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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火案

縱火案

「德·西班!」他大聲呼喊著,上氣不接下氣,「哪兒是——」這會兒,他也看到了那個白人,只見他從一道白色大門走出來,來到了大廳。「穀倉?」他大喊。「穀倉!」
「這會兒不疼了。」他說,「我沒事。」
「他把地毯送到我家裡,讓我把臟腳印給洗掉。我把腳印洗掉了,就把地毯給送回去了。」
他牽著騾子回來時,父親正站在黑乎乎的大門前,肩上扛著那塊捲起來的地毯。「你不騎上來嗎?」他問。
「不是!」哈里斯暴跳如雷、氣急敗壞地說道,「見鬼去吧!讓他從這兒滾出去!」時間,這個液體的世界,此時此刻又在他的腳底下奔流了。各種聲音又回到了男孩的耳邊,夾雜著乳酪味兒和罐裝肉的味兒,還帶著恐懼和絕望,以及那與生俱來的古老的悲傷。
治安官把法庭設在一家雜貨鋪內,鋪子里瀰漫著一股乳酪味兒。男孩坐在自帶的小馬紮上,蜷縮在擠滿了人的屋子後面。他心裏可清楚了,自己聞到了乳酪味兒,還嗅到了其他更多的味兒。他坐在那兒,看見一排排的貨架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鐵皮罐頭,矮墩墩的,看上去挺結實的。他偷偷地認著罐頭上的商標貼紙,搞不懂那些歪扭字母的意思,只認得貼紙上猩紅色的熏肉和銀白色條紋的魚——他心裏可清楚了,自己聞到了乳酪味兒,五臟六腑里還聞到了罐裝肉的味兒,它們一陣陣地飄過來,斷斷續續的。這種短暫飄來的味兒與另一種永久不散的味兒——一點點的恐懼味兒和恐懼感——混雜了起來。這種恐懼味兒和恐懼感,大多是因為內心的絕望和悲傷,是因為那古老的血脈又僨張了起來。他看不到法官座位前的審判桌,那兒站著父親和父親的仇人。我們的仇人,他在絕望中想著,我們的仇人!我們倆的共同仇人!我要站在父親一邊!他倒是能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是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那是法官和父親的仇人在說話。父親到現在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呢。
他單膝跪在父親的手上,一股驚人的、強勁的力量在男孩的身上緩緩地流過,把他的身子託了起來。他隨著這股力量跨到了光禿禿的騾背上——他們原來有個鞍。男孩雖然記得有過鞍,但是卻記不清什麼時候有過,在哪兒有過。父親同樣毫不費力地抬起地毯,把它放到了他的身前。現在趁著星光,他們又走上了下午走過的老路——沿著那條長滿忍冬的土路,穿過大門,走過那條黑漆漆的車道,來到了沒有燈光的大宅子前。他騎在騾背上,感到地毯粗糙的線頭在大腿上划拉了幾下,後來就消失了。
「嗯?」法官說,「大聲點兒。薩多里斯上校?我想在這個國家,無論誰取薩多里斯上校這個名字,他都會情不自禁地講真話的,是吧?」男孩沒有吭聲。仇人!仇人!他心裏想著。有一會兒,他甚至看不清,看不清法官的表情是友好的,也沒有發現法官是用厭煩的語氣對那個叫哈里斯的人說話的。他說:「你想讓我審問這個孩子嗎?」但是他能聽見,在隨後漫長的幾秒鐘內,擁擠的小屋內鴉雀無聲,只有平靜而專註的呼吸聲。他好像是從葡萄藤的末梢兒盪了出去,越過了一道山澗,盪到了鞦韆的最高點時,立刻被睡眠中的地球引力絆住了,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一瞬間,時間也處於失重的狀態。
他的父親轉身離去。他跟在那僵硬的黑禮服身後。身形瘦小的父親走起路來不太利落。三十年前他騎在一匹偷來的馬上時,南軍的守衛用槍彈打傷了他的腳後跟。這會兒,走在前面的變成了兩個人,他的哥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人群里冒了出來。他的個頭和父親差不了多少,但體型稍大,那嘴巴里不緊不慢地嚼著煙葉。他們從兩排臉色陰冷的人面前經過,走出了雜貨店,穿過了那條破敗的走廊,下了鬆鬆塌塌的台階。幾隻小狗和半大的孩子們籠罩在溫暖五月的塵土中。他從孩子身邊經過時,聽到了一聲咒罵:
「可是這不能算證據。難道你看不出這不能算證據嗎?」
「千萬別鬆手。」隨後,父親就走了,那僵硬的腳步重重地踩在地板上,不緊不慢,直到最後消失了。
「把這個桶里的油全倒進大桶里,你先走。我隨後就到。」
「是我嗎?」他問。
「接著搬。」父親說,「把毯子抬起來。」兩個姐姐彎下了肥胖的身軀,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她們彎腰時,身上的衣服就像是一塊大得讓人難以置信的白布,上面還飄著幾根花哨的絲帶。
「說起來我總得和人家打個招呼。從明兒開始,在接下來的八個月里,我就要把自個兒全都交給人家管了。」
第二天他們就到了。午後不久,騾車停靠在一座沒有漆過、裏面被隔成兩間的房子前。在男孩活過的這十年當中,騾車停靠過十幾個跟這一模一樣的房子。就跟那十幾次搬家一樣,母親和姨媽先下了騾車,動手搬起了家當,兩個姐姐、父親還有哥哥坐在那兒紋絲不動。
