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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葉 3

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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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人總是要死的。」
「莫可塔布?」貝里問,「你覺得他會那樣做嗎?這個連說話都覺得是件苦事的人?」
「住嘴!」貝里說。
「那他還能幹什麼呢?他的老爹就快發臭了。」
貝里說:「他會帶人追捕的。」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三隻筐說,「您的祖父杜姆入土前,就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他等了整整三天,不停地問黑奴在哪,您的父親伊賽提貝哈回答道『我會找到他的,安息吧。我會把他帶回來的,這樣你就可以上路了』。」
他們倆穿過那堵磚牆,走進一個由布滿裂紋的圓木搭建的大房間中。這裡有那輛四輪馬車的後半部,旁邊是拆下來的車身,馬車的窗口釘上了一道道柳木條,裏面伸出更多鬥雞幼崽的腦袋。那些靜止不動的腦袋上是一雙雙圓珠狀、透著憤怒的眼睛,還有磨損的雞冠。地面上是夯實的泥土,一個角落裡斜靠著一把粗製的犁頭,和一對手工削制的船槳。天頂上垂下四根鹿皮繩索,吊著伊賽提貝哈從巴黎帶回來的鍍金大床。床上既沒有床墊,也沒有彈簧。床架上橫放著一張乾淨的鹿皮吊床。
「不在。」貝里說,「可是我聽說了。」
「他天亮后就穿了那雙鞋?」三隻筐說。
「的確是這樣。」貝里說,「他要穿上這雙鞋,就得付出代價。嘿,他已經得到了那雙鞋了。你怎麼看?」
「是的。九*九*藏*書」三隻筐說,「我們看到了。」 莫可塔布的身體沒有動,看起來就像是一尊雕像,也像是一座馬來西亞的神靈,穿著長袍和短褲,敞開胸膛,腳上是一雙普通的紅跟拖鞋。
莫可塔布沒有動,眼睛閉著。他那斜躺著的龐大身軀透露出巨大無邊的惰性,某種巋然不動的東西,超越肉體而不為之所困。他們蹲下身子,看著他的臉。
「他為什麼不想死?」三隻筐問。
「我早跟你們說過,」小夥子說,「他早晚是要逃跑的。我跟你們說過的。」
小夥子把鞋脫了下來。莫可塔布開始喘氣了,敞開的胸膛深深地凹了進去,彷彿正從深不可測的肉身中復活過來,也像是從深水或大海中冒出來。不過,他的眼睛還是沒有睜開。
莫可塔布還是沒有動,眼睛也沒有睜開。
「噓!」貝里說。他們蹲下來,看著莫可塔布的臉。他或許已經死了吧。他似乎被胖肉嚴密地包裹起來,連呼吸都像是從身體幽深處發出來似的,以至於毫無生命跡象。
「嗯,我當時是在場的。」老人說,「穿過沼澤和荊棘,需要整整三個禮拜。」他們倆丟下絮叨的老人,繼續朝前走去。
「葬禮要大辦三天呢。」三隻筐說。他與另一個印第安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要大辦三天,東西是不夠吃的。我以前見識過。」
「唉,是的。總要有人當read.99csw.com頭人的。」
第二個印第安人的名字叫路易斯·貝里。「這麼熱的天氣,他的屍體會發臭的。」
「他還不想死。」貝里說。
房角立著兩根柱子,上面用鹿皮綁著大燭台,那裡還有一個十加侖的威士忌酒桶。有一個泥制的壁爐,對著壁爐的是那把木條椅,莫可塔布就坐在上面。他身高五英尺多一點,體重二百五十磅。他身穿一件絨面大衣,沒穿襯衫,一副大肚皮猶如滾圓、光滑的銅球,隆起在亞麻短褲的褲腰上。他的腳上穿著那雙紅跟拖鞋。他的身後站著一個小夥子,手裡搖著一把由毛邊紙做成的蒲葉狀扇子。莫可塔布一動不動地坐著,寬大、泛黃的臉上是緊閉的雙眼和一隻塌鼻樑,蹼一般的雙臂攤開著。他的表情凝重、悲痛,毫無生氣。三隻筐和貝里進來時,他並沒有睜開眼睛。
