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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熊趣聞

獵熊趣聞

現如今,除了他,我們中還有一些人家裡過得缺這少那的。在過去,一些人興許是因為懶,什麼活兒都不願干,但今非昔比,從幾年前起,日子不濟多是因為找不到活兒干。眼下這情形,可讓一群人成了眾人眼中的香餑餑了,這群人在廣場上轉悠,出沒于大街小巷,手裡都提著個黑色小硬皮箱,替工廠推銷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比如肥皂、抽水馬桶零件、廚房用品什麼的。可有一天,普洛文也提著這麼個箱子露面時,我們所有人都驚呆啦。當然不出一周,鎮上的警察就發現箱子里盡裝著走私的小瓶威士忌酒。最後,還是德·西班上校想辦法把他撈了出來。也多虧了德·西班上校,平日里給普洛文夫人一些縫縫補補的活兒,掏錢救濟了他一家老小。想想這位德·西班上校從前可是被普洛文用鞭子抽過的,如今這番作為多半出於古羅馬勇士的遺風,是向普洛文那赫然的昔日身影表達敬意並揮手作別而已。
「那你就可勁兒打吧。」我一邊說著,一邊看著他坐在廚房的台階上——過了吃晚飯的時間了,他什麼也沒吃,因為他的嗓子眼兒好像成了一根單行道——他只是沒完沒了地「呃啊!呃噢!呃噢!呃啊!」我估計上校也警告過他,如果他再這麼嚷嚷的話,結果會怎麼樣。我真沒想過要傷害他。而且,他們都跟我說了,昨晚上他把所有人都給鬧得睡不了覺,還把谷底那一帶的獵物都給嚇跑了。而且,溜達一下對他打發時間也是有好處的。所以我就說了:「其實我知道怎麼能讓你不打嗝了,但是呢,當然啦,如果你真的不想結束的話——」
「去哪兒?」
我真不知道啊。大伙兒把盧克·普洛文從我身上拉開后,又過了好一會兒了我才發現的。此前我可一直不知道艾什老頭是誰,不比盧克知道得多。我只知道他是上校的黑奴,在宿營地里幫著支應事兒。我只知道,整個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正想去做點兒啥——也許是幫幫盧克,也許是在旁邊逗逗他,但沒有想過要傷著他,或是幫上校個小忙,把盧克從野營地引開一會兒。後來約莫半夜時,那該死的傢伙從林子里突然躥出來,像只受驚嚇的小鹿,跑到我們面前。我們那會兒正在打撲克呢。我說:「嘿,你也該滿意啦。你現在算是輕鬆地脫離苦海啦。」他直愣愣地停在那兒,用那種驚訝的目光瞪了我好一會兒。他甚至都不知道大伙兒把牌都停了。然後,他就沒頭沒腦地撲到我身上,就像轟然倒塌的穀倉一樣。
「我早就試過了。」盧克說,身子沒動,「我從昨晚九點開始喝水,喝的水夠多的了。我要是現在倒下去,都能像噴泉一樣噴水了。」
「他沒說要去幹嗎,」黑人接著說,「他只跟我說要去土墩那兒一趟,天亮前就趕回來。」
據他們講啊,前天夜裡,大傢伙兒都被他嗝得整夜睡不了覺,上校下床時都快瘋了,提著槍出了門,艾什牽著兩隻獵熊犬跟在後面,盧克也跟了上去——我覺得那完全是因為他嗝得難受,他睡的覺不比誰多多少。他跟在上校後面,還在不停地「呃啊!呃唔!呃噢!呃——哦,上帝!」直到上校轉過身說:「該死的,滾到那兒去,找那些拿獵槍打鹿的人。你在這兒我怎麼能找到熊,甚至連狗抓獵物的聲音都聽不著,我還不如開輛摩托車呢。」
