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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女王 3

昔日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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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老婦人說,「是有這麼個人。」
「我自以為我把信藏得很好。可您記得嗎?貝亞德和我結婚後的一個晚上,有人闖進了我們在鎮上的房子,就在同一個晚上,薩托里斯上校的銀行記賬員攜款潛逃了。第二天早上,那些信也不翼而飛,於是我就知道了那些信是誰寄來的了。」
「不用。」老婦人說,她把圓帽戴在頭頂,「你們都去吃晚飯吧,讓我休息一會兒。去吧,全都去吧。」她們聽話離開,留她一人坐在那兒。只能從銀髮閃現的亮光中依稀分辨出輪椅中瘦削筆直的身形,身旁的窗戶鑲嵌著從卡羅萊納帶來的花紋稀疏的裝飾玻璃。
那男孩把經過告訴了她。他走進她房裡,已換好乾凈衣服,頭髮雖已梳理齊整,但仍然潮濕未乾。他走進房間來到輪椅邊上時,她沉默不語。「我們下到溪水裡了,」他說,「不過沒有游泳,只是坐在水裡。她讓我指給她看能潛水的深洞。不過我們沒游泳,我猜她不會。我們只是穿著衣服坐在水裡,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她想這麼做。」
「你用不著對我說這些,年輕人。」她說,「你應該感謝上蒼,和你的祖輩們打仗的只是南方的男人們。」接著她叫來伊松把她從桌邊推走,連晚飯也沒吃,甚至到了自己的房間里,她也不準別人開燈。娜西薩端上樓來的飯菜,她連碰也不碰。她坐在昏暗的窗前,直到陌生的客人離去。
「那男人手裡有我的信。我的信曾經在他手中整整十二年。他……」
「如果是結婚的事,我已經說過了。五年前我就告訴過你,我不會責怪你的。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寡婦,即使你有孩子。但我告訴過你,只有孩子是不夠的。我說過,不會因為你沒有像我一樣一輩子守寡而責怪你,這些我都說過的吧?」
「是的,」老婦人說,「是的。」她筆直地坐在輪椅上。「噢,我的主啊。我們這些可憐愚蠢的女人……約翰尼!」她的話音尖厲,不容置辯。
「是的。」
「啊,」老婦人說,「嗯,那一定很有趣。她一會兒下樓來嗎?」
「啊。」老婦人應了一聲。
三天後,娜西薩突然神神秘秘地跑到孟菲斯,在那兒待了兩個晚上。自從孩子出世,她還從九*九*藏*書來沒有扔下他一個人過夜。無論是在離家前還是回來后,她連一句解釋也沒有。眼下,老婦人剛剛注視著她和兒子穿過花園,身上的衣衫還是濕漉漉的,好像是在溪水裡待過的。
三人就這麼僵在亮著燭光的餐桌旁。後來,那男人打破了沉默:「夫人,如果連你們南方女人都和我們兵戎相見,北方佬早就死絕了。」
「是的,」老婦人說,「所以你回到家裡,帶著約翰尼出去,兩個人一起坐在流淌的溪水中。像是在約旦河,是的,就像是密西西比州鄉間草場後面的約旦河。」
「那好吧。」他離開了房間。
「好吧……晚飯前你可以出去玩一會兒,如果你想的話。」
年輕婦人站在那裡,低頭看著她挺著背坐在輪椅上,頭髮好像一頂暗淡的銀色王冠。她離開房間,老婦人仍舊紋絲不動。她坐在暮色之中,直到男孩走進房間,手裡拿著一頂舊式黑色小圓帽。每當老婦人感到不安時,她就叫人把這頂帽子拿給她。她會把帽子戴在頭頂正中,然後一個人坐在窗邊。男孩把帽子交給她,他的母親就在他身旁。黃昏已經完全降臨,除了那頭銀髮,老婦人完全被暮色吞噬。「現在需要為您開燈嗎?」年輕婦人問。
「曾經在他手中?」老婦人問道,「曾經?」
「我可以在這兒和您待在一起,如果您願意的話。」
「不用了,你出去玩吧。薩蒂過來前我一個人待著沒事的。」
夕陽西下,窗前的光線也慢慢暗了下來。老婦人一頭銀髮也漸漸暗淡,好似餐柜上靜止不動的擺件。花紋稀疏的窗玻璃如夢如幻,萬千意蘊,悠揚沉寂。她聽到曾侄孫的媳婦下樓的聲音,靜靜地坐在那兒,注視著房門,直到年輕婦人走進屋來。
