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

2

後來偷汽車的那個人挺身而出主動幫助盲人的時候,並沒有任何邪惡的企圖,恰恰相反,他那樣做完全是出於慷慨和利他,眾所周知,慷慨和利他是人類最優秀的兩個品質,這些品質甚至在最冥頑不化的罪犯們身上也能找到,與他們相比,這個小小偷車賊在此種行當上沒有任何長進的希望,只能受真正大權在握的頭目們的剝削,那些人才算得上乘人之危巧取豪奪之輩。說到底,為了日後施竊而幫助一個盲人和因為覬覦遺產而照顧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兩者之間沒有多大差別。只是到了盲人家附近他才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那種念頭,可以說,這就好比他只因為看到賣彩票的人才買了一張彩票,當時並沒有動心,僅僅是買了張彩票,看看裡邊有什麼,至於反覆無常的運氣能給他帶來點什麼或者什麼也帶不來,他事先都準備泰然處之,還有些人會說他這樣做是出於人格的條件反射。在人類本性問題上,懷疑論者人數眾多並且非常固執,他們一直認為,如果環境未必能造就竊賊,那麼同樣不容否認,環境在這方面助力不小。至於我們,讓我們這樣來想一想,假設盲人接受了後來成為虛偽慈善家的人第二次提出的建議,在最後時刻偽善之人的善心還可能佔上風,我們這裏指的是他主動向盲人提出在其妻子回來以前陪伴他,那麼,誰知道這樣給予的信任帶來的道德責任感能不能阻止他的犯罪企圖,能不能讓那些甚至在最墮落的靈魂中也能找到的光輝和崇高在他身上顯現呢。或許我們能從一直諄諄教誨我們的古語中得出個庸常的結論,盲人在暗自慶幸的時候卻碰斷了鼻子。
偷車賊加倍注意遵守交通規則,不讓如此可怕的思緒佔據整個頭腦,他很清楚,不能讓自己有絲毫分心,不能讓自己出任何微小的差錯,警察就在那裡巡視,只要他們當中某個人命令他停車,出示駕駛證,他就會被投入監獄,受鐵窗之苦。他謹慎小心地遵守交通信號,絕對不闖紅燈,見黃燈也不敢啟動,耐心地等待綠燈出現。這時候,他發現自己開始著了魔似的關注信號燈的變化,於是改為調整車速,盡量總是遇上綠燈,雖然為了做到這一點有時不得不提高車速,或者相反,降低車速,惹得後面的司機們大為光火。終於,他緊張到了極點,暈頭轉向,不得不把汽車開進一條岔路,他知道那裡https://read.99csw.com沒有信號燈,他畢竟是個技術高超的司機,幾乎不用看就把車停好了。現在,他感覺自己處於神經病發作的邊緣,確實是這樣想過的,用詞也完全相同,我要得神經病了。汽車裡越來越憋悶,他把兩邊的玻璃都搖下來,但是,外面的空氣即使還在流動也沒能讓車裡清爽一些。我該怎麼辦,他問道。本應把車開到城外一個村莊的車庫裡去的,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以他現在的精神狀態永遠也到不了那裡。如果被那邊的一個警察抓住,或者釀成一場車禍,那就更糟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時他想到,最好是從車裡走出去,在外面待一會兒,讓頭腦清醒清醒,也許能清除腦袋裡亂七八糟的東西,那個傢伙失明並不說明我也會得同樣的病,這不是會傳染的感冒,圍著街區轉一圈就好了。他下了車,用不著鎖車門,馬上就回來,於是他離開了。還沒有走到三十步,他就看不見了。
在診所里,最後一個就診的是脾氣好的老頭,就是那個替突然失明的可憐蟲說了些好話的老人。他來診所只是為僅剩的那隻眼睛預約白內障手術的日期,黑色眼罩遮住的另一隻眼睛是空的,所以與失明症無關;這種病是隨年齡來的,不久前醫生對他說,等白內障成熟了就摘下來,然後他就能重新認識所生活的世界了。戴黑眼罩的老人走後,女接待員說候診室里沒有患者了,醫生拿起突然失明的那個人的病歷,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思考了幾分鐘,最後撥通電話,與一位同事進行了如下的交談。