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

1

綠燈終於亮了,汽車猛地啟動,但人們馬上發現並非所有汽車都一樣。中間一行的頭一輛還停在那裡,大概是出了什麼機械故障,離合器鬆動,變速箱操縱桿不能入位,液壓系統出了毛病,制動器不能複位,電路出了什麼問題,要麼事情簡單一些,汽油用完了,這種情況不會是頭一次出現。人行道上又聚集了一群行人,他們看見一動不動的汽車裡駕駛員在擋風玻璃後面揮動著手臂,他後面的汽車都在歇斯底里地鳴喇叭。幾位駕駛員已經跳到路上,準備把出了毛病的汽車推到不阻礙交通的地方,他們氣勢洶洶地敲打關得嚴嚴實實的車窗,車裡那個人把頭轉向他們,轉向一邊,又轉向另一邊,看得出來,他正在呼喊什麼,從嘴的動作判斷,他在重複一個字,不,不是一個,而是三個,確實如此,等到終於有人把一扇車門打開之後才知道他在喊,我瞎了。
他聽見妻子快速地翻動著電話簿,吸著鼻子以忍住淚水,接著嘆息了一聲,最後終於開口了,這位可能行,但願他能接待我們。說完她撥了個號碼,問是不是診所,醫生先生在不在,能不能和他說句話,不,不,醫生先生不認識我,是因為情況非常緊急,好,謝謝,我明白,那麼我跟你解釋,但請一定轉告醫生先生,我丈夫突然間雙目失明了,對,對,正像我剛才說的,突然失明,不,不是醫生先生的病人,我丈夫不戴眼鏡,從來沒有戴過,對,視力非常好,像我一樣,我也看得非常清楚,啊,非常感謝,我等一會兒,好,我等一會兒,醫生先生,對,突然,他說看一切都是白的,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甚至還來不及問他,我剛進家門就發現他這樣子了,要我問問他嗎,啊,醫生先生,非常感謝,我們馬上就去,馬上就去。失明者站起身。等一等,妻子說,我先把你的手指處理一下,說完就走了,過了一會兒拿著一瓶雙氧水,一瓶碘酒,一些藥棉和一盒外傷膏回來了。她一邊給丈夫處理傷口一邊問,你把汽車放在哪裡了,但突然又說,可是,你當時那個樣子,不能開車呀,要麼就是在家裡的時候失明的;不,是在街上,遇上了紅燈,車停在街上,有個人幫忙把我送回來,車停在路邊了;好,我們下樓吧,你在樓門口等著,我去把車開過來,你把車鑰匙放在哪裡了;不知道,他沒有還給我,他,他是誰;就是把我送回家的那個人,是個男人,大概放在家裡了,我看看;不用找,他沒有進來;可是,鑰匙總該放在個什麼地方吧;很可能忘記了,沒有注意,帶走了;但願如此;先用你的鑰匙吧,以後再找,好,走吧,把手伸給我。盲人說,要是我好不了,成了這個樣子,就不活了;勞駕,不要胡說八道,現在遇到的不幸已經夠我們受的了;我瞎了,但你沒有瞎,你不知道我多麼難受;醫生會治好的,你瞧著吧;好吧。

兩個人出了門,來到一樓樓道,妻子把燈打開,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你在這裏等我,如果有鄰居來了,說話要自然,就說在等我,任何人看到你都不會以為你看不見,免得人們對咱們的生活說三道四;好吧,你不要耽擱。妻子快步走了。沒有一個鄰居進來或者出去。根據經驗,盲人知道自動計時器仍有響聲時樓道里的燈就會亮著,所以每當響聲停下來他就按一下按鈕。光亮,這個光亮,對他來說成了聲音。他不明白,妻子為什麼耽擱這麼長時間,就在旁邊那條街上,大概八十米,一百米。如果我們去遲了,醫生會離開診所,他想。他未能避免一個習慣性動作,抬起左手手腕,垂下眼睛要看看幾點鐘。他緊緊咬住嘴唇,彷彿一陣突然的疼痛刺穿全身,還要感謝命運,那個時刻沒有鄰居出現,否則,說第一句話的時候他就會淚如泉湧。一輛汽車在街上停下,終於來了,他想,但隨即對發動機的聲音感到奇怪,這是柴油機,是計程車,他自言自語地說,又按了一下電燈按鈕。妻子回來了,慌裡慌張,十分焦急,你那個保護神read.99csw.com,那個好心人,把我們的車開走了;不會,大概你沒有好好找;我當然好好找了,我看得很清楚,這最後幾個字是無意間說出來的,你不是說汽車在旁邊那條街上嗎,她又補充道,那裡沒有,說不定在另一條街上;不會,不會,就在那條街,我敢肯定;那就是車不見了;那麼,鑰匙呢;他利用你暈頭轉向心急如焚的時候把我們的車偷走了;我連家都沒敢讓他進,要是他留在家裡陪著我等你回來,就偷不了汽車了;走吧,計程車等著呢,我跟你賭咒,只要這壞蛋也瞎了眼,我情願少活一年;不要說得這麼大聲;讓人們把他的所有東西都偷光;也許他會回來;啊,對,明天來敲我們的門,說他一時粗心,請求原諒,還問你是不是好些了。
