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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後一句帶有明顯的威脅性,聽起來像是一紙有罪判決,這無異於在寫,她還不如當年沒有出生。看到這裏,警督的第一個衝動是給醫生的妻子打個電話,問她是否已經看了這些報紙,盡量給她一點安慰,但腦海里馬上冒出的另一個念頭阻止了他,對她的電話監聽可能已經不分晝夜,百分之百監控。至於天佑公司的電話,不論是紅色話機還是灰色話機,就更不用說了,直接與國家特殊電話網相連。他翻了翻另外那兩份報紙,它們都對事件不置一詞。現在我該怎麼辦,他高聲問道。他又回到那則新聞上,重新看了一遍,感到其中有一點很是奇怪,沒有登出照片里的人員姓名,尤其是醫生的妻子和她的丈夫。這時他才發現,照片的文字說明是這樣的,用箭頭標出者為女嫌疑人。看起來是醫生的妻子在失明症期間保護了這一伙人,雖然這一事實還沒有完全被確認。據官方消息,身份確定工作進展順利,結果可望于明天公布。警督低聲說,說不定他們還想知道小男孩住在哪裡,好像這對他們還有什麼用處。隨後,他進一步想,現在看來,在沒有同時採取其他措施的情況下公布照片,似乎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所有這些人都可能像我本人建議的那樣,利用這段時間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但是,內政部長是個喜歡表演的人,成功地抓獲一個人能增加其政治分量,提高其在政界和黨內的影響,關於其他措施,最為可能的是這些人的住所已經處於二十四小時的監視之下,內政部長有足夠的時間讓他的探員滲入城內,編織起相關的控制網路。不過,無論這些想法多麼正確,都無法回答他的問題,現在我該怎麼辦。可以打電話給內政部長,因為現在已經是星期四,借口想了解將會給他什麼紀律處分,但毫無用處,他相信部長不會接聽,隨便打發一個秘書告訴他說,可以與警察局聯繫,警督先生,信天翁與海鸚之間啁啾鳴叫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那麼,我怎麼辦,他又問自己,乖乖地留在這裏腐爛,直到有誰想起我的時候打發人來收屍,或者設法離開本市,但這個時候最可能的是各個邊界哨所都接到了嚴格的命令,不許我通過,我該怎麼辦。他又看了看那張照片,醫生和妻子站在中間,左邊是戴墨鏡的姑娘和戴黑眼罩的老人,右邊是寫信的傢伙和妻子,斜眼小男孩像個足球運動員一樣蹲在他們前面,那隻狗趴在女主人腳下。他又看了一遍照片的文字說明,可望于明天公布這些人完整的身份資料,明天,明天,明天。這時,一個決心冒出來,佔據了他的整個身心,但隨後又出現了一個謹慎的念頭,對他說這是個極端瘋狂的舉動,你要小心,謹慎的念頭對他說,不要驚醒沉睡的龍,在它醒著的時候靠近是愚蠢的。警督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客廳里轉了兩圈,回到攤著報紙的桌子旁邊,又看了看用白色線條圈起來的醫生妻子的頭像,那道白線好像是絞索,此時,全城人一半在讀報,另一半坐在電視機前,看播音員在第一檔新聞節目中播出的內容,或者在聽廣播電台預告明天將公布那個女人的姓名,不僅是姓名,還有住址,為的是讓公眾知道這個惡人的巢穴建在哪裡。於是警督出去把打字機搬來,放到桌子上,疊好報紙,推到一邊,坐下來開始工作。他用的信紙上方有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的徽記,如果不是明天,那麼肯定是後天,控方將代表國家拿走信紙作為他的第二項犯罪的證據,即把公共行政當局的文具用於個人目的,而上述材料的專用性質和用於陰謀活動的特點必將構成該犯罪的兩個加重情節。警督正在打字機上寫的是近五天來發生的事件的詳盡報告,從星期六凌晨同他的兩位助手秘密穿過首都封鎖線起,一直到今天,到給收信人寫信的此刻為止。當然,天佑公司有一台複印機,但警督覺得,儘管現代化的複印技術保證即使猛禽鷹隼的眼睛也不能發現兩者的區別,但把信的原件送給一個人,而把檔次低得多的複印件送給另一個人,這種做法顯得不夠有教養。警督屬於這個世界上倒數第二代還在吃麵包的人,因此保留著一些對形式的尊敬,這就意味著,打完第一封信以後,他還要全神貫注地用打字機在另一張紙上抄一遍。第二封信仍是副本,毫無疑問,但製作的方法不同。寫完之後,他把兩封信疊好,分別放進兩個同樣印有天佑公司徽記的信封,封好之後再分別寫上地址。當然,信將親手遞交,這種細心而高雅的做法會使收信人明白,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發來的信件至關重要,對其提供的信息應當極為關注。