那天晚上,他們在一片長著橡樹和櫸樹的林子里露營,那兒有一泓潺潺流淌的泉水。夜間的天氣仍然很涼。他們從附近的籬笆上拆下了一根橫木,劈成了幾段,生起了一堆火來禦寒。火堆很小,看上去很齊整,小模小樣的,那可是精於算計的一堆火。說起來,生一堆小火可是父親積久養成的習慣,甚至在天寒地凍的日子里也是這樣。如果再長大一些,男孩就能察覺出來,就會感到疑惑:為什麼不生一堆大火呢?父親親眼看到過戰爭帶來的無情破壞和靡費,而且對不屬於自己的財物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貪婪與揮霍。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把自己能找得到的東西都付之一炬,來燒一堆大火呢?他還可以繼續想下去,興許就能想到下面這個原因了:在那四年當中,父親騎著一匹匹被他叫作「繳獲到的」的馬上,在林子里東躲西藏的,既要躲開穿藍制服的,也要躲開穿灰制服的,而這一撮撮的小火苗可是他熬過無數夜晚的救命火啊。
他們用一把中型的鐵犁耕地。哥哥穩穩地扶著犁把,男孩握著韁繩,跟在使勁拉犁的騾子旁邊走著。一雙赤腳走在翻出來的肥沃黑土上,感覺涼絲絲、濕漉漉的。他心裏想著興許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只是為了那麼一塊地毯,就得賠人家二十蒲式耳的玉米,真是賠不起啊;如果爸爸能永遠收手,就此改變過去的做法,那也是挺划得來的。他就這麼想著,想來想去就走神了,以至被哥哥厲聲地教訓了一頓,讓他把騾子看好。興許他連二十蒲式耳的玉米都收不了。興許把所有的東西都加起來抵了賬,最後鬧得什麼也沒有——玉米、地毯、火;還有那恐懼和悲傷,就像被綁在兩隊馬之間,被拉向了兩個方向——什麼都沒有了,永遠永遠地沒有了。
「睡覺去吧。明兒個我們就到了。」
「我不會鬆手的。」母親小聲說。
「這地兒怕是連豬也不能住吧。」一個姐姐說。
「你不想為自己辯護嗎,斯諾普斯先生?」父親還是一聲不吭。「證據可是對你不利啊,斯諾普斯先生。法庭認為,德·西班上校的地毯是你損壞的,你應當承擔責任並給予賠償。然而根據你的經濟狀況,要你賠二十蒲式耳玉米的要求似乎有點高了。德·西班上校認為地毯價值一百塊錢,而十月份的玉米價格只有五毛錢左右。我想,如果德·西班上校能夠承受九十五塊錢的現金損失,你就能read.99csw•com承受五塊錢的還沒到手的收入損失。我裁定,你給德·西班上校帶來了損失,除了你和他的契約外,還要另外賠償他十蒲式耳的玉米。到了收穫季節,用你家的玉米賠償他。閉庭!」
他們回到家時,太陽已經下山了。他們就著燈光吃了晚飯。飯後,男孩坐到門前的台階上,看著濃濃的夜色籠罩了下來,聽著夜鷹的啼聲和青蛙的叫聲。這會兒,他聽到了母親的聲音:「艾伯納!不能這麼做!不能啊!哦,上帝啊。哦,上帝啊。艾伯納!」他站了起來,轉過身,通過大門看到屋內的燈換了。一截點著了的蠟燭插在桌子上的瓶頸上。父親仍然戴著那頂帽子,穿著那件外套,看起來正兒八經的,又有點滑稽可笑,好像故意打扮成這樣就是為了一本正經地幹什麼齷齪的壞事。父親把油燈里剩下的煤油全都倒進了五加侖的煤油桶里。母親一直使勁拉著父親的胳膊,父親只好換另一隻手提燈,然後用力把她甩開。那動作並不粗暴,也不兇狠,但母親撞到了牆上,揮動雙手才穩住了身子沒有摔倒。她張口結舌地站在那兒,臉上透著絕望與灰心的神色,跟剛才說話時的語氣一模一樣。父親看見了站在門口的男孩。
滿天的星斗如同車輪一般緩慢地移動著。天快亮了,不一會兒,太陽就該升起來了。他也該餓了。但那可是明天的事兒,眼下他只是感到渾身發冷,走一走興許能暖和起來。眼下呼吸順暢多了,他決定起身,繼續往前走。這時,他發現自己似乎睡過一覺了,因為他知道夜晚馬上就要結束,天差不多就要亮了——從夜鷹的叫聲中也能分辨出來。腳下黑漆漆的樹林中,到處都是夜鷹,那婉轉的啼叫聲連綿不絕地傳過來。這麼一來,隨著晝鳥登場的時間越來越近,黑夜和白晝之間的鳥聲從來沒有間斷過。他站起來,身子有點僵硬,但正如能暖和身子一樣,走路也能讓腿變得柔軟。很快太陽就會出來的。他沿著下山的路走去,朝著黑壓壓的樹林走去,樹林里不斷傳來鳥兒清脆、銀鈴似的歌聲——晚春的夜晚,一顆急切飄蕩的心在快速、急切地跳動。他沒有回頭。
「我儘力了。」黑老頭喊道,「我跟他說要———」
整個下午,男孩一邊劈柴,一邊看著她們。那塊地毯平鋪在地面上,旁邊是冒著水泡的洗衣盆。兩個姐姐彎著腰,一副無精打采、極不情願的樣子。父親站到她們的身旁,板著臉,相當嚴苛地挨個兒督促著她們幹活,不過倒沒有大聲吆喝過。男孩能聞到她們正在使用的土製鹼液的味兒。他看見母親曾到門口去看過她們,那臉上的表情不再是憂慮,更像是深深的絕望。他看到父親轉過身子。男孩掄起斧子時,眼睛的餘光瞥見父親從地上撿起一塊扁扁的碎石,細細地查看了一番,隨後又回到洗衣盆旁。這一次,母親開口說話了:「艾伯納。艾伯納。請你不要那樣。求你了,艾伯納。」
如果再長大一些,他興許還能找到真正的原因來:火是父親稟性中的重要元素,是深層的內在動因,就像鋼鐵或火藥是別人的元素一樣。火是維護人格完整的唯一武器,否則生命就不值得活下去了,因此對火就要持畢恭畢敬的態度,用火的時候就應當小心謹慎。