在去診所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她盡量從頭腦中驅走汽車被盜的陰影,溫情脈脈地緊緊攥著丈夫的手,而他則低著頭,不讓司機從後視鏡里看到他的眼睛,心裏不住地問自己,怎麼這樣大的災難竟然落到我頭上,落到我頭上,這是為什麼呢。耳邊傳來街上車輛來來往往的聲音,計程車停下來的時候還能聽到一兩個人高聲說話;有時候會出現這種情況,我們睡著了,而外界的聲響仍能慢慢穿透像白色床單一樣裹著我們潛意識的簾幔。像一條白色床單。他搖搖頭,嘆息一聲,妻子輕輕摸摸他的臉,好像在說,放心,我在你身邊。他把頭歪到妻子肩上,並不在意司機會怎麼想,要是你也像我一樣,就不能開車帶我們來了,他像個孩子似的想,而並沒有注意到這種想法有多麼荒唐,還暗自慶幸自己在絕望中仍能進行邏輯推理。被妻子小心攙扶著走下計程車的時候,他看上去還算鎮靜,但到了將獲知自己命運的診所門口,他就像那些毫無指望的人一樣,一邊搖著頭,一邊用顫抖的聲音悄悄問妻子,我從這裏出去的時候會怎麼樣呢。
他向客廳挪動的時候,儘管小心翼翼,走得很慢,用哆哆嗦嗦的手扶著牆壁,但還是把一個花瓶碰倒在地板上。他沒有想到那裡會擺著花瓶,也許是忘記了,也許是妻子出去上班時把它放在那裡,準備回來以後再放到個適當的地方。他彎下腰,估量一下闖下的這個禍有多嚴重。水灑在了打蠟的地板上。他想把花撿起來,沒有顧慮到玻璃花瓶破了,一個十足細長的玻璃片扎進手指里,他頓時又像個孩子似的流下淚水,一方面是因為鑽心的疼痛,另一方面是由於孤獨無依的感覺,是啊,一個眼前白茫茫一片的盲人站在屋子中間,已近傍晚,天開始暗下來。他沒有把花放下,由於感到血在流,他扭著身子從口袋裡掏出手絹,草草把手指包上。接著,他摸索著磕磕絆絆地往前挪動,繞過傢具,腳每次落地時都提心弔膽,唯恐會絆倒在地毯上,最後終於找到了經常和妻子坐著看電視的沙發。他坐下來,把花放在腿上,非常小心地解開手絹。摸摸手上的血,黏糊糊的,他有些心煩意亂,以為大概是因為看不見才這樣,他的血變成了無色的黏稠物,變成了某種與他無關的東西,但又畢竟是他身上的東西,彷彿是自己恐嚇自己。他慢慢抬起那隻沒受傷的手,輕輕地摸索,找到了那個像把微型寶劍一樣的細細的玻璃碎片,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當鑷子,終於把它完全拔了出來,然後重新把手絹包在受傷的手指上,纏得很緊,以止住一直在流的血,這時他已經筋疲力盡,斜靠在沙發上。一分鐘以後,出現了極為常見的身體松垮下來的情況,這種情況往往在痛苦或絕望得打算放棄時出現,儘管單從邏輯上看,這種時候神經應該是緊張和機敏的,但一種疲憊和癱軟鑽入了他全身,與其說是真正的睏倦還不如說是昏昏欲睡,但卻同樣沉重。他立刻夢見自己正在玩裝瞎子的遊戲,一次又一次地合上又睜開眼睛,每次都彷彿是旅行歸來,等待他的依然是那個熟悉的世界,顏色和形狀都清清楚楚,絲毫不變。但是,他發現,令他心read.99csw•com安的確信背後隱藏著一個無聲的疑問,這也許是場騙人的夢,一場遲早要醒來的夢,他不知道醒后等待他的是什麼樣的現實。還有,既然那種疲憊和癱軟轉瞬即逝,既然他已處於準備醒來的半清醒狀態,他認真地認為不應當繼續這樣猶豫不決,醒,還是不醒,醒,還是不醒,人總會經歷這樣別無他法只能冒險的時刻。閉著眼,這些花放在腿上,我這是在幹什麼呢,好像是懼怕睜開眼;把那些花放在腿上睡覺,你這是幹什麼呀,妻子問他。
