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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測謊儀不具備能進能退,反覆比對並做出判斷的功能,不能根據具體情況得出結論,告訴我們說,此人說謊了,此人沒有說謊,否則的話,判處有罪或無罪一目了然,就沒有比法官更輕鬆容易的職業了,警察局也就可以被實用心理學研究所取代,律師們失去了客戶,律師事務所只好關門大吉,法院門可羅雀,不知道以後能派上什麼別的用場。由此可見,沒有人的幫助,測謊儀將一事無成,它旁邊必須有合格的技術人員解讀紙上的線條,但這並不是說該技術員了解真相,他只知道他眼前的東西,知道向受測者提出的問題產生了我們可以創造性地稱為變態反應的圖像,或者用更具文學氣息但也不乏想象力的術語,叫作謊言畫。不過至少也有所收穫。起碼可以進行初步篩選,小麥放在一邊,毒麥放在另一邊,讓那些被問及是否投了空白選票時回答說沒有,並且沒有遭到機器駁斥的人得以解脫,恢復自由,返回家庭,同時也減輕了拘留所的壓力。其餘的人,那些因為選舉中的違法行為而倍感壓力的人,無論是耶穌會的內心克制還是禪宗唯靈論的自省,都無法減輕他們的負罪感,測謊儀鐵面無情,會當即揭穿他們自稱沒有投空白選票或者把選票投給了某某黨之類的謊言。某個謊言在有利的條件下可能矇混過關,但不會有第二個。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內政部長已經下達命令,現在,不管測試的結果如何,一個都不準釋放。他說,先不要理睬他們,誰也不知道人類能狡詐到什麼地步。這個魔鬼般的傢伙說得不無道理。塗滿亂七八糟的線條的紙已經長達幾十米,上面記錄著被測試者們心靈的顫抖,同樣的提問和回答重複了幾百遍,內容完全一樣,毫無差別。情報機關有一位探員是個年輕小夥子,涉世尚淺,沒有經歷過多少誘惑,像剛出生的羊羔一樣天真,因為受到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挑逗而栽了跟頭,該女子剛剛經過測謊,被認定虛偽和不誠實。這個人見人愛的女子說,這台機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不知道自己做的事,為什麼,探員問道,此時他忘記了上述對話不在其工作範圍之內;因為所有人都受到了懷疑,在這種情況下只要說出一個詞,空白,不必多說一句話,甚至不必了解被測者是不是投了票,就能使他產生負面反應,驚恐,痛苦,即使他是清白無辜最完美最純潔的化身也一樣;我不相信,不同意,探員充滿自信地反駁說,一個問心無愧的人說的話百分之百是真的,因此能順利通過測謊儀測試,不會出任何問題;探員先生,我們既不是機器人也不是會說話的石頭,女子說,人類所有的真實情感當中總是摻雜著某些痛苦和焦慮,我們是,我指的不僅僅是生命的脆弱,我們是一個搖曳著的小火苗,隨時有熄滅的危險,我們會害怕,我們都會害怕;你錯了,我就不會害怕,我受過訓練,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控制恐懼,不僅如此,我天生就不是個膽小的人,從小就這樣,探員又反駁說;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不做個小實驗呢,女子提出建議,把你連接在機器上,由我向你提問;你瘋了,我是當局的探員,嫌疑人是你,而不是我;你害怕,你肯定是害怕了;我已經對你說過,我不害怕;那麼就把你連接到機器上,讓我看到你是個男子漢,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探員看了看笑容滿面的女子,又看了看勉強忍住笑的技術員,說道,好吧,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我同意接受測試。