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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什的怒火

沃什的怒火

「我們會照看她的。你出來吧。」
「沒什麼。」他輕聲說,又跪了下來,笨拙地摸著她有點發燙的額頭。「你想吃點東西嗎?」
「我在這兒,」沃什從窗口平靜地回應,「上校,是你嗎?」
「記得,主人。」
這時,沃什就會對著他們破口大罵起來。有時候,他還會從地上抄起一根棍子,朝他們衝過去。黑人們會一鬨而散,可仍然在四下里縱聲大笑著。那笑聲帶著嘲諷,躲避不了,又逃無可逃,弄得他氣急敗壞,怒火中燒,可是又無可奈何。曾經有那麼一回吧,這樣的事就在大宅子的後院里發生了。當時,田納西山脈和維克斯堡那邊傳來了壞消息,說謝爾曼路過種植園的時候,那裡的黑奴大都跟著他的部隊跑了。聯邦軍隊來過後,幾乎所有的東西都一起沒了。薩德本太太給沃什捎了個口信,讓他把後院涼亭里那些熟透了的斯卡珀農葡萄摘走。這次跟他過不去的是一位女黑奴——當時還有好幾個黑奴留下來沒走,她就是一個。這一次,那位女黑奴先是自行退到廚房的台階上,然後才轉過身來衝著他吆喝:「站在那兒別動,白人。就站在那兒別動。上校在家那會兒,可從來沒讓你越過台階一步的,現在也不行。」
這倒是實情。就這件事來說,他心裏可是有點兒引以為傲的。他從來都沒想過要到大宅子里去。他覺得自己要是真的去了,薩德本保準會待見他的,更不會不允許。「我可不能讓一個黑鬼對著我指手畫腳,說這兒不能去,那兒也不能去。」他自言自語道,「我也不能讓上校因為我的事去臭罵一個黑鬼。」有那麼幾個星期天,大宅子里人跡難尋的時候,他和薩德本還在一起度過不止一個下午呢。儘管他心裏清楚,那是因為薩德本正好無事可做,忍受不了一個人獨處。實際的情況只是這樣而已:他們倆不過是在涼亭的葡萄架下待上一個下午,薩德本躺在吊床上,沃什蹲在柱子旁,兩個人的中間還隔著一桶水,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那同一個酒壺裡的酒。放在平時吧,沃什也能看到主人騎著那匹黑色駿馬在種植園裡縱馬飛奔的瀟洒身影。他們倆的歲數可是一般大小的,幾乎是在同一天出生的——可薩德本的兒子還在上學的時候,沃什就已經做了外公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誰也沒有想到過這兩人是同歲的。沃什看到薩德本騎馬賓士的那一刻,心底里是平靜的,又是驕傲的。沃什覺得,那《聖經》里說了,上帝創造的黑人是要遭受詛咒的,可這些像動物一樣的黑人,本應該只是白種人的奴僕而已,卻活得比他和他的家人還要好,住得好,穿得也很好,總是回蕩著黑鬼們的嘲笑聲的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夢罷了。而他內心崇拜的偶像騎著黑色的純種馬縱橫馳騁的世界,那才是一個真真切切的現實世界。他覺得《聖經》里還說過,人可都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創造出來的,在上帝的眼裡,人與人之間的形象可沒有什麼不同。因此,他也可以這麼說——也算是在說自己吧——「真不愧是一個優秀而驕傲的人。假如上帝降臨人間縱馬馳騁的話,祂也會是這個樣子的。」
「要是換成別人,我會說他跟我一樣老。不管老還是不老,你送給她裙子,或別的什麼東西,我是不會讓她收下的。按理說,你可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就一會兒,上校。」他支應著站了起來,迅速移動著。即使是黑暗中,他也清楚煤油桶放在哪兒,清楚桶里裝滿了煤油。就在兩天前,他在小店裡給桶里加滿了煤油,就放在了那兒,後來才騎馬帶回家,因為五加侖的煤油很重。火爐里還有木炭,此外,這座搖搖欲墜的宅子可是見火就著。木炭、火爐和牆壁在爆炸中騰起了一團藍色的火焰。火光中,等在外面的那些人看見他正舉著那把鐮刀朝他們瘋狂地衝來,驚得他們的坐騎連連倒退、打轉。他們趕緊勒住韁繩,朝火光的方向掉轉馬頭。就在驚魂未定中,那個枯瘦的黑影舉著鐮刀繼續向他們衝過來。