「他們鐵定是要幹掉我!」他嚷嚷著,「他們要把我活活燒死!他們折磨我,把我綁在樹枝堆里。有個人拿著火走過來,我拼了命才逃出來的!」
「誰?我?」
就在這當口,我插|進話來。他到那時還沒看見我。我說:「至少啊,他們治好了你的打嗝。」
「啥?」他問。
我回到鎮上時,我遇見的第一個人問:「你的臉怎麼了,拉特利夫?是不是德·西班上校獵熊的時候,把你當作獵狗使喚啦?」
「好了,我可是正在同情你呢,」我說,「又不是我打個不停。我剛剛尋思著,看你這打嗝的架勢,白人怕是幫不了你了。可是也沒人逼著你去那兒,願不願治好隨你的便啦。」我裝出要走的架勢,從廚房的拐角繞回來,看見他坐在廚房的台階上,又在緩慢地、輕輕地「呃啊!呃啊!」起來了。這時候,我隔著廚房的窗戶看見了艾什老頭,他正站在廚房門口,一動不動,彎著頭好像在聽著什麼。可是,我並沒有起疑心。等過了一會兒,我也都沒多想,只看見盧克忽然站起身,不出聲地站了一分鐘,望了會兒打撲克的那些人的窗戶,又望向夜色中通向谷底的路。他進了屋子,不聲不響的,一分鐘后出來后,手裡提著個點好的燈籠,還拿著枝獵槍。我不知道那是誰的槍,我猜他也不知道,但他也不在乎。他就那read•99csw.com麼一聲不吭地走出來,堅定了決心似的沿著那條路徑直走了下去。我起初能看見那燈籠的亮光,在燈消失了好一會兒后,我還能聽見他打嗝的聲兒。後來我回到廚房,聽著他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河谷中,這時艾什老頭在我身後問:
「認識老約翰·巴斯克特嗎?」我問。
「哎呀,我只是提了個建議,上校。開個玩笑罷了。」我解釋道,「我只是跟他講了老巴斯克特是怎樣一個醫生。我從沒想過他會當真呢。沒準兒他根本沒到那兒去,興許只是出去打浣熊了。」
「天啊!」我驚嘆著,「天啊,我算是服了!」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兒。本來我已經轉過身正要出去,忽然我想起來,就停下腳問:「有件事兒我想知道,你這麼做到底為什麼呀?」
「『他們』是誰?」上校問。「你究竟在說什麼?」
我就這樣等到了天亮,直到聽見那些黑人開始在廚房忙活才回到廚房。老艾什在那兒,忙著平日的活兒,給上校的靴子上著鞋油,把靴子放在爐子後面,又拿起上校的來複槍,給槍裝上了彈夾。我進來時他只瞥了我一眼,就繼續往槍里上子彈。
「才不是呢,夥計,是山貓撓的。」我答道。
現在就聽聽拉特利夫講的盧修斯·普洛文和他打嗝的趣事兒。
「夥計,」我答道,「我知道才怪呢。」
然後他就一動不動地坐著,慢慢轉過身,看著我。有一分鐘他連嗝都沒打,我真沒騙你。「約翰·巴斯克特是誰?」他問。
「那你怎麼惹它啦,拉特利夫?」一個傢伙問。
他們總算是把他從我身上拉開,讓他平靜了下來,也幫我洗乾淨,讓我喝了點酒。我這才感覺好點兒,但即便是酒下肚,其實也覺得不對勁兒,只覺得該為了自己的榮譽把他叫到後院兒單挑,就像人們經常說的那樣。可是不行啊,先生們。我要是啥時候做錯什麼事了或是冒出了什麼壞水,我是知道的。德·西班上校可不是在狩獵中唯一能獵到熊的人。不行啊,先生們。如果是大白天,我肯定開著我的福特車,揚長而去,真沒騙你們。可那是大半夜啊,更何況,那時我還想著那黑人艾什呢。我就對他起了疑心了,覺得這事兒肯定跟他撇不清干係。不過眼下可不是回廚房找他問話的良機,因為盧克正佔著廚房呢。上校也請他喝了一杯。盧克回到那兒,開始彌補他整整兩天啥也沒吃的遺憾,一邊還揚言要對那個害他出醜的混蛋怎樣怎樣,卻沒有點名道姓。不過,他多半又是一連串地打起嗝來,當然我也沒去看熱鬧。