「大約十二年前,我生下鮑里,我原以為自己可以放下了,習慣那些信件在別人手裡的事實。我也許還想過,那些信已經不存在了,被毀掉了,我已經安全了。我時不時會想到那些信,但鮑里似乎擋在信和我之間,是他在保護著我。好像只要我留在這裏,好好對待鮑里和您……可十二年過去了,一天下午,那個男人跑來看我——就是那個猶太人,那個來吃晚飯的男人。」
九九藏書「不,現在還不需要。」老婦人說。她筆直地坐在輪椅里,一動不動,注視著年輕婦人從屋子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白色衣裙緩緩飄動,英氣逼人,好似廟宇正面的女雕像柱變成了大活人。年輕婦人坐了下來。
「是的,我現在拿到那些信了。他沒把信交給華盛頓,除了他沒人讀過那些信。」她停頓了一下,輕輕吸了口氣,神情平靜。「您還不明白是嗎?他掌握著信里的所有信息,他不得不把那些信交給調查部門。我求他把信還給我,可他說必須把信上交。於是我問他能不能在孟菲斯見面后再作決定。他問為什麼要在孟菲斯,我把原因告訴了他。我知道沒法用錢把信從他手裡買回來,這就是我去孟菲斯的原因。我十分尊重您和鮑里的感受,所以得到別的地方去。事情就是這樣。無論他們的想法是對是錯,男人都是一副德行,那些蠢貨。」她輕聲呼吸著。接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徹底鬆了口氣。然後她止住哈欠,再次看著面前一動不動、漸漸模糊的銀灰色腦袋。「您還不明白嗎?」她說,「我非這麼做不可。那些信是我的。我必須拿回來。這是唯一的辦法。即使付出再多我也在所不惜。現在我拿到了,我把信都燒了,再也沒有人能讀到它們了。那探員沒法把這事抖出來,哪怕提到曾經有過那些信,他也會毀了他自己的,他甚至可能被關進監獄。現在那些信已經燒掉了。」
「是關於那些來信的事。十三年前的信,您還記得吧?就在貝亞德從法國回來前,您當時甚至還不知道我們訂婚了。我給您看過其中一封,您想把它交給薩托里斯上校,讓他查查寄信的人是誰,我不肯那麼做。您說正派的女人絕不允許自己收到匿名情書,無論她自己是有多麼渴望。」
「是的,我記得。」
「他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他們還在追捕那個偷銀行的竊賊。那個探員得到了我的那些信,記賬員那天晚上逃跑時,把信弄丟了,或隨手扔了,是那個探員找到了它們。他追查這件案子十二年了,信一直在他手裡。最後他來找我,想知道那個竊賊的下落。探員覺得既然他給我寫那種信,我肯定知道些情況。您還記得他吧,您九九藏書當時盯著他說,『娜西薩,這北方佬是誰?』」
「沒有嗎?還能怎麼糟?」老婦人坐得筆直,腦袋微微向後仰,瘦削的臉龐與暮光融為一體,莊重典雅。「我不會責怪你。我告訴過你的,你不需要為我考慮。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沒什麼要求,那些黑佣都能照料我,不需要為我操心,你聽明白了嗎?」年輕婦人沒有回答,也是一動不動,頗為平靜。暮色中,她們的聲音似乎在兩人之間變成了實物,好像既不是從口中,也不是從紋絲不動、漸漸模糊的臉上發出來的。「可到了那個時候,你得告訴我實情。」老婦人說。
「是的,但情況並沒有那麼糟。」
「是的,這是那些……」
於是從那以後,她們在這間大房子里過著安靜的、沒有男人的生活。她時不時會催促娜西薩再嫁,可後者總是淡淡地拒絕。就這樣,兩個女人和一個男孩一起度過了許多年,而老婦人堅持管那孩子叫他死去的舅舅的名字。一星期前的一個晚上,娜西薩有一位客人來吃晚飯。在得知來賓是個男人時,老婦人在輪椅上靜靜地坐了許久。「啊,」她暗自思索,「終於發生了。罷了,終究要發生的。她還年輕。要她孤零零地在這兒守著一個卧床不起的老太婆……唉,我不能非讓她和我一樣守活寡,我不指望她會那麼做。她畢竟不是薩托里斯家的女人。她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和他們這些愚蠢自大的鬼魂沒關係。」客人來了。她坐著輪椅被推到飯桌邊上時,才看見他的模樣。那男人禿頂,看上去年紀不大,長著一張機靈的臉,錶鏈上拴著一把鑰匙,上面刻著「φ、β、κ」等希臘字母,還有「哲學指導生活」字樣。她不知道那把鑰匙的含義,但立馬就明白他是個猶太人。他和她說話時,她從氣憤轉為盛怒,好像發動攻擊的蛇一般猛地朝椅背靠去,這一動作力量之大,足以將輪椅從桌邊彈開。「娜西薩,」她說,「這北方佬來九-九-藏-書這兒做什麼?」