「瓊斯!」警長大叫,「站住!站住,要不我就開槍了。瓊斯!瓊斯!」可是那個枯瘦如柴、發了狂的身影繼續衝過來,他的身後是耀眼奪目的熊熊大火。他高舉著鐮刀,奮力朝他們劈過去,朝怒目圓睜的坐騎劈過去,朝熠熠閃光的槍管劈過去,沒有任何喊叫,也沒有一絲聲響。
天亮了。突然間,沃什能看見大宅子了。門房裡的那個女黑奴正在看著他。這時沃什才意識到他的外孫女的喊叫聲停了。「生了個女娃,」女黑奴說,「你要是願意的read.99csw.com話,可以去告訴他。」她又走回宅子。
她的臉又變得模糊不清,被暮色蒙上了一層幽暗的陰影。「我想也是,要是你的嚷嚷聲再大些,他就能聽見你了。他可是在房子的那一頭。我覺得你要是想讓他到這兒來,光是大聲嚷嚷是不管用的。」
「有什麼不同?」沃什只是看著他,那眼神黯淡無力,滿是疑惑和陰鬱。「說起來,你就因為這個怕我了?」
甚至他看到那條裙子時,他的內心還是很平靜的。她對他說,這條裙子是薩德本的女兒朱迪絲小姐幫忙做的,說得遮遮掩掩,那神情既有違逆,又很害怕。那天下午,他關上店門,跟隨薩德本去後院的時候,他的臉很陰沉。
「你除了那箇舊棚子,還有什麼呀?這種破地方,上校可不會讓我們住進去的。」
在漫長、明亮和陽光燦爛的整個上午,他一直坐在窗戶邊等待著,時不時站起來,踮著腳尖走到床邊。外孫女這時已睡著了,她的懷裡摟著孩子,表情看上去黯淡、平靜而又疲憊。沃什隨後又回到椅子那兒坐下來,等待著,心裏想著為什麼這麼久了他們還不來,後來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午後時分,他仍然坐在那兒。有一個半大的白人男孩走到牆角,看見了屍體,沒忍住大叫了一聲。他抬起頭,朝窗戶里的沃什干瞪著雙眼,有那麼一會兒好像被催眠了似的,隨後轉身逃走了。這時,沃什又站了起來,踮起腳尖來到床邊。
「你別說話了。」他說,「沒啥好擔心的。」可是他又不由自主地想開了。「我可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你是知道的。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佔別人的便宜,從別人那兒得到什麼,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佔你的便宜,想從你那兒得到什麼。我覺得根本用不著那樣,我說過,根本用不著。像我沃什·瓊斯這樣的傢伙怎麼可能去懷疑、質問你這樣的人呢?」他心裏想著,「李將軍親自簽署的嘉獎令上可是把他稱作勇士。勇士?要是1865年他們都沒回來,那該多好呀;要是他這種人和我這種人從來不存在過,那該多好呀;要是我們這些未死的人都讓大風給颳走,而不是讓沃什·瓊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活被他碾碎,然後像一片乾癟的豆莢一樣被扔進火中慢慢燒掉,那該多好呀。」
薩德本的黑奴們聽到他的話后,都笑了。他們嘲笑沃什可不是第一次了。他們在背地裡管他叫「白色垃圾」。到沼澤和舊魚棚那兒有一條小路,黑奴們路上碰見他,就要圍著他問:「白人,你怎麼沒去打仗呀?」
不過,這已經沒有什麼必要了。他穿過門廊,剛剛轉過拐角——那兒放著一把鐮刀,這是他三個月前借來清理雜草用的——就碰到薩德本騎著那匹老馬出現了。他並不想知道薩德本是怎麼得到消息的。他想當然地認為,薩德本在星期天的一大早出門,就是因為這件事了。薩德本下馬的時候,沃什站在那兒。他從薩德本的手裡接過韁繩,枯瘦的臉上顯得有些木訥,卻帶著一絲令人生厭的欣快。他說:「生了個女娃,上校。不管怎麼說,你可是和我一樣老了——」薩德本從他身旁走過,進了宅子。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韁繩,聽見薩德本走過地板,來到床邊。他聽見薩德本說的話后,心裏面突然咯噔了一下。
薩德本走出屋子,下了台階,踏入草叢,那步伐沉重而從容——他年輕時的步子可是匆忙急促的。他還沒有正眼看過沃什,說:「黛西會待在那兒照顧她的。你最好……」這會兒,他似乎看見沃什正面對著他,並停下腳步。「怎麼了?」薩德本問。