那天夜裡,盲人夢見自己失明了。
沒有人會相信。從此刻匆匆一瞥能觀察到的情況來看,那人的眼睛似乎正常,虹膜清晰明亮,鞏膜像瓷器一樣潔白緻密。但他雙目圓睜,面部肌肉抽搐著,忽然間眉頭緊鎖,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這一切是因為他痛苦得失態了。在一剎那間,剛才看到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用攥得緊緊的拳頭遮住眼睛,彷彿還想把最後一刻的影像留在腦子裡,信號燈上那圓圓的紅色光亮。人們扶他下車的時候,他還一再絕望地喊著,我瞎了,我瞎了;淚水湧出來,使那雙他自稱瞎了的眼睛更加明亮。會好的,看著吧,會好的,有時候是神經問題,一個女人說。信號燈已經變了顏色,一些好奇的行人圍過來,後面的駕駛員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還以為是普通的交通事故,他們大聲抗議著,車燈碰碎了,擋泥板撞癟了,都不至於造成這麼大的混亂,叫警察來,他們喊道,把這堆破銅爛鐵挪走。這時盲人哀求說,勞駕了,你們當中誰把我送回家去吧。剛才說是神經問題的那個女人認為,應當叫一輛急救車,把這個可憐的人送到醫院去,但盲人說不要這樣,他不想如此麻煩別人,只求把他領到他住的那棟樓的門口就行。我家離這裏很近,你們這樣就是幫我大忙了。那麼,汽車呢,有人問道。另一個聲音回答說,鑰匙在車上,把車停到人行道上吧。不必要,第三個聲音說,車由我來管,我陪這位先生回家。人群里發出一陣表示同意的低語。盲人感到有人扶著他的手臂,來吧,跟我來,剛才那個聲音說。人們把盲人安置在副駕駛座位上,給他繫上安全帶。我看不見,看不見,他一邊哭一邊小聲說;告訴我你住在什麼地方,那個人問道。車窗外面,一張張好奇的面孔朝里張望,焦急地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盲人舉起雙手在眼前晃了晃,我什麼也看不見了,好像在濃霧裡,好像掉進了牛奶海里;可是失明症不是這麼回事,那個人說,聽人說失明症看什麼都是黑的;可我看一切都是白的,也許剛才那個女人說得對,可能是神經的問題,神經這個鬼東西;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是一場災難,對,就是一場災難;請告訴我你住在什麼地方。就在這時響起了發動機啟動的聲音。彷彿失去視力有損於記憶力,盲人結結巴巴地說出地址,之後又補充道,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才好;那個人回答說,哎呀,這算不了什麼,今天我幫助你,明天你幫助我,我們都不知道以後會遇到什麼事情呢;說得對,我今天早晨出門的時候,哪能想到會遭遇這麼一場劫難呢。他感到奇怪,怎麼他們還停在原地不動。為什麼我們還不走,他問;現在是紅燈,對方回答;盲人啊了一聲,又哭起來。從現在開始,他再也無法知道什麼時候是紅燈了。
妻子告訴女接待員,她是半個小時前為丈夫打來電話的那個人,女接待員把他們帶到病人候診的一個小廳里。那裡已有一位戴黑眼罩的老人,一個大概是由他母親陪著的斜眼小男孩,一個戴墨鏡的年輕姑娘,另外兩個人沒有什麼突出特點,不過他們中間沒有一個盲人,盲人是不去看眼科醫生的。妻子把丈夫領到一張空著的椅子前坐下,由於沒有椅子了,她就站在丈夫旁邊,我們得等一等,她伏在丈夫耳邊說。他知道為什麼,他已經聽見那些人說話,現在令他焦急的是另一件事,他擔心醫生為他檢查得越晚,他的失明程度會越深,可能會https://read•99csw.com因此無藥可救。他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來動去,正要把自己的擔心告訴妻子,就在這時候門開了,女接待員說,你們兩位請來一下,然後又轉向其他病人道,醫生先生有吩咐,這位先生病情緊急。