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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本市其他選區的主任委員一樣,第十四選區選民大會的這位主任委員清楚地意識到,他正在經歷一個絕無僅有的歷史時刻。那天夜晚,內政部把投票時間延長了兩小時,後來又增加了半小時,為建築物內擁擠的選民行使選舉權提供方便,投票結束時已是深夜,委員們和各政黨代表筋疲力盡,飢腸轆轆,從兩個票箱里倒出來的選票像小山一樣堆在眼前,第二個票箱還是他們緊急向內政部申請來的,面前的任務如此龐大,他們激動得幾乎顫抖起來,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稱之為史詩般的英雄激|情,彷彿祖國的那些英勇亡靈復活,神奇地化身為一張張選票。其中一張選票屬於主任委員的妻子。她是一時衝動離開電影院的,選民的隊伍像蝸牛一樣緩慢地向前蠕動,她等了幾個小時,最後終於走到丈夫跟前,聽到丈夫宣讀她的姓名,她心裏感受到一種東西,似乎是久違了的幸福的影子,僅僅是個影子而已,但即便如此她也覺得,僅憑這一點就不虛此行。計票工作直到午夜以後才告結束。真正的有效票不到百分之二十五,其中右翼黨得票佔百分之十三,中間黨百分之九,左翼黨百分之二點五。無效票極少,棄權票也極少,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選民,投的是空白選票。
幾乎一個小時以後,終於進來第一位選民。與大家的期望相反,更讓剛剛去了門口的那位委員沮喪的是,來的是個陌生人。他身上的塑料雨衣和腳下的塑料雨靴上還滿是閃光的水珠,他把滴水的雨傘放在辦公室門口,朝執行委員會成員們走去。主任委員嘴角帶著微笑起身相迎,這位選民年事已高,但身體仍然硬朗,他的出現預示著正常狀態將要恢復,像歷屆選舉一樣,盡責的公民排成長長的隊伍慢慢向前挪動,沒有人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正如右翼黨代表所說,他們都意識到此次選舉具有劃時代的重要意義。陌生人把身份證和選民證遞給主任委員,主任委員以激動甚至喜氣洋洋的聲音宣讀選民證號碼和持有人姓名,負責統計的委員們趕緊翻看登記冊,找到該選民之後再把名字和號碼大聲重複一遍,標上記號,隨後,身上還在滴水的選民拿著選票走進寫票的小隔間,不一會兒就拿著疊成四折的選票走出來,交給主任委員,主任委員鄭重其事地把選票放入票箱,選民領回自己的證件,拿起雨傘出去了。第二位選民出現是在十分鐘以後,從他開始,雖然選票就像輸液導管里一滴滴慢慢流出來的藥水,又如同一片片緩緩飄離樹枝的秋葉,但畢竟一張張地落進了票箱。無論主任委員和委員們怎樣盡量放慢工作節奏,前來投票的選民仍然形不成等候的隊伍,人數最多時有三四個,無論怎麼說這三四個人也算不上名副其實的隊伍。我說對了吧,中間黨代表說,棄權的人會很多,多得可怕,更加可怕的是誰也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唯一的辦法是重新選舉;風雨也許能緩和下來,主任委員說,他看了看表,又像祈禱似的嘟囔了一句,已經快到中午了。這時候,我們稱之為門口委員的那個人猛地站起來說,如果主任委員先生允許,趁現在沒有人來投票,我出去看看天氣怎麼樣。他風風火火地出去,轉眼間滿面春風地回來了,並且帶來一個喜訊,雨小了很多,幾乎完全停下了,天上已經能看到一片片光亮。