「嘿。」薩德本回頭朝床鋪上瞥了一眼。那個女孩是不是還在看他,倒也說不清楚。他又拿起鞭子指了指床:「她們需要什麼,只要我們有,就盡量幫助她們。」說完后,他就走了出去。他穿過高低不平的門廊,下了台階,走進了雜亂的草叢中——門廊的角落裡,斜靠著一把生了銹的鐮刀,那是三個月前沃什管他借來割草用的。他的坐騎等在那兒,沃什手裡正牽著馬的韁繩。
這會兒,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這是密西西比地區急速躥騰的旭日。他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片陌生的天空下,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場景中,那些熟悉的事物都是在無數的夢中出現的,這些夢就像是一個從沒爬過山的人所做的夢一樣。「我是不可能把幻聽到的東西當作是真實的東西。」他平靜地想著,「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是,說那些話的聲音是那麼熟悉。這個聲音還在繼續說著,眼下正和那個九_九_藏_書女黑奴說著今早產下的小馬駒。「就是因為這個他才起得那麼早的。」他心裏想著,「就是這個原因,不是因為我,也不是因為我的外孫女。他起得這麼早,更不可能是因為他自己的親骨肉。」
「這邊可是個母的,主人。」
「把酒壺拿來。」薩德本命令道。
「我就在這兒。」她焦急地回答,「我能在哪兒呢?你是……」他用手撫摸著她的臉。「我是……外公!外……」
沃什迎著他傲慢的目光看去。他平靜地說道:「我認識你二十年了。你讓我做什麼,我從來都沒有拒絕過。我都快六十歲了,可她才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
「瓊斯!」警長大喊,「你快出來!」
他在灶台上生起了火,熱著昨天帶回家的食物——一塊裡脊肉和冷玉米餅。他把水倒進舊咖啡壺裡,放到爐灶上燒了起來。盤子端了過去,她卻不肯吃,於是他自己吃起來,一個人默默地吃完,然後把盤子放回去又回到窗前。
就這麼著,兩年過去了。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拂曉時分,沃什走了三里路找來的黑人接產婆進了那扇快要倒塌的大門,他的外孫女正躺著屋子裡大聲哀號著。他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雖然很是關切,但內心仍然是平靜的。他心裏清楚別人是怎麼說三道四的。住在棚戶區的那幫黑鬼,整日里在商店裡逛盪的那些白人,都在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仨——薩德本、他,還有他的外孫女——就像是觀看舞台上進進出出的三個戲子。外孫女的體型一天比一天大了,那樣子既畏畏縮縮,又是那麼不知羞恥,滿不在乎。「我清楚他們背地裡是怎麼說的。」他心裏想著,「他們說的話,我甚至都聽到了,說什麼『沃什最後還是搞定了薩德本,儘管用了二十年的時候,可最後還是搞定了。』」
可是她依然在默默抽泣,情緒相當低沉。沃什起身站了起來,在床邊忐忑不安地俯瞰了一會兒,那思緒與當年看著臨產後的妻子、女兒時一樣。「女人啊,實在是難以捉摸了。她們似乎渴望孩子,可是有了孩子后,卻又要流淚哭泣。實在是難以捉摸。男人真是搞不懂她們。」他從床邊離開,拿了把椅子,在窗前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他會停下來,一一打量著那些帶著冷嘲熱諷的黑臉、白眼珠和白牙齒。「我有個女兒,我得養家糊口,」他說,「別擋我的道,黑鬼。」
「噓,就一會兒。」他們能聽到他的聲音退回到房子里去了,不過卻沒有看見他移動的身影。他快速走到開了裂縫的煙囪旁——在那兒藏著一把殺豬刀。那刀被磨得像剃刀一樣鋒利,這可是他邋遢的生活中值得驕傲的一個物件。他走到了床邊。