警督進了大樓,走到接待台前說,早安,我代表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希望與社長先生談談;如果您來這裡是為了保險業務,也許與一位經營人員談談為好;你說得完全對,原則上是這樣的,但我來貴報不是為了純技術性|事務,所以必須直接與社長先生談;社長先生不在報社,估計下午之前不會來;那麼,你看我應該和誰談,誰最合適呢;我想應當是編輯部主任;既然如此,麻煩你幫我通報一聲,請記住,說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求見;不想把姓名告訴我嗎;說天佑公司就夠了;啊,我明白,公司名稱中含有您的名字;正是這樣。接待員打電話,說明情況,掛斷電話以後說,馬上就會有人來接,天佑先生。幾分鐘過後來了一個女人,我是編輯部主任的秘書,請跟我來。他跟著女秘書穿過一道走廊,心情平靜,但是,突然之間意識到這一步考慮不周,過於魯莽,他覺得腹部受到重重一擊,喘不過氣來。還有時間退出,隨便找個什麼借口請求原諒,真糟糕,我忘記帶一份極為重要的文件,沒有它不能與主任先生談話,但這不是真話,文件就在這裏,就在外衣裏面的口袋中,警督先生,酒已經斟滿,現在除了喝下去沒有別的辦法。女秘書請他走進一間陳設簡樸的小客廳,幾隻舊沙發像是來到這裏就為了平平淡淡地度過漫長的一生,小客廳中間的桌子上放著幾份報紙,書架上的書顯得有些凌亂。請坐,主任先生請您稍等片刻,他正忙於處理一件事情;很好,我等一等,警督說。這是他的第二次機會,如果現在離開,沿著把他帶入羅網的這條路回去,他還能夠脫身,就像在後視鏡里看到自己靈魂的人一樣,他覺得他的靈魂不夠理智,靈魂不該把人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恰恰相反,應當阻止他們,讓他們好自為之,因為靈魂一旦離開人體,幾乎總是要迷失方向,不知道向何處去,並非只有坐在計程車的方向盤後面才能學到這些東西。警督沒有走,現在酒已經斟上了,斟上了。編輯部主任走進來,請原諒,讓您等這麼長時間,手頭有件事九*九*藏*書處理到一半,無法脫身;沒關係,您能接見,我非常感謝;根據他們對我說的,您的事情似乎屬於行政範圍,儘管如此,請告訴我,天佑先生,我在哪方面能為您效勞。警督把手伸到口袋裡,拿出第一個信封,請您讀一讀裏面的信件,我將非常感謝;現在嗎,編輯部主任問;是的,現在,不過首先我應當告訴您,我不叫天佑;那麼,您的名字;讀完信您就會明白。編輯部主任撕開信封,打開摺疊著的信紙,開始讀信。他剛讀了前幾行就停住了,迷惑不解地望著面前這個人,彷彿在問他,更明智的做法是否是到此為止。警督打個手勢請他繼續讀下去。直到把信讀完他再也沒有抬頭,恰恰相反,隨著一句一句往下讀,他的頭彷彿埋得越來越低,再也抬不起來,好像看見了生活在萬丈深淵中的那些駭人聽聞的生靈以後,再也不能以原來那張編輯部主任的臉出現在人世之間。他精神恍惚,默默不語,最後才慢慢抬頭看了看警督說,請原諒我冒昧地問一聲,先生您是誰;信上有我的簽名;對,我看到了,名字在這裏,但名字只不過是一個詞語,完全不能解釋它所代表的那個人;我更傾向於不告訴您,不過我理解您需要知道;既然如此,請說吧;不,在您以名譽擔保這封信在您的報上刊登之前,我不會告訴您;社長不在,我無權許諾;接待廳的人告訴我社長下午才會來報社;確實,是這樣,大概四點鐘左右;那麼我到時候再回來,但是我現在應該讓您知道,我隨身還帶著一封與這封完全相同的信,準備在你們對此事沒有興趣的情況下交給另外一位收信人;我想是另一家報紙;是的,但絕不是刊登了那張照片的報紙中的任何一家;我明白,但無論如何,對於那家報紙是否願意承擔傳播您描述的這些事實必然會產生的風險,您不可能有把握;我沒有任何把握,我是把賭注壓在兩匹馬上,冒的是兩匹皆輸的風險;我相信,如果您贏了的話,風險會更大;如果你們決定刊登的話,也是如此。警督站起身,我四點一刻再來;請帶上您的信,因為我們之間還沒有任何協議,我不能也不應該把信留下來;謝謝,這樣我就不用向您討還了。編輯部主任用小客廳的電話接通了女秘書,對她說,陪這位先生到門口,記住,他四點一刻再來,你到門口去接,並陪他到社長辦公室;是,先生。警督說,那麼,再見了;對方回答說,再見。兩人握手告別以後,女秘書把門打開,讓警督先過去,請跟我走,天佑先生,她說。到了走廊上,她又說,請允許我說句話,您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個叫天佑的人,我想都沒有想到過會有人叫這樣的名字;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一個人名叫天佑,大概挺有意思;為什麼;因為真的很好玩,名字叫天佑;這確實是最好的回答。他們到了接待廳。我在約定的時間在這裏等您,女秘書說;謝謝;再見,天佑先生;再見。