聽到這個消息,執行委員會委員和政黨代表們恨不得聚攏到一起擁抱一番,但歡樂的情緒沒有持續多久。選民依然稀稀落落,像單調的滴嗒聲,來了一位,過一會兒又來一位,門口委員的妻子,母親和姨媽來了,右翼黨代表的哥哥來了,主任委員的岳母來了,她顯然對選舉缺乏應有的尊重,告訴垂頭喪氣的女婿說她女兒傍晚才能來,還毫不留情地補充了一句,女兒說想去看場電影,副主任委員的父母來了,一些不屬於這些家庭的選民來了,他們進來的時候表情冷漠,出去的時候無動於衷,直到右翼黨的兩位政治家到來和幾分鐘后中間黨的一位政治家出現時,才稍微顯得有點生氣。這時候冒出來一位文字記者,像一台來自虛無世界拍了幾個畫面又返回虛無世界的神秘攝像機一樣,要求提個問題,現在投票進行的情況如何;情況本來可以更好一些,主任委員回答說,不過,天氣好像已經開始好轉,我們相信前來投票九_九_藏_書的選民人數會增加;我們從本市其他地區選民代表大會得到的印象是,這次選舉中棄權人數將非常之多,記者說;我傾向於以樂觀主義的態度看待事物,以積極的目光看待氣象對選舉機制的運作產生的影響,只要今天下午不再下雨,我們就能彌補上午的暴風雨造成的損失。記者心滿意足地走了,這句話說得夠漂亮,至少可以拿來作為報道的副標題。已經到了滿足胃部需要的時刻,委員和政黨代表們自動分成了幾伙,輪流就地吃飯,一隻眼睛看著選民登記冊,另一隻看著三明治。
執行委員會成員已經到齊,委員們各就各位,主任委員在公告上簽名,然後命令秘書依照法律規定將其張貼在大門口,但是,秘書顯示出他不乏起碼的智慧,提醒說,公告在牆上連一分鐘都貼不住,即使向上帝禱告也無濟於事,剛剛說完頭兩聲阿門,紙上的字跡就會被淋得一片模糊,第三聲尚未出口,整張公告就會被風颳得無影無蹤。既然如此,那就貼在裏面雨淋不到的地方吧,法律對這一細節並沒有明確規定,重要的是貼出公告,讓人們看到。他詢問委員們是否同意,大家都表示贊同,只有右翼黨代表請求把這一決定寫入會議記錄,以免日後產生爭議。秘書完成濕漉漉的任務回來后,主任委員問他現在天氣如何,他聳聳肩回答說,還是老樣子,雨大得厲害;外面有選民來嗎;連個人影都沒有。主任委員站起身,請各位執行委員和各政黨代表跟他一起去檢查投票室,沒有發現任何可能破壞今天的政治抉擇順利進行的情況。檢查投票室的程序履行完畢,他們返回各自的座位,開始審查選民登記,也沒有發現任何違規,遺漏或可疑之處。莊嚴的時刻到了,主任委員打開票箱向選民展示,讓他們確認票箱內空無一物,如有必要,明天他們將是強有力的證人,證明沒有任何不光彩的事情發生,例如趁夜深人靜時把假票塞進票箱,危害公民自由自主意志,防止被稱為從魔術師帽子里變出選票之類的騙局再次在這裏上演,別忘了,根據主犯和從犯自身的能力和所遇到的時機不同,此類事情可能在選舉之前,之中或之後發生。票箱空空如也,乾乾淨淨,沒有任何瑕疵,可惜不見一個選民,哪怕只有一個選民作為樣本,也可以算作向選民展示票箱了。或許某個人正在趕來,卻迷了路,此刻正在與暴雨搏鬥,忍受著狂風抽打,把標誌公民選舉權的證書緊緊抱在懷裡,捂在心窩,可惜天氣這樣糟糕,即便能夠趕來,也會遲到很長時間,這還是他沒有選擇放棄,轉身返回家裡,把本市的命運交到另一些人手中的情況,那些人坐在黑色轎車後排座位上來到選舉站門口,履行公民義務之後再由汽車接走。