「別裝了,」我說,「昨晚的事兒都過去了。普洛文先生已經不打嗝了。他昨晚回去后,我們都把可能發生的事兒忘了。你昨晚上土墩可不是玩兒去的。你在那兒跟他們說啥了,跟老巴斯克特說啥了,是不是那樣?」他不再看我,卻仍然忙著往彈夾里上子彈。他朝四下迅速瞥了一眼。「得了吧,」我說,「你想告訴我昨晚出了什麼事兒,還是想讓我告訴普洛文先生說你也攪在這事兒裡頭?」他還是不看我,只不停地給來複槍上膛,但我敢打賭他一直忙著尋思事兒呢。「快點兒。」我催著他,「你昨晚到底去那兒幹什麼了?」
他就安靜了下來,還坐在廚房的台階上,而老頭艾什和其他黑人在廚房裡忙來忙去。他跟我說:「不管你說什麼法子,我都願意試試。我試過了知道的所有辦法,還有別人告訴我的所有辦法。我憋著氣使勁兒喝水,肚子鼓得就像廣告里的汽車大輪胎;我在那棵樹枝上倒掛了一刻鐘,頭朝下喝了滿滿一瓶水;有人讓我吞下一顆大號鉛彈,我也照辦了。可是都不管用啊。你說我還能怎麼辦啊?」
「不管怎麼說,走遠點兒。」伊克大叔說,「離這兒遠點。」
好了,先生們,他獃獃地站在那兒足足有一分鐘,眼神一片茫然,腦袋昂起來一點兒,聽著自己的五臟六腑。我猜他準是剛剛發現自己不打嗝了。他站在那兒足足有一分鐘,臉上現出了驚呆了的神情。他跳起身來就撲向了我。我還坐在椅子上,真沒騙你,有一分鐘我還以為是房頂塌了呢。
這個故事是拉特利夫講的。他是個縫紉機推銷員,故事發生那會兒他還駕著輛平板馬車在我們郡里穿行,拉車的馬勉強湊齊,雖瘦骨嶙峋,勁兒卻挺足,車也還輕快結實。眼下他可是開著輛福特T型車,車后載著他那口鐵皮箱子。這箱子像極了狗屋,還漆得像個房子,裏面裝的就是他那台縫紉機樣品。
「沒什麼,」我說,「我想到了以前認識的一個傢伙。」
大部分人都和我想到一塊兒了。「別管他,」弗雷澤先生說,「我就巴不得他整個晚上都在外面溜九*九*藏*書達。該死的傢伙,昨晚鬧得我一整夜沒合眼……發牌,伊克大叔。」
就這樣,我去了打撲克那屋,跟他們說:「好啦,先生們,我猜我們今晚能好好睡一會兒啦。」我一五一十跟他們講了剛才的事兒。我想,盧克十之八九會在那兒待到天亮,不會走五英里的夜路又趕回來。興許那些印第安人不在乎打嗝這樣的小事兒,只有白人才會在乎呢。當時上校可是大為光火,我真沒騙你。
「約翰·巴斯克特,」他嘀咕著,「這些印第安佬。」他一邊說著,一邊兒還在悠悠地、有規律地打著嗝,聲音也不大。這時他突然說道:「我才不去那鬼地方呢!」那聲音聽上去真像在哭啊,真的沒騙你。他躥了起來,站在那兒罵著,聽起來就像是哭一樣。「不管是白人還是黑人,這鬼地方都沒人同情我。我在這兒遭罪遭了一天多了,吃不下,睡不好,他們這幫混蛋沒人同情我,可憐我!」
「去土墩了。」他說。
「他去那兒了?」
「怎麼治?」我問。
「該死的,就應該讓你和他一塊兒去那兒。」上校訓著我。這是他覺得該是喝點酒的時候了,所以就嚷嚷著喊艾什,沒人應聲。我就起身到了門口,對著廚房呼喊著艾什,不過卻是另一個黑人應的聲。等那黑人提著罈子和佐料進來時,上校抬頭看著他問道:「艾什呢?」
