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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卡索納

卡爾卡索納

他靜靜地躺著,仔細品味著。在他的身下,小馬駒林康每天夜晚都在追趕著,奔向那宿命般的神秘終點。在夜色濃重而凝滯的街道上,一扇扇門窗透出亮光,彷彿是濃墨巨筆勾勒出來的一幅幅彩畫。不知從哪個碼頭傳來了輪船尖厲的汽笛聲。有那麼一會兒,汽笛聲震耳欲聾,隨後歸入寂靜,凝住了空氣,在耳腔中形成一個真空地帶,那兒什麼也沒有,甚至連寂靜也沒有。接著,汽笛聲止住,餘音慢慢消逝,寂靜在棕櫚葉的嘩嘩聲中獲得重生,那葉聲猶如沙礫從一塊金屬片上滑過發出的聲音。
「哦,我早就懂得這個道理了。」他說,「我對自己翻來覆去說過無數遍了,可事實並非如此。我可不相信它是真的。」
連布隆和坦克雷德的骸骨也在那兒。
他的屍骸又一次呻|吟起來。那匹馬駒穿過通透明亮的玻璃地板,依然在不知疲倦、原地踏步地狂奔著,它的目的地就是那座可以酣然熟睡的穀倉。黑暗籠罩著一切。樓下開酒吧的路易斯允許他在閣樓上睡覺。可是閣樓和屋頂的油氈是標準石油公司的財產,連黑暗也是。能讓他安然入睡的黑暗也是韋德林頓太太——標準石油公司老闆太太的財產。她會把你變成詩人的,如果你無所事事的話。她覺得,要是呼吸的理由不能讓她接受,那就不是理由了。在她看來,如果你是白人,而且遊手好閒的話,那麼你就是一個流浪漢,要不就是詩人了。也許你正是這樣呢。女人們真的很聰明,她們明白如何讓生活遠離現實的困擾,遠離現實的滲透。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中。
「是得有人來忠告我,我想,」他附和道,read.99csw.com「至少,表面看起來是這樣。」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柏油紙的下面,周圍一片寂靜,那寂靜中滿是輕靈的嗒嗒聲。他的身體再次向下傾斜,傾斜著,穿過乳白色的過道,肋骨一般的暗淡日光形成穹棱,在過道的上方晦暗不明地熔解著,軀體最終憩息在風平浪靜的海洋花園中。周圍全是搖曳不定的岩穴與洞窟,他的身體躺在泛著漣漪的海底,在波動起伏的海潮的轟鳴聲中平緩地飄蕩著。
他的屍骨依然一動不動地躺著。也許他正在思考著這一切。他將柏油紙的床鋪想象成了一副眼鏡,每天夜晚都要戴上這副眼鏡,細緻地考察夢中的景象:
那些老鼠也屬於韋德林頓夫人所有。不過,富人們擁有的必需品真是太多了。黑暗和寂靜也屬於她所有,她沒有料到老鼠們也會因此作詩回報。它們並非不能作詩,而是有可能妙筆生花的。它們寫的東西不輸拜倫。在血色的阿拉斯掛毯背後,老鼠們用細腳發出輕靈的嗒嗒聲——這可是鬼祟而貪婪的喻示那兒有獸皮那兒有凝膠我在那兒是王中王可是那個女人連同那個長著狗眼的女人把我的骸骨沖刷到了一起。
屍骨呻|吟著。
他躺在一大塊攤開的柏油紙下,全都躺在那兒,只有部分身體除外。這部分身體既不會遭蚊蟲噬咬,也不擔心冷暖的遽變;這部分身體騎在毫無目的的小馬駒上孜孜不倦地飛跑著,直衝上峰巒疊嶂、雲霧纏繞的高山——那兒聽不見馬蹄聲,也看不見馬蹄印——卻永遠不會瀕臨那段藍色的絕壁。這部分身體既不是肉身,也不是非肉身。他躺在柏油紙下,因為read.99csw•com這部分身體從不苦思冥想,他感到了一絲愉悅。
「我想要做點事情。」他說。他的嘴唇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蠕動著。那匹狂奔的馬駒踩著無聲的驚雷再次把腦海塞得滿滿的。他能看見馬鞍下的馬腹和騎手的靴底。他想到了那匹諾曼駿馬,經一代代的良種馬培育而來的駿馬。在平緩、潮濕的英格蘭綠色山谷中,它披上了鋼鐵鎧甲。它被炎熱、饑渴以及毫無希望、虛無縹緲的地平線所激怒,一路咆哮狂奔著,馬身被斬成了兩截卻毫不知曉,富有節奏的狂沖慣性仍使它連成一體。馬駒的頭戴著鎧甲,根本看不清前方。鎧甲葉片的中央鼓出了一個……鼓出了一個……