技術員接上連線,裹緊臂箍,調整好小吸盤,然後說,已經準備好了,你們隨時可以開始。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在肺里憋了三秒鐘,突然爆出一個字,白。這算不上一句問話,只不過是個感嘆詞,但機器上的指針已經划動起來,在紙上留下一道道線條。在隨後的停頓時間里,測謊儀的指針還不能完全停住,仍然在動,劃出一道道小小的線條,像是一塊石頭扔進水裡激起的漣漪。女子看著水中的波紋,然後轉過身,兩眼盯著連接在機器上的男子,用輕柔甚至近乎親切的聲音問道,請告訴我,你投了空白選票嗎;沒有,沒有投空白選票,我一生都沒有投過,將來也永遠不會投空白選票,男子慷慨激昂地回答說。指針又重新開始划動起來,這一次速度更快並且急促有力。然後它再次停了下來。怎麼樣,探員問道。技術員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探員緊追不捨,怎麼樣,機器怎麼說;機器說先生你撒了謊,技術員局促不安地說;這不可能,探員吼叫起來,我說的是實話,我沒有投空白選票,我是情報機關的人,是保護國家利益的愛國者,大概是機器出了故障;不要煩躁,也不要辯解,女子說,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沒有投空白選票,將來也不會投,但我提醒你,這不是問題的所在,我只想向你表明並且已經表明,我們不能過分相信自己的身體;全是你的過錯,讓我變得神經質了;當然,當然是我的過錯,是引誘男人的夏娃犯的過錯,但是,在把我們捆到這個聖人遺骸盒子上的時候,誰也不曾問過我們是不是感到精神緊張;你們精神緊張是因為有過錯;也許是,那麼你去對你的長官說,你清白無辜,沒有做過跟我們相同的卑劣行徑,而你卻表現得像個有罪的人,九*九*藏*書這是為什麼;我什麼也不去對長官說,這裏發生的事就像從來沒有發生一樣,探員回答道。然後,他轉身對技術員說,把那些紙條給我,你知道的,絕對保持沉默,否則你會後悔來到這個世界;是,先生,請放心,我不會開口;我也什麼都不說,女子補充說,但至少你要向部長解釋一下,告訴他,狡詐毫無用處,從今往後,我們將像他和你一樣,說實話的時候繼續撒謊,撒謊的時候繼續說實話,現在請你想象一下,假如當時我問你,你想跟我上床嗎,你會怎樣回答,機器又會怎麼說。
顯而易見,整個城市成了撒謊者的蟻穴,在他手中的五百人也是一樣,滿口胡說八道,不過兩者之間有不同之處,前者自由出入家門,並且桀驁不馴,像鰻魚一樣油滑,出沒無常,難以捉摸,而對付後者則是世界上再容易不過的事,只要把他們關進內政部地下室就可以了,不是說五百人都關在那裡,容納不下,大部分人被分別送到其他調查機構,接受持續觀察的約有五十人,這些人作為第一批實驗品,已經綽綽有餘。雖然機器的可信度早已遭到堅持懷疑論的專家們的質疑,有些法院也拒絕採信測試結果作為證據,但內政部長仍然希望使用這種設備,至少能發出一個小小的火花,幫助他的調查工作走出四處碰壁的黑洞。你一定已經發現,這裏說的是讓一種著名的機器返回競技場,這種機器稱為測謊儀,以科學語言說,就是多道生理心理描記器,或者可以更加詳細地描述為一種記錄生理心理現象的工具,其波線變化通過電子儀器列印在碘化鉀與澱粉溶液浸過的紙上。用一束導線以及臂箍和吸盤把被測試人與機器相連,測試過程中人並不感到痛苦,只是必須說實話,只講實話,句句屬實,現在他本人就不再相信自古以來振聾發聵的警世箴言,即所謂意志無所不能,我們不必想得太遠,眼前的例子就足以將其當場戳穿,請看看你驚人的意志吧,不論你多麼相信它,不論它至今表現得多麼堅強,都不能控制你的肌肉痙攣,不能止住你大汗淋漓,不能讓你停止眨眼,不能讓你控制喘息。