他止住了思緒,身子一動不動。他突然聽到了清晰的馬蹄聲傳來。不一會兒,他看見了那盞燈籠和一群跑動的人們,晃動的槍管閃著亮光。可他還是沒有動。眼下天已經很黑了,他們把房子圍起來的時候,他聽見灌木叢那兒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盞燈籠被舉了起來,亮光照在草叢裡的屍體上,然後停住了。這些人騎著的高頭大馬投下了一片片的陰影。有一個人下了馬,就著燈籠的亮光俯身查看著那具屍體。只見他手裡拿著一把手槍,直起身子,轉向了房子。「瓊斯!」他叫著。
「公的還是母的?」女黑奴問。
他走進了宅子。他踮起腳尖笨拙地挪著步子,好像自己已不住在這兒了,好像這個呱呱墜地的新生嬰兒奪走了他的權利,儘管這個嬰兒也是與他血脈相連的。他站在床邊看過去,外孫女那張精疲力竭的臉顯得模糊不清。這時,蹲在爐火邊的女黑奴說:「你最好告訴主人,如果你願意的話。現在天已經亮了。」
沃什的眼神不再疑惑了,而是變得平靜和安詳了。「我不是怕你,而是覺得你很勇敢。你的勇敢可不是什麼一時之勇,也不是李將軍給你的一紙文書就能證明的。你的勇敢很自然,就像你活著一樣,就像你在呼吸一樣。這就是你身上與眾不同的地方,它不需要什麼文書來證明。我心裏清楚,不管什麼事——一個團的人,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哪怕是一條獵狗,你都能處理好的。」
這次她根本沒回答,而是低頭看著孩子。他回到椅子那兒,發現太陽已經下山了。「時間不會太久的。」他心裏想著。他能感受到那群愛管閑事、有仇必報的人已經離得很近了,似乎能聽見他們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那憤怒的聲音背後有一股人云亦云的暗流:老沃什·瓊斯終於栽跟頭了,他本以為找到了薩德本當靠山,但是卻被read•99csw•com薩德本給愚弄了,他本以為搞定了上校,讓上校娶了那女孩,要不就給他一筆錢,可是薩德本拒絕了。「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啊,上校!」沃什突然嚷出聲來,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匆忙往身後看過去,只見外孫女正盯著自己。
「是,上校。」沃什應答。
「噓,」他平靜地說道,「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外孫女。」
「現在別說話。」沃什安慰著她。他僵硬地站起來,端來一瓢水,扶著她喝完,又幫她躺了回去,只見她把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轉向嬰兒。過了一會兒,外孫女悄悄地哭了起來。「好了,好了。」他說,「換作是我,我是不會哭的。老黛西說這可是個漂亮的女娃。沒什麼要緊的,一切都過去啦。現在可沒啥好哭的了。」
「我想喝水。」她的聲音裡帶著怨氣,「我躺在這兒,早就想喝水了,可是都沒人理我,沒人關心我。」
「可不是嘛,」他說,「我要是去打仗了,就沒有黑鬼來服侍白人了。」
他的外孫女現在醒了,也許是在夢中被那個男孩的叫聲給驚醒了。「米莉,」他問,「你餓嗎?」她沒有應答,把臉轉了過去。
天慢慢地黑了下來。過不了多久,沃什就會躺到床邊的地板上,但他並沒有睡覺,因為午夜前,床上的人會時不時翻一下身,呻|吟著,嘴裏叫喚著:「沃什?」
「你應該吃點。」
這些人原以為他會溜之大吉,可是沃什覺得溜之大吉與無處可逃不過是一回事。如果逃走了,也只是從一幫自高自大的惡主們逃向另一幫惡主們那兒。就他所知,世界上的這類人可都是一路貨色,差不了多少。更何況他早已老了,即使想逃也逃不動了。不管怎麼逃,逃多遠,都是永遠沒法擺脫的,再說一個快六十歲的老頭子也逃不了多遠,也逃不出這些人所生活的世界——這個由他們發號施令、定下生存規則的世界。五年來,他似乎第一次明白了北方佬或別的軍隊是怎麼打敗他們——這些英武、驕傲、勇敢的人,這些公認被上帝眷顧的人,這些體現了勇氣、榮譽和驕傲品質的人——的了。要是當年能和他們一起上戰場打仗的話,他就能更早地看透他們。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很早就看透了他們,他該如何面對自己此後的生活呢?在漫長的五年中,老是忘不掉過去發生的事情,他又如何忍受得了呢?