你知道嗎,今天我遇到一個非常稀奇的病例,一個男人頃刻間完全失明,檢查沒有發現任何可見的損傷和先天性惡變的跡象,他說眼前都是白的,一種濃濃的乳白色附在眼睛上,我正在盡量清楚地表達他對病情的描述,對,當然是主觀的,不,那人還年輕,三十八歲,你讀過或聽說過類似的情況嗎,我也認為是這樣,現在我看沒有什麼辦法,為了爭取時間,我讓他去做一些化驗,好,這幾天我們一起給他檢查一下,晚飯後我再翻翻書,查查文獻,也許能找到線索,對,我明白,無辨覺能力,即心理失明,可能是,但可能是頭一個具有這些特點的病例,因為,毫無疑問,那個人失明了,而無辨覺能力,這我們知道,是缺乏認出所看到東西的能九-九-藏-書力,是啊,我也想到過全盲的可能性,但你該記得我開頭給你說的,白色失明,與全盲恰恰相反,全盲即黑蒙,是完全的黑暗,除非存在一種白色黑蒙,姑且這麼說,白的黑色,對,我知道,從來沒有見過,我同意,明天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我們兩個人願意為他檢查。打完電話,醫生斜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待了幾分鐘,之後他脫下白大褂,動作疲憊而緩慢。他到衛生間洗手,但這一次沒有對著鏡子寓意艱深地問一聲,那是什麼。他已經恢復了科學精神,確實,無辨覺能力和全盲或黑蒙在書上都有準確的定義和界定,但在實際生活中並不意味著不會出現異種或者變異,如果這裏用詞得當,好像出現異種或變異的這一天已經來臨。有千萬條理由讓大腦封閉起來,對,就這樣,也只能這樣,就像一位遲到的病人在他這裏吃了閉門羹。這位眼科醫生喜歡文學,善於引用適當的典故。
戴墨鏡的姑娘患的病不嚴重,不過是輕度的結膜炎,用點醫生開的局部外用藥幾天就可治愈。您知道,在這段時間里只有睡覺的時候才能摘眼鏡,醫生對她說。這句風趣的話已經說了多年,甚至可以設想眼科醫生們說了一代又一代,但每次都有效果,醫生笑著說,病人笑著聽,這一次更沒有白說,因為姑娘長著一口漂亮的牙齒,並且知道怎樣展示它們。出於天生的厭世或者對生活過度的絕望,任何了解這個女人生活細節的平庸的懷疑論者都會轉彎抹角地說,她美麗的微笑不過是她所操職業的花招而已,這是毫無根據的惡意指控,因為它,這裏指的是她的微笑,在不久以前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已然如此,當然小女孩這個詞已經過時,那時候她的未來還是個謎,而試圖解開這個謎的好奇心尚未降生。好,簡而言之,人們也許會把這個女人划入所謂妓|女的類別,但是,考慮到這裏描寫的時代中社會關係網路的複雜性,不論是夜間的還是白天的,不論是水平的還是垂直的社會關係,其複雜性要求人們避免倉促決斷的傾向,可惜,由於過分自負,我們也許永遠不能擺脫這個毛病。儘管人人知道由天後朱諾而得名的婚神星里雲霧繚繞,但把這位希臘女神與大氣中飄浮的水滴組成的大塊雲團混為一談就不對了。無疑,這個女人會為了得到錢而與別人上床,這可能使人不過多https://read.99csw.com思考便把她划入事實上的娼妓之列,但是,如果可以肯定她與願意跟她上床的人上床時也是願意的,那麼就不該忽視這樣的可能性,即這種事實上的差別會讓人們小心翼翼地把她排除在那個行業之外,當然這裏把那個行業視為一個整體。她像正常人一樣,有一個職業,也像正常人一樣,利用剩餘的時間使肉體得到某些歡樂,使需要得到滿足,包括一般需要和特殊需要。如果人們不想簡單地給她下個定義,那麼最後會說,就廣義而言,她在以自己喜愛的方式生活,並且從中得到一切可能得到的歡娛。
離開診所時天已經黑了。她沒有摘下眼鏡,街上的燈光照得她不舒服,尤其是霓虹燈。她走進一家藥店買醫生給她開的處方葯,接待她的藥店夥計說有些人的眼睛不應當用暗色玻璃遮住,她裝作沒有聽見,這些話本不該說,況且是出自一個藥店夥計之口,請想一想,他怎能反對一個姑娘的信條呢,墨鏡賦予她的醉人的神秘感足以引起身旁經過的男人們的興趣,若不是今天有人在等她,她也許會對他們的興趣投以回報,但現在,她有種種理由希望從幽會中得到好處,物質方面的滿足和其他方面的滿足。和她相會的男人是老相識,對於她事先說不能摘下眼鏡並不在意,其實醫生並沒有給出這種建議,但那男人甚至覺得這樣蠻有趣,標新立異。姑娘在藥店門口叫住了一輛計程車,說了個酒店的名字。斜靠在計程車座位上,她已經開始品味,不知道這個詞用得是否貼切,已經開始品味性|愛的種種感受,從頭一次嘴唇貼著嘴唇,到頭一次撫摸私處,再到性高潮的一次次爆發,她像被釘在令人頭暈目眩的旋轉火柱上一樣,最後精疲力竭,心滿意足。因此,我們有理由得出結論,如果男伴能夠在時間和技術上完全履行義務,那麼戴墨鏡的姑娘一定會提前雙倍報答以後收取的東西。想到這兒的時候,無疑是因為剛剛付了一筆診費,她暗暗問自己,往常面帶笑容地稱為公平交換的價格從今天起提高,是否是個好機會呢。