他沒有睡好,夢見無數詞語形成的烏雲奔逃,散開,他拿著逮蝴蝶的網追趕它們,一面追趕,一面祈求,停一停,不要動,等等我。這時候詞語們突然停下來,聚攏到一起,堆積到一起,好像蜂群等待落到蜂巢上一樣,他高興地喊起來,把網撒了出去。逮住的是一份報紙。這個夢不好,但信天翁會來扎醫生妻子的眼睛更糟糕。他醒得很早。草草收拾了一下就下了樓。這次他不再從地下車庫經過,不再經過那扇紳士之門,走的是普通的門,可以稱為平民百姓之門,看見看門人蜷縮在小屋裡,他點點頭表示問候,如果在外面遇到他,也許會說句什麼,但現在說話已沒有必要,他不過是個匆匆過客,這指的是他自己,不是指看門人。街上的路燈還亮著,商店兩個小時以後才開門。他找到了一間報刊亭,是那種最大的各種報紙最齊全的報刊亭,站在那裡等著。幸虧沒有下雨。路燈熄滅了,整座城市頃刻間陷入最後的短暫的黑暗之中,很快,隨著眼睛適應了這一變化,隨著清晨頭一縷淺藍色的晨光落到街上,黑暗消散了。配送報刊的卡車開過來,卸下一個個包裹之後沿著固定線路開走了。報刊亭的僱員打開包裹,開始根據收到的報紙份數整理,從左到右,從多到少。警督湊過去,道聲早安,然後說,每種報紙給我拿一份。趁僱員把報紙裝進塑料口袋的空當兒,他看了一眼那一排報紙,除了最後兩種,其他的都在通欄大字標題下面刊登了那張照片。這個報刊亭今天上午開張不錯,來了一位有身份的神秘顧客,我們提前說明,這一天其餘的時間與上午沒有不同,除了右邊那兩小摞賣出的數量沒有超過平時之外,其他報紙均告售罄。現在警督已經不在那裡,他攔住在最近的街角出現的第一輛計程車,慌忙鑽進去,說了天佑公司的地址,在為路程太近而請求原諒之後,便從塑料口袋裡抽出報紙,打開。集體照片上,有一個箭頭指向醫生的妻子,旁邊是一個圓圈,裏面有她的放大頭像。各報的黑色或紅色標題是,陰謀面目終被曝光,這個女人四年前沒有失明,空白選票之謎被揭開,警方調查初見成果。光線不好,行進在碎石路上的汽車又不停地顛簸,他看不清報上的小字。不到五分鐘的工夫,計程車停在大廈門口。警督付了車資,把找回的零錢放回司機手裡,迅速走進大廈。他像一陣風一樣從看門人身邊走過,沒說一句話,匆匆鑽進電梯,急躁情緒幾乎讓他頻頻頓足,快走,快走,而電梯是機器,窮其一生接送人們上上下下,聽他們交談,聽幾句沒有說完的自言自語或者低聲哼唱走了調的片斷,還有按捺不住的嘆息和心神不定的囁嚅,它裝作與這一切無關,按規定時間上升下降,這是它的宿命,如果你急不可耐,去爬樓梯好了。警督終於把鑰匙塞進了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門上的鎖眼,把燈打開,朝桌子奔去,他曾在這張桌子上攤開本市地圖,也曾與已經離去的助手們最後一次共進早餐。他的手不停地顫抖。他強迫自己慢慢讀,逐字逐句,不要跳行,終於讀完了那四份刊登那張照片的報紙上的相關新聞。各報刊登的內容完全相同,只是風格上稍有變化,用詞上略見差異,假如它們能像數學一樣計算出個平均文,很可能與內政部的寫手們炮製的原文正好吻合。寫手們那篇千古奇文的內容大致如下,祖國首都的機體之內出人意料地產生了一個毒瘤,它是以空白選票運動這種神秘而怪異的形式出現的,我們的讀者都知道,這次空白選票的數量之多,超越了所有民主政黨得票的總和,政府當時把隔離毒瘤和使其萎縮的工作交給了時間,因為時間能征服一切,化解一切。現在,一個最大的喜訊傳到本編輯部九_九_藏_書,讓人不能不喜出望外。一位警督,一位警司和一位二級警員表現了警察機關的偵查才幹和堅忍不拔的精神,出於安全方面的原因我們未受權透露他們的姓名,他們揭露的極有可能是那條絛蟲的腦袋,它的一個個節片危險地麻痹並破壞了本市大多數適齡選民的公民意識。根據相當可靠的證人證實,這個與一位眼科醫生結婚的女人令人極為驚詫,在四年前把我們的國家變成盲人國度的那場可怕的瘟疫中,只有她得以逃脫,警方認為她可能是造成這場新失明症的罪犯,好在新的瘟疫僅限於首都,但它已經把最為危險的墮落和腐敗的病毒帶入了我們的政治生活和民主體制。只有一個陰險的頭腦,它足以與人類過往的歷史中最兇惡的罪犯相匹敵,才能孕育出這樣一個,據可靠消息,這樣一個被共和國總統先生生動地形容為在吃水線下向民主巨輪發射的魚雷。情況就是如此。如果將來如一切跡象所表明的那樣,能夠毫無懸念地證明那個醫生的妻子有罪,那麼所有遵紀守法的公民一定會要求對她施以最嚴厲的法律制裁。請大家來看看現在的情形。由於在四年前的事件中與眾不同,這個女人本來可能成為我們科學界最重要的研究對象,從而在眼科醫學史上佔有突出的地位,但現在她卻作為國家和公眾的敵人受到憎惡。她還不如當年失明。