最後他們會對你說,你撒謊了,你會加以否認,發誓你說的是實話,全都是實話,只講實話,句句真實,也許你說得對,沒有撒謊,但你實際上是個神經質的人,你意志堅強,不錯,但像一株東倒西歪的蘆葦,只要有微風吹過就顫抖不停,於是他們重新把你連接到機器上,這次情況要糟糕得多,他們會問你是否活著,你會回答說,活著,當然活著,但你的身體會表示反對,戳穿你的謊言,你顫抖的下巴會說你沒有活著,已經死了,或許它說得有理,或許身體在你之前已經知道他們將要殺死你。這種事一般不會在內政部地下室里發生,那些人唯一的罪過就是投了空白選票,如果是出於習慣這樣做的,那倒也無關緊要,很多人,太多的人,幾乎所有人,都主張這是你不可剝奪的權利,但他們對你說,這個權利你應當按照順勢療法的劑量,一點一滴地慢慢使用,不能背著滿滿一陶罐的空白選票到這裏來,所以你那陶罐的耳朵掉了,我們覺得這耳朵中有什麼極為可疑的東西,如果一個人能得到很多東西,而得到很少就心滿意足,這說明他很謙虛,值得受到高度讚揚,而你呢,你是因為貪婪才遭受損失的,一心想飛升到太陽上去,結果卻掉進了達達尼爾海峽的深淵,大概還記得我們對內政部長說過這句同樣的話吧,但他屬於另一種人,是強人,猛人,霸氣衝天的人,不肯低頭的人,他現在正看著你如何從獵取謊言者的手中掙脫出來,正看著你在碘化鉀與澱粉溶液浸過的紙條上留下波線,這些線條顯示出你身上大大小小的弱點,你看,你把自己當成了另一種東西,人類崇高的尊嚴可以被擠壓成這樣微不足道的東西,擠壓成一張經過浸泡的紙條。
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們最初難以察覺,後來才開始注意到,白色這個詞漸漸變得淫穢和刺耳,人們不再使用,而改用婉轉或拐彎抹角的方式表達。例如一張白紙,就說沒有顏色的紙,用了一輩子的白色的毛巾,改稱牛奶色的毛巾,把雪比作白色斗篷的說法由來已久,現在卻採用了近二十年來才出現的極淺灰色一詞,學生們不再說交白卷,而是直截了當地承認對所學科目一竅不通,最有趣的情況是,世世代代以來,父母,祖父母,叔叔,伯伯乃至鄰居等等,都借一個謎語啟發兒童的智力和推斷力,白球球,母雞生,打一種食品,現在這個謎語突然間消失了,這樣的怪事之所以發生,是因為人們拒絕再說出那個詞,但又發現問題實在荒唐,所有的母雞,不論屬哪類品種,不論多麼努力,都生不出別的東西,只會生雞蛋。因此,內政部長陞官晉爵的政治美夢似乎被扼殺在搖籃之中,其命運從幾乎能觸摸到太陽的頂峰漸漸轉向,沉入達達尼爾海峽的萬丈深淵,但是,另一個主意突然湧上心頭,像閃電忽地照亮夜空,使他重新振作起來。並非一切都完蛋了。於是他命令室外作業組的探員們撤回基地,無情地辭退短期聘用的人員,大刀闊斧地裁減在編特工,然後投入工作。
這是政府的決心,尤其是內政部的堅定決心。九-九-藏-書挑選探員的工作進行得迅速而有效,一部分探員來自情報部門,另一些來自各公共機構,都將以虛假的身份潛入民眾之中。為表明自己具有優秀公民的品質,他們首先宣誓並申明在選舉中自願填寫了選票,把選票投給了某個政黨,此後還要再次宣誓並簽署一份文件,表示最強烈地反對可能毒化很大一部分民眾的道德瘟疫。探員的第一個活動,說明一下,他們當中有男有女,因此請注意,不要按照習慣說一切壞事都是男人乾的,每四十人編為一個班,由教官授課,教官都受過專門訓練,例如甄別,偵查,以及錄像和錄音等電子設備的使用,我們剛才說到,探員的第一個活動,是整理在第二次選舉過程中搜集到的大量資料,既包括情報人員混入選民隊伍聽到的,也有安裝在汽車裡的攝像機和麥克風在車子沿著選民隊伍緩緩行駛時錄下來的。