雨停了,但沒有任何跡象預示主任委員充滿愛國情懷的希望能夠通過這隻票箱得到圓滿實現,因為直到現在,選票尚未鋪滿箱底。在場的人都覺得,這場選舉已經是個巨大的政治失敗。時間一分一分過去。下午三點半,鐘樓上的鐘聲響了,正在這時秘書的妻子進來投票。丈夫和妻子相視微微一笑,這微笑中暗藏著一種難以言明的默契,讓主任委員內心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痙攣,也許是由於忌妒,由於知道自己不能成為這種會心微笑的一方而產生的痛苦。三十分鐘之後他看了看手錶,痙攣的部位仍然隱隱作痛,似乎精神上又增添了難以名狀的恐懼,他問自己,妻子是不是真的去了電影院呢。她會來的,如果來的話,也只能在最後一個小時,最後一分鐘了。祈求好運的方法多種多樣,但幾乎全都徒勞無益,而這一種,即強制自己去想最壞的結果,但同時又相信會實現最高的期望,是最為常見的方法之一,值得嘗試一下,不過在這件事上不會奏效,因為我們從可靠的消息來源得知,主任委員的妻子確實去了電影院,至少此時此刻還沒有決定是否前來投票。值得慶幸的是,我們曾多次提到的平衡定律永在,宇宙沿著時間軸運行,行星沿著軌道運行,這意味著只要一邊減少一物,另一邊必然替換一物,使兩邊在質量和體積上盡量等同,以免因為不平等對待而有過多積怨。若非如此就無法理解此前似乎對選舉活動公然藐視,心安理得待在家裡的選民們,為什麼在下午四點鐘,既https://read.99csw.com不提前一個小時也不推遲一個小時,既不早也不晚,全都離開家門來到街上,大部分人自己前往,另一些人則依靠消防隊員或志願者幫助,因為他們居住的地方被淹,積水尚未退去,無法通行,所有人,所有人,無論是健康人還是病人,前者步行,後者坐在輪椅上,擔架上或者救護車裡,像江河只知道匯入大海的道路一樣,紛紛湧向各自所屬的選民代表大會。而懷疑主義者,或者疑心重的人,這種人只肯相信那些能滿足他們的希望,使他們得到某些好處的奇迹,這些人必定認為,將上述平衡定律應用於當前是對該定律的公然曲解,主任委員的妻子是否前來投票這件小事,從宇宙觀點來看實在微不足道,完全有理由認為無須補償,無須地球上眾多城市之一的本市用如此方式補償,數以千計的人,不論年齡大小和社會地位高低,不論政治觀點和思想意識多麼不同,全都出人意料地行動起來,不約而同地離開家門前去投票。以這種方式做出推斷的人忘記了,宇宙有其自身的規律,這些規律與人類相互矛盾的夢想和願望毫不相干,而在這些規律形成的過程中,我們並沒有為其添一塊磚加一片瓦,只不過隨意用一些詞語為它們命名,還有,古往今來的一切都告訴我們,宇宙利用這些規律想要達到的目的總是遠遠超出我們的理解能力。在目前的具體情況中,一邊是票箱也許會失去的什麼東西,現在暫時還只能說也許會失去,這裏指的是主任委員那位可能令人反感的妻子手中的選票,另一邊是前來投票的男男女女組成的滾滾洪流,根據最基本的公平分配原則,兩者天差地遠,我們對此難以接受,謹慎起見,我們暫時不做任何定論,而是滿懷信心地去關注一些初露端倪的事件如何發展。報紙,電台和電視台的記者們正是這樣做的,他們懷著對職業的熱忱和對信息的渴望行動起來,東奔西跑,忙忙碌碌,把錄音機和麥克風伸到人們嘴邊,頻頻發問,是什麼原因讓你在四點鐘走出家門來投票呢,所有的人都同時來到街上,你不覺得難以置信嗎。而他們聽到的回答往往是乾巴巴的,甚至咄咄逼人的,例如,因為我決定這個時候出來;作為自由的公民,我們願意什麼時候出門就什麼時候出門,願意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家,用不著向任何人解釋;提出這種愚蠢的問題,人家付你多少錢;我什麼時候出去或者不出去,誰管得著呢;哪一條法律規定我必須回答你的問題;只有我的律師在場我才說話。