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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往往有這樣的觀念,認為一個警督的意識,出於他從事的職業和信奉的原則,對於理論上和實踐中已經證實的毫無爭議的事實,一般是相當順從甚至屈從的,是什麼就是什麼,並且也完全具備必要的力量做到這一點。然而,也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在那些兢兢業業的公務人員當中有這麼一位,由於生活不幸,並且失去了一切希望,正處於腹背受敵的危險境地,或者說,在應該做和不願意做之間進退維谷,當然,說實話,這樣的警督並不多見。對於這位住在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的警督,這樣的日子到來了。他在醫生的妻子家裡停留了不超過半小時,但這短暫的時間足夠他向聚集在那裡的幾個擔驚受怕的人披露,他的使命具有多麼恐怖的背景。他說,他將盡其所能,把上司那令人提心弔膽的注意力從這個地方和這些人身上轉移出去,但又不能保證有能力做到,他說,限令他在短短五天之內完成調查,並且事先已經知道,上司只同意他做出有罪的判斷,另外,他還對醫生的妻子說,他們想拿一個人當替罪羊,請原諒我使用這個顯然不恰當的詞語,這個人就是夫人你,你的丈夫可能受到牽連,至於其餘的人,我不相信他們眼下有什麼實際危險,你的罪過,尊敬的夫人,你的罪過不是殺死了那個男人,你的重罪是在我們所有人都成了盲人的時候你卻沒有失明,這件難以理解的事也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如果他們執意以此為借口,那就絕對不能忽略了。現在是凌晨三點,警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正在為明天制訂計劃,一個個計劃在腦子裡反覆出現,周而復始,揮之不去,現在又回到了起始點,告訴警司和警員,根據原先規定,我將去醫生家裡繼續訊問他的妻子,提醒兩個下屬各自應負責的工作,跟蹤那個小組中的其他人,但是,事情到了現在的程度,這已經毫無意義,當前必須做的是阻止或拖延事態的發展,編造調查工作取得的進展和遇到的反覆,使之在不被過分察覺的情況下推進同時又干擾內政部長的計劃,指望以此讓他所許諾的幫助起到作用。快到三點半的時候,紅色保密電話機響了。警督猛地站起來,匆匆穿上帶有警隊標誌的拖鞋,踉踉蹌蹌跑到放電話機的桌子旁邊。還沒有坐下來他就拿起聽筒問道,哪位;這裡是信天翁,另一端回答說;晚上好,信天翁,這裡是海鸚;我有指示給你,海鸚,請記錄;遵命,信天翁;今天上午九點,不是晚上,今天上午九點有一個人在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等你,已經通知軍隊,不會有任何問題;我是否應當理解為,信天翁,理解為那個人是來接替我的;沒有任何那樣做的理由,海鸚,你的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希望你繼續這樣做下去,直到案件結束;謝謝,信天翁,您的命令是;我前邊已經說過,上午九點有一個人在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等你;是,信天翁,我已經記下了;把你對我說過的照片交給那個人,就是上面出現主要女嫌疑人的那張小組集體照,同時也要把仍然在你手中的那張附有地址的人員名單交給我。警督突然感到脊背冒出一陣涼氣。