「回到車上去。」父親說。男孩從後面上了騾車。父親翻身爬上了趕車的座兒,哥哥已經坐那兒了。父親拿起一根剝了皮的柳樹條,朝枯瘦的騾子身上狠狠地抽了兩下,不過不是發泄心中的怒氣,甚至也不是故意要虐待動物。在以後的多少年裡,他的子孫們正是帶著這種狠勁兒,在沒有把汽車開出去之前,總要讓發動機沒完沒了地空轉起來——這樣做同一邊用柳條抽打,一邊勒緊韁繩都是一回事兒。騾車繼續向前跑著,雜貨店連同那些默默無語、冷眼旁觀的看客們都被拋在了身後。騾車拐過了一道彎后,什麼也看不到了。永遠看不到了,他心裏想著。也許現在他該心滿意足了,他現在不是已經——他沒有再往下想了,有些想法是不能說出口的,甚至對自己也不能。母親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讓他走吧!」姨媽說,「如果不讓他走的話,我對主發誓,我會自個兒到那兒去告密!」
「如果你不想拖地毯的話,那就過去把洗衣盆準備好。」走在前面的姐姐說。
父親沒有吱聲。大概有半分鐘的時間,屋子裡鴉雀無聲,只有呼吸聲,以及人們專心致志旁聽庭審時不時發出的微弱的嘆息聲。
「晚上我會洗掉的。」他說,「我說了,我沒事。」
「把車停到陰涼的地方去,把騾子拴在那兒。」父親吩咐他。他照著做了,然後就回來了。父親和鐵匠還有一個人蹲著身子,正在屋裡說著話,說著什麼莊稼和牲口的事。男孩也蹲到那兒,聞到了一股氨臭味,那地上散落著鏽蝕了的馬蹄鐵片。他聽父親不緊不慢地講著那長長的以前的故事。那個時候哥哥還沒有出生,父親還是個職業馬販子。鐵匠鋪的另一面牆上貼著一張破爛的海報,那是馬戲團去年表演時貼上去的。他走到海報前,那上面畫著一匹匹棗紅色的駿馬,還有演員身穿薄紗和緊身衣擺出了驚人的造型和高空盤旋的姿勢,濃妝重彩的喜劇演員正拋著媚眼。他默默無語、如醉如痴地凝視著,這會兒父親來到他的身邊,對他說:「該吃飯了。」
案子審得很快,上午才過了一半。男孩心裏想著,他們該回家了,興許該到地里幹活了,因為其他佃戶早就開始種地了,他們家已經晚了很多。可是父親並沒有急著上車,而是從車後走了過去,只是揮手示意讓哥哥跟過來。他穿過馬路,來到對面的鐵匠鋪,緊跟在父親的身後,後來又走到父親身前。那頂破舊的帽子下是一張冷峻而平靜的臉。他衝著父親輕聲絮叨起來:「不要給他十蒲式耳的玉米。他連一蒲式耳的玉米也別想得到。我們———」父親低頭瞥了他一眼,那張臉異常平靜,兩道灰色的眉毛在冰冷的眼睛上方糾結著,說話的聲音是那麼悅耳、柔和:
「行了。」法官說,「趕上你的大車,天黑前離開這個地方。審案結束。」
「薩多里斯·斯諾普斯上校。」男孩小聲回答。
不過,不是回家吃飯。他倚著臨街的牆,蹲在哥哥的身旁。父親從雜貨店裡走出來,從紙袋子里拿出一塊乳酪,用小折刀小心翼翼地分成三份,然後又從紙袋子里拿出了餅乾。三個人蹲在門廊外,慢慢地吃著,沒有說話。他們隨後又進了雜貨鋪,用鐵皮做的長柄勺喝了幾口溫水,水裡散發著杉木桶和山毛櫸的青澀味兒。喝完后,他們仍然沒有往回趕。這一次,他們來到了馬場,那兒有一道高高的圍欄,圍欄邊站著或坐著一些人,一匹又一匹的馬從圍欄中牽出來,人們先讓這些馬遛一遛、跑一跑,然後騎著馬在馬路上來來回回跑上幾圈。買馬賣馬的交易就這樣緩慢地進行著,太陽開始西下。他們——他們父子三人一邊看著,一邊聽著。哥哥帶著一雙渾濁的雙眼,不管走到哪兒都要慢慢地嚼著煙葉。父親時不時地對某些牲口說長道短,但都是自言自語。
「你去一下大車棚,把那桶給騾車用的潤滑油提過來。」他對男孩說。男孩站在那兒沒動。這會兒他開口說話了。
「回到車上去。」父親說。
大車停在馬路對面的槐樹和桑樹林里。兩個粗胖的姐姐九*九*藏*書穿著周日的禮服,母親和姨媽一身印花布衣,頭戴著太陽帽,都已經坐在車上了。她們的身邊和腳下,是那些經歷了十幾次搬家留下的破爛家當。男孩對這些物件兒無比熟悉:破舊的爐子、破爛的床和椅子、鑲嵌著珍珠與貝殼的時鐘。時鐘是母親的嫁妝,指針早已不走了,時間定格在被忘卻了的某年某月某日的兩點十四分。母親剛才還在流淚,看見他時,用衣袖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從騾車上走下來。「回去。」父親說。
兩個小時后,男孩在屋子的後面劈柴。母親、姨媽,還有兩個姐姐正在宅子里生火做飯——他心裏清楚,是母親和姨媽在幹活,而不是那兩個姐姐。甚至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中間還隔著幾堵牆,他也能聽見兩個姐姐乾癟的嚷嚷聲,其中透露出來的是一種積習難改的散漫和慵懶。這會兒,他聽到了一陣馬蹄聲,也看見了一匹上等的栗色母馬,馬上坐著一個身穿亞麻上衣的人。他在沒有看到後面的黑人小夥子身前捲起的地毯時,就認出了他來。黑人小夥子騎著一匹肥壯的棗色坐騎跟在後面。前面的那人滿臉怒氣,一路騎馬疾馳,轉過房角后就消失了。父親和哥哥正坐在房角的兩把歪斜的椅子上。過了一會兒,他幾乎還沒有放下斧子,就又聽到了馬蹄聲,只見那匹栗色母馬從院子里折返,又一次飛奔而來。這會兒,父親大喊著一個姐姐的名字,只見她倒退著從廚房的門口出現了,手裡抓著那塊捲起來的地毯,用力在地上拖著,另一個姐姐跟在後面。