我沒瞎說,真是心裏有點兒可憐他才這麼做的。我正好路過,就想著去看看他們打獵打得怎麼樣。那時太陽快下山了,我駕車過去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盧克。我一點兒都不驚訝,因為這兒可是本郡男人們最喜歡的聚會地方,更別提還能免費吃喝呢,所以我就打招呼說「嘿,你真是稀客啊」,他的回答是「呃啊!呃唔!呃噢!呃——哦,上帝!」從昨兒夜裡九點就開始,他就不停地打嗝。每次上校給他酒,他都喝,老頭艾什沒留意時,他就吃。兩天前,上校打到了一頭熊,我尋思著盧克肯定是吃了太多肥美的熊肉,更別提他們打的那些鹿肉了,可能還吃了調味用的浣熊和松鼠肉。他吃過的野味可能用馬車也裝不下,於是就變成現在這樣啦,一分鐘能打三次嗝,整個人兒活像一顆定時炸彈——只不過肚子里裝得都是熊肉和威士忌,而不是火藥,所以他不會爆炸,這場悲劇也就結束不了了。
也還有年歲稍長的人記著「壯漢」這個名號,那是二十年前的普洛文啦,誰知道在哪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中,灰飛煙滅了這響震四方的綽號。那個年輕人,幽默感全無卻精力衝天,吐納間衝勁俱露,這股子氣焰已在時光中消失殆盡。他行事輕狂,多半是酒後作祟,衝動之下凶暴殘忍的事兒也做過幾樁,其中就有黑人野餐會那一件。野餐會是在離鎮子幾英裡外的黑人教堂舉行的,野餐進行當中,普洛文兄弟倆和傑克·邦茲出現了,他們剛從村子里跳完舞回來,舉著上了膛的手槍,叼著剛點上的雪茄,把那些黑人男的依次帶到一邊,用燃著的雪茄煙頭照著他們的衣領——當時風行一時的明膠衣領燙過去,這讓每個受害者還沒感覺到怎麼疼,就在脖子上留下了微微凸起的黑圈兒。普洛文就是這麼個人,拉特利夫故事里講的就是他。
撲克自然是打不成了。三四個人一起上才把他從我身上拽開。上校坐在椅子上,手裡拿著四張「小三」的紙牌,一個勁兒敲著桌上的鎚子,大聲叫罵著。大伙兒都踩到我的臉上、手上、腳上,真是幫了我的大忙啦。就好像著火的時候,那些拿著水龍頭的傢伙們禍害得最多。
拉特利夫在哪兒出現都不是怪事兒——在農婦蜂擁而至的集市上,在縫紉茶會上,他都是亮相的唯一男人;在鄉村教堂里,在整日唱頌聖歌的人群中,也能看見他一邊走來走去,一邊還用那悅耳的男中音唱著歌;甚至在這個他講到的獵熊場面中,也能看見他的影兒。德·西班上校每年必去的狩獵營地就在離鎮二十英里的河谷中。可在狩獵的這群人里,他想賣給誰縫紉機,卻也不太可能。因為德·西班夫人保准早就有了一台,除非她想買台送給她那些嫁出門的女兒。而另外一個人嘛,就是叫盧修斯·普洛文那人。這故事他倆都有份兒,最後鬧得拉特利夫的臉毀得不輕,身上也是傷痕纍纍。這普洛文就是有心要給老婆買台縫紉機也買不起,除非拉特利夫願意讓他賒個賬什麼的。
「噓!眼下你可別再把上校給逼瘋了!」
他坐在木箱子上,用手擦著槍,又不看我了。「我這不是幫你讓他不打嗝嘛。」