可是,我在調查當中還要用到那張照片,他鼓足勇氣說;我不相信像你說的那樣需要,海鸚,那些東西對你已經沒有用處,因為通過你自己和下屬的工作你已經結識了那個團伙的所有成員;信天翁,您想說的是小組吧;團伙就是小組;是,信天翁,不過並非所有的小組都是團伙;海鸚,以前還不知道你如此關註定義的準確性,看來你很善於使用字典;請原諒我做的糾正,信天翁,我還感到有點頭暈;你剛才正在睡覺吧;沒有,信天翁,我正在考慮明天要做的事;那麼你現在知道了,那個人明天在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等你,他年齡與你相仿,系一條有白色斑點的藍色領帶,我估計邊界軍事哨所那裡不會有很多與他衣著相同的人;我認識他嗎,信天翁;不認識,他與你不在一個部門;啊;他的接頭暗語是,噢,不,總是沒有時間;我的呢,我的暗語是什麼;時間總會來到的;很好,信天翁,一定執行您的命令,九點鐘我在邊界與他見面;現在你回到床上去,海鸚,利用今天晚上剩下的時間好好睡上一覺,我一直工作到現在,和你一樣,現在也去睡覺;信天翁,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問吧,但不要拖得太長;那張照片與您答應給我的幫助有關係嗎;祝賀你有遠見,海鸚,確實什九-九-藏-書麼事情都瞞不過你;那麼,您的意思是說,有些關係;對,完全有關係,但不要指望我告訴你有什麼關係,如果我說了,就會失去出其不意的效果;即使對我這個直接負責調查工作的人也如此嗎;完全正確;這麼說來,信天翁,您不再信任我;你在地上畫一個正方形,海鸚,站到裏面,在正方形的四條邊之內的空間里我信任你,正方形之外我連我自己都不再信任,你調查的就是那個正方形,要滿足於你所在的正方形和所進行的調查;是,信天翁;好好睡覺,海鸚,本星期結束之前你將收到我的消息;我在這裏等著,信天翁;晚安,海鸚;晚安,信天翁。儘管有內政部長例行的祝願,當夜剩餘的短短的時間對他並沒有多少用處,睡意遲遲不肯到來,大腦的走廊和門窗都緊緊關閉著,失眠女王在裏面行使絕對統治權。他為什麼要那張照片呢,警督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他威脅說在本星期結束前我會得到消息,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從一個一個的詞來看倒也算不上什麼威脅,但是那語氣,對,那語氣具有威脅性,一位警督以訊問形形色|色的人物為業度過了半生,最後一定學會了如何在紛亂複雜的文字迷宮中找到通往出口的道路,也會有非常高強的辨別力,發現每個詞在說出時產生的和在說出后拖在後面的陰影。高聲說一遍這句話,本星期結束以前你將收到我的消息,人們一定能察覺,把狡詐的恐嚇摻雜其中多麼容易,帶著腐臭氣味的恫嚇,活像父親的幽靈在威嚴地呵斥兒子。警督很願意想一些讓心情平靜下來的事情,比如,我在做交給我的工作,執行接到的命令,沒有任何害怕的理由,但在內心深處他卻知道並非如此,此時他沒有執行那些命令,因為他不相信醫生的妻子只因為四年前沒有失明這一事實,就應當為百分之八十三的首都選民投空白選票獲咎,彷彿第一個特殊事件自動使她成為第二個特殊事件的責任人。連他也不相信,警督想,他只關心對準一個什麼目標,如果這個目標錯了,就再找一個,再找一個,以此類推,需要找多少就找多少,直到找對了才肯罷休,或者直到他企圖說服的人雖然沒有相信他的偉績,但由於對他的翻來覆去不勝其煩,變得對他使用的手段和程序漠不關心為止。無論是第一種還是第二種情況,他都能贏得這一局。多虧有這把胡思亂想的萬能鑰匙,睡意才開了一扇門,溜進一個走廊,讓警督做起夢來,他夢見內政部長逼迫他交出照片的目的是為了把一根針扎進照片上醫生妻子的眼睛,他一邊扎一邊哼著巫術咒語,以前你不瞎,要你將來瞎,以前你眼前白,以後你眼前黑,用這根針把你扎,前前後後都要扎。警督醒了,他極度悲傷,大汗淋漓,感到心臟劇烈地跳動,耳邊還響著醫生妻子凄厲的喊叫和內政部長哈哈大笑的聲音;多麼恐怖的噩夢,他喃喃自語,打開了燈,頭腦里怎麼能產生如此陰森可怕的東西呢。