「我在這兒呢,上校。你接著睡吧。我們沒被人打敗,是吧?你和我還能再打一仗呢。」
薩德本俯身站在床鋪邊,上面躺著那對母嬰。清晨的陽光穿過乾癟牆板上的縫隙照了進來,像是用鉛筆劃出來的長條印記,被他分立的雙腿和手中的馬鞭截斷,摔落在母親靜卧不動的身體上。那位母親抬頭看著他,眼睛裡帶著安詳、陰沉和看不透的神色。嬰兒躺在她的腋下,身上裹著一塊有點臟但還算乾淨的粗布。在他們的身後,一個老邁的女黑奴蹲在簡陋的火爐旁,爐子里的炭火燒得不旺。
當年,薩德本上校騎馬同北方佬打仗的時候,沃什並沒有跟去。「我得給上校看家呀,替他管著黑鬼。」不管誰問,他都會這麼回答;有的人不問,他也會這麼說。他長得瘦條條的,得過瘧疾,一雙眼睛黯淡無光,還透著狐疑不定的神色。儘管大家都知道他有個女兒,而且外孫女也有八歲了,但他看上去只有三十五歲左右。大多數人都知道他說的可不是實話。那些沒去打仗的十八歲到五十歲的男子都聽他說過,有的人認為沃什自己都信以為真了。不過,這些人甚至覺得他還是有點腦子的,所以也沒有人把他的話拿到薩德本夫人或薩德本家的黑奴那兒去對證。他們說,他們沒有去核實,是因為大家心裏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也許只是懶得去核對。大家知道,他和薩德本莊園的唯一聯繫就在於:這麼多年來,薩德本上校允許他蝸居在一個殘破的小棚子里。小棚子就在薩德本地界上那座河谷的沼澤旁,那是薩德本當年單身時搭的一個釣魚棚,後來不用了就坍塌在地荒廢了。眼下,它看起來就像是一頭又老又病的野獸,正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喝水。
「等一下。」沃什說,「待會兒。」
「剛才外面的吵架聲。」
這次是薩德本把目光移開了,頭突然轉過去了,樣子很粗暴。「把酒壺拿來。」他厲聲說道。
「不需要亮光了,親愛的。一會兒就結束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跪了下來。他朝外孫女那兒摸了過去,低聲問道:「你在哪兒?」
薩德本也沒有否認裙子的事。他問:「怎麼了?」
「生了個女娃!」他https://read.99csw.com重複著,一副驚訝的樣子,「生了個女娃!」沃什好像聽到了賓士的馬蹄聲,又看到了那個縱馬馳騁的驕傲的身影,似乎看著那個身影從眼前疾馳而過,就像是在風風雨雨的歲月和時間中化身為下界的神靈,已到了它的頂點。它的頭頂上方揮舞著的軍刀,和一面布滿彈孔的旗幟,正從硫黃色的空中奔騰而下,聲若驚雷。沃什平生第一次想到了薩德本只不過是個和他一樣的老頭。「生了個女娃!」他在愕然中想著。這時,因為想到了新生的嬰兒,他的思緒里又平添了幾分驚喜。「是啊,先生。說起來,我畢竟也做了曾外祖父了。」
太陽漸漸下山了。嬰兒一直在啼哭。他朝床邊走去,只見外孫女正在給孩子餵奶,臉上仍然透著獃滯與陰鬱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你餓了嗎?」他問。
「公的,那小馬駒可真棒……這邊呢?」他抬起鞭子指著床鋪問。
「黑鬼?」他們重複著,「黑鬼?」他們大笑起來,「他是誰啊,管我們叫黑鬼?」
沃什再次走進房子時,他的外孫女在床上動了一下身子,煩躁不安地罵他:「剛才是怎麼回事?」