五點鐘剛過,警督出了報社大門。正好有一輛計程車停下來,乘客下了車,他本來可以乘坐,不過還是選擇了步行。奇怪的是,他現在感到心中愁雲盡掃,一身輕鬆,彷彿切除了正在慢慢蝕咬他體內某個主要器官的異物,拔除了嗓子里的魚刺,取出了胃裡邊的釘子,切除了肝臟上的毒瘤。明天所有的牌都會在桌面上攤開,捉迷藏的遊戲隨即結束,因此,如果那條消息得以發表,或者在不能發表的情況下被人告知內政部長,毫無疑問,這位部長會立刻明白矛頭指向何人。想象的駿馬似乎要跑得更遠,甚至已經邁出了令人不安的第一步,但警督及時勒緊了嚼環,今天就是今天,我的駿馬,我們明天再看吧。他本來決定走回天佑公司,卻突然感到兩條腿非常沉重,神經像經過長時間繃緊的橡皮圈突然鬆弛下來,急需合上眼睛,睡上一覺。只要有計程車出現就抓住它,他想。載著客人的計程車一輛一輛過去,有一輛空駛的沒有聽到他的喊聲,看來不得不長途跋涉了,當他幾乎拖不動兩隻腳的時候,終於來了一輛,像一艘救護船撈起了一個行將淹死的海上遇難者。電梯親切地把他送到第十四層,門順利地打開了,沒有遇到障礙,沙發像歡迎親朋好友一樣接待了他,短短几分鐘之後,警督已經伸直雙腿沉沉入睡,或者如生活在還相信存在安穩的時代里人們常說的那樣,安安穩穩地睡著了。警督依偎在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這個母親的懷抱里,享受著與她的名字和特性相稱的安寧,美美地睡了一個小時,醒來以後身上增添了新的力量,至少他覺得是這樣。他伸伸懶腰,感到外衣口袋裡的第二個信封還在,裏面是沒有交出去的那封信。也許犯了一個錯誤,把賭注全都壓在了一匹馬上,他想,但很快就明白,同樣的談話不可能進行兩次,從這家報紙到另一家報紙,講述同樣的故事,重複講述將失去其真實性。既然這樣,就順乎自然,他想,翻來覆去沒有用處。他走進卧室,看見答錄機的指示燈在不停地閃動。有人曾來過電話,留了言。他按下按鈕,首先出來的是接線生的聲音,然後是警察局長的話,請記錄,明天上午,九點鐘,重複一遍,九點鐘,不是二十一點,曾和你一起工作的警司和二級警員將在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等你,我應當告訴你,除了你的任務因為其負責人欠缺科學技術能力而取消之外,你留在首都已經被認為不適宜,這是內政部和我本人的意見,我還要補充一點,警司和警員受命把你帶到我面前,如果你拒不服從,他們可以實施逮捕。警督站在那裡,死死盯著答錄機,然後抬起手,像與某個遠去的人告別一樣,慢慢按下了刪除鍵。接著,他走進廚房,從口袋裡掏出信封,在酒精中浸濕,摺疊成倒V字形,放在洗手池裡,點火燒掉。一股水流把灰燼衝進了下水道。做完這件事之後返回客廳,他把所有的燈全都打開,開始慢慢閱讀報紙,特別關注的是他寄託了自己命運的那份報紙或者那個人。時間到了,他過去打開冰箱,看看裏面有沒有什麼可供他做個類似於晚餐的東西,但立即放棄了這個念頭,這種可能極為鮮見,鮮見這個詞在這裏既不表示新鮮,也不表示珍貴。他們應當為這裏購置一台新冰箱,他想,這一台已經盡了它應盡的力量。他走出去,在街上看到的第一家餐館草草吃了點東西,然後返回天佑公司。第二天他必須早早起床。
警督不想利用內政部長的慷慨大方。他既沒有去劇院和電影院消遣,也沒有去博物館參觀,只有吃午飯和晚飯的時候才離開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而且在飯館付賬以後總是把發票和小費一併留在桌子上。他沒有再去醫生家裡,也沒有理由回到與舔眼淚的狗和解的花園,那條狗的正式名字叫忠貞,在那座花園裡,他曾就有罪和無辜與狗的女主人眼睛對著眼睛心靈對著心靈交談。他也沒有去關注戴墨鏡的姑娘和戴黑眼罩的老人以及第一個失明者的前妻在做什麼。對於第一個失明者,即那封骯髒得令人嘔吐的檢舉信的寫信人和這一系列災難的始作俑者,如果在路上碰到那個傢伙,毫無疑問,他一定會立刻走到路的另一邊。其餘的時間,從上午到下午,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他全都守候在電話機旁邊,即便在睡覺的時候,耳朵也徹夜警惕著。他相信內政部長遲早會打電話來,否則就無法理解為什麼要他等到調查規定的五天期限結束,直到最後一分鐘,或者更為確切地說,直到將他熬為渣滓。最正常的做法是給他下一道命令,讓他返回機關,然後立即公開算賬,強制退休或者解職,但經驗告訴他,對於內政部長那充滿鬼點子的頭腦來說,正常顯得過分簡單了。他想起了警司的話,我感到氣味不對,不會是什麼好事,這話說得平平淡淡,但意味深長,他記得,是在他說他去過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把照片交給了系著有白色斑點的藍色領帶的那個男人的時候,警司說了那句話,他還想到,問題的關鍵大概真的在那裡,在那張照片上,雖然他不能想象以何種方式以及是為了什麼。