就像我剛剛說過的,我們中的一些人從未見過土墩,但我們所有人都聽說過,談著它就像男孩子們談論任何著迷的事兒一樣。它就如同這九_九_藏_書片土地本身,如同戰敗的內戰,如同謝爾曼遠征,如同有黑人和我們姓一樣的姓,和我們一起生活在經濟競爭中。它既是我們存在的一部分,也是生活的遙遠背景。可與這些不同的是,這土墩活生生地近在咫尺,深含韻味。十五歲的時候,我和一個同伴,曾在某天傍晚壯著膽子去了印第安土墩。那是我們第一次見著印第安人,他們給我們倆指引了方向。太陽剛好落山時,我們爬到了土墩的頂上。我們倆都帶了露營的設備,卻都沒生火。我們甚至都沒把床鋪搭起來。我們倆只是在土墩上並肩坐著,直到天色微亮,我們能看清回家的路。我們一句話都沒說。在灰暗不明的晨曦中望著對方,我們的臉也是灰暗不明的,顯得寧靜而莊嚴。我們回到鎮子后,也沒說話。我們分手后各自回家睡覺。這就是我們對土墩的所思所感。的確,我們是孩子,但我們的父母都有文化,他們不迷信,也不應該迷信,更不會因為無知而心生恐懼的。
他就坐在那兒,擦著來複槍,眼神兒好像在往下看,好像在想著什麼。並不是在掂量著要不要告訴我,卻像是在回憶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兒。事實還真是這樣。他說:
「到土墩去了?」上校說,「老天啊,要是他回來的時候肚子里灌滿了約翰·巴斯克特的威士忌,我就活剝了他」。
「該死的,拉特利夫。」他說道,「你真不該這麼做啊。」
「只要把腦袋給揪下來,你就沒東西用來打嗝了,不打嗝你就不會心煩了。我很樂意為你效勞的。」
盧克起了身,又晃蕩著離開了。他又熄火了,像那些只有一缸的汽油引擎一樣,只是那嗝更是打個不停了。他沿著壟走下來去了另一個狩獵點,又被攆走了,於是又去了下一個。我尋思著,盧克還希望有人能發點善心擊中他,因為事到如今他好像已經絕望了。到了現在,當他打嗝打到「哦,上帝」時,據說你從宿營地里都能聽到他的聲音。他們說那回聲從藤蔓叢那兒折回來,越過那條河,就好像是放在井下的大喇叭。他們還說,就連那些跟蹤獵物的狗都不叫啦,所以他們全都走過來把他弄回了宿營地。我就是在這當兒遇見他的。老頭艾什也在那兒,上校想睡一會兒,他陪著上校回來的。我和盧克都沒怎麼留意到艾什,還以為只是一個在那兒隨便轉悠的黑人呢。
「是這傢伙攛掇他們整了我!」盧克說,「就是他讓我到那地兒去的。我要弄死他!」
「我一點兒都不怕他知道。有一次舉行野餐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二十年前吧,他那時還年輕,在野餐的時候,他和他的兄弟,還有個白人——忘了叫啥了,闖進來拿著手槍,把我們這些黑人一個個抓過去,把我們的領子給燒壞了。就是他燒壞了我的領子。」
「你知道的。」我說,「這些印第安人知道各種偏方,白人醫生連聽都沒聽過。能幫上白人的忙,也是他們樂意做的事呢。這些可憐的土著人,白人對他們可一直都不賴啊——不光讓他們留著那堆眼下誰都不想要的土墩,還讓他們像我們一樣取名字,還賣給他們麵粉、糖、耕地,和賣給白人的可都是一個價兒。我聽說,過不了多久,甚至會允許他們一周來一次鎮上呢。老巴斯克特會很樂意幫你治好打嗝的。」
「是認識幾個。」他還是一邊忙著往槍里上子彈。
「算了吧,」我說,「不可能是這個原因。到底為啥?別忘了,我現在已經知道這事兒了,我可以告訴上校和普洛文先生他們倆。我還不知道上校會有什麼反應,但普洛文先生要是知道了,保準會做些什麼。」