行動之所以從清理情報開始,是為了培養探員的滿腔熱情和獵狗一樣的靈敏嗅覺,在開始實際工作,沖向戰場之前,讓他們打下關在密室內進行調查研究的基礎,至於其內容,在前面幾頁已經做了簡短的舉例說明,比如下面這些簡單而普通的句子,平時我沒有參加投票的習慣,但今天心血來潮,到這裏來了;來看看這能不能有點用處,是不是值得來;瓦罐常常去泉眼取水,它的雙耳遲早會掉下來,留在泉水旁邊;那天我也去投票了,但直到四點鐘才走出家門;這就像輪盤賭,幾乎總是停在空白位;儘管如此,還要堅持;希望就像鹽巴一樣,沒有營養,但它給麵包增添了味道。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們對著這些話以及數以千計同樣無害,同樣無辜,同樣中性的句子,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詳加分析,從正面和反面一遍一遍地研究,把它們放到研缽里,再用一連串的問題作為杵臼將其搗成粉末。你給我解釋一下,你說的那個瓦罐是什麼樣子的;為什麼瓦罐的雙耳掉在了泉水旁邊,而沒有掉在路上或者家裡;既然你平時沒有參加投票的習慣,為什麼這次去投票了;既然希望像鹽巴,你認為怎樣做才能使鹽巴像希望;希望是綠色的,鹽巴是白色的,你如何消除這兩種顏色之間的差別;你真的以為選票等同於輪盤賭的籌碼嗎;你在說空白這個詞的時候,心裏想說的究竟是什麼。這時候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你說的那個瓦罐是什麼樣子的;你到泉水那邊去,是因為口渴了,還是為了去和某個人見面呢;瓦罐的耳象徵著什麼東西;你在往食物裏面撒鹽的時候,是在想撒下什麼希望;你為什麼穿著一件白色的汗衫;歸根結底,你所說的那個瓦罐是什麼樣子,是個真實的瓦罐,還是個隱喻的瓦罐;製作它的陶土是什麼顏色的,是黑的,還是紅的呢;瓦罐是單色的,還是繪有花紋;上面是否有石英鑲飾;你知道什麼是石英嗎;你曾經在輪盤賭里中過獎嗎;在第一次選舉中,你為什麼直到四點才走出家門呢,而那場雨在兩個小時之前已經停了;這個畫面上,你旁邊的女人是誰;當時你們笑得那樣開心,在笑什麼;難道你不認為在選舉這樣重要的行為中任何一個有責任感的選民都應當表情嚴肅莊重嗎,或者你覺得民主讓你發笑;或者,也許你覺得它讓你想痛哭;究竟該笑還是該哭,你有什麼看法;你再談一談瓦罐的事,告訴我,既然有專門用來粘陶器的膠水,你為什麼沒有考慮把罐耳粘上呢;既然罐耳相當於鳥兒的翅膀,那麼,這是否意味著你本人也想有一雙翅膀;什麼;你喜歡現在生活的時代,還是更喜歡另外一個時代;我們回過頭來再談談鹽和希望的問題,在你想得到的東西里放多少希望,才不至於使其難以下咽;是不是累了;想回家了吧;不要著急,急躁最易誤事,如果一個人不好好思考將要做出的回答,由此導致的後果將不堪設想;沒有,你沒有完蛋,不要胡思亂想,看來你還不了解,這裏邊的人們都不會完蛋,都很好;請鎮靜,我們沒有威脅你,只想讓你不要著急,僅此而已。進行到這一步,獵物被逼到牆角,已經走投無路,提出致命問題的時候到了。現在你告訴我,你是怎樣投票的,就是說,你把票投給了哪個黨。當下,從選民隊伍中獵獲的五百個嫌疑人被傳訊,我們每個人都可能身在其中,而提出的控訴千篇一律,空洞無物,全都是定向麥克風和錄音機捕捉到的隻言片語,對此,我們已經在前面舉出了令人信服的例證。被指控的人數相當可觀,訊問中得到的回答明顯與上面所說的得票比例大致相符,當然,誤差難以避免,但微乎其微,也就是說,四十個人自豪地申明把票投給了右翼黨,即現在的執政黨;同樣數目的人用略帶挑釁的口吻回答說,把票投給了唯一名副其實的反對黨,即中間黨;五個人,只有可憐巴巴的五個人,似乎處於四面楚歌的境地,他們說,我投給了左翼黨,口氣倒也顯得堅定,但從其腔調能聽得出來,他們似乎在為自己無法改變的固執態度請求寬恕。至於其餘的人,四百一十五人,這是個巨大的數目,根據調查模態邏輯推斷,他們本應會說,我投的是空白票。