這緩慢的等待有其清晰可見的期限,不像人們為了言辭生動常說的那樣無盡無休的等待,下面這些思想大都是在一種連續而難以抵禦的似睡非睡的矇矓狀態中出現,半警惕著的意識偶爾會把他九-九-藏-書從那種狀態中驚醒,剩餘的三天期限是否已經過了,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月份牌上的三張紙像是被午夜縫在一起,難以撕下來,後來又粘在手指上,變成了一團黏黏糊糊,奇形怪狀的時間貼在柔軟的牆壁上,牆壁竭力排斥時間,同時又把時間吮吸進去。終於熬到了星期三,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三十分,內政部長打來電話。他沒有問候,沒有道晚安,沒有問警督身體如何,沒有說獨自一人是否寂寞,沒有說他是不是已經訊問過警司和警員,一起訊問的還是單獨詢問的,用溫和的交談還是嚴厲的威脅,只是像不抱任何目的一樣毫不經意地甩出一句,我想你會有興趣讀一讀明天的報紙;報紙我每天都讀,部長先生;祝福你,你是個消息靈通的人,即使如此,我還是強烈向你推薦明天的報紙,不可不讀,你會做出判斷的;我一定讀,部長先生;也要看看電視台的新聞,千萬不要錯過;天佑公司這裏沒有電視機,部長先生;可惜了,但我覺得這樣也不錯,反而更好,就不必想方設法擺脫留在頭腦中的困難問題了,不管怎樣,你可以去拜訪新近結識的任何一個朋友,建議他們把那個小組的人全都召集起來,共同欣賞精彩表演。警督沒有回答。他本可以問一問從下一天開始他會受到什麼紀律處分,但最後他選擇了沉默不語,他的命運顯然掌握在內政部長手中,既然如此,就任憑他宣布判決,並且他相信,如果他問了的話,得到的也一定是一句乾巴巴的回答,比如說,別著急,明天你就知道了。警督突然意識到,沉默早已超過了它在正常的電話交談中持續的時間,在正常通話中,句子與句子之間的停頓和間歇一般是短暫的,或者說極為短暫。他沒有對內政部長別有用心的建議做出反應,看來部長並沒有放在心上,仍然保持著沉默,好像故意留下時間,讓對方考慮如何回答。警督謹慎地開口了,部長先生。脈衝電流把這四個字沿著電線送到遠方,但另一端沒有傳來任何生命的信號。原來信天翁已經把電話掛斷了。警督放下電話,離開卧室。他走到廚房裡,喝了一杯水,這不是他頭一次發現,與內政部長談話使他產生近乎焦躁的乾渴,好像在談話的全部時間內他的五臟六腑都在燃燒,現在他不得不急著去撲滅體內的大火。他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但沒有在那裡待多久,三天來經歷的半昏睡狀態消失了,聽到部長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便煙消雲散了,現在,那些事兒,當情況混沌不清,需要花費大量時間佔用大量空間去解釋去確定的時候,人們出於懶惰,習慣於籠統地稱之為那些事兒,現在那些事兒開始飛快發展,不到終點不會停步,可是,什麼是終點,什麼時候到達終點,如何到達終點,終點在哪裡。有些事情他可以肯定,用不著請教大名鼎鼎的偵探們,用不著請教梅古雷,用不著請教波洛,也用不著請教福爾摩斯,就能知道明天的報紙會刊登什麼。等待已經結束,內政部長不會再打來電話,即使還有什麼命令,也將通過某個秘書或者直接由警察局下達,五天五夜,一天不多,足以讓一個負責一項艱難的調查工作的警督,變成一個斷了線被扔進垃圾堆里的木偶。這時候他又想到,還有一項義務有待履行。他在電話簿上找到一個名字,與住址核對一下,然後撥了一個號碼。接電話的是醫生的妻子,請講;晚上好,我是警督,請原諒我在夜裡這個時候給你打電話;沒關係,我們從來不早睡;你是否記得我在花園裡和你談話時說過,內政部長要求我把你們那個小組的照片交給他;記得;我有一切理由認為,那張照片將刊登在明天的報紙上,並且在電視上播出;我不問您為什麼,但我記得您對我說過,內政部長要那張照片絕對不是為了什麼好事;對,但無論如何我也沒有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使用它;他想幹什麼呢;明天我們就會看到報紙除了展示照片之外還會做什麼,但我猜想,他們會給你打上犯人的烙印示眾;因為四年前沒有失明嗎;你清楚地知道,對於所有人都失去視力唯獨夫人你沒有失明的事實,內政部長高度懷疑,而現在,從這種觀點出發,這一事實就成了再充足不過的理由,認為你要對正在發生的事情負全部或部分責任;您指的是空白選票;對,空白選票;荒唐,不折不扣的荒唐;我從所從事的職業中懂得,發號施令的人不僅不會在我們稱之為荒唐的事情面前卻步,還會進一步利用荒唐的事情麻痹人們的良知,毀滅人們的理性;您看我們應該怎麼辦;隱藏起來,消失掉,但不要到你的朋友家裡,你們在那裡不會安全,他們很快就會受到監視,即使現在還沒有;說得對,無論如何,我們絕對不能讓決定收留我們的人冒任何風險,剛才我還在想,給