普洛文也是本郡土生土長的人。眼下他可是有四十歲了,嘴裏的牙掉得差不多了。多少年前,他和他那死了的兄弟,還有傑克·邦茲,他們仨人號稱「普洛文幫」。傑克·邦茲是普洛文的同輩人,如今也死了,人們早把他給忘了。曾幾何時,普洛文幫可是我們這寧靜小鎮的一大禍害。他們一板一眼地模仿年輕人放縱狂野的時尚做派:星期六的深夜在廣場上放槍;星期天一早,就騎著馬兒狂奔,把去教堂做禮拜的女士們嚇得不輕,她們驚聲尖叫,四散逃竄。可鎮里歲數再小點兒的人就完全不知道有這麼個人,頂多知道有這麼個高個兒,因為身強力壯而惹眼,走到哪兒都一副憂悶陰鬱的樣子,而無論在哪兒,只要不攔著,他還都要逛逛。沒有一個圈子真的要過他,而在養老婆和三個孩子這件事兒上,他可是沒費過一絲力,也沒上過一點兒心。
「該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上校嚷道。三四個傢伙拉著盧克,他像個嬰兒似的哇哇哭著。
「也沒發生什麼。」他說,「他們事先在那條路上read.99csw.com等著,看著他打著嗝兒,拿著槍和燈籠踉蹌著走過來。他們把槍和燈籠搶走,帶他上了土墩的頂,用印第安話訓了他一頓,後來就堆起了樹枝,把他綁在了上面。那繩子很容易被掙開的。後來,一個人拿著火走過來,他就跑了。」
「那些印第安佬!」盧克哭著說道。這時,他又想撲到我身上,把那些拉著他手臂的人像布娃娃一樣甩開,直到上校把他臭罵了一頓,讓他安靜點。這傢伙還真是有一把力氣的。你們別讓他給騙了,當真以為像他說的身子太弱不能幹活呢。也許是因為他從沒把力氣用在搬運那些裝滿粉色背帶和剃鬚香皂的小黑箱子上。後來上校問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就原原本本講了我是怎麼想幫盧克不再打嗝兒的。
「你等了這麼些年,費了這麼些功夫,就是為了報復他?」我問。
「眼下也來不及攔他了。沒辦法。」伊克大叔一邊說,一邊發著牌,「興許約翰·巴斯克特真能治好他的毛病。真傻啊,年輕人,可著勁兒吃啊喝啊,搞得自己說不了話,咽不下飯。今早他坐在我後面的木樁上,聽上去就像個乾草打捆機。我還想到過,給他來一槍,把這事兒給結了……先生們,我用Q牌押二十五分。」
「天啊!」我驚嘆道,「天!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開玩笑的行家,但和你比起來,我可是甘拜下風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看見了嗎?」
我們就坐在那兒,他們還接著打牌,我在旁邊看著,像個傻子似的一絲兒疑心都沒起,只是琢磨著,如今那老黑人攪進來,要是毀了盧克這一趟多可惜啊。將近十一點的時候,他們都說該睡了,明早兒還要去打獵。就在這當口,我們聽到了一陣響動,聽著就像一群野馬從路上呼嘯而過。我們也只是轉向門口,尋思著這該死的聲音是怎麼回事。上校剛開口說「這究竟——」,就好像有一陣暴風雨穿過門廊刮進大廳似的,門一下子被撞開了。是盧克。這時的他,手裡沒槍也沒燈,身上的衣服也被扒得差不多了。他那張臉看上去就像是傑克遜瘋人院里的瘋子,瘋瘋癲癲的,可最為重要的是——我注意到了——他現在不打嗝了。這時的他啊,都快要哭出聲來了。
「我是認識幾個。」他沒再看我。
