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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旱的九月 3

乾旱的九月

3

凹凸不平的巷子向右拐去。巷子里瀰漫著塵土,地面上也是如此。黑魆魆的製冰廠矗立在夜幕的天空下。黑奴麥斯是這家製冰廠的值夜看守。「我們最好把車停在這兒,好不好?」退役士兵說。麥克蘭頓沒有理睬他,他將車子猛地開了過去,隨後戛然停住,汽車前燈的強光照在光禿禿的牆壁上。
「跳出去吧,親黑鬼的傢伙。」麥克蘭頓說道,頭也沒回。他飛快地開著汽車。第二輛車的耀眼燈光照亮了前車騰起的塵土。不一會兒,麥克蘭頓把車子開到了一條小路上。這條小路已很久不用,上面坑坑窪窪。它的遠端是一座廢棄的磚窯——那兒有一座座泛紅的小土墩,還有一排排無底的窯爐,裏面雜草叢生,藤蔓纏繞。這個地方曾被人當作牧場,直到有一天牧場主人走失了一頭騾子。儘管他用長長的竹竿朝窯爐里仔細捅過,但是窯爐深不見底。
「關上車燈!」麥克蘭頓說。無聲無息的夜幕籠罩著四方。黑暗中萬籟寂靜,只聽見這群人粗重的呼吸聲。過去兩個月來,他們一直生活在這令人窒悶的塵土中。不一會兒,麥克蘭頓和布奇的細碎腳步聲漸行漸遠,隨後傳來了麥克蘭頓的呼喊聲:「威爾!威爾!」
「讓我下車,約翰。」他說。
理髮師快步來到街上,稀疏的路燈上飛蟲盤繞,生硬刺眼的強光照亮了死寂九_九_藏_書的空氣。白天已經在陰沉的灰霾中死去,漆黑的廣場上覆蓋了一層疲憊了的灰霾。廣場上方的天空猶如銅鐘的內壁一樣清澈,內壁上掛著一輪明亮碩大的圓月。
「我們走吧,走吧。還有一輛車子到了。」第二輛車呼嘯地開了過來,在巷子口掀起了一團塵土。麥克蘭頓啟動了他的車子,開在了前面,騰起的塵土猶如下了一場濃霧。街道兩旁的路燈泛起了一輪輪的光暈,如同浸泡在水中一般。他們的車子徑直開出了鎮子。
可是他們沒有動,直到黑暗的前方傳來模糊的嘈雜聲。這時,他們下了車,在悄無聲息的夜幕下緊張地等待著。隨後又傳來了另一種聲音——大口喘氣的呼呼聲。麥克蘭頓低聲咒罵著。他們站了很長一會兒,然後朝前跑去。他們踉踉蹌蹌地跑著,好像逃避著什麼。「殺了他,殺了這兔崽子!」一個聲音在低吼。麥克蘭頓用手攔住了他們。
「絕不是威爾·麥斯乾的,夥計們。」理髮師說,「說不定什麼事也沒發生。其實呀,你們都和我一樣明白,我們鎮子上的黑人比其他鎮子上的黑人老實多了。你們都明白,有的女人喜歡對男人胡說八道,那常常是毫無來由的。話說回來,米妮小姐——」
麥克蘭頓將車門砰的一聲拽開。「進去!」他命令道。
「沒什麼。九_九_藏_書」理髮師說。車子開回到公路上,離開了小鎮。第二輛車拉開了一段距離,躲避著前車揚起的塵土。他們朝前行駛,不斷加速,最郊外的房子也被拋在了車后。
黑人沒有動彈。「你們要把我怎麼樣,約翰先生?我什麼壞事也沒幹啊。白人先生們,上尉,我什麼壞事也沒幹啊。我對上帝發誓!」他又叫出了另外一個名字。
「你怎麼啦,霍克?」退役士兵問。
汽車繼續向前開去。塵土吞沒了車身,燈光與轟鳴聲也慢慢消失了。車子掀起的塵土在空中飛舞了好一會兒,但是沒過多久,又回落到永恆的地面上。理髮師回到馬路上,跛著腳朝鎮子走去。
理髮師開始用力踹著車門。「小心,留神!」退役士兵說。但是理髮師已經把車門踢開,晃晃悠悠地站到腳踏板上。退役士兵歪過身子,越過黑人,想抓住他,但是他已經跳下去了。車子沒有減速繼續朝前開去。
「別在這兒。」他說,「把他弄上車。」「殺了他,殺了這個黑崽子!」那個聲音繼續咕噥著。他們將黑人拖上了車。理髮師一直等在汽車旁。他能感覺到自己在流汗,他知道他的胃就要難受了。
「聽我說,夥計們,」理髮師說,「如果他還在這兒的話,正好說明事情絕不是他乾的,是不是啊?如果真是他乾的,他早就跑掉了。你們難道看不九_九_藏_書出來嗎?」第二輛車子開過來,也停了下來。麥克蘭頓下了車,布奇也跳下車,站在他的身旁。「聽我說,夥計們。」理髮師說。