這樣回答直截了當,不因為胡思亂想或謹慎小心而表現得模稜兩可,很像是計算機或計算器https://read.99csw.com所為,是信息技術和機械技術以其誠實和不可改變的特性所能做出的唯一回答,但我們這裏正在談論的是人,而普天之下都視人為唯一會說謊的動物,可以肯定,人之所以撒謊,有時是出於害怕,有時是出於利益考慮,也有時是因為及時發現了這是捍衛真理所能採取的唯一辦法。所以,從表象判斷,內政部的計劃已經失敗,在最初時刻,顧問們確實一片混亂,醜態百出,似乎不可能找到任何辦法逾越這個突然出現的障礙,除非下令對所有這些人施以酷刑,而眾所周知,在民主法治國家,這種做法不被看好,應當有足夠的智慧,在不採取如此低級的中世紀手段的情況下達到同樣的目的。正是在這種複雜的局面中,內政部長表現出了非凡的政治才能與傑出的戰略戰術靈活性,誰知道呢,這也許預示著他將步步高升。他當即做出了兩項決定,每項都很重要。第一項後來被指責為狡詐的政治權術,即內政部通過國家通訊社向大眾傳媒發布一個正式公告,以政府的名義對五百位模範公民表示深切感謝,感謝他們近幾天來向當局伸出援手,感謝他們為針對最近兩次選舉中出現的不正常因素所做的調查提供了真誠支持和全面合作。以這種方式表達感謝的同時,內政部搶在有人提出問題之前通知相關家庭,請他們不要因為得不到失蹤親人的消息而驚恐或者不安,這是因為,此次行動極為微妙,保密級別已提升至最高級,即紅紅級,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保持沉默正是能夠保障他們人身安全的鑰匙。第二個決定由部門內部掌握實施,內容與先前制訂的計劃截然相反,關於後者,我們肯定還記得,首要措施是派遣大量探員潛入民眾當中進行調查,以揭開秘密,發現謎底,解開疑團,或者像人們所說的,破解空白選票之謎。從現在開始,探員們分為人數不等的大小兩組展開工作,小組進行室外作業,老實說,並不指望這一組取得多大的成果,大組繼續訊問被拘留的五百人,是被拘留,而不是被拘捕,請注意,大組會在必要的時間,以必要的方式和程度進一步增加對他們的肉體和心理施予的壓力。正如一則流傳幾個世紀的古老諺語所說,手中的五百隻鳥勝過天上飛的五百零一隻。此言不虛,很快便得到確認。在室外亦即在城內活動的探員用盡種種手腕,經過一次又一次拐彎抹角的試探之後,終於找到提出第一個問題的機會,請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把選票投給誰了;對方的回答像是背得滾瓜爛熟的口訣,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以下法律條文,不得以任何借口強迫任何人透露其選票取向,任何當局亦不得向其問及此事。後來,探員以對此事漠不關心的口氣提出第二個問題,請原諒我的好奇,莫非你投的是空白選票;他聽到的回答巧妙地把問題限定在了簡單的學術範圍之內,沒有,先生,我沒有投空白選票,可是,即使那樣做了,也是依照法律行事,投空白選票,就像投給候選人名單上的任何人,或者像在選票上畫一個諷刺總統的漫畫使其成為無效票,提問的先生,這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權利,法律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承認選民的這項權利,法律一筆一畫寫得清清楚楚,任何人不得因為投空白選票而受到迫害,無論如何,為了讓先生安心,我再次告訴您,我不在投空白選票的人之列,這些話只是說說而已,一個學術性假設,沒有任何其他意思。在正常情況下,這種回答聽上兩三次倒也不會有太大關係,只能說明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些人,他們懂得法律,生活在法律之中,並且千方百計讓其他人也了解法律,可是,如果不得不冷靜地,連眉頭都不皺一皺,像聽背熟的祈禱文似的連續聽上一百遍,一千遍,那就遠遠超出人的忍耐力了,即使事先受過此類特殊訓練者也難以堅持到底。