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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以後,內政部長召開記者招待會。他身穿白色襯衫,打黑色領帶,臉上表情極為沉痛。桌子上擺滿了麥克風,唯一的裝飾是一杯水。他的後面,像往常一樣,掛著一面似乎正在沉思的國旗。女士們,先生們,下午好,內政部長說,我請諸位來到這裏,是為了告訴諸位一個不幸的消息,受我派遣去調查一個顛覆活動集團的警督於今天死亡,該集團的頭目,正如諸位知道的,已經被檢舉出來。不幸的是,警督不是正常死亡,而是死於精心策劃的謀殺,考慮到只用一顆子彈就達到了行刺的目的,毫無疑問,這是罪大惡極的職業殺手所為。無須多說,所有跡象都清楚地表明,這是顛覆分子進行的又一項罪惡的行動,他們仍然在我們不幸的首都破壞民主制度正常運作的穩定性,這就是說,他們仍然在無情地攻擊我們祖國政治,社會和道德的完整性。我相信無須我強調指出,被謀殺的警督剛剛為我們樹立的崇高典範不僅應當永遠受到我們的衷心尊敬,而且將永遠得到我們最深切的懷念,所以,今天是個萬民同悲的日子,從今天開始,他的不幸犧牲使他在祖國烈士紀念堂里佔有一個光榮的位置,像在那裡的所有烈士一樣永遠注視著我們。我代表我國政府,與所有認識這位我們剛剛失去的傑出人物的人一起,對他的去世表示沉痛的哀悼,同時向全國公民保證,政府絕不會沮喪,一定要繼續鬥爭,打擊陰謀分子的卑劣行徑和其支持者不負責任的行為。還有兩點必須說明,第一,應警督生前請求,在此次調查中與他合作的警司和二級警員,已經被調離該項任務,以保護他們的生命安全,第二,對於這個純潔正直的人,這個我們剛剛不幸失去的為祖國服務的典範,政府將考慮一切法律可能性,在最近的將來破例向他追授祖國為使其增光的兒女頒發的最高勳章。今天,女士們,先生們,對於善良的人來說,今天是個悲傷的日子,但是,我們的責任要求我們高呼奮發向上,勇往直前。一個記者舉起手來,要求提問,內政部長已經起身離去,桌子上只剩下那杯沒有動過的水,麥克風還在錄音,記下人們對死者表示哀悼的靜默,後面的國旗還在不知疲倦地思考。隨後的兩個小時,內政部長與他最親密的顧問一起制訂了一個行動計劃,其主要內容是,讓警察的精銳部隊潛回城內,身穿便服,不得有暴露他們所屬隊伍的任何痕迹。這就默認了當初讓首都處於無警戒的狀況是個極其嚴重的錯誤。現在糾正錯誤還為時不晚,內政部長說。正在這時一個秘書過來說,總理請內政部長立即到其辦公室談話。內政部長嘀咕了一句,政府首腦完全可以選擇別的時間,但他沒有辦法,只能從命。他讓顧問們留下來對計劃作最後的潤色,自己離開了。內政部長的座駕在警車的護送下開到總理府所在的大樓,用了整整十分鐘,他在第十五分鐘的時候走進了總理辦公室,下午好,總理先生;下午好,請坐;叫我前來的時候我正在制訂一項計劃,以糾正我們做出的從首都撤出警察的決定,我想明天可以把計劃送來;不必送來了;為什麼,總理先生;來不及了;計劃已經基本完成,只需稍加潤色;恐怕你沒有聽懂我的話,我說來不及,意思是明天你就不再是內政部長了;什麼,他發出的這一聲爆發性驚嘆顯得不夠尊重對方;我說的話你完全聽到了,大概不需要重複一遍;可是,總理先生;我們還是廢話少說,從此刻起,你的職務終止了;不應當這樣粗暴,總理先生,請允許我對你說一句,用這種莫名其妙的專橫方式回報我對國家做出的貢獻,必須有個理由,希望你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殘忍地把我解職,對,殘忍地,我不收回這個副詞;你在這次危機中的所作所為是一連串的錯誤,我不一一列舉,需要就是法律,這我能夠理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也能夠理解,但總得有個條件,即目的