午夜時分,他坐在了山頂上。他不知道已經是午夜了,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遠。不過現在身後已經沒有了火光。他坐在那兒,背對著四天里他稱之為「家」的地方,正前方則是一片黑沉沉的樹林。只要緩過勁來不再喘氣了,男孩就會鑽進這片樹林。弱小的身子在陰冷與黑暗中不停地顫抖著,他用被撕爛了的薄薄的襯衫裹緊了身子。此時此刻,他內心充滿了悲傷和絕望,但不再是恐懼和害怕了,僅僅只是悲傷和絕望而已。父親,我的父親,他心裏想著。「他真勇敢!」他突然叫了起來,但聲音不大,僅僅是一聲低語,「他真勇敢!他打過仗!他可是薩多里斯上校的騎兵!」男孩自己卻不知道,他的父親當年上戰場去打仗,按照歐洲人嚴格而古老的定義來講,只不過是一名普通軍人而已,而且是不|穿軍裝的,不聽命于也不效忠於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支軍隊或任何一個政府。他上戰場去打仗就像馬爾伯勒公爵那樣純粹是衝著戰利品去的——至於戰利品是從敵人那兒繳來的,還是從自家部隊搞來的,對他而言都無關緊要,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乎。
「艾伯納,」母親說,「讓我來吧。」
「我懂了。」他輕聲回答。父親轉過身子。
那天是星期三。那一周接下來的時間里,男孩一直都在幹活,做他該做的活兒,還有些不該他做的活兒。他活兒幹得很認真,不需要別人逼著,甚至也不需要說第二遍,這都是從母親那兒學來的。不同的是至少有一些活兒他是喜歡做的,比如用小斧頭劈柴。這把斧頭是母親和姨媽用辛苦掙來的錢——也許是一點一滴省下來的錢,給他買的聖誕禮物。他和這兩位女性長輩一起(一天下午,甚至還有他的一個姐姐)建了個豬圈和牛欄。這是父親和地主所簽的契約里的部分內容。有一天下午,父親不在家,騎著騾子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男孩來到地里幹活。
不過,他眼下可沒有想這些。這麼多年來,他看到的都是這些一成不變的小氣的火堆。他只是在火堆旁吃了晚飯,然後躺到了鐵板床上。當他差不多迷迷糊糊睡著時,父親就把他給叫醒了。他又一次跟在了僵硬的背影的後面,跟在了僵硬冷漠的跛腳的後面,爬上了山坡,走到了那條灑滿星光的馬路上。在那兒,他一扭頭,就看到了星光映襯下的父親,可是父親的臉兒看不清,也看不透。他的眼前只是一個黑色的輪廓,扁扁的,沒有血色,好像是用薄鐵皮剪出來似的,裹在了鎧甲似的不合身的長禮服中,那說話的聲音像薄鐵皮一樣刺耳,也像薄鐵皮一樣冷冰冰的:
兩個姐姐下了車。她們倆塊頭兒大,走起路來慢吞吞的,身上扎著不值錢的絲帶。一個姐姐從車廂的家當中拖下來一盞破損的馬燈,另一個姐姐從裏面拽出來一把破舊的掃帚。父親把韁繩遞給了大兒子,一瘸一拐地從駕車座上爬了下來。「東西搬完了,把牲口帶到馬廄里喂一下。」他吩咐著,「你跟我來。」起初,男孩以為父親是衝著他哥哥說的。
「可是你送回來的毯子,跟沒有弄髒前的毯子不一樣了。」
「我說過了。他家的豬跑進了我家的玉米地。我逮住了,還給了他。他家的豬圈關不住豬。我跟他說過,還警告過他。第二次,我把豬關進了我家的豬圈,他來要豬的時候,我給了他很多鐵絲,讓他把豬圈補一補。第三次,我把豬給扣下了,就沒給他,我騎馬去了他家,只見那捲鐵絲被扔在院子里了。我對他說,如果給我一塊錢的賠償費,我就把豬還給他。那天晚上,來了一個黑鬼,手裡拿著一塊錢,把豬給領走了。這個黑鬼我不認得。他說『他讓我給你捎個話,木頭乾草,見火就著。』我就問『你說什麼呀?』『他讓我給你捎個話,』黑鬼說,『木頭乾草,見火就著。』那天晚上,我家的穀倉就著火了。牲口都救出來了,但是穀倉沒有了。」
父親一直沒有說話,後來也沒再說話。他甚至也沒有看她一眼,只是直挺挺地站在地毯的中央,頭上戴著那頂帽子,鵝卵石色的眼睛上面,兩道鐵灰色的濃眉微微地撇了幾下,好像正在不緊不慢地查看著這幢宅子。然後,他同樣不緊不慢地轉過身。男孩看到父親以那條健康的腿為支點,拖著那條跛腿在地毯上劃了一圈,留下了最後一道長長的、若隱若現的污跡。父親根本看不到污跡,也從來沒有低頭看過地毯,哪怕一次。黑老頭把著大門。隨著一聲歇斯底里、隱隱約約的女人的哀號聲,門在他們的身後關上了。父親在台階頂端停下腳步,就著台階的邊棱把靴子蹭乾淨。他在大門入口處又停下腳步。他站了一會兒,僵硬地支撐在那隻跛腳上,回頭看了看宅子。「又白又漂亮,對不?」他問,「那可是用血汗造出來的,用黑人的血汗造出來的。興許房子還是不夠白,配不上他。興許他還想在房子里摻上一些白人的血汗。」
他們沿著那條馬路回去了。一個星期前——或者說,昨晚之前,他原本想問父親帶他們去哪兒來著,但眼下是不會問了。昨晚之前,父親揍他也是常有的事,但揍完了從來不說為什麼。父親扇他的那一巴掌,和說話時平靜粗暴的口氣,彷彿還在耳邊嗡嗡作響,縈繞著,回蕩著,倒也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小孩子家真成不了事兒,小小的年紀在別人眼裡根本就沒啥分量;要說這分量吧,說輕也不輕,要想從這個世界上自由地飛起來是不可能的https://read.99csw.com,好像一切都是註定了似的;說重又不重,又不能使他牢牢地站穩腳跟,去反抗、改變這個世道。
「你盤算好了要跟他們說實話。你差一點兒就跟他們說了。」他沒有吭聲。父親掄圓了巴掌,照著男孩的腦門子就扇了過去,勁兒使得挺足,可是卻沒有怒氣,跟他在雜貨店門前狠抽那兩頭騾子時沒什麼兩樣,跟他抄起棍子拍死騾身上的馬蠅子也沒什麼兩樣。他說話的聲音還是冷冰冰的,沒有怒氣:「你就要長成大人了。你得長點腦子啊。你得長點腦子幫著自個兒家裡的人,不然的話,自個兒家裡的人就不會幫著你的。你覺得早上的那兩人,還有店裡的那幫人,有誰會幫著你的?你難道不知道,這些傢伙們就想逮著個機會算計我一下,因為他們知道沒贏過我?你懂嗎?」二十年後,男孩還告誡自己「如果當時頂嘴說法庭只是弄清真相,公平判案,保准自己又要挨他一頓揍了。」不過當時他什麼都沒說,也沒有哭,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兒。「問你話呢!」父親說。