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可現在還沒有亮。屋子裡暗淡的燈光從扭曲的門洞里照出來,外孫女的哭聲富有節奏地傳了過來,就像是上了發條的鍾一樣。這個時候,他的思緒緩慢而又強烈地涌動起來,雖然模模糊糊,卻是與急促的馬蹄聲糾纏在一起。直到腦海中現出一個身形瀟洒、神色傲慢的男人騎著一匹駿馬飛馳而過的形象時,那思緒才突然自由地飛揚起來。那模糊的思緒掙脫了束縛,變得相當清晰,不是自我辯解,甚至也不是在解釋著什麼,而是膜拜著那個偶像,那個孤獨而不可言說的偶像,一切凡人都無法褻瀆的偶像。「那些北方佬們害死了他的兒子和老婆,搶走了他的黑奴,毀掉了他的土地。和他們比起來,他可真了不起啊!他為這片糟糕的國土打仗,到頭來卻只能無奈地開個小店維持生計。與這個鬼地方比起來,他可真了不起啊!他現在的無奈,就好比是《聖經》中的那隻苦杯舉到了嘴唇邊。面對這樣的無奈,他可真了不起!可是這二十年來,我和他的交往那麼密切,怎麼就一點沒有被他感化,被他改變呢?也許,我不像他那樣偉大,也許,我也沒有像他那樣騎馬賓士過。可說起來,我和他的命運是息息相關的呀。我們倆還是可以共事的,如果真是這樣,他想讓我幹什麼,我都願意去做的。」
「噓,上校。就一會兒。」
1865年,薩德本騎著那匹黑馬回家了。他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他妻子去世的那年冬天,他的兒子也陣亡了。他懷裡揣著李將軍親手頒發的勇士嘉獎令,回到了破敗不堪的種植園。有那麼一年的光景,他的女兒還時不時得到那個住在破魚棚里的人的一些寒酸接濟。十五年前,他允許那個人住進了魚棚,到他回家那會兒,早把那個人給忘得一乾二淨了。去接他的時候,沃什那樣子可是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麼瘦條條的,看不出歲數的大小,那眼神照舊蒼白無力,帶著疑問,那神態怯生生的,有那麼一點兒順從,也有那麼一點兒親近。「上校,」沃什說,「他們殺了我們的人,但是並沒有把我們打敗,對吧?」
「外面是誰呀?把燈打開,外公。」外孫女問。
「你剛才說……」沃什聽到了自己乾癟的、鴨子一般的聲音,就像是一個聾子在說話。「你剛才說,如果她是頭母馬的話,你就能在馬廄里給她找個像樣的地兒。」
「好啦,上校。好啦,上校。」沃什一邊說著,一邊扶住快要倒下的薩德本。這時,他會強行攔住路過的馬車。要是沒有的話,他就走上一里路,向最近的鄰居借一輛馬車回來,然後把薩德本送回家。眼下,他可以走進主人的大宅子了——他這麼做已經很久了。沃什用借來的馬車送薩德本回家,輕聲細語地哄著薩德本上馬,彷彿他自己就是一匹馬或一匹種馬似的。薩德本的女兒開門讓他們進屋,但是一句話也不說。他會架起沉重的薩德本穿過曾經是白色的正門。正門拱頂上的楣窗玻璃都是從歐洲進口來的,缺了玻璃的地方眼下被釘上了一塊木板。他們走過一條磨光了的天鵝絨地毯,來到主樓梯。可如今的樓梯看上去就像是色衰的幽靈,兩邊的扶手掉了漆,光禿禿的木板通向了卧室。這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沃什把薩德本放到床上,幫他脫掉衣服,然後靜靜地坐到旁邊的椅子上。過了一會兒,薩德本女兒就會來到門口看上一眼。這時read.99csw.com,沃什會告訴她:「沒什麼要緊的。別擔心,朱迪絲小姐。」
薩德本舉起手中的馬鞭。女黑奴隔著搖搖欲墜的門偷看著,帶著一張醜陋難看的黑臉,就像是憔悴的侏儒似的。「往後退,沃什!」薩德本呵斥道。就在這時,他用鞭子猛抽了一下。女黑奴一躍而起,跳進了草叢,就像一隻矯健的山羊逃走了。薩德本又朝沃什的臉抽過去,沃什被抽得跪了下來。他站起來又一次朝薩德本衝過去時,手裡拿著三個月前向薩德本借來的那把鐮刀,而薩德本再也用不著它了。
「嗯?」薩德本支應著。沃什朝他衝過來,腰有點彎,他的雙眼睜大了,然後又眯起來,就像一雙拳頭鬆開后又攥起來。就在這一瞬間,薩德本一下子驚呆了,直愣愣地看著這個他認識了二十年的人,這個事事聽命於他的人,自己對他的了解還不如對自己的坐騎了解得多。他眯起來的雙眼又一次睜大了。他沒有移動腳步,身子卻猛地向後挺直了。「往後退!」薩德本厲聲喝道,「你別碰我!」