斜眼小男孩的母親表示不滿,說權利就是權利,還說她排在頭一個,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其他病人低聲對她表示支持,但他們,包括斜眼小男孩的母親本人在內,都認為繼續表示抗議的做法不夠慎重,要是惹得醫生不高興,他們就不得不因為這種不合適的做法付出代價,再等更長的時間,這是極有可能的。戴黑眼罩的老人寬宏大量,讓他去吧,太可憐了,他比我們任何人都病得厲害。盲人沒有聽見他的話,兩個人正走進醫生的診室,妻子說,醫生先生,非常感謝您的善心,我的丈夫;說到這裏停住了,實際上她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丈夫瞎了,他們的汽車被人偷走了。醫生說,請坐,並親自扶患者坐下,摸摸他的手,直接對他說,好,講講你的情況吧。盲人說,當時他正在汽車裡等著紅燈,突然間就看不見了,一些人過去幫助他,一位老太太,從聲音聽出來大概是位老太太,說可能是神經方面出了毛病,後來一個男人陪他回了家,因為他一個人回不去;醫生先生,我看到一切都是白的。他沒有提汽車被盜的事。
醫生問他,您從來沒有遇到過,我的意思是說,沒有經歷過和現在相同或相似的事嗎;醫生先生,從來沒有,我甚至從來沒有戴過眼鏡;您對我說是突然間發生的;醫生先生,是這樣的;像燈光滅了一樣嗎;更像燈光亮了。最近您曾感到視力有什麼變化嗎;醫生先生,沒有;現在或者過去您家中有失明的病例嗎;我認識的和聽說過的親戚中一個也沒有;您有糖尿病嗎;醫生先生,沒有;高血壓和顱腦病呢;顱腦病我不懂,只知道沒有得過其他病,公司給我們做過體檢;頭部受過猛烈撞擊嗎,我是指今天和昨天;醫生先生,沒有;多大歲數:三十八歲;好,我們來檢查檢查眼睛。彷彿為了協助檢查,盲人馬上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醫生拉著他的胳膊,讓他坐在一台設備後面,有想象力的人會把它看作一種新型的懺悔室,只不過眼睛代替了話語,懺悔神甫直接看進悔罪者的靈魂。把下巴放在這裏,醫生說,一直睜著眼睛,不要動。妻子走到丈夫旁邊,把手放到他肩上說,你馬上會知道,一切都將解決。醫生上下調整著他那邊的目鏡系統,轉動極細的螺旋狀調節鈕,然後開始檢查。角膜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鞏膜沒有任何異常,虹膜沒有任何異常,視網膜沒有任何異常,水晶體沒有任何異常,黃斑沒有任何異常,視神經沒有任何異常,沒有任何部位發現異常。醫生離開儀器,揉揉眼睛,然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又從頭開始檢查,第二遍檢查完的時候,他臉上浮現出一種茫然的表情,我沒有發現任何損傷,您的眼睛完全正常。妻子高興地把兩隻手握在一起,喊道,我早就說過,早就說過,一切都會解決。盲人沒有理會妻子的話,問道,醫生先生,我的下巴可以挪開了嗎;當然,對不起;如果我的眼睛像您說的那樣完全正常,那麼我為什麼瞎了呢;我暫時還說不清,必須做更細緻的檢查,分析,回聲試驗,腦電圖;您認為與大腦有關係嗎;有這種可能,但我不太相信;可是,醫生先生您說沒有發現我的眼睛有任何毛病;是這樣;我不明白;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先生確實失明了,那麼您的失明症現在還無法解釋;您懷疑我假裝失明嗎;這怎麼可能呢,問題在於這種病例的罕見性,就我本人來說,在整個從醫生涯中從來沒有遇到過,我甚至敢斷言,在整個眼科醫學史上也是如此,您認為我還能治好嗎;原則上說,因為沒有發現任何類型的先天性惡變,所以我的回答應當是肯定的;可是,看起來並非如此;只是出於謹慎,我不想讓您產生以後被證明為沒有根據的希望;我明白;這就好;我九九藏書應當進行什麼治療,服什麼葯嗎;目前我不會開任何葯,如果開的話也是瞎開;瞎開,這個詞用得恰當,盲人評論說。