但這一次也太晚了。黑人抓住他的襯衫,但襯衫的袖子因為長年的洗刷而變得破舊不堪,一下子就被扯了下來。他一閃身跑出了大門,又跑到了馬車道上。事實上,他可是一直都在奔跑著,甚至衝著那個白人大喊大叫時也沒有停下腳步。
「不管怎樣,不能住也得住。住進去了,你就會喜歡上的。」父親說,「別干坐在椅子上,快幫你媽搬東西呀。」
「是的。」父親說,「你跟我來」。
「什麼?」白人問,「穀倉?」
「滾開,黑鬼。」父親說,聲音里同樣沒有怒氣。他猛地一下把門推開,也把黑老頭推開,隨後就走進了屋子,連帽子也沒脫下。這會兒,男孩看到父親的跛腳在門框上留下的腳印,那僵硬而機械的雙腳走過後,在淺色的地毯上印出了清晰的痕迹,那腳步似乎承受了(或者輸送了)雙倍的身體重量。黑老頭在他們的身後大聲嚷嚷著:「盧拉小姐!盧拉小姐!」 這會兒,男孩彷彿被淹沒在一股暖流中——那鋪著地毯的溫馨的旋梯,那懸垂著的璀璨的枝形吊燈,那泛著亞光的鍍金畫框。隨著喊聲,男孩聽到了輕快的腳步聲,同時也看見了她——一位貴婦,興許他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貴婦。只見她穿著一件柔滑的灰色長袍,領口綉著絲邊,腰間圍著圍裙,袖子捋到了胳膊上。她走進大廳時,正用毛巾擦著手上做蛋糕或餅乾時粘上的麵粉。她的眼睛根本沒有朝男孩的父親看去,而是緊盯著淺色地毯上留下的那行腳印,那臉上帶著疑惑不解和異常驚訝的表情。
「好不容易從法國搞來的地毯,如果真那麼上心的話,就不會隨便亂放,讓人輕易就可以踩到的。」一個姐姐說。她們抬起了地毯。
「沒有,爸爸。」他說。
「你有什麼證據呢,哈里斯先生?」
「你不需要我幫忙嗎?」他小聲問,父親沒有應聲。這會兒,男孩又聽到了父親的跛腳踏在空蕩蕩的門廊上發出的聲音。他的腳步依然是那麼機械刻板,從容不迫,落腳的分量依然透著狠勁和誇張。男孩在黑暗中也能看清,那塊地毯不是從父親的肩膀上放下去的,而是被一股腦兒扔下去的。地毯撞到牆角和地板時,發出了一聲難以置信的巨響,像打雷一樣。隨後又是不慌不忙、咚咚作響的腳步聲。宅子里亮起了一盞燈。男孩緊張地坐在騾子上,呼吸雖然舒緩而平穩,但有點兒變快了。不過,那腳步根本沒有加快速度,這會兒已走下了台階。男孩這時能看見父親了。
他的眼睛又一次看不見東西了,腦袋一陣暈眩。紅色的薄霧中出現了一張臉,如同月亮一般,但是比滿月時的月亮還要大。這張臉的主人個頭只有他的一半。他向紅色薄霧中的那張臉撲過去,沒有感覺到自己被打了,也沒有感覺到自己被人推搡,那腦袋就一下子撞到了地上。他掙扎著爬起來,又撲了上去,這次還是沒有感覺自己被打,也沒有聞到血腥味兒。他又掙扎著爬起來,只見那個男孩早已撒腿跑了。他正要邁步追趕時,父親一把把他拉了回來,那個冰冷刺耳的聲音在耳旁響了起來:「走,到車上去。」
「血沒幹的時候,你幹嗎不把它擦掉呀?」
「照我說的做。」父親說。這會兒,男孩被拖著往前,襯衫被擰在了一起,那隻瘦削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胛,他的腳趾頭剛好能碰到地板。他們穿過房間,進了另一個房間。那兩個姐姐叉開笨重的大腿,正坐在熄了火的爐子旁的椅子上。母親和姨媽緊挨著坐在床上,姨媽的雙手摟著母親的肩膀。
「疼嗎?」她問。
「你去,薩蒂!」走在後面的姐姐喊道,「你去把洗衣盆準備好!」父親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不管是置身這樣簡陋寒磣的場合,還是踏進那幢豪華精美的大宅子,父親的心情似乎不受一絲一毫的影響,倒是他身旁的母親帶著滿臉憂慮的神情。
「你不想騎著騾子走嗎?」他小聲問,「現在我們倆都能騎了。」宅子里的燈現在變了,突然閃了一下就滅了。他正在下樓,他想。他已經把騾子騎到了上馬的石墩邊。不一會兒,父親跟在了他的身後。他緊緊拉了一下韁繩,在騾脖子上抽了幾下,不過在騾子還沒有跑起來時,一隻細瘦而有力的胳膊攬住了他的腰,另一隻結滿老繭、粗糙的手猛拉了一下韁繩,騾子又慢慢地走起來。
「請你離開好嗎?」她聲音顫抖地說道,「德·西班上校不在家。請你離開這兒好嗎?」
這時,男孩才動身離開。他從屋子裡出來后,直奔馬廄而去。看來父親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血脈又一次肆意僨張了;這古老的血脈可不是他自己選定的,那可是身不由己從祖上承續下來的;這血脈世世代代奔涌了很多年,眼下又在他的身上奔涌了起來——誰知道那是怎麼傳來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憤懣、野蠻和貪慾造就了這個血脈?我要一直跑下去,他心裏想著。我就這樣跑下去,一直跑下去,永遠不回頭了,再也不用看他的臉色了。可是我不能那樣啊。我不能啊!眼下他手裡提著生了銹的油桶,一路跑進了屋子,桶里的油嘩嘩嘩地晃蕩著。他聽到母親在隔壁房間里哭泣的聲音。男孩把油桶遞給父親。
