拯救他,好把他帶到鎮上在那裡醫生可以救治他,因此那時候她把事情說出來,叫了急救車和醫護人員上那兒去。而克萊蒂沒準到此時在樓上窗子里蹲守了已有三個月:而且沒準你們家老爺子這一回倒是說對了,當她看到急救車拐進大門她相信這就是她沒準讓那黑小子守望了三個月的那一輛黑囚車,是來把亨利押去鎮上好讓一群白人弔死他因為他槍殺了查爾斯·邦。而我猜也是他,很久以來就在樓梯下面壁櫃里藏滿了火絨與什物,就跟她吩咐他的那樣,也沒準他當時沒弄到這些,而是照她吩咐的那樣,把煤油和別的東西準備得足足的,已經等了三個月,直到那個時刻來臨他能開始嚎叫——」此時鐘聲響了,是報一點的鐘聲。施里夫停住話頭,彷彿他在等鐘聲停下或者沒準還是在傾聽鐘聲。昆丁也躺著不動,彷彿他也是在傾聽,雖然他並沒有,他只不過聽而不聞,就跟他聽施里夫講也沒聽進去沒答腔一樣,一直到鐘聲停下,消失在冰凍的空氣里,清脆、微弱、富於音樂性,好像是在擊碎玻璃。而他,昆丁,也能見到那副情景了,雖然當時他不在場——那輛急救車,有科德菲爾德小姐坐在司機與另一個男人之間,說不定是個副保安官,科德菲爾德小姐準是包著頭巾的,說不定甚至也帶著那把傘,雖然這次不一定藏有小斧子和手電筒,車子開進大門,顛顛簸簸地在溝溝坎坎和冰凍(此時也只化了一部分)的車道上儘可能找平坦的地方行駛;很可能是白痴吼叫起來也可能是副保安官、司機或者是她頭一個叫起來:「房子著火了!」雖然她不大可能那樣大叫的;她倒是會說,「快點兒。快點兒。」在這個車座上仍然是身子前傴——這個比小孩個子大不了多少的狂怒、陰鬱、怨氣難消的小婦人。可是在那條車道上急救車開不快;克萊蒂無疑知道這一點,早把這計算在內了;要足足三分鐘車子才能抵達房子,抵達那怪物似的火絨般乾燥的爛空殼,煙霧正透過擋雨板扭曲的裂隙往外滲透,彷彿房子是金屬絲紗網編的,裏面充滿了吼叫聲,而在房子外面某處潛伏著某個東西,它在叫,反正是人類的聲音因為吼叫出的是人的語言,雖說這麼認為理由不太充分。此刻副保安官和司機會跳出車子,科德菲爾德小姐也會從裏面步履蹣跚地爬出來,跟隨他們,同樣是奔跑,也來到廊子上,那吼叫的生物也跟著他們來到那裡,像是氣極了,不像是真實的物質,透過煙霧看著他們,此刻那個副保安官甚至扭過身來轟他,而他退卻著,逃開了,雖然那吼叫沒有變弱甚至都好像沒有走開多少。他們也都跑上了游廊,進入了正往外滲透的煙霧,科德菲爾德小姐厲聲說,「走窗戶!走窗戶!」對著門邊的第二個人叫喊。可是門沒鎖;它向里開了進去;一陣熱氣襲擊他們。整個樓梯都燒著了。然而他們還得去抓住她;昆丁可以看見這副情景:那個又輕又瘦的狂怒人影此刻沒發出任何聲音,是在默默地極度氣憤地抵抗,對著按住她的那兩人又是擰又是抓又是咬,他們把她往後拖,拖下樓梯,這時候打開門所引進的那股氣流在火焰包圍中像火藥那樣爆炸了,整個門廳的下半部全都消失不見。他,昆丁,能夠看到這情景,能看到副保安官抱住她,與此同時司機去把急救車退到安全的地方,然後走回來,三張臉此刻都有點癲狂因為他們準是已經相信她了;——這三個人瞪視、盯看著那幢註定要滅亡的房屋:接著有一小會兒克萊蒂沒準會出現在那扇窗戶里,三個月以來白天黑夜她必定是持續不斷地從那裡監視著大門——乾淨頭巾底下一張悲慘的地精般的臉,後面是火的紅色背景,片刻間出現在兩股煙霧的旋渦當中,她朝下看著他們,沒準此刻甚至都不懷著勝利的情緒了,也不再懷著失望如過去那樣,也許在煙霧再次卷過那張臉之前棲身在消逝中的木板高處還很聖潔呢。