時針指向七點半。他計算了一下到達北部邊界第六號軍事哨所需要的時間,幾乎想感謝那場噩夢對他的關心,及時把他喚醒了。他吃力地站起來,腦袋像鉛一樣沉重,腿比腦袋更加沉重,幾乎邁不開步子,最後總算艱難地走進了盥洗間。二十分鐘后從盥洗間出來,沖了澡,颳了臉,他顯得精神了一些,準備開始工作。拿出一件乾淨襯衫穿上。那個人戴的是一條有白色斑點的藍色領帶,他想,接著去廚房把頭一天剩下的一杯咖啡加熱。警司和警員大概還在睡覺,至少沒有聽到裏面有什麼響動。他勉強吃下一塊點心,又在另一塊上咬了一口,然後回到盥洗間刷牙。現在他走進卧室,把那張照片及寫著姓名地址的名單塞進一個中型信封,此前他已經把姓名和地址抄在另一張紙上了,到客廳去的時候聽到兩個下屬睡覺的房間有些動靜。他既沒有等他們,也沒有去敲門,而是迅速寫下幾行字,我必須早走,把車開走了,執行我布置的監視任務,注意力集中在兩個女人身上,戴黑眼罩老人的妻子和寫信人的前妻,如有可能就去吃午餐,我傍晚回來,望你們有成果。命令下得清楚,情況說得準確,井井有條,這位警督在艱苦的生涯中大概一向如此。他走出天佑公司,乘電梯到地下車庫。管理員已經在那裡了,向他問候早安,警督也回敬說早安,這時他想,此人是不是就睡在這裏,看樣子這個車庫沒有工作時間表。現在幾乎八點九-九-藏-書一刻了,還有時間,他想,用不了半個小時就到那裡,再者,我不應當先到,信天翁說得清楚明白,那個人九點鐘在那裡等我,因此我可以遲到一分鐘,兩分鐘,或者三分鐘,如果願意的話可以中午再到。他知道不至於晚到那個程度,只要不先於對方到達就是了。也許守衛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的士兵看到有人在分界線這邊逗留會神經緊張,他一面想一面加速衝上斜坡。這是個星期一的上午,路上車輛不多,充其量二十分鐘就能到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活見鬼,北部邊界的第六號哨所在哪裡呢,他突然高聲問道。他現在就在北部,顯然是北部邊界,可是,第六號哨所,那個混蛋六號哨所在哪裡呢。內政部長以天下最輕鬆自然的神氣說,六號哨所,彷彿那是首都著名的紀念碑或者被炸彈夷平的地鐵站,是城內與眾不同的地方,標誌性建築,盡人皆知,他自己也太愚蠢,竟然沒有想到問一問,信天翁,那地方在哪裡。沙漏上層的沙子轉眼之間比先前少了許多,細小的沙粒爭先恐後朝漏鬥口跑去,時間和人一模一樣,在一些場合人們拖著沉重的雙腿踽踽前行,在另外一些場合又像扁角鹿似的飛跑,如同山羊一樣跳躍,如果仔細研究就會發現,這種說法或許有失偏頗,因為花豹,或者稱為獵豹,才是這個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動物,但誰也不曾想到用另一種說法,又跑又跳像只獵豹,也許因為前一個比喻來自中世紀後期那個令人陶醉的時代,當時騎士們策馬馳騁,還沒有誰見過獵豹奔跑,甚至沒有聽說過這種動物的存在。語言都因循古舊,總是背負著沉重的檔案,並且憎惡更新。警督把汽車停靠在路邊,此時正在查看攤開在方向盤上的地圖,焦急地尋找首都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如果城市布局規範,呈菱形或盾形,或者平行四邊形,那麼找到它就相對容易些,就像信天翁那句冷冰冰的話,在值得他信任的空間範圍之內,但城市的外形不規則,站在它的邊緣,往一邊望望,往另一邊望望,已經不知道那邊仍然是北邊,還是已經成了東邊或者西邊。警督看看手錶,大吃一驚,像是個正在等待上司訓斥的二級警員。不能按時趕到了,不可能趕到。他盡量沉下心來,冷靜地推斷一下。按照邏輯,但是,邏輯從什麼時候開始支配人的決定,應該是從北部最西端開始,按鍾錶的順時針方向依次序給各個哨所編號,在這種情況下沙漏顯然就派不上用場了。