「他受傷了。我弄點兒水來,幫他洗———」
「抓住他!」白人大聲說。
修理一下騾車也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只不過是換一兩根車條,緊一緊輪胎而已。緊完輪胎后,騾車被趕到雜貨店後面的水塘里,停在那兒,騾子不時把鼻子伸入水裡,男孩拿著韁繩無所事事地坐在車上。他抬頭朝土坡看去,看著那條漆黑小道通往鐵匠鋪,那兒傳來了叮叮噹噹的鐵鎚聲。父親坐在一個立著的樹墩子上,樣子很輕鬆,一會兒說著話,一會兒聽著什麼。男孩把濕淋淋的騾車從水塘里拉出來,停到了鐵匠鋪的門口,父親仍然坐在那兒。
「是的!」男孩大喊,「穀倉!」
「那個黑鬼我不認得,我說了。我不知道他後來去哪兒了。」
那天是星期六。他套騾子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只見父親穿上了那件黑色外套,戴起了那頂黑色的帽子。「別套犁了,」父親說,「套上大車。」就這樣,兩個小時后,父親和哥哥坐在駕車座上,他坐在車廂里,騾車拐過最後一個彎道后,他就看到了那家破舊的、沒有漆過的雜貨鋪。雜貨鋪的外牆上貼著煙草和專利藥品九九藏書的破爛海報,走廊的外側拴著騾車和套著鞍具的牲口。他跟在父親和哥哥的身後,走上了破損的台階。男孩又一次看到了一張張平靜的、注視著他們的臉形成了一個夾道,他們三人從中間穿了過去。他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人坐在那張木板桌的後面。不用別人告訴他,他就知道這人正是治安官。男孩朝一個穿著硬領、系著領帶的人狠狠地瞪了一眼,眼神里滿是得意、挑釁和蔑視。這個人到現在他只見過兩次,當時還騎在飛跑著的馬上。眼下這個人的表情不再是氣憤,而是驚訝和難以置信。男孩可能還不知道,這個人覺得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被自家的佃戶告上了法庭。男孩走了過來,緊挨著父親站著,衝著法官大聲喊道:「他沒有做!他沒有燒———」
「你回去做飯,」父親說,「不用你管。」
他們穿過了門廊。這會兒,他聽見了父親僵硬的腳步聲,那是最後一腳精準地落在地板上的聲音。那聲音與發出聲音的身體顯得很不搭調,而身前的那道白色大門也沒有讓父親的身形顯得更加矮小,好像身上的那股子狠勁與貪念已經讓他渺小到了極致,任何東西都不會讓他再變得更加渺小似的。他的頭上戴著那頂扁平的寬邊黑帽,身上穿著正式的絨面外套,曾經是黑色的外套眼下已經被磨得泛著綠光的,就像老房子里的一堆死蒼蠅身上發出來的綠光,那太長的袖子被卷到了袖管上,那抬高的手臂就像是彎曲的獸爪。門很快被打開了,男孩心裏清楚那個黑人可是一直在注視著他們。他是一位老頭,腦袋上是齊整的花白頭髮,穿著亞麻上衣。他站在那兒用身體擋著門,說道:「進門前把鞋擦一下,白人。上校現在不在家。」
「爸爸!」他叫道。父親看著他——那是一張深不可測的臉,兩道濃眉下一雙灰色的眼睛,正閃爍著冰冷的目光。男孩突然朝父親走去,速度很快,又猛地一下停下來。「你已經盡最大努力了!」他大聲說,「如果他不想那樣洗地毯的話,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你?二十蒲式耳的玉米不要給他!他什麼也別想得到!我們收好玉米后,把它藏起來!我來看著玉米——」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法官問。
不一會兒,他看見了那片林子,裏面都是些橡木、雪松以及其他各種開了花的樹木和灌木。那幢宅子就在林子里,只是現在還看不見。一道籬笆牆的旁邊長滿了忍冬和金櫻子。他們沿著籬笆走過去,來到了一個敞開的大門前,大門兩側立著兩根磚壘的柱子。順著一條彎彎的車道看過去,他這會兒才第一次見到了那座宅子。這一刻,他忘記了父親的存在,也忘記了內心的恐懼和絕望,甚至當他後來又想到父親的時候(父親並沒有停下腳步),那種恐懼和絕望就再也沒有回來了。他們雖然搬過十二次家了,可住過的總是窮苦的地方,那兒的莊園、田地與房子都很小。他以前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大宅子。大得跟府衙似的,他心裏暗暗地想著,情緒頓時平和了下來,一陣欣喜也湧上了心頭。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興許是因為他還是小孩子吧。他心裏想著:這下父親可不會招惹他們了。這兒的人過著如此安寧和體面的生活,跟父親可是沾不上邊的。說起來,父親只不過是一隻嗡嗡叫的小黃蜂罷了——蜇人的話,也只能蜇一小會兒,僅此而已。這兒的安寧和體面帶有某種魔力,甚至能讓這兒的穀倉、馬廄和畜欄什麼的堅不可摧,而父親存心點出來的小小火苗也是奈何不了的……他又看了看父親呆板的黑色後背,那一瘸一拐的僵硬身影仍然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心中的平和感與欣喜感頓時消失。並不是這幢大宅子讓父親的身影顯得矮小,而是因為隨便走到哪兒,他的身影都從來沒有高大過。倒是在這個寧靜的圓柱形府邸的襯托下,那身影顯得比以前更加我行我素了,好像是從白鐵皮上剪下來似的,冷冰冰的,單薄的,假如側對著太陽的話,地上都照不出影兒來。看著父親的身影,男孩察覺到了他筆直地往前走著,絕對沒有半點兒的偏離。父親僵硬的腳步正好踩中了騾車道上一堆新鮮的馬糞,只要那隻腳簡單地朝前跨上一大步,本來是可以避開的。不過,那種平和感與欣喜很快又回來了,儘管還是說不清為什麼。走在這座帶有魔力的房子前,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擁有這樣的房子。他心裏沒有絲毫的嫉妒,也沒有絲毫的悲傷,當然也絕不會像走在前面、穿著鎧甲似的黑色外套的父親那樣總是帶著莫名其妙的貪婪、忌恨和憤怒。興許他也會感受到宅子的魅力。興許打現在起,他說不定就能棄惡從善,不再像從前那樣身不由己了。