——而他,吉姆·邦德,那個後裔,他的血族的最後孑遺,此刻也看到那張臉了,此時是懷著人類理性在吼叫了因為到這時候即使是他也准已明白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在吼叫了。可是他們捉不住他。他們能聽見他;他像是始終沒有走開多遠可是他們也沒有能更挨近他一點,而沒準到後來他們連吼叫的方向也弄不清。他們——司機和副保安官——揪住掙扎著的科德菲爾德小姐:他(昆丁)能看到她,看到他們;他沒在那兒可是他可以看見她,在掙扎和格鬥,就像是夢魘里的一隻玩偶,沒發出聲音,嘴角處冒出一點泡沫,她臉上甚至還有陽光,映白房屋坍塌並在轟隆聲中消失時所射出的最後一片不可思議的血色反光,此時惟一殘留的聲音便是那白痴的嚎叫。九_九_藏_書
「不知道,」昆丁心平氣和地說。他能覺出塵土的味道。即使是此刻,帶雪味兒的新英格蘭空氣那凜冽、純潔的壓力正朝他臉上撲來,他仍能嘗到、覺察到那沒有一絲風兒的(或者不如說,有火爐氣息的)密西西比九月夜晚的塵土氣味。他甚至還能聞到輕便馬車裡坐在他身邊那個老太太的氣味,聞到帶霉味兒的散發出樟腦臭氣的頭巾甚至那在密不通風處放久的布傘,在那裡面(他也是直到他們抵達宅子時才發現的)她藏了一把短柄小斧與一隻手電筒。他能聞到那匹馬的氣味;他能聽到馬車輪碾在沒有分量的蓬起的塵土時所發出的枯燥的抱怨聲,他也似乎感覺到塵土本身遲緩、乾燥地飄經他出汗的肉體,正如他好像聽到乾涸土地的痛苦那單獨的一聲深沉嘆息朝不可估量的高高星空升去。此刻她說話了,是第一回自從他們離開傑弗生之後,自從她爬進馬車,以一種笨手笨腳、摸摸索索和顫顫巍巍的急切(他原來以為那是產生自恐怖,驚懼,後來才發現自己完全錯了)在他能扶她一把之前,接著老太太便坐在座位最靠外邊的地方,縮得小小的,包著那塊有霉味的頭巾,捏緊了那把傘,身子往前靠彷彿往前靠了她便能快些到達,能緊跟在馬兒後面立刻抵達而趕在他昆丁之前,趕在對她願望與需要的預見能報告大功告成之前。「現在,」她說。「我們來到那塊領地上了。他的土地上,他和埃倫的以及埃倫後裔的土地上。後來人們把土地從他們手裡拿走了,我明白的。可是土地仍然屬於他,屬於埃倫和她的後人。」可是昆丁已經知道那些事了。在她開口之前他對自己說過,「來了。又來了」而(就像在那座陰暗、悶熱的小房子里那個漫長、炎熱的下午一樣)在他看來似乎只要他停住馬車傾聽,他都可以聽到疾馳的馬蹄聲;在當前的任何時刻都可以看見那匹黑公馬和那個騎士在他們前面衝過大路繼續朝前狂奔——這騎士一度擁有他從任何一個視點放眼看去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那上面的每根小木棍每片樹葉牲口的每隻蹄子每個後跟,都提醒他(倘若他有片刻會忘掉的話)他是它們眼裡,也是他自己眼裡最大的活物;他去參加戰爭以便保住這一切可是輸掉了這場戰爭,他回到家裡發現他輸掉的還不僅僅是那場戰爭,雖然不是絕對的所有一切;他說過至少我保全了性命可是他沒有生命有的只是衰老、苟延殘喘、恐懼與嘲笑,驚駭和憤慨:留下的一切里仍然以未起變化的眼光仰望著他的是那個姑娘,他上次見到她時她還是個娃娃,她無疑在他經過根本沒察覺到她時從窗口或是門口看他的,她仰望上帝時用的興許就是這種眼光,因為她視線能及處所有的一切既屬於上帝也都屬於他。沒準他還會在小屋前停下要點兒水而她就會提上水桶來回走一英里,去泉水處為他打新鮮、涼爽的水,絕不會想到用一句「水桶空了」對付他,正如不會對上帝那樣說一樣;——這就是那個不是絕對的所有一切,因為至少還有點人氣兒。九_九_藏_書