因此,毫不奇怪,在選民中接連碰壁使得一些探員精神失控,開始辱罵和動手攻擊對方,但他們並不總是能全身而退,這是由於為了不驚動獵物,他們往往單獨行動,於是出現了不少這樣的情況,其他一些選民,尤其是所謂名聲不佳地區的選民,會前去救援受害人,由此產生的後果不難想象。探員們發往行動中心的報告內容貧乏,令人沮喪,沒有一個人承認投了空白選票,沒有一個,一些人裝瘋賣傻,說改天再慢慢談吧,現在有急事,要在商店關門以前趕到,但最糟糕的是那些老年人,快快讓魔鬼把他們帶走吧,好像爆發了一場聾啞瘟疫,把他們通通關進了隔音艙,探員出於窘迫,別出心裁地把問題寫在紙上給他們看,這些不要臉的老傢伙們,要麼說眼鏡摔碎了,要麼說看不清手寫的字,還有人乾脆說大字不識。而另一些探員較為精明,想出了一個主意,全身心地滲入民眾之中,在酒吧露面,買飲料,借錢給沒有賭資又想玩撲克的人,還頻頻去觀看體育比賽,特別是足球和籃球比賽,這些比賽的觀眾最愛更換座位,於是探員們設法與鄰座的人搭訕,如果足球場上雙方踢成平局,零比零,他便說,噢,太狡猾啦,從口氣聽得出來,他暗指結果是空白,其喻意不問自明,只等有所收穫。結果是徒勞無功。但是,或遲或早,提問題的時刻總會來到,請問,能否告訴我你把選票https://read.99csw•com投給了哪個黨;請原諒我的好奇,莫非你沒有投空白選票。這時候,我們熟知的回答又開始重複了,有的是獨唱,有的是合唱,我投空白選票,這怎麼可能;說我們投空白選票,你太想入非非了,隨後就開始闡述法律依據,整條整款地引述法律條文,嫻熟程度驚人,好像本市所有達到選舉年齡的公民無一例外,都參加過本國和外國選舉法的強化課程。
國防部長認為,宣布非常狀態還不夠,作為一名從來沒有當過兵的文官,他原本設想的是戒嚴狀態,貨真價實的戒嚴,亦即在嚴格的語義學含義中最嚴厲的,沒有任何漏洞的非常狀態,它像一堵可移動的牆,足以把暴亂集團隔離開來,以便隨即發動一場閃電反擊,他警告說,應當在瘟疫和癰疽擴散到國家肌體的健康部位之前將其一舉消滅。總理也承認事態極為嚴重,他說,國家代議制民主的根基遭到肆意破壞;我倒更願意稱之為一顆旨在摧毀現行制度的深水炸彈,國防部長提出異議;確實如此,但我認為,並且國家元首也同意我的觀點,要死死盯住當前局勢的種種危險,隨時對行動手段和目標做必要的改變,為此,更為可取的辦法是從一開始就謹慎行事,不事張揚,這比起派遣軍隊佔領街道,關閉機場和在城市出入口築起路障,或許更為有效;究竟採取些什麼辦法呢,國防部長問道,他毫不掩飾內心的反感;你能不能動一動腦子,我提醒一句,武裝部隊也有自己的諜報部門;我們稱之為反諜報部門;是一回事;說得對,我明白您想說什麼;我早就知道你明白,總理一邊說,一邊示意內政部長說話。內政部長接過話茬說,行動的某些細節不在這裏談了,這一點不難理解,因為這屬於保密內容,甚至可以說是最高機密,我的內政部制訂了一項計劃,其要點是組織一項廣泛而系統的行動,派遣訓練有素的探員滲透到民眾之中,了解事件發生的原因,以便能夠採取必要的措施,把禍害消滅在萌芽之中;萌芽,我可不這樣認為,禍害已經在我們眼前,司法部長插嘴說;只不過是說法不同而已,內政部長稍顯怒容,回敬了一句,接著說,現在我要向參加本次會議的諸位通報,原諒我啰唆一句,請絕對保密,我所指揮的情報機構,更確切地說,我領導的內政部下屬的情報機構,不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事件的真正根源在國外,我們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旨在破壞穩定的巨大的國際陰謀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