他一動不動的,之前沒看見我,現在可看清了。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我,臉上那表情就好像剛從傑克遜瘋人院里逃了出來,馬上又要被抓回去了。
「這麼說你昨晚去土墩了?」我說。他很快地瞟了我一眼,不過還是什麼也沒說。老艾什一頭的捲髮,看上去就像只老邁的大猩猩。「你一定認識那邊兒的人吧?」我問。
「你昨晚見著他了嗎?」我問。他什麼也不說了。我也就換了口氣,變得像個拿定了主意要從黑人嘴裏撬話兒的傢伙。「往這兒看,」我說,「看著我。」他看著我。「你昨晚在那兒究竟幹什麼了?」
可艾什啥也沒說。他只是回到了廚房。我這時候還是沒有起疑心啊。我怎麼能起疑心呢?他們當年在傑弗遜小鎮做過的事情,我又沒親眼見過,我連一雙鞋也沒看見過呢,更別提那兩家挨在一起的商鋪或是弧光燈了。
就這樣,盧克回到了獵鹿人的隊伍中,他們正沿著木頭樁子排成的壟站著。我覺得他從來沒像這樣走開過。盧克可真像上校提到的那輛摩托車在遠處熄火了,從沒閉嘴讓自己安靜下來,我想是因為他知道沒用。他也從沒走在開闊的地方。我尋思著,他可能以為傻子都能憑聲音聽出他不是頭鹿,不對,他那時可能難受死了,希望能有人開槍打死他,但沒人開槍。他到了第一個狩獵點,伊克·麥卡斯林大叔站的地方。他坐在伊克大叔身後的木樁上,胳膊肘放在膝蓋上,臉埋在雙手裡,又開始了「呃啊!呃啊!呃啊!呃啊!」後來,伊克大叔轉過身說:「你可真夠添亂的,孩子。別在這兒待著。你覺得這世上那些蟲子、鳥兒會奔到乾草機里嗎?喝點兒水試試吧!」
「嗯,」我說,「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試一試。要是我像你這樣打嗝,我就爬到那個土墩上去,讓老約翰·巴斯克特幫我治治。」
事情就是這樣。我們誰也沒有留意他,也根本沒往心裏去。我可真沒騙人啊,本來只是拿一個傢伙開個玩笑,鬧來鬧去卻搞到另一個人的頭上去了。那是冥冥之中藏著某種巨大的力量,人稀里糊塗地招惹上了,卻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呢。這就要看這種力量想不想開個玩笑,會不會把拳頭砸在人的臉上,就像我這次所經歷到的那樣。我就跟盧克說:「你昨晚九點就開始打嗝啦?都有二十四小時了,我覺得你該做點啥把這事兒給停了。」他一邊看著我——就好像正掂量著是該跳起來照我的腦袋咬下九九藏書去,還是自己咬一下自己的腦袋,一邊慢悠悠、有節奏地「呃啊!呃啊!」起來。後來他說:
「出去了?」上校又問,「去哪兒了?」
「也不是。」他回答,繼續擦著槍。「是那個領子。在那時候,最棒的黑人一個星期才掙兩美元。那個領子是藍色的,上面還有紅底的畫兒,畫的是納奇茲和羅伯特·李比賽的事兒,花了我四塊錢!領子被他給毀了。眼下,我一個星期掙十塊錢了。我就是盼望著在哪兒還能買到那種領子,半條也行。真的很想啊!」
但是我們從來沒見過他們,因為他們是從不到鎮子上來的,他們有自己的居住地和商店。當我們年歲漸長,就意識到他們和白人一樣,並不會比白人更野蠻、更粗鄙。也許就是他們最大的不軌行為,就是在我們鄉下,這也稱不上什麼不軌——在沼澤地里制私酒的本領略高一籌。但對那時還是孩子的我們來說,他們帶著一絲傳奇色彩,他們那藏身沼澤的生活與晦暗土墩的生命相隨相系,不可分割。我們中的一些人從未見過那土墩,但我們所有人都聽說過,而這些印第安人,就好像已被賦予了黑暗的力量來守護著它。