也有一些有教養的人不像我們剛剛提到的民眾那樣,回答中帶著尖酸刻薄的呵斥,但就連這些人也不能滿足記者們如饑似渴的好奇心,他們只是聳聳肩說,對於你的工作,我極為尊重,非常樂於幫助你發布一條喜訊,但我只能說,當時我看了看表,四點鐘了,於是對家裡人說,走吧,要麼現在去,要麼永遠不去;要麼現在去,要麼永遠不去,為什麼這樣說呢;是啊,這正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就這樣,嘴裏冒出了這句話;你開動腦筋,好好想想;算了,請你去問別人吧,也許他們知道;我已經問過五十個人了;結果如何;誰也回答不出來;看到了吧;但是,數以千計的人在同一個時間離開家門前來投票,你不認為是個離奇的巧合嗎;巧合,肯定是巧合,但要說離奇,也許算不上;為什麼;啊,那我就不知道了。各電視台的評論員都在密切地關注選舉的進程,他們缺少評論所需的可靠資料,於是從鳥兒的飛翔和啼鳴中推測神靈的意願,怨嘆現在不再准許屠宰動物作為祭品,因而無法從其尚在蠕動的內臟中解開年代和劫數的奧秘,就在他們被極其昏暗的選舉前景弄得暈頭轉向六神無主的時候,突然清醒過來,這一定是因為他們發現,圍繞著是巧合或者不是巧合進行爭論是浪費時間,與職業賦予他們的教育使命不符,於是他們像餓狼一樣撲向首都人民的愛國主義熱忱,確實,這是我國的民主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棄權現象,這個幽靈不僅嚴重威脅著政權的鞏固,更為重要的是嚴重威脅著制度的穩定,在這樣的時刻,首都人民成群結隊湧向投票站,給全國其他地區樹立了光輝榜樣。內政部發布的正式公告沒有流露出如此程度的驚慌失措,但從字裡行間https://read.99csw•com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政府終於鬆了一口氣。至於處於競技場上的三個政黨,右翼黨,中間黨和左翼黨,他們在不失時機地計算了這次出人意料的公民大運動中的輸贏得失之後,分別發表了文字華麗但內容大同小異的聲明,對民主的勝利表示祝賀。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先後在總統府和總理府發表講話,現場都以國旗為背景,內容雷同,區別或許僅限於多一個句號或少一個逗點。在各個選舉站的門口,選民們形成三路縱隊,隊尾繞過社區向遠處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
根據本國法律規定,各種資料的審查工作結束之後,執行委員會主任委員,委員和各政黨代表及副代表立即投票,當然,他們必須是在該選區登記的選民,在場的上述人員均符合要求。雖然他們盡量拖延時間,但是,把這前十一張選票塞進票箱,四分鐘也綽綽有餘了。於是他們開始等待,除了等待,沒有別的辦法。剛剛過了不到半個小時,主任委員就開始煩躁不安,建議一位委員去看看是否有人來了,說不定一陣風吹過,門關上了,一些選民吃了閉門羹,轉身往回走,還憤憤不平地說,既然選舉延期舉行,至少應當講點兒禮貌,通過電台和電視台通知公眾一聲,電台和電視台總還能提供這類信息吧。秘書說,誰都知道,要是一陣風把門吹得關上了,會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音,可這裏誰也沒有聽見任何響動。那位委員猶豫不決,去還是不去呢,但主任委員固執己見,請你去一趟,去吧,小心別淋濕了。門仍然敞開著,被門吸固定得結結實實。