能夠達到九_九_藏_書,法律必須執行,而先生你既沒有執行法律,也未能達到目的,還有現在的警督之死;他是被我們的敵人謀殺的;請你不要給我演戲了,我在這裏乾的時間太長了,不會相信荒誕不經的故事,恰恰相反,你說的那些敵人有一切理由把警督塑造成他們的英雄,而沒有任何理由把他殺死;總理先生,沒有別的辦法,那個人成了危險分子;我們以後會和他算賬,但不是現在,把他殺死是個不可饒恕的愚蠢舉動,現在,好像還不夠亂似的,人們已經上街示威了;沒有關係,總理先生,我的情報;你那些情報一文不值,一半民眾已經上街,另一半很快就會去;我敢肯定,總理先生,未來將說明我是正確的;既然現在否定了你的正確,未來也幫不了你多少忙,好了,請走吧,此次談話已經結束;我應該把眼前工作進行的情況告訴我的繼任人;此事我將派人處理;可是,我的繼任人;你的繼任人是我,擔任過司法部長的人也能勝任內政部長,我立刻上任,這是內部事宜,不得外傳。
電話鈴響起的時候,警督已經醒了。他沒有起來接聽,相信是警察局的什麼人提醒他九點鐘必須前去報到的命令,注意,九點鐘,不是二十一點,在北部邊界第六號軍事哨所。他們很可能不會再打來電話,其中的原因不難理解,警察在其職業生涯中大量使用我們稱之為推斷的腦力勞動,即所謂邏輯推理,不知道在個人生活中是否也是如此,如果他沒有接電話,他們會說,那是因為他已經在來這裏的路上了。他們大錯特錯。警督確實已經起床,確實去了盥洗間,為了身體清潔,也為了心裏輕鬆,確實已經穿好衣服,即將出門,但不是為了攔住路過這裏的頭一輛計程車,對透過後視鏡望著他的司機說,請把我送到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對不起,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莫非是個新街道;是個軍事哨所,這裡有張地圖,我指給你看。沒有,這樣的對話絕不會進行,現在不會,永遠不會,警督現在要做的是買報紙,正是因為想到這件事他昨天晚上才早早上床,不是因為需要休息,不是為了按時到達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與什麼人見面。路燈還亮著,報刊亭的僱員剛剛摘下擋板,開始擺放本周的雜誌,這項工作的結束像是一個信號,路燈滅了,配送卡車來了。警督走近報刊亭,僱員還在按照我們已經知道的次序擺放報紙,不過,已經看得出來,原先賣得最少的那兩家報紙中的一家卻與平常發行量最多的幾家在份數上幾乎持平。警督覺得這是個好苗頭,但是,緊隨著滿懷希望的愉悅感而來的是強烈的打擊,前面那幾種報紙頭版上的鮮紅色大字標題是不祥之兆,令人心驚肉跳,例如,女殺人犯,這個女人殺了人,女嫌犯另有他罪,四年前的謀殺,等等。警督昨天拜訪過的那家報紙照例排在末尾,標題別出心裁,是一句問話,我們還不了解什麼。這個標題模稜兩可,既能表示這個,也可意味那個,對於對手來說也是如此,但警督情願將其視為放在黑洞洞的峽谷出口的一個小小的燈籠,引導著他焦急的腳步。每種報紙各給我一份,他說。報刊亭的僱員露出笑容,他想,看樣子又為將來爭取到了一位好顧客,馬上把報紙裝進塑料口袋,交到他手裡。警督環顧一下周圍,想找計程車,等了將近五分鐘,沒看到一輛,於是決定步行返回天佑公司,我們已經知道,這裏離天佑公司不遠,但是他負擔沉重,重過手中裝滿字詞的塑料口袋,或許把整個世界扛在肩上更容易一些。但是,運氣不錯,為了抄近路,他鑽進一條狹小的街道,看到了一家簡樸的老式咖啡館,這類咖啡館的主人因為實在無事可做很早就開門營業,而顧客們上門是為了確認這裏的一切和過去一模一樣,各種東西還留在原來的地方,米面烤餅仍然散發著亘古不變的香味。他在一張桌子旁坐下來,要了一九-九-藏-書杯牛奶咖啡,問他們是否做黃油烤麵包片,當然,不要人造黃油,受不了那種味道。