理髮師把身子朝前挪了挪。狹窄的路面朝汽車衝過來,隨後被甩在了車后。迎面的疾風猶如從熄火的熔爐中吹過來一般,熱度不再,卻令人窒息。車子在坑坑窪窪中顛簸前行。
他趕過去的時候,麥克蘭頓和另外三個人已經登上了停在巷子里的汽車。麥克蘭頓低下肥碩的腦袋,從車窗朝外面看過來。「你改主意了,是不是啊?」他問,「該死的這可太好了!上帝啊,明天鎮子上的人都會傳你今晚說過的話。」
「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對上帝發誓!」麥克蘭頓說,「好好警告這幫兔崽子們,竟然對白種女人——」
「亨利先生!」黑人叫著。
「進去!」麥克蘭頓喝道,隨後抬手打了黑人一拳。其他人吐出一口氣,吭哧吭哧地擁上來,一頓亂拳砸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一陣頭昏目眩,開始破口大罵,雙手揮舞著手銬隔擋在臉前,並重重地打在理髮師的嘴巴上,理髮師也回敬了他一拳。「把他弄上車。」麥克蘭頓喊道。他們用力推搡著他。他不再掙扎了。上車后,他一聲不吭地坐著,其他人也都上了各自的車子。他夾在理髮師與退役士兵中間,蜷縮著身子,不想碰到他們。他的眼睛不停地九-九-藏-書轉動著,迅速打量著車內的一張張面孔。布奇站在腳踏板上。車子開動了。理髮師掏出手絹捂在嘴巴上。
「怎麼回事啊,上尉?」黑人問,「我什麼壞事也沒做呀。我對上帝發誓,約翰先生。」有人掏出了手銬。他們圍著他手腳並用,好像他只是一根柱子。他們誰也沒說話,專心致志、礙手礙腳地忙活著。黑人把手伸向了手銬,迅速而不斷地打量著眼前一張張模糊的臉。「那是誰呀,上尉?」他邊說邊俯下身子,湊到別人的臉上查看著,連他的呼氣都能聽到,臉上的汗餿味兒都能聞到。他叫出了一兩個人的名字。「你們都以為我干過什麼呀,約翰先生?」
「你就跳車吧。」麥克蘭頓一邊說,一邊沿著坑坑窪窪的小路把車開得飛快。坐在理髮師旁邊的黑人叫著:「亨利先生!」
夜幕籠罩的天空中,慘白而泛紅的月暈越來越大。月亮在山巒的上方喘息著,給天空,給塵土鍍上了一層銀色的亮光。他們彷彿浸泡在一碗融化的鉛液中,呼吸著,苟活著。四周既沒有夜鳥的嘰喳聲,也沒有昆蟲的吱吱聲,一切悄無聲息,只有他們的呼吸聲,還有車身外殼收縮時發出的輕微嗒嗒聲。他們的身體挨到一起的時候,流出來的熱汗似乎乾涸了,身上已經不再濕滑。「上帝啊!」一個聲音在說,「我們下車吧。」
「約翰!」理髮師說。九九藏書
「說道個鬼呀!」布奇說,「我們就是要幹掉這個——」
「別亂說!看在上帝的份上!」退役士兵說,「難不成你想讓鎮上的每一個人——」
「沒錯!沒錯!」退役士兵說,「我們只是過去跟他說道說道,沒別的。」
「我們會擺平的。」與麥克蘭頓一起坐在前排的推銷員說。站在腳踏板上的布奇詛咒著那一陣陣火熱的干風。理髮師突然向前俯過身子,碰了一下麥克蘭頓的胳膊。
「好了,好了。」退役士兵說,「霍克肖沒問題。來吧,霍克肖。上車吧。」
「該死的,他身上有股臭味兒!」退役士兵說。
跳車時的衝力帶著他衝過積滿灰塵的草叢,最後摔進了一條壕溝中。周圍的塵土噗地飛騰起來,乾枯的草葉發出了清脆、惱人的斷裂聲。他躺在那兒,感到氣悶而噁心。直到第二輛車子開過去,馬達聲逐漸消失,他才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著,來到馬路上,轉身面對鎮子的方向。他用手撣了撣身上的泥土。月亮升得更高了,終於越過低空的塵埃,顯得格外清澈明亮。不一會兒,塵土籠罩下的小鎮泛出了亮光。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以及越來越亮的刺眼燈光。他離開了馬路,再次蜷縮在草叢中,直到車子遠去。隨後,麥克蘭頓的車子也開過來了。車上只有四個人了,布奇也坐到車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