也許推斷錯了;可是,推斷從什麼時候開始支配人的決定,儘管這個問題不易回答,但在船上有一支槳總比一支也沒有強,此外,書上也白紙黑字寫著,乘坐停著的船無法旅行,所以警督在認為應當是六號哨所的地方劃上一個小叉,開動了汽車。車輛稀少,朝遠處望去,街上連警察的影子都沒有,警督恨不得闖過前面出現的所有紅燈。他不是在跑,而是在飛,腳幾乎一直緊踩著油門,如果必須減速,也選擇漂移通過,就像電影上看到的汽車雜技一樣,汽車互相追逐,使那些神經脆弱的觀眾身不由己地在椅子上顛動。警督從來沒有這樣開過車,以後也不會再這樣開。已經過了九點鐘,終於到了北部六號哨所,士兵走過來問這個焦躁不安的司機有什麼事,告訴他說這裡是北部五號哨所。警督嘴裏迸出了一個髒字,準備掉頭,但及時糾正了這個急躁的動作,問了一聲去六號哨所往哪個方向走。士兵指了指東邊,為了不留下疑問,又用最簡單的話說,往那邊。還好,有一條大致與邊界平行的道路通往那個方向,只有三公里,一路通暢,連信號燈都沒有,啟動汽車,踩油門,剎車,轉一個足以獲得雜技大獎的猛彎,險些停在橫穿馬路的黃線上,那裡就是,那裡就是北部六號哨所了。路障旁邊,大概三十米左右的地方有個中年男子在等人。看來他比我年輕得多,警督想。他拿起信封,下了汽車。看不到一個軍人,他們大概接到命令,在兩人確認身份和交接物品的儀式期間都躲了起來或者望著其他方向。警督手中拿著信封向前走去,他想,我不應該解釋遲到的原因,如果我說,喂,早安,我耽誤了時間,請原諒,查看地圖的時候出了問題,你知道嗎,信天翁忘了告訴我北部六號哨所在什麼地方,無須有多麼聰明就會發現,如此冗長而又雜亂的句子會被對方誤認為是說錯了接頭暗語,這樣的話,結果是二者必居其一,要麼對方叫來軍人把我當作狡九九藏書猾的挑釁者抓起來,要麼他掏出手槍,將我就地正法,口中大叫著打倒空白選票,打倒暴動,處死叛徒。警督已經到了路障前面,那人看看他,一動不動,左手拇指插在皮帶上,右手插在風雨衣口袋裡,一切自然得像真的一樣。他是帶著傢伙來的,帶著手槍來的,想到這裏,警督說,時間總會來到的。那人臉上沒有微笑,眼睛也一眨不眨,他說,噢,不,總是沒有時間,這時警督把信封交給他,也許現在該互道早安了,也許交談幾分鐘,說說這個星期一上午天氣晴朗宜人,但對方只是說,很好,現在你可以撤退了,我負責交到收信人手裡。警督鑽進汽車,掉轉車頭朝市內開去。他心中苦澀,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於是試圖用想象自我安慰,當初最好把一個空信封交給那個傢伙,等著看看會有什麼結果。內政部長一定會怒火衝天,大發雷霆,立即打電話來要求做出解釋,而他呢,則會以天庭所有的聖徒,包括地上所有有望被謚為聖徒的人的名義發誓,按照您的指示,送去的信封里裝著那張照片以及姓名和地址的名單,他說,我的責任,信天翁,我的責任在您的信使放下手槍那個時刻就終止了,真的,我清楚地看見他手裡有手槍,他是把手從風雨衣口袋裡抽出來接信封的;可是,送來的信封是空的,是我親手打開的,內政部長肯定會大吼;信天翁,那已經不是我的事了,他像個完全問心無愧的人一樣冷靜地回答說;你想幹什麼,我清楚得很,內政部長又喊叫起來,你不想讓我動你保護的那個女人一根頭髮;她不是我保護的人,她是個無辜的人,信天翁,她與你們指控的犯罪毫無關係;你不要再叫我信天翁,信天翁是你父親,信天翁是你母親,我是內政部長;既然內政部長不再是信天翁,那麼警督也就不再是海鸚了;更正確地說,海鸚不再是警督了;一切都可能發生;好,你再給我送一張照片來,今天就要送來,你在聽我說話嗎;我沒有照片了;可是,你會有的,如果需要,你不會只有一張;怎麼做;易如反掌,到有照片的地方去,在你保護的那個女人家裡,或者在其他兩家,你肯定不會試圖說服我,讓我相信失去的那張照片是僅存的一張。警督搖搖頭,他不是傻瓜,給他空信封也是枉然。幾乎到了市中心,這裏自然顯得稍微熱鬧些,但並不過分,沒有到熙熙攘攘的程度。