牛奶咖啡來了,還勉強說得過去,但烤麵包片就不同了,直接出自一位只差一步沒有發現點金石的鍊金術士之手。他更加關心的是今天的消息,急不可耐,還沒有在椅子上坐穩就把報紙打開了,只掃了一眼他就發現,昨天的花招取得了成果,新聞檢查人員被文章中熟悉的言辭所蒙蔽,根本沒有想到,對於自認為熟悉的東西也必須十分小心,因為在已知背後隱藏著一連串未知,其中最後一個未知很可能無法解決。不管怎樣,不應當抱有太大幻想,這份報紙不會在報刊亭里待整整一天,甚至可以想象,內政部長揮動著報紙氣急敗壞地吼叫,立即給我扣押這骯髒東西,給我調查清楚,是誰散布了這些消息,這句話的後半部分是順口說出來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一個人能夠做出這種泄密和背叛行為。於是警督決定,盡量到各個報刊亭轉一轉,了解一下這種報紙賣出多少,看看買報人臉上的表情,看看他們是直接去讀那條新聞還是迷失在其他無關緊要的消息當中。他迅速地瞟了一眼那四種大報。毒害公眾的工作仍在進行,手法簡單粗劣,但很有效果,二加二等於四,永遠等於四,如果你昨天做了那樣的事,今天一定要做相同的事,任何膽敢懷疑第一件事必定導致另一件事的人,就是法制和秩序的敵人。他付了錢,表示感謝,離開了咖啡館。首先去的是他本人買報紙的報刊亭,他高興地看到,他最關心的那一摞比原來矮了很多。有意思,不是嗎,他問報刊亭僱員,這一摞賣得很多;好像有一家電台提到這份報紙上的一篇文章;一隻手洗另一隻手,兩隻手洗臉,警督神秘地說;你說得對,僱員回答,其實他並沒有弄明白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為了不在尋找報刊亭上浪費時間,警督總是在一個報刊亭打聽距離最近的另一個在什麼地方,或許因為其可敬的儀錶,他總是得到詳細的回答,但他也發現,每個僱員都喜歡問問他,難道那裡會有什麼我這裏沒有的東西嗎。幾個小時過去了,警司和警員在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等得不耐煩,向警察局請示怎麼辦,警察局長報告了內政部長,內政部長向政府首腦報告,政府首腦則回答說這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你的問題,你去解決。於是,預料中的事情發生了,警督到了第十個報刊亭的時候,發現那種報紙沒有了。他裝作買報的樣子要一份那種報紙,僱員說,你來晚了,不到五分鐘以前全都被他們拿走了;拿走了,為什麼;他們到處收那種報紙;收報紙,怎麼回事;這隻不過是扣押的另一種說法;為什麼,那家報紙登了什麼惹得他們來扣押;是與搞陰謀的女人有關的什麼事情,你看這些報上說的,好像她殺了一個男人;不能幫我找一份嗎,勞駕您了;沒有了,就是有也不能給你;為什麼;誰知道先生你是不是警察,到這裏來試探試探,看我會不會中你的圈套;你說得有理,我們見過這個世界上比這個更壞的事情,警督說完就離開了。他不想回到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去接聽上午的電話,肯定還有一些別的電話,問他到什麼鬼地方去了,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不執行上午九點到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報到的命令,但實際上他也無處可去,醫生的妻子家門前大概已經人山人海,高呼口號,一些人支持,另一些人反對,最大可能是所有人都支持,另一些人是少數,他們肯定不願意冒遭到辱罵或更殘酷對待的風險。他也不能去刊登那篇文章的報社,如果報社大門口沒有便衣警察,那麼他們一定在附近什麼地方,打電話也不行,因為一切通話肯定都被監聽,想到這裏他終於明白了,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也一定受到監視,各個酒店都接到通知,這座城市裡不存在任何能收留他的地方,即便有心也不能收留。