在接下來的五年中,他們就是用這樣的主調交談的。眼下,他們倆喝的可都是裝在瓷水壺裡的劣質威士忌酒。他們已不在斯卡珀農葡萄架那兒喝酒了。薩德本在公路邊上新開了一家小店,他們就在小店的後院里喝酒。這個小店只是一間支起很多擱板的屋子,薩德本雇了沃什賣賣貨,看看門。他向黑人和像沃什這樣的窮白人,賣點煤油、吃食、糖果、廉價的珠子和絲帶什麼的。這些人走路或是騎著枯瘦的騾子來到小店,為了一毛錢或幾分錢,跟這個曾在自家富饒的土地上縱橫馳騁;曾在戰場上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人,討價還價——那匹黑色駿馬眼下還活著,它可是主人的寶貝,住的馬廄比主人的住所還要好呢。這些人沒完沒了,直到薩德本勃然大怒,把他們全都趕了出去,關上店門,從裏面上了鎖,然後就和沃什到後院里喝酒去了。不過,他們倆的談話不再風平浪靜。放在過去,薩德本躺在吊床上,目中無人地自言自語著,而沃什就蹲在柱子旁開心大笑。可眼下他們倆都端坐著,儘管薩德本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而沃什坐在隨手拿到的箱子或小桶上。即使這樣,他們也只是坐那麼一小會兒,因為過不了多久,薩德本就會暴跳如雷,無法自制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前猛衝,大聲嚷嚷著要單槍匹馬趕往華盛頓,去殺林肯(已經死了),去殺謝爾曼(已經是平民了)。「殺了他們!」他大叫著,「像狗一樣殺了他們!」
「嘿,」薩德本說,「那小馬駒可真棒!以後肯定長得跟駿馬羅伯·羅伊一樣。1861年,我可是騎著它去北方打仗的。你還記得嗎?」
「沒和誰。剛才在想事兒,不知不覺就把話說出來了。」
「你說什麼,親愛的?」
就在那段時間,沃什看到了外孫女扎在腰間的那條絲帶。她現在十五歲了,已經是大姑娘,可也不算是早熟。他知道這條絲帶是從哪兒來的——過去的三年中,他每天都能看見這樣的絲帶,即使她對自己撒謊也沒有用。可是她並沒有撒謊,倒是很大胆,一副悶悶不樂、憂心忡忡的樣子。「好啦,」他說,「如果上校願意送給你,我想怎麼著你也得謝謝人家。」
「出來!」
「我不想吃東西。」
「唉,米莉,」薩德本說,「只可惜你不是一頭母馬,要不然我就能在馬房裡給你找個像樣的地兒。」
「你是說我會傷害一個小姑娘?難不成我這樣的人會跟你一樣老嗎?」
「你在和誰說話呢?」她問。
「開個燈。把燈打開」
床鋪上的那女孩沒有動彈,她始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她有一張年輕、陰沉、看不透的臉。因為剛剛生完孩子,臉色仍然很蒼白。薩德本挪了挪身子,破碎了的光線便照到了一張六十歲男人的臉上。他對蹲著的黑人女僕平靜地說道:「格麗塞爾達今天下崽兒了。」
「我就是要碰一碰你,上校。」沃什一邊用乾癟、平靜甚至是溫和的聲音說著,一邊向他衝過去。
這會兒,他意識到也感覺到了,那些人正騎著馬,帶著槍和獵狗聚攏了起來。這些愛管閑事、睚眥必報的人跟薩德本可都是一路貨色。沃什還不能走進大宅子,最多只能待在斯卡珀農葡萄藤下的時候,這群人就已經圍坐在薩德本的餐桌旁,教那些年齡更小的人如何在戰場上打仗。興許,他們也得到過將軍們親手簽署過的文書,嘉獎他們是天下一等一的勇士,也曾在往昔歲月中傲慢自大地騎著駿馬賓士在美麗的種植園中;他們既讓人敬慕和充滿希望,也給人帶來絕望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