「您父親成為新頭人時,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三隻筐說,「正是伊賽提貝哈把黑鬼抓住,帶回到等著入土的父親身邊。」莫可塔布的臉上沒有動靜,眼珠子也沒有動。過了一會兒,三隻筐說:「把拖鞋脫下來。」
走廊的樹皮頂端由去皮的柏樹柱子支撐著,高出蒸汽船的甲板室,地面是一條不平整的人行通道。天氣糟糕的時候,人們將驢馬拴在這塊地面已經被踩踏實的地方。蒸汽船的甲板前端坐著一個老人和兩個女人九-九-藏-書,一個女人在給禽肉拌著調料,另一個在剝著玉米,老頭兒光著腳,穿一件亞麻罩衫,頭戴海狸皮帽子,在說著什麼。
「我可不是你。」三隻筐說。他和貝里蹲了下來。小夥子繼續不停地搖著扇子。「喂,頭人,」三隻筐說,「我向您稟告一下。他跑啦。」莫可塔布沒有動。
「是三天,不是三個禮拜。」貝里說。
「伊賽提貝哈在谷底追了三天。」三隻筐說,「在沒有抓到黑鬼前,他甚至都沒有回家吃過飯呢。後來,他對父親杜姆說『您的狗、馬和黑鬼都在這兒了,安息吧』。這話是伊賽提貝哈說的。昨天他死了。可是現在,伊賽提貝哈的黑鬼又跑了。他的馬和狗在等著他呢,可是他的黑鬼卻跑了。」
「現在還不能穿,哪怕一會兒。」三隻筐說。貝里看著他。「他應該帶隊去抓人。」
「他現在可以穿那雙拖鞋了。」貝里說,「現在可以當著別人的面穿了。」
他們朝宅子走去。
「對!」貝里說。
「喲,」三隻筐說,「事後說起來頭頭是道,你又不是第一個了。你們這些聰明人啊,為什麼不在昨天採取行動加以預防呢?」
「我早就知道。我跟他們說過。可能需要三個禮拜,就像杜姆死的時候那樣。你等著瞧吧。」
「快了。」貝里說,「不用很久。」
「是啊。」貝里說。
「我也不清楚。眼下,伊賽提貝哈不需要那雙鞋九*九*藏*書了。莫可塔布得到了它,伊賽提貝哈是不會在意的。」
「你當時在場嗎?」
「是啊,來了這麼多人是一件麻煩事,是一件讓人操心的事。」
「聽我說,頭人,」三隻筐說,「伊賽提貝哈死了,他在等著呢。他的狗和馬兒歸我們了,但是他的奴隸跑了,就是那個給他端盆子的黑奴。那個端他的碗、吃他的飯的黑奴跑了。伊賽提貝哈在等著呢。」
伊賽提貝哈想讓新娶的年輕妻子睡在那張床上。他患有先天性氣喘的毛病,每天晚上都要半躺在木條椅上。他會看著她上床,自己卻睡不著。每天晚上,他只能睡上三四個小時,醒來后就坐在黑暗中,假裝酣睡,聽著她從鍍金的絲帶床上悄無聲息地溜下來,躺到地板上的羽絨墊上。天亮前,她又會悄悄地回到床上,也假裝熟睡。這時,待在黑暗中的伊賽提貝哈便偷偷地笑了。
「二十年來,」三隻筐說,「族人在地里流汗干苦活的時候,他可是在陰涼地兒伺候頭人呢。既然不願意干粗活,那他為什麼不想去死呢?」
「你是怎麼看的?」
「因為他不相信將來會死,現在就得死啊。」小夥子說,「我也不相信,老夥計。」
「他們是從大老遠趕來的。是的,頭人沒有入土前,我們會聞到屍臭的。我說得對不對,你就等著瞧吧。」
「這個世界就要完蛋了。」他說,「這個世界被白人給毀了。白人把黑鬼們read.99csw.com矇騙到這兒前,我們世世代代過得好好的。從前,老人們坐在樹蔭下,吃著煮熟的鹿肉和玉米,抽著煙絲,說著光宗耀祖的大事情。你看現在,我們在做什麼?連老人也要累死累活照顧這些喜歡出臭汗的傢伙們。」三隻筐和貝里穿過甲板走過來。老頭兒打斷了話頭,抬眼看著他們。他的雙眼露出不滿而渾濁的眼神,臉上布滿了無數細細的皺紋。「他也逃走了?」老頭兒問。
「如果換作是我,我就不會打攪他。」小夥子說。
「我不清楚。」
「逮住他,再跟他說。」小夥子說。
「是的。」貝里說,「他跑了。」
這艘蒸汽船的大廳位置如今已是一個空殼,正在慢慢地風化。拋光的桃木傢具上,雕刻的花紋偶爾發出一點光澤,用模具刻出來的神秘而深奧的圖案在不斷褪色。破敗的舷窗就像患了白內障的眼睛。大廳內存放著幾袋種子或糧食,還有一個拆自四輪大馬車的傳動裝置部件,車軸上兩根鏽蝕的C型彈簧露出了優美的弧線。在大廳的一角,一隻狐狸幼崽在柳條籠中富有節奏、悄無聲息地來回跑著。三隻瘦骨嶙峋的鬥雞在塵埃中走動。地面坑坑窪窪,到處都是干硬的雞糞。
「你怎麼看?」
「是啊。」貝里說。
「是的。」小夥子說,扇子沒有停下,「你們能看見。」
「也許不需要三天吧。」
「是的。」三隻筐說,「他是頭人了,他會帶人追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