他估計警察已經到過報社,對社長軟硬read.99csw.com兼施,社長不得不說出這一顛覆性消息的提供者的身份,甚至意志不支,交出了那封印有天佑公司徽記的信,那是一個在逃警督的親筆信。他累了,但仍然拖著兩隻腳踽踽前行,天氣不算太熱,他卻已經大汗淋漓。總不能一整天無所事事,在這些街道上走來走去消磨時間,這時候他突然感到一個巨大的慾望,去手拿水罐的女子塑像所在的花園,坐在水池邊上,用手指尖蘸一蘸綠色的池水,再把手指放到嘴邊。然後,然後怎麼辦,他問道。然後,一片空白,回到迷宮似的街道,迷失方向,往回走,走,還是走,毫無食慾地吃飯,只是為了支撐著身體不至於倒下,到一家電影院消遣兩個小時,看一部小綠人時代征討火星的冒險片,出來之後面對下午強烈的陽光眨眨眼睛,再去另一家影院消磨兩個小時,在尼摩船長的潛水艇里航行兩萬里,但他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這座城市出現了奇怪的現象,一些男男女女到處散發小紙片,行人收到以後立即藏進口袋裡,就在剛才有人給了警督一張,原來是被扣押的報紙刊登的那篇文章的複印件,題目是,我們還不了解什麼,文章在字裡行間講述了五天以來的真實故事,這時候警督再也控制不住,竟然像個孩子似的站在那裡放聲大哭起來,一位年齡與他相仿的婦女走過去問他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需要幫助,他只能搖搖頭,說沒什麼,他很好,請不要擔心,非常感謝。常言說無巧不成書,就在此刻,有人從這座樓的高處某一層撒下一把紙,又是一把,接著還有一把,下面的人都舉起胳膊去抓那些像鴿子一樣盤旋著飄下來的紙片,有一張落到警督的肩膀上,停留片刻后滑落到地上。終於看到了,還沒有徹底失敗,這座城市仍然掌控著事件的發展,開動了幾百台複印機,現在,一群又一群生氣勃勃的青年男女把複印的文章塞進家家戶戶的信箱,或者敲門送給居民,有人問這是不是廣告,他們回答說,是的,先生,是廣告,世界上最好的廣告。這些快樂的成績給警督注入了新的靈魂,彷彿通過魔術而不是通過巫術,使疲勞一掃而空,他成了另一個人,正在這些街道上大步前進,有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頭腦,能冷靜地思考,能看清原來模糊的東西,對原來視為鐵定的結論,只要稍加思索便將其破解,得以修正,例如,作為一個秘密基地,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絕不可能受到監視,派警員前去窺視會導致該地的重要性和意義受到質疑,另一方面,事情還沒有嚴重到把天佑公司轉移到其他地方才能解決問題的地步。這個新的否定性結論又在警督的思緒中投下風暴的陰影,隨後得出的結論雖說還不能讓他完全安下心來,但至少有助於他解決嚴重的居住問題,或者說今天晚上到什麼地方睡覺的問題。目前的情況只消幾句話就能解釋清楚。內政部和警察局發現其人員單方面切斷了與他們的聯繫,當然會感到惱火,但這並不是說他們不再對他身在何處有興趣,不想知道必要時能夠在哪兒找到他。如果警督決定在本市消失,如果像逃犯和避難者通常做的那樣藏到某個陰暗骯髒的角落,尤其是,如果他竟然與同謀者一起建立了一個進行顛覆活動的組織網路,他們確實一定要找到他,而且非把他幹掉不可,但是建立這種組織網路的工作極為複雜,不是六天就能完成的,而六天正是警督停留在這座城市的時間。因此,他們絕不可能派人來監視天佑公司的兩個出口,恰恰相反,一定會敞開大門任他自由進出,歸家的天性讓豺狼返回巢穴,讓海鸚飛回岩洞。