我們打電話是否會對您不利;不用擔心,這條線路是安全的,全國很少有比這條更安全的線路了;警督先生;請講;我想向您提個問題,不知道是否可以;問吧,不要懷疑;您為什麼要為我們做這些事情,為什麼幫助我們;很簡單,因為許多年前在一本書上讀到過短短的一句話,本來我已經忘記了,但這些天它又回到了我的記憶當中;一句什麼話呢;我們出生的那一刻,彷彿為一生簽署了一個契約,但可能有一天我們會問自己,是誰替我簽署的;這段文字確實漂亮,發人深思,那本書的書名是;真不好意思,我記不起來了;記不得書中更多的內容,連書名也忘了,那就算了吧;連作者的名字也不記得了;這些詞,這樣出現,可能以前沒有任何人說過,它們運氣很好,沒有互相丟失,有人把它們集合起來,誰知道呢,如果我們善於把一些分散的單個詞語集合起來,這個世界是不是會更體面一些;我懷疑這些不起眼的可憐詞語能否再次相聚;我也懷疑,但夢想是廉價的,並不費錢;我們等著看那些報紙明天說什麼吧;等著看吧,我已經作了最壞的準備;不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請你考慮一下我對你說過的話,隱藏起來,消失掉;我會跟我丈夫談談;但願他能說服你;晚安,感謝您所做的一切;沒有什麼好謝的;您要小心。掛斷電話以後,警督問自己,說這條線路是安全的,全國很少有比這條更安全的線路,好像這是自己的東西一樣,是不是太愚蠢了。他聳聳肩,自言自語地說,這有什麼關係,沒有任何東西是安全的,沒有任何人是安全的。
警督看看表,還不到下午一點,現在吃午飯還太早,此外,胃裡的咖啡和黃油烤麵包片仍在提醒,他沒有食慾。他上了一輛計程車,對司機說了星期一與醫生的妻子會面的那座花園的地址,最初的念頭不一定要永遠原封不動地照辦。他原本沒有想https://read.99csw.com再回到這個花園,但還是來了。然後他會步行,像個在靜靜巡視的警督,看看街上聚集了多少人,說不定還會與那兩個負責監視的警員就職業相關的問題交換一下意見。他穿過花園,在拿著空水罐的女子塑像前停下腳步,望了片刻。你們把我丟在這裏了,她好像在說,今天,我已經沒有用處了,只能看著這潭死水,以前有一段時間,用來雕塑我的石頭白白的,泉水日夜不停地從這個水罐里流淌出來,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那麼多水是從哪裡來的,我只是站在這裏讓水罐傾斜著就是了,可現在,一滴水都流不出來,他們也不來告訴我為什麼就這樣完了。警督喃喃地說,孩子,這就像生命一樣,不知道為了什麼開始,也不知道因為什麼結束。他在水裡沾濕右手手指,放到嘴裏。他沒有想這個舉動有什麼含義,但是,如果有人在旁邊望著,肯定會說他在親吻湖水,那水算不上乾淨,因湖底的淤泥而變成綠色,像生活一樣骯髒。手錶的指針沒有前進多少,還有時間在樹蔭下坐一坐,但他沒有停下,再次沿著與醫生的妻子一起走過的路走去,進了那條街,眼前的景象完全變了,現在幾乎寸步難行,人們不再是三五成群,整條街人山人海,交通完全阻斷,好像附近所有的居民全都走出了家門,來觀看什麼神靈顯聖。警督把站在樓門口的兩個警員叫過來,問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是否有什麼新情況發生。他們說沒有新情況,也沒有任何人出來,窗戶一直關著,只是告訴他有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從樓梯上到四樓,問那家的人是不是有什麼需要,那家人說什麼都不需要,感謝他們的關心。沒有別的事嗎,警督問;就我們知道的,沒有別的事,其中一個警員說,這樣的話,寫報告就容易了。他提到報告,一下子斬斷了警督已經展開的想象的翅膀,他本來打算爬上四樓,按下門鈴,自報家門說,是我,進去以後馬上講述最近發生的事情,他寫的信件,與報社編輯部主任的談話,然後醫生的妻子會對他說,和我們一起吃午飯吧,他會吃的,這個世界也就會太平無事了。不錯,太平無事,兩個警員會這樣書寫報告,一位警督曾和我們見面,後來他上到四樓,過了一個小時才下來,那裡發生了什麼事,他一句話也沒有對我們說,我們的印象是他下來的時候已經吃過午飯。警督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吃飯了,吃得很少,甚至不曾注意端到眼前的盤子里的食物,三點鐘,他又來到那個花園,看著手裡拿空水罐的女子塑像,她彷彿還在等待奇迹出現,水重新湧出來。三點半到了,他從凳子上站起身,徒步向報社走去。還有時間,用不著叫計程車,如果乘計程車,他會不由自主地看後視鏡里的自己,後視鏡了解他的靈魂,這已經夠他難受的了,而且他不能肯定靈魂不會從鏡子里出來對他說些什麼不中聽的話。他走進報社的時候還不到四點一刻。女秘書已經來到接待廳,社長先生在等您,她說。