可以看出街上的行人都有些擔心,但同時又顯得很平靜。對於這明顯矛盾的現象警督並不在意,通過感覺發現的東西無法用語言解釋,這是事實,而這個事實並不意味著沒有感覺到,並不意味著沒有通過感覺發現。比如,正往那邊走的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看上去他們互相喜歡,互相愛慕,看上去很幸福,剛才還在微笑,但是,他們不僅有自己的擔心,而且可以說,他們清楚而平靜地意識到這一點。看上去警督也有擔心的事,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或者僅僅是另一個矛盾,促使他走進這家咖啡館,吃一頓讓他開心的真正的早餐,讓他忘記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重新加熱過的咖啡和又干又硬的麵包,現在他剛剛點了天然鮮橙汁,烤麵包片和名副其實的牛奶咖啡。侍者把盤子放在他面前,按照老式的習慣做法,麵包片包在餐巾紙里,防止變涼,警督滿懷憐憫地對麵包片說,但願發明你的人能進天堂。他要了一份報紙,頭版是清一色的國際新聞,與當地無關,只有一條例外,外交部發表聲明,稱政府正在準備就首都的異常局勢與多個國際組織磋商,從聯合國開始,到海牙法庭結束,中間有歐洲聯盟,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石油輸出國組織,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貿易組織,世界原子能機構,世界勞工組織和世界氣象組織,還有一些次要的或者正在醞釀成立過程中的組織,這裏不再提及。信天翁大概很不滿意,似乎有人要搶走他嘴裏的巧克力,警督想。他的目光離開報紙,好像突然需要眺望遠方,又自言自語地說,說不定這則消息就是那個人出乎意料地執意要他交出那張照片的原因,那是個從不肯被別人超越的人,一定在策劃什麼陰謀,非常可能是一場骯髒的陰謀,骯髒到極點的陰謀,他若有所思地低聲說。後來他又想,這整整一天都歸自己安排,可以做點願意做的事。任務早已安排好,他本人的工作毫無用處,此時警司和警員一定躲在某個門洞或者大樹後面,https://read.99csw•com等待第一個從家裡出來的人,警司願意看到的無疑是戴墨鏡的姑娘,至於警員,由於再沒有別的人,他只好滿足於跟蹤寫信人的前妻。對於警司來說,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出來的是戴黑眼罩的老人,這倒也不是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跟蹤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顯然比跟在一個老頭子屁股後面更具誘惑力,而是因為獨眼人的視力是正常人的兩倍,沒有另一隻眼睛分散注意力或者固執地要看另一件東西,我們此前已經強調過,但一定要多次重複,免得可憐的真理被人們遺忘。那麼,我做什麼呢,警督暗自問道。他叫來侍者,交還報紙,結清賬目,離開了咖啡館。在方向盤前坐下來的時候看了一眼手錶,十點半,他想,很好,正是約定的第二次訊問的時間。他確實想過,這個時間很好,但說不清為什麼很好,對什麼很好。如果願意的話,他可以返回天佑公司,休息到午餐時間,甚至稍微睡上一會兒,彌補一下昨天那個可惡的夜晚遭受的失眠之苦,與內政部長艱苦的對話,噩夢,還有醫生的妻子在眼睛被信天翁扎傷的時候發出的慘叫,但是,想到回天佑公司,關在陰森森的四面牆壁之中,他頓時感到厭惡,在那裡也無事可做,更不想去檢查庫存的槍支彈藥,按照原來的想法和書面報告中所寫的,這是警督不可推卸的義務。已經是上午,仍然保持著一些清晨特有的燦爛陽光和清新空氣,這時間散散步再好不過了。