「嗨,黑鬼!你叫什麼?」
「那就讓我來告訴你。我認為到時候那些吉姆·邦德們將征服西半球。自然還不會是在我們這一代里,自然在他們朝南北極蔓延過去時他們的膚色會重新變白,兔子和鳥兒不也是這樣的嗎,這樣他們襯在冰雪之前對比就不會那麼強烈了。不過,人仍然是吉姆·邦德;因此再過上幾千年,我這個看著你的人也將從非洲國王們的下體里蹦出來。現在我只需要你再告訴我就一件事。你為什麼恨南方?」
「我就是要進去,」她哭著說。「把斧子給我。」
「不要,」昆丁說。
「不知道,」昆丁說。
「我二十歲時就比許多死去的人都老了,」昆丁說。
「那麼說給放在急救車裡送回到鎮上來的是羅沙阿姨了,」施里夫說。昆丁沒有回答;他甚至都沒有糾正說,羅沙小姐。他僅僅是躺在那裡對著窗子瞪視眼睛連眨都不眨,呼吸著寒冽、醉人、純凈、雪光映照著的黑暗。「而她上床了因為此時一切都結束了,再沒剩下什麼,此刻那裡已一無所有除了那個小白痴潛伏在那堆灰燼和四根空蕩蕩的煙囪周圍並且還嚎叫,一直到有人來把他趕走。他們抓不住他也沒有人似乎能把他轟開多遠,他僅僅是停止嚎叫片刻。可過了一會兒他們又開始重新聽到他的聲音了。而接下去她也去世了。」昆丁沒有答理,瞪視著那扇窗戶;接著他都說不清真是那扇窗子呢還是映在他眼帘上的窗戶灰濛濛的四方形輪廓,雖然片刻之後它變得清晰了。它開始以那同樣奇特、輕盈、不受地心引力約束的形態出現——那摺疊過的紙張,來自紫藤花開的密西西比夏季、來自雪茄煙味,來自飛東飛西的團團螢火蟲。「南方,」施里夫說。「南方、耶穌啊。這就難怪你們南方人全都比你們的年齡顯得更老,更老,更老。」現在正變得越來越清晰;他很快就能辨認出上面的字了,再過一會兒就可以了;甚至幾乎就是現在,現在,現在。
「聽我說,羅沙小姐,」他說。「聽我說。」
「我不恨它,」昆丁說,馬上立刻脫口而出;「我不恨它,」他說。我不恨它他想,在寒冷的空氣里,在鐵也似的新英格蘭黑暗裡大口喘氣:我不。我不!我不恨它!我不恨它!
是的。等死。
「因此需要有查爾斯·邦和他母親來弄掉老托姆,讓查爾斯·邦和那混血女人來對付朱迪思,再由查爾斯·邦和克萊蒂去對付亨利;還讓查爾斯·邦他媽媽和查爾斯·邦他姥姥來幹掉查爾斯·邦。這麼說得讓兩個黑鬼來對付一個姓薩德本的,是不是這樣?」昆丁沒有回答;顯然施里夫此刻也不需要回答;他幾乎不停頓地繼續說:「那很正常,沒什麼不對頭的;這就結清了整本賬,你可以把所有的賬頁統統撕掉燒光,只除了一點。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沒準這回他真的希望能得到回答,也沒準他僅僅是停頓一下以加強語氣,因為他並沒有得到回答。「你們多出了一個黑鬼。是薩德本丟下的黑鬼。那就自然你們逮不住他了,你們連見都不總是能見到他,而且你們永遠也無法利用他。可是你們那裡至今還有他。晚上有時候你們仍然能聽見他的聲音。不是這樣嗎?」
「是的,」昆丁說。「他們是學校創辦后第十屆畢業班的學生。」
「更多的人還沒到二十一歲就已經死去了,」施里夫說。此時他(昆丁)可以讀了,可以把它念完了——來自密西西比那狂放、冷嘲味兒的斜體字,變瘦了,在進入鐵冷的雪域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