醫生裝作沒有聽見,離開檢查時坐的轉椅,站著在處方單上寫下了他認為必要的檢查和分析,把單子遞給盲人的妻子,太太,請拿著,檢查結果出來后請和您丈夫再來一趟,如果他的病情有什麼變化請打電話告訴我;醫生先生,診費呢;付給女接待員。醫生把他們送到門口,吞吞吐吐地說了句要有信心之類的話,會好的,會好的,沒有必要失望;之後他走到診室旁的小衛生間,對著鏡子站了整整一分鐘,嘟嘟囔囔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呢,後來他返回診室,叫了聲女接待員,讓下一個病人進來。
正如剛才盲人所說,他的家確實很近。但是,人行道都被汽車佔了,找不到一塊停車的地方,於是他們不得不到一條橫向的小街上去找個車位。那裡人行道太窄,副駕駛那邊的車門離牆只有一掌多寬,為了避免從這個座位艱難地挪到另一個座位,中間還有變速箱操縱桿和方向盤阻擋,盲人只得先下了車。他站在街道中央,沒有任何依靠,只覺得地面在腳下滑動。他竭力控制住涌到喉頭的焦急。現在,他伸出雙手在面前神經質地舞動,彷彿正在他剛才所說的牛奶海里游泳。就在他已經張開嘴要高喊救命的時候,就在這最後一刻,那人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鎮靜,我領著你走。兩人走得很慢,盲人唯恐跌倒,拖著兩隻腳往前挪,但還是不時絆在人行道上的高低不平之處。別著急,我們就要到了,那個人低聲說,走了幾步以後又問道,現在家裡有人能照顧你嗎;盲人說,不知道,我妻子大概還沒下班,我今天出門早了點,馬上就出了這種事;你等著瞧吧,不會出什麼事,我從來沒聽說過有誰這樣突然雙目失明;我甚至還曾自吹自擂說永遠不用戴眼鏡,確實我也從來沒有需要過眼鏡;你看,我說得對吧。他們到了樓門口,兩個女鄰居好奇地看了看這個場面,我們那個鄰居被一個人攙著過來了,但她們當中誰也沒有想到問一聲,你眼裡進了什麼東西嗎,她們都沒有想到,所以他也就不能回答說,對,一個牛奶海進到我眼裡來了。已經到了樓裡邊,盲人說,非常感謝,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現在,到了這裏,我自己來吧;這怎麼行,我跟你一起上去,把你留在這裏我會不放心的。兩個人艱難地走進狹小的電梯;你住在幾樓;三樓,你想象不出我心裏多麼感激你;不用感謝,今天我幫助你;對,說得對,明天我幫助你。電梯停下來,兩個人走進樓道。想讓我幫你把門打開嗎;謝謝,這事我覺得我能做。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串鑰匙,一個一個地摸索形狀,最後說,大概是這一把,然後又用左手指尖摸索門上的鎖孔,試著開門,啊,不是這把;讓我看看,我來幫助你。試到第三把鑰匙時門終於打開了。這時盲人朝屋裡問道,你在裡邊嗎。沒有人回答,他說,正像我剛剛說的,她還沒有回來呢。他伸出手向前摸索著走進門廊,然後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估計的那個人所在的方向說,我該怎樣感謝你呢;我只不過做了應該做的事,那個好心人說,不用感謝,接著又補充一句,想讓我幫助你安頓下來嗎,或者在你妻子回來以前陪陪你。盲人突然覺得對方的熱心十分可疑,顯然不能讓一個陌生人到家裡來,說不定此時此刻這個人正謀划著怎樣制服毫無還手能力的他,捆住他,用什麼東西堵住他的嘴,然後下手把能找到的一切值錢物件通通拿走。不用了,不麻煩你了,他說,我沒什麼事了;慢慢把門關上的時候,他還一再說,不用了,不用了。