就這樣,他說了昨晚的事兒。我尋思他一定是知道瞞不過我,就算不告訴盧克,我還是可以告訴上校。「我只是避開他,先到了那兒,跟他們講,這個人是新來的查走私的,今晚要來,不過不用擔心,只要好好嚇唬一頓,他就會走的。他們就照辦了。」
「誰整了你啊?」上校問。
可為了給拉特利夫下面講的故事做個鋪墊,還有一件事不可不說。從德·西班上校的宿營地沿河往下遊走五英里,有一片長滿了藤蔓、橡膠樹、針櫟樹的野生叢林。這片林子較別處的原始味兒更濃,林子里坐落著一個印第安土墩;這個土著人的土丘,可是這片平坦河谷與荒野叢林中的唯一高地。它聳然屹立在那兒,顯得深奧難懂,神秘莫測,甚至對於我們這些小孩子而言——雖然還是小孩子,但父母都通文識字,我們自小在鎮子里長大——它也透露著隱秘的氣息,暴力與血腥的味兒,意味著野蠻和生命的驟然毀滅。而相形之下,那些叫喊聲、廝殺聲、短斧相接聲,那些緣於我們地下傳閱的廉價小說中印第安人的想象,都如此微小短暫,卻也通向潛藏於那土墩中的黑暗力量。這股力量邪惡無比,還帶著些許譏諷冷笑,如同不可名狀的野獸,黑暗之獸,舔舐著沾滿鮮血的嘴,悄無聲息間懶散著假寐——或許吧,這些念想都源於奇克索人。這一度強大的部落,如今在政府的保護下,其殘餘仍然住在附近,如今都取了美國式的名字,過得像那些把他們包圍起來的白人一樣。這些白人人數不多,今天走了一批,明天又來一批。
「唷,我咋知道。」我說,「我最後跟他說的時候,他聽上去鐵定了哪兒也不去,保不定他只是想走走。走走也好,今晚能睡得著,沒準兒早上有個好胃口。你說對不?」
這當兒,我就坐在那兒看他們打牌,不時還惦記著那傢伙:他手裡拿著獵槍舉著燈籠,一路跌跌撞撞地穿過那片林子,走五英里的夜路來治打嗝;所有那些獸啊鳥啊都瞧著他,尋思著他算是哪門子的動物,哪門子的野獸長著兩條腿兒,還發出那樣的叫喚聲兒。我還惦記著土墩那兒的印第安人,看著他那樣走過去,想到這兒我差點樂出了聲兒。這時上校跟我說:「你小子到底嘀咕些什麼,還咯咯笑?」
「他出去了。」黑人答道。
「不管怎麼說,你總算不打嗝了。」我說。
「我可不想結束這事兒呢,我愛死這打嗝了。不過,要是你打嗝了,我會幫你治好它。你想知道怎麼治嗎?」
於是他說:「我就指望著有人教我怎麼辦。要是能有一分鐘不打,我願意出十美元。」這麼說著,他又大聲打起嗝來。本來這時候他的身體已經習慣了平穩的「呃啊!」聲,這聲兒倒也不顯眼,但是此刻,當他喚醒了自己,真好像打開了一道口子,馬上又嚷嚷地打了嗝來:「呃——噢!上帝!」那情形就和上次打獵的那幫人把他趕回來的時候一樣。我聽見了上校走過地板的吧嗒吧嗒腳步聲,從這腳步聲也能聽出他快要瘋了。我馬上說:
「他說他要到土墩那兒去一下,」黑人回答。我這時還是沒有多想,沒有片刻起疑心啊。我只是自個兒尋思:「那老黑人怎麼突然間變得這麼好心,竟然擔心起自個兒走夜路的普洛文來。八成是喜歡聽他打嗝也說不定。」我自己瞎琢磨著。
「那些印第安佬!」盧克喊著,「他們鐵定——」
「他最好按時回來,」上校說,「更得清醒著回來。」
「鐵定要幹什麼?」上校喊起來,「真見鬼了,鐵定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