他下了車,開始步行,一直走到這條街的盡頭,往左拐到了一個廣場,穿過廣場之後走進了另一條街,到了另一個廣場,他想起來了,四年前是個盲人的時候,他曾擠在眾多的盲人當中聽一些同樣失明的人發表演說,他們的聲音還在那裡回蕩,如果真的能夠聽到,那也是最近在這些地方舉行的政治性群眾集會的聲音,右翼黨在第一個廣場,中間黨在第二個,至於左翼黨,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在差不多位於城門之外的一塊空曠的平地上,這好像是他們的歷史宿命。警督沒有停住腳步,繼續往前走,不知不覺來到了醫生及其妻子居住的街道,但事發突然,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啊,這是他們那條街。他放慢腳步,沿著街道的另一邊往前走,到了離醫生家所在的樓房大約二十米的時候,樓門開了,醫生的妻子帶著狗走了出來。警督趕緊轉過身去,走近一個櫥窗,一邊佯裝觀看,一邊等待著,如果醫生的妻子往這邊來,就能在櫥窗玻璃上看到她映出的身影。她沒有過來。警督小心地朝相反的方向看了一眼,醫生的妻子已經往那邊走去了,狗跟在她身邊,沒有拴著狗鏈。警督心裏想,應當跟蹤她,正如二級警員和警司此時正在做的那樣,在全城跟蹤嫌疑人,身為警督,他有義務那樣做,而他父母的名譽也不至於被玷污,上帝知道那個女人現在到哪裡去嗎,帶著狗出來可能是為了掩護自己,或者狗的項圈裡裝著密信,當年有多少只聖伯納狗的脖頸上掛著盛白酒的小木桶,雖然每個小木桶里裝的酒很少,但不知道挽救了多少條在冰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上因為迷失方向而面對死亡的生命,那是個多麼愜意的時代。嫌疑人,如果我們願意繼續這樣稱呼的話,沒有走得太遠。在一個街區有一座略顯荒廢的花園,冷清得像城市當中被遺忘的村莊,裏面巨木成蔭,有幾條粗砂路和幾個花壇,做工粗糙的長椅漆成綠色,花園中間有一泓湖水,湖中有座女人雕像,身體前傾,拿著空水罐的手伸向湖面。醫生的妻子坐下來,打開手提包,從裏面抽出一本書。在她把書打開閱讀之前,那條狗乖乖地待在那裡,一動不動。待她把目光離開書本,命令說,去吧,狗立刻跑開,去到它必須去的地方了,到底去了哪裡,按照從前委婉的說法,是去一個誰也不能代替它去的地方。警督從遠處望著,回想起早餐后的疑問,我要做什麼。在五分鐘的時間里,他一直躲在樹木後面等著,幸運的是那隻狗沒有跑到這邊來,否則它可能會認出他,這次就不會只是哼哼地叫了。醫生的妻子並不是在等什麼人,只不過像許多人一樣到街上遛遛狗而已。警督徑直向她走過去,故意讓腳下的粗砂發出響聲,最後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醫生的妻子彷彿捨不得停止閱讀,慢慢抬起頭,看了看。開始的一刻她似乎沒有認出對方,一定是由於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他,然後才說,我們一直在等你,但你沒有到,我的狗急著出來,我https://read.99csw.com就帶它來街上了,我丈夫在家,我沒有回家的時候他可以接待你,當然這指的是你不十分著急的情況下;我不著急;那麼你先走,我隨後就到,只是為了給我的狗一點兒時間,人們投了空白選票,狗對此沒有任何過錯;如果你不介意,既然有這個機會,我倒願意與你在這裏談談,沒有其他人在場;那我呢,如果沒有想錯的話,我相信這次訊問,我仍然使用了這個詞,我相信這次訊問應當像上次一樣,我丈夫也應該在場;這不是什麼訊問,我不會從口袋裡掏出記事本,也沒有隱藏的錄音設備,此外,我向你承認,我的記憶力已經大不如前,很容易忘事,尤其是在我沒有說讓它記下聽到的話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