透過這副眼鏡的一對透明鏡片,那匹小馬駒依然向前飛馳著,紛亂的鬃毛上下起伏,如同跳動的火焰。四肢緊貼著滾圓的馬腹交替向前,富有節奏地輪換步伐,不斷奔跑,每一次的騰躍都會在柔和的嗒嗒聲中做短暫休止。他能看見馬鞍下的馬腹,能看見馬鐙處騎手的靴底,肚帶正好在肩胛的馬鞍處將馬身一分為二。可是它依然富有節奏、不知疲倦地狂奔著,只是原地踏步裹步不前。他想到了那匹沒有騎手的諾曼駿馬,一路狂奔著,朝著薩拉森人的酋長衝過去。這位酋長目光極其敏銳,手腕極其靈巧,手臂強勁有力,只見他手起刀落,一下子就砍斷了那頭狂奔的野獸。它的斷屍殘骸奔跑在神聖的塵埃中,發出雷鳴般的轟響。在這片塵埃中,連布隆和坦克雷德也在金戈撞擊聲中悻悻撤退。那匹駿馬發出雷鳴般的轟響,跑進了敵群中,跑進了我們仁慈的主的敵人中,卻依然沉浸在衝鋒陷陣時的狂怒與驕傲中,不知道自己已命喪沙場了。https://read•99csw•com
我騎在淺綠色的小馬駒上它的眼睛如藍色的閃電鬃毛如紛亂的火焰飛奔的小馬駒衝上山巒一路跑進了那高聳入雲的天國
把我的骸骨沖刷到了一起籠罩一切的黑暗中,滿是仙女一般輕靈的腳步聲,既躡手躡腳,又迫不及待。有時候,雙腳踩在他的臉上發出冷颼颼的嗒嗒聲,吵醒了黑夜中的他。身體稍一動彈,它們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猶如風中突然解體的枯葉,發出低沉而細膩的琶音,留下了微乎其微卻又確定無疑的鬼祟氣息和貪婪臭味。他時不時地就這樣躺著。當晦暗的日光斜照在破敗不堪的瀝青屋檐上,他觀察著帶有陰影的光線,光線不斷閃爍著,從朦朧到朦朧,猶如陰影重重九九藏書的一群大貓,給凝滯不動的寂靜留下了一串串低沉輕靈的腳步聲。
破敗坍塌的閣樓頂棚向低矮的屋檐口傾斜過去。黑暗中,身體的知覺取代了想象,想象是在心靈的眼睛中形成,一動不動的身體在緩慢地腐爛中發出磷光,而腐爛自出生時就在身體的內部開始了。肉身已經死去,它獨立存在著,自生自滅,最後又獲得新生,永生不朽,因為我是復活之神。在男人的身體內,那寄生蟲應該是貪婪的、細條條的、毛茸茸的。在女人的身體內,猶如音樂般和諧合拍的典雅女人的身體內,那寄生蟲應該是形體柔美的,被餵養得漂漂亮亮的。儘管如此,對我來說,這一切只不過是煮沸了的新鮮牛奶,因為我就是復活之神,生命之神。
我想做點事情大胆的悲壯的嚴肅的事情他重複著,在發出嗒嗒聲的寂靜中組織這些無聲的言辭我騎在淺綠色的小馬駒上眼睛如藍色的閃電鬃毛如紛亂的火焰飛奔的小馬駒衝上山巒一路跑進了那高聳入雲的天國那匹駿馬依然狂奔著,咆哮著向外面衝出去;它依然狂奔不已,沿著天國那連綿的藍色山巒一路咆哮著,帶著金色旋渦的鬃毛抖動著,宛如一團團的火焰。駿馬與騎手一路咆哮向前,那咆哮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在濃重厚實的黑暗和寂靜中,有一顆星星正慢慢地隕滅。它堅定不移,星光衰頹,隱入深空,兩翼黯淡,正思考著那黑暗悲慘的地球,他的母親。
黑暗中,樹木的劇痛得到了很大的緩解。空蕩蕩的房間不會發出吱吱聲、噼啪聲。也許樹木就像他人的屍骸一樣,過了一段時間后,那猶如條件反射似的古老衝動就已經消耗殆盡。一根根骸骨九_九_藏_書沉入海底,落入海洋深處的洞窟中,經受著轟鳴作響的波浪的沖刷。如同駿馬的骸骨,詛咒著那些騎過自己的劣等騎手,相互之間自吹自擂說,倘若讓頭等騎手騎上它們,那情況就大大不同了。然而,頭等騎手總是遭到別人的迫害。看來最好還是做海底洞窟中的骸骨吧,讓退潮的海水不斷地沖刷吧。
「頭盔。」他的屍骨說。
「頭盔。」他冥想了片刻。不知道自己已死的野獸一路咆哮著,而羔羊的仇敵們在神聖的塵埃中打開了通道,讓它通過。「頭盔。」他重複著。他的屍骨過著隱退的日子,對這個世界幾乎一無所知了。可是它能以驚人與惱人的方式向他提供點點滴滴、已經逃離腦海的瑣碎信息。「你所知道的可都是我告訴你的呀!」他說。
「好吧,好吧。」屍骨不耐煩地說,「我不會和你爭辯的,永遠不會。我只是忠告你罷了。」
「要我說,我就是不相信啊!」他重複著。
「並不全是吧。」他的屍骨說,「在我看來,生命的目的就是靜靜地躺著,你還不懂得這個道理呢。換句話說,這個道理你都沒向我提起過呢。」
睡覺的程序、躲入洞穴過夜的程序因此被簡化了。每天早晨,整張床鋪反向捲成了一根線軸,矗立在小屋的角落。它就像一副眼鏡,老太太們看書時佩戴的老花鏡,上面系著一根細繩,連在一個線軸上,裝在燙金的眼鏡盒內。那線軸、精緻的眼鏡盒緊緊地偎貼在睡神的胸前。
他的屍骨靜靜地躺著。也許正在想著這些,可是時間不長,身體就開始呻|吟起來。不過,它並沒有說出來。這肯定不像你,他想,你也不像你自己,可是也不能說默默無語就令人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