或許是受到了無政府主義者的煽動,由於我們尚不知道的原因,他們選擇我國作為活體解剖的第一隻豚鼠;多麼怪誕的想法,文化部長說,至少就我本人所知,即使在純理論領域,無政府主義者也從來不曾打算髮動這種性質和規模的行動;或許如此吧,國防部長以譏諷的口氣回應說,因為這位親愛的同僚所知的仍然是其祖父生活過的田園詩式的浪漫世界,不論你感到多麼奇怪,從那時起,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其後還出現過一個虛無主義時代,虛無主義與前者相比,浪漫相差無幾,血腥不相上下,但我們今天面對的是殘暴的貨真價實的恐怖主義,它也許會以不同的面目出現,但本質完全一樣;請注意不要過分誇大和隨意推斷,司法部長插嘴說,我認為,把票箱里出現的區區幾張空白選票類比為恐怖主義,甚至稱為殘暴的貨真價實的恐怖主義,如果說不是妄用惡言的話,至少也是危言聳聽;區區幾張選票,區區幾張選票,國防部長几乎驚呆了,結結巴巴地說,怎麼能把每一百張選票中的八十三張稱為區區幾張,你們告訴我,我們什麼時候才應當理解,才應當意識到那些選票中的每一張都是隱藏在吃水線下面的一顆魚雷;也許我對無政府主義的認識已經過時,我不否認這一點,文化部長說,雖然我遠不認為自己是位海戰專家,但就我所知,魚雷總是在水下瞄準的,並且我估計它們沒有其他選擇,魚雷就是為了這樣使用而製造的。內政部長像是被彈簧彈射出來一樣猛地站起身,也許他是要駁斥對方可笑的說法,為國防部的同僚辯護,也許是要非難內閣會議明顯缺乏政治認同的狀況。但是,總理用手掌在桌子上用力一拍,要大家安靜下來,然後說,文化部長和國防部長兩位先生,你們可以到外邊繼續進行你們熱衷的學術爭論,不過請允許我提醒你們,我們所在的這個大廳是比議會更能代表國家的權威和民主權力的心臟,在這裏開會是為了做出決定,以拯救我們的國家,使之免受數個世紀以來最嚴重的危機的荼毒,這是我們面對的挑戰,因此我相信,面對如此巨大的挑戰,你們應當住嘴,不著邊際的東拉西扯和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爭論不休,都與我們肩負的責任格格不入。他停頓了一會兒,見沒有任何人敢插嘴,便接著說,然而,我要非常明確地告訴國防部長先生,在處理此次危機的第一階段,本總理傾向於實施內政部有關部門制訂的計劃,這並不意味而且永遠不可能意味著徹底棄置宣布戒嚴的措施,一切取決於未來事態的發展,取決於首都民眾的反應,取決於國內其他地區的形勢,取決於各反對黨永遠難以揣測的動向,在這方面尤其要注意的是左翼黨,他們手中已經沒有多少籌碼可喪失,可能會孤注九*九*藏*書一擲,把僅有的一點資本押在一場高風險的賭博之中;我相信我們不用為一個得票率不過百分之一的政黨擔心,內政部長聳聳肩,表示不屑一顧;你讀過他們的聲明嗎,總理問道;當然讀過,閱讀政治文件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屬於我的義務,不過,花錢請顧問把咀嚼好的食物放進自己餐盤的也確有其人,但我屬於古典派,只相信自己的頭腦,即使做錯了也是如此;你忘了,歸根結底,各部部長都是政府首腦的顧問;我為此感到榮幸,總理先生,其差異,其巨大的差異在於,我們帶給您的是已經消化過的食物;好了,我們不再談什麼美食學和消化過程中的化學問題,回到左翼黨的聲明上來,談談你的意見,你認為那份聲明寫得如何;古老的觀念告訴人們,如果不能戰勝敵人,就與他結合,那份聲明就是這種觀點粗糙而幼稚的翻版;具體到當前的情況呢;具體到當前的情況就是,總理先生,如果選票不是你的,就設法使它看來像是你的;即便如此,我們也要保持警惕,他們的伎倆可能在部分左傾民眾中產生某些效果;問題是此刻我們尚不清楚究竟會產生怎樣的效果,司法部長說,我發現,我們不願意理直氣壯地大聲承認,那百分之八十三的選民中大多數屬於我們黨和中間黨,我們應當做的是反躬自問,他們為什麼投空白選票,局勢的嚴重性就在這裏,而不在左翼黨精明或者幼稚的論點;確實,如果我們仔細看一看就會發現,總理回答道,我們使用的戰術與左翼黨差別不大,就是說,既然那些選票中大部分不是你的,就設想它們也不屬於你的對手;換句話說,坐在桌角邊的交通運輸部長開口了,我們大家的想法全都一樣;這樣確定我們所處的形勢或許太過倉促,請注意,這是從純政治角度而言,但也並非毫無理性,總理說完,宣布討論結束。