記憶力有聽覺;那是第二聽覺器官,外面的器官只管把聲音傳送到內部;那你想做什麼;我已經對你說過,願意與你談談;關於什麼;關於正在本市發生的事情;警督先生,我非常感謝你昨天下午來到我家,告訴我們,也告訴我的朋友們,政府里有些人非常關注四年前醫生的妻子沒有失明的現象,而現在看來她是一個反國家的陰謀的組織者,這樣,坦率地說,除非你還有什麼與此有關的事情,我不覺得我們還有什麼談話的必要;內政部長要求我把你和你丈夫以及你朋友們的那張照片交給他,為了送那張照片,今天上午我到一個邊界哨所去了一趟;你總是有事情要告訴我,無論如何,用不著勞心費力跟蹤我,直接去我家好了,路你已經認識;我沒有跟蹤,沒有像同我一起參加這項調查的警司和警員那樣,躲到一棵大樹後面或者假裝讀報,等著你從家裡出來然後跟蹤,不錯,我打發他們去跟蹤你的朋友了,這隻是為了讓他們有事可干,沒有別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說,你來到這裡是出於巧合;完全正確,隨便出來走走,偶然經過那條街,看見你出來了;把你來到我居住的街道說成純屬偶然,這過於牽強,令人難以置信;你怎樣看待這件事都行;不管怎麼說,如果你願意,就叫作幸運的偶然吧,沒有它,我不會知道照片已經在內政部長手裡;我也會利用別的機會告訴你;他為什麼想要那張照片呢,不知道我是否過分好奇了;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但我相信絕對不是為了幹什麼好事;如此說來,你不是來對我進行第二次訊問的,醫生的妻子問;如果依我個人的意願,明天不是,後天不是,永遠不是,對這件事的原委,需要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你必須向我解釋清楚,請坐,不要像湖面上那個拿著空水罐的女子那樣,一直站著。那隻狗突然出現了,從一叢灌木後面出來,一面叫一面徑直朝警督跑去,警督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不要害怕,醫生的妻子說,順手拉住了狗的項圈,它不會咬你的;你怎麼知道我怕狗呢;我不是巫婆,是你在我家裡的時候我注意到的;你注意到的事真不少;注意到的事確實不少,安靜,這最後兩個字是對狗說的,它已經停止吠叫,現在嗓子里發出的是連續的沙啞的聲音,像沒有調好低音符的管風琴發出的悲鳴,更加令人不安。你最好坐下,讓它明白先生你不會傷害我。警督提心弔膽地坐下,一直保持著距離,他問道,它的名字叫安靜嗎;不,叫忠貞,不過對我們和朋友們來說,它是舔眼淚的狗,我們給它起名叫忠貞,這個名字短一些;舔眼淚的狗,為什麼;那是四年以前,每當我哭的時候,它都來舔我的臉;白色失明症的時候嗎;對,是在白色失明症的時候,這是那些悲慘日子里的第二樁奇事,第一樁是一個本該有義務失明的女人沒有失明,然後就是這隻富於同情心的狗來舔她的眼淚;這種事真的發生過,還是我在做夢呢;警督先生,我們夢見的東西也會真的發生;但願並非一切全都如此;你這樣說有什麼特殊原因嗎;沒有,只是說說而已。警督說了謊,他沒有讓自己說出的另一句話是,但願信天翁不來扎你的眼睛。狗走過來,嘴幾乎碰到了警督的膝蓋。它看著警督,兩隻眼睛在說,我不會傷害你,不要害怕,那一天她也沒有害怕。這時候警督慢慢把手伸過去,摸摸狗的腦袋。他多麼想大哭一場,讓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也許奇事會再度發生。醫生的妻子把書收進手提包,然後說,我們走吧;到哪裡去,警督問;如果沒有什麼重要事情,去和我們一起吃午餐;你確定嗎;確定什麼;願意讓我坐在你的餐桌邊;對,我確定;不擔心我在欺騙你嗎;你眼中的淚水告訴我,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