他們吃剩飯時,毯子還攤在那兒。隨後大家都去睡覺了。兩個房間里搭著幾張床鋪,雜亂地擺放著,也不分哪張是誰的床鋪。母親躺在一張床上,父親晚些時候也會睡到那張床上;哥哥躺在另外一張床上;他自己、姨媽,還有兩個姐姐,都睡在草墊子搭成的地鋪上。不過,父親還沒有上床歇息。男孩睡覺前仍然記得自己看到的最後一眼:戴著帽子、穿著外套的父親彎腰查看地毯時留下的乾癟、刻板的身影。在他看來,他似乎剛一合上雙眼,父親的身影就走到他的床邊。父親身後的爐火幾乎滅了。那隻僵硬的跛腳把他戳醒了。「把騾子牽過來。」父親吩咐他。
他的父親第一次開口說話了,聲音冷漠刺耳,語氣平淡刻板,毫無重點。「我是要搬走的。我可不想老待在這個地兒,這幫人——」他說出了一串不堪入耳的粗言惡語,但不知道罵的是誰。
「這兒有人說過地毯被燒了嗎?」父親說,「回到車上去。」可是男孩沒有出去,他只是退到屋子的後面。屋子裡像以前一樣擠滿了人。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坐下來,而是擠在靜靜地站著的人群中,聽著法官問案:
「你有沒有按我說的,把犁頭放回到犁架子上?」
就這會兒工夫,他掙開了。姨媽想抓住他,但是來不及了。他轉過身迅速跑了出去。母親追他時,腳下絆了一下,雙膝著地,只能朝離她最近的姐姐哭喊道:「抓著他,奈特!快抓著他!」但是也來不及了。姐姐還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只是把頭和臉先轉了過來。他在飛跑的一瞬間,瞥見的是一張碩大無朋的年輕女性的臉。這張臉若無其事,沒有半點驚慌失色,那表情更像是一頭笨牛般木然遲鈍。這兩個姐姐是一對雙胞胎,她們是在同一個時間里出生的。她們現在給人的感覺是,那體內積攢了大量脂肪,那塊頭、那分量,絕對一人抵得上家裡的兩個人。這會兒,他衝出了卧室,跑到了屋子的外面,來到了那條微塵泛起、灑滿了星光的馬路上。道路的兩旁長滿了蔥蘢茂密的忍冬。他一路奔跑著,感覺腳下的馬路如同白色的絲帶一樣,展開得相當緩慢,最後好不容易來到了大門口。他一閃身跑進了大門,那心臟怦怦亂跳,那肺呼呼作響。他跑上了馬車道,奔向了亮著燈光的屋子,亮著燈光的房間。他連門也沒敲,就照直闖了進去,大口喘著粗氣,有一會兒連話也說不出來。他看見了穿亞麻上衣的黑老頭臉上驚訝的表情,卻不知道黑老頭是什麼時候走出來的。
「最好把他綁到床架子上。」哥哥說。
「艾伯納。」母親叫道。父親止住腳步,回頭看了看。蓬鬆花白、神色惱怒的眉宇下,是一雙嚴read.99csw.com厲逼視的眼睛。
「你必須明白,你把地毯給糟蹋了。難道你們這兒沒有人,也沒有女人——」他停住話頭,聲音顫巍巍的。男孩看著他,哥哥靠在馬廄的門框上,嘴裏在嚼著什麼,不緊不慢地嚼著,不停地眨著眼睛——顯然也沒有在看誰。「那地毯要值一百塊錢呢。可是你從來就沒有掙到過一百塊錢,你一輩子也掙不到的,所以我打算讓你賠二十蒲式耳的玉米。我會把這一條加到契約中去。回頭你去倉庫,把字給簽了。這樣的話,雖然不能保證德·西班太太不發脾氣,但興許能讓你記住,下次去她家時要把鞋子擦乾淨。」
「你真是這樣想的嗎?好了,不管怎樣,到十月份的時候再說吧。」
「那就放回去。」
當太陽泛起第一縷紅光的時候,他們來到了地里,把犁田用的工具套在騾子身上。這一次,他根本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栗色的母馬就已來到了地里。騎馬的人既沒穿硬領的襯衣,也沒有戴帽子,渾身顫抖,說話的聲音顫巍巍的,就像宅子里的那個貴婦。父親只是抬頭看了他一次,然後彎下腰繼續扣著車軛,因此騎著栗色母馬的人只能對著他彎下的背說話了:
「把那個男孩叫過來。他知道的。」有一會兒,男孩也以為那個人說的是他哥哥。後來哈里斯說:「不是他。是小的那個。是這個男孩。」男孩蜷縮在那兒,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像他父親一樣瘦小結實,褪色的牛仔褲上打滿了補丁,穿在他的身上太小。他長著一頭直立而蓬亂的棕褐色頭髮,灰色的眼睛里透著野性,宛如風暴前翻滾的烏雲。他看見審判桌前坐著的那些人了,個個板著一張陰冷的臉。那最後一張臉就是法官了,只見他身穿破舊的無領上衣,頭髮花白,戴著眼鏡,正招手讓他過去。他光著腳,腳底下卻感覺不到地板的存在。一張張陰冷的臉朝他看過來,他似乎走在了透明的重壓下。父親,穿著一身黑色的周日禮服——這身行頭不像是來參加庭審的,倒像是來搬家的——僵硬地站在那兒,甚至連看也沒看他一眼。他想讓我撒謊,男孩心裏想著,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種強烈的悲傷和絕望。我只能撒謊了。