迅速實施非常狀態像是上天做出的一個所羅門王式的判決,一下子砍斷了一個難解之結,而各種社會傳媒,特別是報紙,一直都試圖以或大或小的本領和程度不同的精明將其解開,不過,從第一次選舉得出不幸的結果開始,特別是自富有戲劇性的第二次選舉以來,他們總是小心從事,以免過分顯露意圖。一方面,這是他們非常明顯且基本的職責,在社論和特約民意稿件中,以愛國熱情和憤怒強烈譴責選民出人意料的不負責任的做法,說他們患了奇怪的變態症,瞎了眼睛,看不到祖國的最高利益,使國家的政治生活陷入史無前例的困境,將其推入黑暗得連最亮的火光也照不到出口的死胡同。另一方面,他們對所寫的每一個字都斟酌再三,考慮事情的敏感性,就像常說的那樣,進兩步,退一步,以免讀者手裡拿著報紙前來興師問罪,說他們是叛徒或渾蛋,而這些人多少年來一直是他們的忠實讀者,與他們相處得極為融洽。非常狀態意味著允許政府接管相關權力,停止一切憲法保障,這會減輕報社社長和管理人員頭上沉重的負擔,減少威脅的陰影。言論和通訊自由受到限制,新聞檢查人員站在編輯背後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這是最好的開脫借口,最完美的辯解理由,他們可以說,尊敬的讀者,我們非常希望你們能讀到未受無理干涉與過多限制的新聞和觀點,尤其在我們正經歷的這個如此微妙的時刻,這也是你們的權利,但是,形勢成了這個樣子,不比從前,只有一直靠新聞記者這個榮耀的職業為生的人才知道,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被監視的情況下工作是何等痛苦,除此之外,在這裏,我們覺得,對正在發生的事情負有大部分責任的是首都的選民,而不是別人,不是其他省份的選民,而且,不幸的是,雖然我們多次懇求,政府仍不允許我們的報紙出兩種版本,一種面向首都的檢查版,另一種是向全國其他地區發行的普通版,就在昨天,內政部一位高級官員還對我們說,按照正確的理解,新聞檢查像太陽一樣,每天為所有人升起,普照大地,我們認為這算不得什麼新鮮事,我們早已知道世界就是這樣,總是由無辜者為有罪者受過。儘管報紙在形式和內容上都採取了種種應對措施,但人們的閱讀興趣很快開始下降,這一點已經非常明顯。在不難理解的焦急情緒驅使下,一些報紙想盡辦法,四面出擊,有的插|進一個個稱為娛樂花園的小專欄,專門刊登裸體照片,既有靚女也有帥男,有的是單人,有的成雙成對,有靜態照也有動態照,指望以此扭轉買報人數每況愈下的現實,但是,這些照片不僅太小而且色彩欠佳,刺|激性有限,讀者沒有耐心看下去,其實這類把戲很久以前就被視為通過性|欲牟利的營生,俗不可耐,導致讀者疏離冷漠甚至厭惡,訂戶和零售份數也就越來越少。這對於報社的盈虧自然不會產生任何正面影響,於是他們開始搜羅各種醜聞軼事不雅隱私加以宣揚,像節日的轉盤遊戲一樣,在喧鬧聲中把個人陋習捧為公共美德,不錯,這類應用已久的辦法曾經不乏熱心觀眾和偶爾光顧的看客,但現在卻如退潮之水,大勢已去,不可挽回了。確實,首都的大部分居民似乎已經決定改變他們的生活,喜好和行事風格。他們很快會看得更加清楚,他們重大的失誤在於投了空白選票。他們既然都喜歡乾淨,就讓他們如願以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