警督還可以睡在那張熟悉而溫暖的床上,估計他們不會深更半夜到那裡去,拿精巧的萬能鑰匙打開房門,把他叫醒,用三把手槍槍口對著他,讓他束手就擒。我們說過多次,生活中有非常倒霉的時候,一邊下雨另一邊颳風,警督眼下正處於這種境況,不得不做出選擇,要麼像個流浪漢一九_九_藏_書樣,在花園的大樹下面,在手拿水罐的女子的注視下熬過這個夜晚,要麼回到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鋪著皺皺巴巴的床單,蓋上破舊的毛毯,舒舒服服睡上一夜。到頭來這通解釋並不像我們前面說過的那麼簡潔,但是,既然希望大家對情況有個清楚的了解,我們就不能不對相關的每個變數做應有的考慮,不偏不倚地詳細分析安全和風險方面的諸多矛盾因素,以便根據從一開始就應當知道的原則得出結論,為了避免去薩邁拉赴約,也用不著跑到巴格達。把這一切通通放上天平去權衡,警督不再耗費時間稱量到最後一毫克,最後一個可能,最後一種假設,就徑直上了一輛計程車,前往天佑公司,現在已經是傍晚時分,前面的人行道在樹蔭下顯得涼爽了,水流進水池的聲音也煥發出生機,突然間變得清晰,讓過往行人驚奇地顧盼。街上已經看不到任何丟棄的紙張。儘管如此,可以發現警督的神情有些憂慮,事實上也不乏擔心的理由。他本人的推理和在漫長的警察生涯中積累的知識使他得出結論,在天佑公司,今天晚上不會有被監視或受到突然襲擊的危險,但這並不意味著薩邁拉不在其應在的地方。這番思考讓警督緊緊握住手槍,他想,不管怎樣,要利用電梯上行的時間打開扳機。計程車停下來,我們到了,司機說,這時候警督才看到汽車擋風玻璃上貼著一張那篇文章的複印件。雖然擔驚受怕,但他遭受的痛苦是值得的。大樓前廳空無一人,看門人也不在,這是乾淨利落地進行謀殺再好不過的場所,匕首直接刺入心臟,身體摔倒在石板地上發出沉悶的撲通聲,門關上了,一輛掛著假車牌的汽車開過來,帶上殺人者開走了,沒有比殺人和被殺更簡單的事情了。電梯就在底層。現在正在上行,把他送往第十四層,裏面一連串清晰的咔嚓聲表明,一件武器已經子彈上膛,做好了射擊準備。走廊里不見人影,各辦公室都已關門。鑰匙在鎖眼中輕輕轉動,門開了,幾乎沒有發出任何響聲。警督轉過身,用背部把門頂開,打開燈,到各個房間走走,打開所有能容得下一個人的櫥櫃,往床下面看看,拉開窗帘。一個人都沒有。他感到些許荒謬,如此虛張聲勢地握著手槍瞄準不存在的事物,但正如人們常說的,保證安全,保證壽終正寢,正如他應當從天佑保險與再保險公司的名字中知道的,不僅要保險安全,而且還要再保險更安全。卧室里答錄機的燈亮著,顯示有兩個來電,也許一個來自警司,請他小心,另一個來自信天翁的秘書,或者兩個都是警察局長打來的,他正為一個親信變節而氣急敗壞,雖然選擇和任用人員並非他的責任,但他也為自己的前途感到擔憂。警督把那組人的姓名地址表放在眼前,上面有他寫上的醫生家的電話號碼,他撥打了這個號碼。沒有人接聽。又撥打了一次。撥打了第三次,彷彿在發出什麼信號一樣,響過三聲之後他就將其掛斷。他撥了第四次,這一次終於接通了,對方說,請講,是醫生的妻子乾巴巴的聲音;是我,警督;啊,晚上好,我們一直在等您的電話;你過得怎麼樣;一點都不好,在二十四個小時里我變成了頭號公敵;造成這種情況,而我參与其中,非常抱歉;報紙上登的那些東西不是先生您寫的吧;說得對,我還沒有到那種地步;有一份報紙在今天刊登的文章,以及人們散發的數以千計的複印件,也許有助於讓那些無稽之談大白于天下;但願如此;看來您不抱太大希望;希望,我當然抱有希望,但尚需時日,當前的狀況一時半會兒不能解決;我們不能繼續這樣生活下去,關在房子里,與坐牢無異;一切能做的事我都做了,只能對你說這些;您不再來這裏了嗎;他們交給我的任務已經結束,我接到了回去的命令;希望我們能再見上一面,並且是在幸福的日子里,如果還有幸福日子的話;看來它們在半路上走失了;誰走失了;幸福的日子;您的話讓我九*九*藏*書更加沮喪;有些人被擊倒之後仍然站著,夫人你就是他們當中的一位;這種時候,我多麼想讓別人幫我站起來;很遺憾,我沒有辦法給你提供這種幫助了;我想,您給予的幫助要比您所以為的多得多;那只是你的印象,不要忘記,你是在同一個警察說話;我沒有忘記,但問題是我已經不再把您視為警察;謝謝你這番話,現在我必須告別了,某一天再見;某一天再見;請小心;我同樣提醒您;晚安;晚安。