委員伸出頭去,朝這邊看看,又朝那邊看看,趕緊縮了回來,只不過一轉眼工夫,整個腦袋就像在淋浴噴頭下衝過一樣。他希望自己的行為舉止像個優秀委員,讓主任委員高興,這是他頭一次接受指派完成一項任務,必須以高速度高效率的工作博得上司的賞識,凌雲壯志他早已有之,隨著時間的推移,經驗的積累,說不定有一天平步青雲,也能領導一個選民代表大會,屆時任何人都不會感到詫異。他回到會議室,主任委員既像內疚又像開心地喊道,夥計,不要淋成這個樣子嘛;沒關係,主任委員先生,委員一邊用上衣袖子擦著下巴一邊說;看到什麼人了嗎;就本人目力所及,一個人也沒有,街上成了一片汪洋。主任委員站起身,猶豫不決地在辦公桌前面踱了幾步,然後徑直走到票箱旁邊,朝裏面望了一眼,又返回原處。這時候,中間黨代表站起來發言,再次陳述他的預見,說棄權的選民人數會直線上升。右翼黨代表則老調重彈,又扮演起和事佬的角色,說選民們有整整一天的時間可以投票,此時大概正在家裡等著暴風雨平靜下來。而左翼黨代表覺得還是沉默不語為好,心想,如果當初副主任委員進來的時候真的把已到嘴邊的話說出口,現在的處境該多麼難堪,當時他是想這樣說的,區區三四滴雨水絕對嚇不倒我黨的選民。秘書看到眾人把目光投向自己,就提出一個很實用的建議,他說,我覺得,給內政部長打個電話,了解一下本市和全國其他地區選舉進行的情況,應當不失為一個不錯的主意,這樣,我們就會知道,這裏出現的愛國熱情缺失是普遍現象呢,還是僅僅是這裏的選民不肯帶著選票賞臉出席。右翼黨代表聽罷勃然大怒,站起身來說,我要求把以下的話記錄在案,作為右翼黨的代表,我對秘書先生提到選民時使用的不敬之詞和令人難以接受的挖苦口吻表示最強烈的抗議,選民是民主制度最重要的支柱,如果沒有選民,生我們養我們的祖國早已經被世界上現存的無數獨裁暴君中的某一個收入囊中了。秘書聳聳肩,問道,主任委員先生,我應當把右翼黨代表先生的要求記錄在案嗎;我認為還不至於如此嚴重,現在的情況是,我們都在氣頭上,焦躁不安,甚至不能自持,眾所周知,這種精神狀態下容易說出實際上並不想說的話,我相信秘書先生不想冒犯任何人,他本人是個對自己的責任有著清醒認識的選民,證據是,像我們在座的所有人一樣,他也是頂風冒雨到這裏來履行應盡的義務的,我真心地讚賞這一點,不過,並不能因此而不請求秘書先生嚴格履行使命,不要發表任何可能傷及在座的各位或其政治情感的評論。右翼黨代表做了個九*九*藏*書無可奈何的手勢,卻被主任委員一廂情願地理解為對他的話表示贊同,於是,衝突沒有繼續惡化,當然,中間黨代表也對此做出了重要貢獻,他不失時機地重新談起了秘書提出的建議。實際上,他接著說,我們就像大海上的一群遇難者,既沒有船帆又沒有羅盤,既沒有桅杆也沒有船槳,而且油箱里的柴油已經用盡;完全正確,主任委員說,我現在就給內政部打電話。他一邊說一邊朝遠處那張放電話機的桌子走去,手裡拿著幾天前得到的一張會議指南,上面有內政部的電話號碼等相關資料。
這樣的天氣投票,太糟糕了,第十四選區選民代表大會執行委員會主任委員叫苦不迭,他把車停在門口,一路小跑足足四十米,累得氣喘吁吁,心幾乎要從嘴裏蹦出來,進門時,他猛地收起濕淋淋的雨傘,脫下幾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的雨衣。但願我不是最後一名,他對秘書說。雖然狂風把大雨甩進屋裡,弄得滿地是水,但秘書站得靠裡邊一點,沒有淋到。您的副手還沒有來,不過還不到開會時間,秘書安慰說;要是雨一直這樣下個不停,人能夠到齊就堪稱壯舉了,經過投票室的時候,主任委員對秘書說。他首先問候執行委員會的各位同仁,屆時他們將擔任監票人,接著問候各政黨的代表及副代表。他小心翼翼,對所有人都說同樣的話,表情和語氣也不差分毫,避免顯露出可能被人察覺其政治和思想傾向的任何跡象。一個主任委員,即便像他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選區選民代表大會的主任委員,也必須在任何情況下都恪守獨立原則,或者說,必須擺出一副不偏不倚的樣子。