聽到電梯下降的聲音,他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此時,他沒有想起自己的境遇,機械地抬手推開門鏡的擋蓋向外張望。外面彷彿是一堵白牆。他分明感到眼睛觸到了門鏡突出的金屬圈,睫毛掃在小小的目鏡上,卻什麼也看不見,一片深不可測的白色遮蔽了一切。他知道自己已經九*九*藏*書在家裡了,從屋裡的氣味氛圍和寧靜的環境就可以辨別出來,只要用手摸一摸,就能知道是什麼傢具或其他東西。他用手指輕觸它們的表面,確實如此,但一切似乎也都融化於一種奇特的維度,沒有方向,沒有參照點,沒有東西南北,沒有上下高低。大概所有人小時候都和自己玩過幾次裝瞎子的遊戲,把眼睛蒙上五分鐘之後就會得出結論,雖然失明無疑是可怕的災難,但是,如果這不幸的受害者還保存著足夠的記憶力,不僅記得各種顏色,而且記得各種物件的形狀和樣式,記得它們的平面和輪廓,那麼失明症還算是可以忍受的缺陷,當然,這裏指的不是先天失明。人們甚至會想,不錯,盲人生活在黑暗之中,但這種黑暗只不過是缺少光亮,我們所說的失明症只不過是遮住了人或者物的外表,而這些人和物還完整無缺地存在於那層黑色面紗後面。現在,他的情況卻相反,他淹沒在一片白色之中,這白色如此明亮,如此濃密,不僅僅吸收了一切,還吞沒了一切,不僅吞沒了顏色,而且把一切人和物本身都完全吞沒了,這樣它們就變得雙倍無形。
妻子本來就沒有指望他回答。顯然,她已經開始收拾花瓶的碎片,擦乾地板,嘴裏嘟嘟嚷嚷,不想掩飾心中的怒火,這事你能幹得了,可偏偏躺到那裡睡覺,好像與你毫不相干似的。他沒有說話,緊緊閉著眼皮保護眼睛,突然間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心裏惴惴不安,充滿了急切的希望,要是我睜開眼睛,能看見東西嗎,他問自己。妻子走過來,看見了帶血的手絹,怒火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可憐的人兒,你這是怎麼啦,她一邊解開臨時繃帶,一邊憐愛地問。這時候,他竭力想看看跪在腳邊的妻子,他知道妻子在那裡,過了一會兒,認定看不見妻子了,他才把眼睛睜開。我的瞌睡蟲,你終於醒了,她笑著說。一陣沉默之後,他說,我瞎了,看不見你。妻子責備他,不要開這種愚蠢的玩笑,有些事情是不能開玩笑的,我倒願意這是玩笑,真的,我真的瞎了,什麼也看不見;勞駕,不要嚇唬我,你看看我,這裏,我在這裏,已經開燈了;我知道你在那裡,我聽得見你說話,摸得著你,也估計到你已經把燈打開了,但是我瞎了。她哭起來,抓住丈夫的胳膊,這不是真的,告訴我,這不是真的。花滑到地上,落在弄髒的手絹上,傷了的手指又開始滴血,他彷彿想換個說法,把大事化小,於是低聲說,我眼前一片白,一切都是白的,隨後臉上露出凄涼的笑容。妻子坐到他身邊,一次又一次地擁抱他,小心翼翼地親吻他的前額,親吻他的臉,又輕輕親吻他的眼睛,你很快就會好的,你沒有病,誰也不會轉眼之間失明;也許是吧;告訴我,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你感覺怎麼樣,什麼時候,在哪兒,不,現在先別說,等一等,我們先找個眼科醫生談談,你認識眼科醫生嗎;不認識,你和我都不戴眼鏡;把你送到醫院看看好嗎;我這種病症,沒有急診;說得對,最好直接去找個醫生,我到電話簿上查一查,看看在我們附近有沒有診所。她站起身,又問道,發現有什麼變化嗎;一點兒都沒有,他說;注意,我去把燈關掉,好,現在怎麼樣;一點兒都沒有;什麼一點兒都沒有;一點兒都看不見,像原來一樣,還是一片白,我覺得好像沒有黑夜。
黃燈亮了。前面兩輛汽車搶在變成紅燈以前加速沖了過去。人行橫道邊出現了綠色的人像。正在等候的人們開始踩著畫在黑色瀝青上的白線穿過馬路,沒有比它更不像斑馬的了,人們卻稱之為斑馬線。司機們個個急不可耐,腳踩離合器,使汽車保持緊張狀態,進一進,退一退,像一匹匹感到鞭子即將從空中抽下來的馬一樣躁動不安。行人剛剛過去,給汽車放行的信號還要遲幾秒鐘,有人說被拖延的這點時間表面看來微不足道,但如果我們用它乘以全城數以千計的信號燈,再乘以三種顏色不斷變化的次數,那麼它便成為交通堵塞,現在常用的說法是塞車,最為重要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