「你不找個黑鬼捎個話兒嗎?」他喊,「你以前可總是先派個黑鬼捎話的。」
「不騎。把你的腳伸過來。」
「拽住他!」父親發令。姨媽嚇得哆嗦了一下。「不是你。」父親說,「萊妮。揪住他別鬆手。我要看著你揪住他。」母親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腕。「你要緊緊揪住他不放。你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嗎?你要是讓他掙開跑了,他會到那邊去告密的。」他突然轉過頭,朝馬路的方向看過去。「也許我還是應該把他綁起來。」
後來,他開始掙紮起來。母親抓著他的兩條胳膊,他使勁地拉扯著,扭動著。到最後總會掙脫開的,他心裏明白。可是他沒有時間挨到最後。「讓我走!」他大聲嚷著,「我可不想傷著你!」
這一次他倒沒有挨父親的揍。父親的手甚至比拳頭來得還要快。那手極其小心地把桶放到桌子上,然後迅速地撤了回去,那動作真是太快了,他根本來不及反應。那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後背,把他整個人都給提了起來,男孩甚至都沒看清那隻手怎麼抓過來的。父親俯身看著他,那眼神陰冷冷的,帶著狠勁兒,瘮人得很。哥哥斜靠在桌子上,像反芻的牛一樣不緊不慢地嚼著什麼,那樣子真是古怪得很。父親隔著男孩對哥哥說話,那死板的聲音冷冰冰的。
「你看不出我不能放他走嗎?」母親哭喊著,「薩蒂!薩蒂!不行了!不行了!快來幫幫我,莉齊!」
「去把那桶潤滑油拿來,」父親說,「快去。」
他聽見那個白人在身後大喊:「我的馬!把我的馬牽過來!」就在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從花園裡抄近路,跨過柵欄就能趕到大路上,只不過他對花園裡的路不熟,也不知道爬滿葡萄藤的柵欄有多高,他可不敢隨便冒險,所以只好沿著車道往前跑。他的血液在翻騰,呼吸在加速。不一會兒,他又回到了那條大路,雖然已經看不清路面了。他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響,直到那匹飛奔的栗色母馬幾乎撞上他的時候,他才聽到了馬蹄聲。即使在那會兒,他還是繼續向前奔跑著,彷彿在這個緊要關口,他的巨大不幸和迫切需要,就能在剎那間使他插上翅膀一飛衝天的。他滿心等待著,直到那最後一瞬間,他整個身體一股腦兒拋了出去,摔進了雜草叢生的水溝中。這個時候,那匹栗色馬風馳電掣地從他身邊掠過,向前飛奔而去,有那麼一會兒,在星光的照耀下,在初夏寧靜的夜空的襯托下,現出了一個憤怒的側影。馬與騎手的身影甚至還沒有消失,如墨的夜色就已經突然而猛烈地向上擴散開來,併發出了一聲長長的、迴旋般的轟鳴聲,真是不可思議,隨後又悄無聲息,最終染黑了整個星空。他迅速地爬起來,又回到馬路上,重新奔跑起來,雖然心裏明白已經來不及了,但還是拚命地奔跑著,甚至在聽到一聲槍響后也未停下。過了一會兒,他又聽見了兩聲槍響,這時才停下腳步,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停下了腳步。他大聲哭喊著「爸爸!爸爸!」,又繼續往前奔跑著,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又開始奔跑了。他一路上踉踉蹌蹌的,卻不知道絆到了什麼東西,跌跌撞撞、雙手亂舞地向前奔跑著。他扭頭看見了身後的那道火光。他在漆黑一團的樹林中繼續奔跑著,氣喘吁吁,一路哭喊著「爸爸!爸爸!」
「你覺得你毀了地毯,讓你拿二十蒲式耳的玉米來賠太多了,是這樣嗎?」
「燒?」法官問,「你是說地毯被燒了嗎?」
騾車繼續向前跑著。他們究竟要去哪兒,他不知道,他們都不知道,也沒人問過。因為總得去個地方,總得找個房子住下來,興許要跑上一天、兩天甚至三天的路程。興許,父親已經做好了安排,先幫某個農場打理莊稼,然後——他又一次逼著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他的父親做事就是這樣,只要條件還湊合的話,他就能把身上某種像狼一樣特立獨行的東西,甚至還有膽略,充分展示出來。這是很能打動陌生人的,彷彿人們能從他那潛在的貪婪和兇狠中,得到的——與其說是某種信任,不如說是某種感覺:這個人相信自己要做的事是錯不了的,只要與他的利益保持一致,那也是大有好處的。
「什麼——」男孩大喊,「你打算———」
天黑了,他的柴也劈好了。夜鷹已經開始啼叫。他聞到了房間里飄出來的咖啡味,不一會兒,午後剩下來的冷飯就會成為他們的晚餐。不過,他走進屋子的時候,又聞到了煮咖啡的味兒,可能是因為爐子上的火還沒有滅。火爐前,那塊地毯平攤在兩張椅子的靠背上。父親的腳印被洗掉了,但原來弄髒的地方,卻殘留著長長的、水雲狀的痕迹,彷彿是小人國的割草機割出來的零星小道。
「這個案子結了。我們找不到不利於你的證據,斯諾普斯,但是我想給你一個忠告——離開這個地方,不要再回來了。」
說完話他就走了。男孩看著父親,父親仍然一言不發,甚至再也沒有抬頭。這會兒,他正在調整騾子身上的犁具。
「那個黑鬼在哪兒?你能找到他嗎?」
「縱火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