通話很簡短,這裡是第十四選區選民代表大會執行委員會主任委員,我現在非常擔心,坦率地說,這裏發生的事很怪異,開門已經一個多小時,但直到現在還沒有選民前來投票,是的,先生,連個人影也沒有,當然,沒有辦法讓暴風雨停止,大雨,狂風,洪水,是的,先生,我們一定繼續耐心堅定地應對,不用說,我們就是為此而來的。接下去,主任委員只有幾次點頭表示同意,幾聲勉強忍住的感嘆,以及三四個已經脫口卻未能說下去的詞語。他放下話筒,向執行委員會的委員同事們望一望,但實際上並沒有看見他們,他眼前出現的似乎是許多空蕩蕩的會議室,一摞摞尚未啟用的登記冊,一個個翹首等待的主任委員及其秘書,還有各懷鬼胎的政黨代表,他們正在相互觀察,計算著在這場博弈中哪個能贏,何人會輸,那邊,一個精明強幹的委員從門口回來,淋成了落湯雞,他告訴大家說,還是沒有任何人前來投票。內政部是怎麼回答的,中間黨代表問道;他們也不知道人們怎麼想的,當然有很多人是因為天氣惡劣留在家裡,但是整個城市的情況和這裏大致相同,對此他們無法解釋;你為何用大致這個詞呢,右翼黨代表問道;其中幾個選民大會,當然為數不多,已經有選民在投票,只是人數極少,少得可憐;全國其他地方呢,左翼黨代表問,不只首都在下雨呀;這正是令人莫名其妙之處,有的地方和這裏一樣大雨滂沱,但人們仍然前去投票,當然天氣好的地方投票的選民更多,說到天氣,據氣象部門預告,中午以後天氣會轉好;也可能越來越糟,記得有句諺語吧,中午以後要麼雨更大要麼天放晴,又一個委員提醒大家,此前他還沒有說過一句話,這是他第一次開口。一陣寂靜。這時秘書把手伸進外衣口袋,掏出手機,按了一個號碼。在等待對方接聽的時候,他說,借用大山與穆罕默德的故事里一句話,既然我們不能向不認識的選民打聽他們為什麼不來投票,那麼就問問家裡人,家裡人我們總該認識吧,喂,你好,是我,對,你還在那裡呀,怎麼還沒有來投票呢,在下雨,這我知道,我的褲腿還濕著,對,是這樣,對不起,我忘了你說過午飯以後再來,當然,我給你打電話是因為這裏的事挺麻煩,要是我不告訴你,你都想象不到,到現在還沒有人來投票,一個也沒有,你也許不相信,好,我在這裏等你,吻你。他關上手機,以嘲諷的口氣說,至少一張選票有保證了,我老婆下午來。主任委員和其他委員們交換了一下眼神,看樣子非效仿秘書的做法不可了,但同樣看得出來,他們誰都不願意當出頭鳥,因為那等於承認,在九-九-藏-書本選民代表大會裡,思維敏捷和當機立斷的桂冠竟然落到了一個秘書的頭上。而剛剛到門口去察看是否還在下雨的那位委員則輕而易舉地悟出一個道理,他還需要多吃幾年麵包和鹽,才能修鍊到秘書那樣爐火純青的地步,像魔術師從爵士帽里抓出一隻兔子似的,從手機里拽出一張選票來,如此舉重若輕,揮灑自如,世所罕見。這位剛剛從門口回來的委員還看到,主任委員已經躲到一個角落,正在用手機與家裡通話,其他人也開始做同樣的事情,個個十分小心,低聲細語,他也非常佩服同事們這種誠實的態度和廉潔奉公的精神,不使用擺在桌子上的座機,以節約國家的經費,因為座機原則上只用於公事。唯一的例外是左翼黨代表,他沒有手機,只得耐心等著聽別人的消息,不過應當說明,這個可憐蟲家在外地,獨自一人在首都生活,沒有可以打電話叫來的人。