這次她沒有加上天佑先生那幾個字,也許他們已經告訴她,那不是他的名字,現在她正為先前說的那幾句善意的話感到失落,覺得受了委屈。他們沿著原來的走廊往前,但這次走到了盡頭,往右拐的第二個門上有個小小的標牌,上面寫著,社長室。女秘書輕輕地敲敲門,裏面有人回答,請進。她先走過去,扶住門,讓警督進去。編輯部主任對女秘書說,謝謝,暫時你沒有別的事情了,她立即轉身離開了。感謝您同意與我談話,社長先生,警督首先開口;主任先生已經簡要地向我介紹了您的問題,我非常坦率地承認,可以預見,有效地傳播此事極為困難,但當然,無論如何,我非常樂於看一看文件的全文;就是這封信,社長先生,警督說著把信封遞過去。我們坐下吧,請給我兩分鐘的時間。讀信的時候,他沒有像編輯部主任那樣低下頭去,但抬起眼睛的時候,可以看出他不知所措,憂心忡忡,先生,您是誰,他顯然不知道編輯部主任已經問過這個問題;如果您的報紙同意刊登您手裡的這封信,您就會知道我是什麼人,如果不同意,那麼我就把信收回,離開這裏,除了感謝您為我浪費的時間之外,不再說一句話;我已經告訴我的社長,先生您還有一封同樣的親筆信,打算交給另一家報紙,編輯部主任說;說得對,警督回答,另一封就在我這裏,如果我們達不成協議,我今天就去遞交,絕對必須在明天發表;為什麼;因為明天也許還來得及阻止一樁冤案發生;您指的是醫生的妻子;對,社長先生,他們不擇手段,想讓她成為我國當前所處的政治局勢的替罪羊;他們一派胡言;這話您不要對我說,而是應當對政府說,對內政部說,對您那些按照他們的旨意寫文章的同行們說。社長和編輯部主任交換了一下眼神,說,正如您可以估計到的,對我們來說,您的文章不能像您撰寫的那樣發表,包括所有細節;為什麼;您不要忘了,我們生活在戒嚴狀態下,新聞檢查人員的眼睛死死盯著各種報刊,尤其是像我們這樣的報紙;刊登這個東西等於報紙在當天被查封,編輯部主任說;那麼,就沒有任何事情可做了,警督問道;我們可以試一試,但對於能產生什麼效果,我們沒有把握;怎麼辦,警督又問。在飛快地與編輯部主任再次交換目光之後,社長說,到了先生您清楚地告訴我們您是什麼人的時候了,不錯,信上有個名字,但不能表明那不是偽造的,事情很簡單,您可能是警方派出的姦細,來試探我們,把我們牽扯進去,我並非說一定是這樣,請注意,我只想表明,如果先生您不表明身份,而且不在現在表明,那麼我們的談話無論如何也不能繼續進行下去。警督把手伸進口袋,請看,說著他把警官證遞給社長。社長臉上的表情瞬間從將信將疑變成了目瞪口呆,什麼,先生您是警督,社長問;您是警督,編輯部主任從社長手裡接過警官證看了看,大驚失色,戰戰兢兢地問;對,警督從容地回答說,現在我相信可以繼續談話了;如果您能原諒我的好奇,社長問道,是什麼使您邁出了這一步呢;我自己的原因;至少告訴我其中一個原因,讓我相信這不是在做夢;我們出生的那一刻,彷彿為一生簽署了一紙契約,有一天我們可能會問自己,是誰替我簽署的,我問過自己,回答就在這張紙上;您是否意識到您可能會遭遇到什麼事;意識到了,我已經有充分的時間考慮這一點。一陣沉寂之後,警督又開口了,你們說過可以試一試;我們想使用一個小花招,社長說,他示意編輯部主任接著往下說;我們的想法,編輯部主任說,我們的想法是刊登他們今天已經刊登的東西,不過方式顯然不同,刪除令人https://read.99csw.com生厭的辭藻,在最後部分摻進您帶來的內容,此事不易,但無論如何我也不認為不可行,問題在於技巧和運氣;就是把寶押在負責新聞檢查的公務人員的心不在焉甚至懶惰上,社長補充說,但願他以為那條消息已經是舊聞,用不著再從頭看到尾;我們有多少勝算呢,警督問;坦率地講,勝算不大,編輯部主任說,我們必須滿足於現有的可能性;如果內政部想知道你們的消息來源呢;開始的時候我們會拿出職業秘密做擋箭牌,當然,這在戒嚴狀態下對我們不會有很大用處;如果他們窮追不捨,如果他們威脅你們呢;那麼,不論我們多麼不願意,也必須透露,沒有別的辦法,顯然我們將受到懲罰,但最沉重的後果將落到您的頭上,社長說;很好,警督回答說,現在,既然我們都已經知道可能會面臨什麼,就讓我們繼續往前走,如果祈禱能有點用處,那麼我將誠心祈禱,但願讀者不像我們對新聞檢查人員所希望的那樣,也就是說,希望讀者們從頭讀到尾讀完那條消息;阿門,社長和編輯部主任齊聲說。