「這麼一來,那些信就落在別人手裡了,就在世上的某個地方。有一陣子,我快急瘋了。想到人們,尤其是男人們會讀到這些信,不僅在信上讀到我的名字,還會發現我一遍又一遍讀信時留下的淚痕。我當時真要瘋了。貝亞德和我度蜜月時我就覺得要發瘋了,我甚至不能一心一意地想著我的丈夫。那感覺就好像我不得不同時和世界上所有男人上床一樣。
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白色衣衫,身材高大,周身泛著暮光,顯出一種雕像般的英武風姿。「要為您開燈嗎?」她問。
「我撒了謊。我保留了那封信。然後我又收到了十封。我沒有告訴您是因為您所說的關於正派女人的看法。」
「不用,我要約翰尼替我拿。」
「這是那些……」她說。
「是的。我說過寧願讓世人都知道一個女人收到了那樣的信,也別讓那個男人暗地裡對她抱有齷齪的想法而不受懲罰。你對我說你把信燒了。」
「怎麼了?」年輕婦人問,「您需要什麼東西嗎?」
「我必須把信拿回來。難道您不明白嗎?」
「等等,」老婦人打斷她,「先別講話。那茉莉花的香味,你聞到了嗎?」
「等一下。每天都是到了這個時候才傳來花香。六月里,每天這個時候就開始飄香。到今年夏天,已經整整五十七個年頭了。我把茉莉花種從卡羅萊納帶到這兒,就裝在一個籃子里。我記得頭一年的三月,我通宵不眠,在花根周圍燒報紙保溫。你聞到香味了嗎?」
「是的。」老婦人說。她依然沒有動,光影中漸漸暗淡的頭部像是一件了無生氣的銀器。
「是的,所有的信我都保留著。我自以為把信藏在了永遠沒人會找到的地方。」
「然後你又去讀了那些信。你時不時就把那些信拿出來讀一讀。」
「是啊。換好衣服就下來。」
「不,」老婦人說,「把約翰尼叫來。我要我的帽子。」年輕婦人起身說:「我去拿。」
是那男孩把經過告訴了她。她坐在輪椅上,身體微微前傾,透過窗戶看著那婦人與男孩穿過花園,消失在房子的拐彎處。她依舊保持前傾的姿勢,望著窗外的花園,聽到兩人走進屋內,穿過書房的門,登上了樓梯。她仍望向花園,九*九*藏*書視線落在了茂密的灌木叢上。她從卡羅萊納帶來的灌木幼苗當時不過火柴般大小。她和那個日後嫁給她曾侄孫並生下兒子的年輕婦人,就是在這座花園中相識的。那還是在1918年的時候,年輕的貝亞德和兄弟約翰仍在法國。約翰犧牲前,她在花園裡打理花草,娜西薩每周都會從鎮上到這兒來看望她兩三次。「她和貝亞德早就定下婚約卻從不告訴我,」老婦人思忖著,「就算有什麼事她也很少會跟我提。」她心裏想著,眼睛望著窗外的花園披上了一層暮光。她有整整五年沒進過花園了。「任何事都很少說給我聽。有時候我真鬧不明白,她這麼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到底是怎麼攀上貝亞德這根高枝的。或許就是碰巧在恰當的時機出現了,就像她收到那封信一樣。」那件事就發生在貝亞德回家前不久。一天,娜西薩到這兒待了兩個鐘頭,臨要走的時候把信拿了出來。信上沒有署名,內容不堪入目,儘是些胡言亂語。她當時就勸娜西薩把這封信交給貝亞德的祖父,讓他好好查一查寫信的人到底是誰,非得好好懲罰一下。可娜西薩卻不肯。「我把信燒了,就當沒這回事。」娜西薩說道。「好吧,這是你自己的事,」老婦人說,「但這樣的事決不能容忍。一位正派的女人絕不能被一個男人這樣擺布,哪怕被信件騷擾也不行。正派的男人會信以為真的,會有所動作的。而且,如果你不做點什麼的話,他還會故伎重演的。」「那到時候我會把信交給薩托里斯上校。」娜西薩說。她舉目無親,兄長也在法國。「難道您不明白嗎?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竟然有人對我有這麼齷齪的念頭。」「我寧可讓世人知道有人對我有這種齷齪的想法,然後因此被馬鞭子狠狠地抽一頓,也不能叫他不受絲毫懲罰地這麼繼續下去。不過,這是你自個兒的事。」「我會把信燒了,就當沒這回事。」娜西薩仍這麼說。之後貝亞德回來了,沒過多久娜西薩和他完婚,搬到這所房子居住。然後她有了身孕,孩子還沒出生,貝亞德在一次空難中喪了命。接著他的祖父老貝亞德去世,孩子出生。兩年過去了,老婦人才又想起向曾侄孫的媳婦詢問,有沒有再收到過那種信。娜西薩告訴她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