警督放下了電話。他面臨著一個漫漫長夜,如果失眠不來造訪,除了睡覺沒有別的辦法度過。說不定明天就來抓他。沒有按照他們下達的命令去北部邊界第六號哨所報到,所以要來抓他。也許他刪除的其中一個電話錄音說的正是這件事,也許是通知他,派來逮捕他的人將於早上七點到達這裏,任何反抗的企圖只能使他罪加一等。當然,他們有這裏的鑰匙,用不著萬能鑰匙。警督苦苦思索著。他身邊有拿來就能射擊的各種武器,能夠抵抗到最後一顆子彈,或者至少抵抗到第一發催淚彈射進他所在的堡壘之前。警督還在苦苦思索。他坐到床上,往後一仰,躺下去,閉上眼睛,懇求睡意不要遲遲不來。我清楚地知道夜幕尚未降臨,他想,天空還有些亮光,但是我想睡覺,想沉沉入睡,不受夢境欺騙,像永遠被關進一塊黑色巨石,如果不能睡更長時間,至少讓我睡到明天早晨七點鐘他們來叫醒我的時候。睡意聽到了他無助的呼喚,快步跑到那裡停留了片刻,隨後離開了,以便他脫衣服上床,但馬上又回來了,絲毫沒有耽誤,為的是整夜留在他身邊,把夢境驅趕到遠方,驅趕到幽靈的世界,那裡是它們在水與火之中不斷繁衍的地方。
警督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九點整。他沒有哭,說明入侵者沒有施放催淚彈,手腕上沒有手銬,也沒有手槍頂著腦袋,我們一生不知道有多少次被恐懼折磨得痛苦不堪,但到頭來這種恐懼卻既無依據又無理由。他像往常一樣起床,刮臉,洗澡,然後出門,打算到前一天吃早餐的地方喝杯咖啡。順便買了當天的報紙。我還以為您今天不會來了,報刊亭僱員像熟人一樣親切地說;這裏缺一種,警督提醒說;今天沒有出,配送公司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恢復出版,也許下星期吧,好像罰了他們一大筆錢;為什麼;因為那篇文章,就是複印了許多份的那一篇;啊,好;這是您的塑料口袋,今天只有五份報,您要少讀一些了。警督表示感謝,然後就去找那家咖啡館。他已經記不起那條街在什麼地方,每邁出一步都感到食慾增加,想到烤麵包片,嘴裏的口水越來越多,我們原諒這個男子漢吧,第一眼看上去他很貪吃,這不成體統的表現與年齡和身份都不相符,但應當想到昨天他是空著肚子上床睡覺的。終於找到了那條街和那家咖啡館,現在他已經坐在桌子旁邊,一邊等待一邊掃了一眼那幾份報紙,好對各報的內容有個大致的印象,我們記下那些黑色和紅色的大字標題,祖國的敵人發動新的顛覆行動,是誰開動了複印機,模稜兩可的消息帶來的危險,複印費用來自哪裡。警督慢條斯理地吃著,細細品嘗到最後一點麵包屑,甚至咖啡牛奶也比前一天的味道更濃,吃完以後,身體恢復了活力,精神卻提醒他說,從昨天以來你就虧欠著小花園和小湖的情分,虧欠著湖中的綠水和手拿傾斜水罐的女子的情分,你是多麼想到那裡去呀,但你最後沒有去;好,我現在就去,警督回答說。他付完錢,收起報紙就上路了。本來可以叫一輛計程車,但他更願意步行。沒有任何事要做,這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方法。到了花園,他坐在曾和醫生的妻子一起坐過的凳子上,他就是在這裏真正認識了舔眼淚的狗。他看著湖水和手裡拿著傾斜水罐的女子。大樹下面還有一絲涼意。他用風雨衣的衣襟蓋住腿,舒舒服服地坐好,滿意地感嘆了一聲。系著有白色斑點的藍色領帶的男人從後邊走過來,朝他的腦袋開了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