現在警督又要出去了。他把兩封信裝進上衣裏面的口袋,根據氣象預報,今天的天氣是這個季節可望遇到的最為宜人的,肉眼也能證實這一點,打開窗戶就能看到,藍藍的天空有幾片零散的白雲緩緩飄過,儘管如此,警督還是穿上了風雨衣。這樣做可能還有一個強有力的理由在起作用,實際上,風雨衣,尤其是配有腰帶的風雨衣,是古典偵探的明顯標誌,至少從雷蒙德·錢德勒塑造出馬洛的形象之後便是如此,甚至到了這樣的程度,只要看到一個帽檐下垂,風雨衣衣領豎起的人走過,人們就會立即喊叫,那是亨弗萊·鮑嘉,並向他的衣領和帽子的鑲邊投去讚歎的目光,任何一位警匪生死大戰之類的書籍的讀者都對此十分清楚。但這位警督不戴帽子,光著腦袋出門了,這是現代模式使然,即憎惡生動別緻,就像人們說的,甚至不問你是否還活著就一槍打死你。他下了電梯,走過看門人的小屋,看門人朝他點點頭,現在到了街上,來實現今天上午要完成的以下三件事,吃已經推遲了的早餐,去醫生的妻子居住的那條街上走走,把寫好的信交給收信人。第一件事在這家咖啡館里解決了,一杯牛奶咖啡,幾片黃油烤麵包,麵包不像前一天的那樣鬆軟,那樣油膩,但我們用不著大驚小怪,生活就是這樣,得到一些東西,失去另一些,對於這種黃油烤麵包,現在熱衷的人已經少而又少了,不論就製作者還是消費者而言均是如此。請原諒一個口袋裡裝著炸彈的人所做的這些粗俗的美食學評論。飯吃了,錢也付了,現在他大步向第二個目標走去。走到那裡差不多用了二十分鐘。進了那條街,他放慢腳步,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他知道,如果有警察監視,很可能認出他,但他滿不在乎。如果他們當中有人看到他,會向直接上司報告,直接上司向他的上司報告,他的上司向警察局長報告,警察局長向內政部長報告,可以肯定,信天翁一定會用他那刺耳的嗓音吱吱地叫起來,我已經知道的事用不著報告,只報告我需要知道的,比如,那個該死的警督在幹什麼勾當。街上的人比往常多一些。有幾小群人站在醫生的妻子住的那座樓前,他們都住在這個街區,痴迷於搬弄是非,這在某些情況下並非有害,而在另一些情況下則是不祥之兆,他們手裡拿著報紙找到被指控的女人的住處,覺得這個女人似曾相識,或者偶爾打過交道,或者是治療眼疾時在她丈夫的診所見過。警督已經看到了監視者,一個混進人數較多的一伙人當中,另一個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靠在一堵牆上看體育雜誌,彷彿在文字世界里沒有任何更加重要的東西。他看的是雜誌而非報紙,這不難解釋,對於監視者來說,一本雜誌足以保護自己,而遮擋住的視野卻少得多,一旦突然需要跟蹤某人,就迅速塞進口袋。這些警察們都知道,他們從幼兒園就開始學習。而此時眼前這幾個便衣警察並不了解從那邊過來的警督與他們從屬的內政部長之間正經歷著暴風驟雨,還以為警督也參与本次行動,前來檢查是否一切都按計劃進行。這毫不奇怪。雖然警察局某些高級別的人員已經在竊竊私語,說內政部長不滿意警督的工作,其證據是他的助手奉命返回,留下他獨自一人在那裡休閑,還有人說他已經靠邊站,但上述流言沒有傳到下層警員的耳朵里。不過,應當說明,免得大家忘記,那些竊竊私語的人並沒有準確了解警督為什麼還在首都,而回到總部的警司和警員直至現在仍保持沉默。有趣但不能稱得上開心的,是看著那些警察怎樣神秘兮兮地走近警督,撇著嘴低聲告訴他說,這邊沒有動靜。警督點點頭,看了看四樓那套房子的窗戶,就離開了,心裏一直在想,明天,姓名和住址公布之後,這裏的人會多得多。他看見前面不遠處過來一輛空駛的計程車,示意其停下。他上車后道聲早安,從口袋裡掏出那兩個信封,念了念收信人地址,問司機,哪個地址比較近;第二個;那好吧,請把我送到那裡。司機旁邊的座位上有一份疊著的報紙,正是那份報紙,頭版上方是震撼人心的血紅色標題,陰謀面目終被曝光。警督內心產生了一個想法,想問一問計程車司機對今天報紙上刊登的消息有什麼看法,但他隨即放棄了這個念頭,擔心帶有過分詢問的口氣會暴露他的職業。他想,這是職業意識強迫症。倒是司機首先進入了這個話題,我不知道先生您怎麼想,但是我覺得,說那個女人沒有失明純粹是胡說八道,為了多賣幾份報紙編造出來的天字第一號胡說八道,既然我失明了,我們大家全都失明了,那個女人怎麼可能還看得見,這種謊話沒人相信;那麼,說她造成了空白選票這件事呢;又是一派胡言,女人就是女人,不會摻和這類事,要是男人嘛,倒是有點可能,現在說是個女人乾的,呸;我們不久就會看到這件事怎樣結束;在這樁事的油水榨乾以後,他們馬上就再編造一樁,這是常有的事,先生您連想都想不到手握這方向盤能學到多少東西,我再給你講一件;請說,請說;與所有人的看法相反,後視鏡不僅用於觀察後面來的車輛,還用於查看乘客的靈魂,我敢打賭,你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你這話嚇我一跳,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是啊,正像我說的那樣,這方向盤教給我許多東西。聽到這番泄露玄機的話,警督覺得還是謹慎為好,不再往下談,直到司機把車停下,說一聲,到了,他才鼓起勇氣問,關於後視鏡和靈魂的事,是不是適用於一切車輛和所有司機;只適用於計程車,親愛的先生,只適用於計程車,司機斬釘截鐵地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