電話交談陸續結束,用時最長的當數主任委員,看樣子他要求電話另一端的人立刻趕來投票,雙方爭執不休,不論結果如何,當初首先打電話的本應是他,既然秘書已經搶在前面,就讓他占這點便宜吧,我們已經看出來了,那傢伙屬於愛出風頭的人,如果像我們一樣尊重上下等級秩序,就該直接把想法告訴上司。主任委員發出一聲已經憋在胸中很久的嘆息,把手機裝回口袋,問道,怎麼樣,都知道一些情況了吧。這不僅是明知故問,而且可以說有點言不由衷,首先,因為知道這個詞是動詞,就詞義而言,人人都知道一些情況,即便只是一些毫無用處的情況,其次,提問者顯然在利用其職務固有的權威逃避自身的責任,因為本應由他首先向下屬提供一些信息。如果我們還沒有忘記他那聲嘆息,沒有忘記他在電話里提出要求時流露出來的暴躁,那麼,我們自然而然會想到,假設電話另一端是家人,那番通話語氣不夠平和,也缺乏教養,與一位公民和主任委員的身份不符,遇到突發事件周章失措,不能泰然處之,而現在還逃避困難,要求下屬首先發表意見,不過我們也知道,這是領導者的另一種行為方式,一種更現代的方式。左翼黨代表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只能坐在那裡傾聽,除他之外的其他委員和政黨代表,有的說家裡人不願意淋雨,盼望老天趕快放晴,便於人們前來投票,還有的像秘書的妻子那樣,等下午再來。唯有剛從門口回來的那位委員與眾不同,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看得出來,他覺得有理由高興,若是用語言表達,那就是,我家裡沒有人接聽,這隻能說明他們正在前來投票的路上。主任委員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開始等待。
會議室僅有兩扇狹小的窗戶,窗外的天井即使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也昏暗不堪,再加上天氣潮濕,室內的空氣顯得更加厚重,而人們的焦慮情緒,用當地習語說,可以用刀子切開。最好是推遲選舉,中間黨代表說,這場雨從昨天開始就沒有停過,各地都出現了河水泛濫和房屋倒塌的情況,選舉中棄權的比例肯定會直線上升。右翼黨代表點頭表示同意,但他認為這種態度應當以更為審慎的評論方式表達出來,他說,對這種危險,我當然不會低估,不過我想,本市市民曾不止一次表現出高尚的公民精神,值得我們信賴,他們意識到,對,他們絕對已經意識到,本市這次選舉對首都的未來具有深遠意義。中間黨代表和右翼黨代表各自表達完意見之後,帶著既像懷疑又似嘲諷的神氣一同把目光投向左翼黨代表,饒有興趣地等著聽他又會發表什麼高見。就在這時候,副主任委員渾身雨水闖進了會議室,鑒於選民代表大會執行委員會成員這下全部到齊,可以想象,他的到來受到了真誠熱烈的歡迎。可惜我們因此失去了一個機會,不能及時了解左翼黨代表所持的觀點,不過,根據一些先例不難推斷,他不會不表示出鮮明的歷史樂觀主義立場,比如,他會這樣說,本黨選民都不是遇到這等微不足道的障礙便畏縮不前的膽小之輩,絕對不會因為雲彩里掉下區區三四滴雨水就不邁出家門。實際上這並非區區三四滴雨水,而是瓢潑大雨,傾盆大雨,是翻騰的尼羅河和長江,是飛流直下的伊瓜蘇大瀑布。但是,值得永世傳頌的信念不僅為其受惠者移開道路上的一座座大山,並且讓他們頻頻出沒于暴風驟雨之中而滴水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