晚上吃過飯後,他對妻子說,今天我在診所遇到一個奇怪的病例,可能是心理失明或者黑蒙的變異,但這種情況從未出現過;黑蒙和另一種都是什麼病呀,妻子問道。醫生以稍有醫療知識的人能聽懂的語言解釋了幾句,滿足了妻子的好奇心,九*九*藏*書然後從書架上取下一些專業書籍和文章,有些是從前他在學院讀書時候的,有些是最近的,還有幾本出版物是最新的,還沒來得及閱讀。他先查找目錄,接著按部就班地閱讀查到的關於無辨覺能力和全盲的一切資料,讀得越多越是不安,他覺得自己闖入了一個不屬於他的學科,闖入了神經外科那個神秘的領域,對於這一領域他僅有一些粗淺的了解。夜深了,他推開正在查閱的書籍,揉揉疲勞的眼睛,斜躺在椅子上。這時候,他所面臨的選擇一條一條地呈現在腦海之中。如果是無辨覺能力,患者現在會看到他原先一直看得到的東西,也就是說,他的視覺敏銳程度不會有任何降低,只不過大腦失去了認出椅子是一把椅子的能力,或者說,大腦仍然能對視神經傳遞過來的光源刺|激作出正確的反應,換種外行人也能明白的說法,大腦不再認識它曾經認識的東西,更別說將它表述出來了。至於全盲或者黑蒙,則沒有什麼疑難之處。如果患的確實是這種病,那麼患者眼前看到的應該是漆黑一片,人們知道,這裏保留了看這個動詞,說患者看到的是絕對的黑暗。那位盲人斬釘截鐵地說,這裏仍然保留同樣的動詞,他看到的是一片濃濃的白色,彷彿睜著眼睛沉入了牛奶海中。一種白色的黑蒙,這不僅在詞源學上自相矛盾,而且在神經學上也不可能,因為一旦大腦不能辨別現實中的形象形狀和顏色,同樣也就不可能給正常視力在同一個現實中看到的形象形狀和顏色蒙上一層白色,綿密的白色,彷彿一幅沒有色調的白色圖畫,不論要精確地定義正常視力有多麼困難。醫生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他陷入了一個看來無路可走的死胡同,他沮喪地搖搖頭,環顧一下四周。妻子已經離開了,他恍恍惚惚記得她曾來到身邊,待了一會兒,輕輕吻了吻他的頭髮,我去睡覺了,她大概這樣說了一句,現在屋裡寂靜無聲,書還散亂地擺在桌子上,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想,這時他突然感到害怕,彷彿自己馬上就要失明,而且事先已經知道。他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兒,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事情是在一分鐘以後發生的,當時他正把書籍收到一起,準備往書架上放。他先是發現看不見自己的手,接著就知道自己失明了。
她讓計程車在一個街區前停下,自己融入往同一個方向去的人群之中,好像是被那些人擁著往前走,無https://read.99csw.com名無姓,無罪惡感,也無羞恥心。她神態自若地進了酒店,穿過前廳,來到酒吧間。提前到了幾分鐘,應當等到事先約好的準確時間。她要了一杯清涼飲料,不動聲色地喝完,眼睛不看任何人,她不想被誤認為一個獵取男人的庸俗女人。過了一會兒,她像個在博物館轉了整整一下午要上樓回房間休息的遊客一樣朝電梯走去。還有誰不知道呢,美德在通往完美的道路上總會遇到困難,而罪孽和惡習很受好運垂青,於是她剛剛走到,電梯的門就開了。裡邊出來兩位客人,是一對老年夫婦,她進了電梯,按下三樓的按鈕,三一二號房間在等著她,是這個房間,她輕輕敲了敲門,十分鐘后她已經一|絲|不|掛,十五分鐘時開始呻|吟,十八分鐘時毫不掩飾地低聲說著做|愛說的話,二十分鐘時開始失去理智,二十一分鐘時感到快活得渾身酥軟,二十二分鐘時喊了起來,現在,現在,等到重新清醒過來時,她筋疲力盡心滿意足地說,現在我眼前還一片白呢。
被眾多自私的人背棄,被更多人抵制的道德感其實古已有之,今天依然存在,並非靈魂尚處於混沌狀態的新生代哲學家們的發明。隨著時代的推移,隨著社會的進化和基因的置換,我們最後把道德感與血液的顏色和眼淚的鹹淡混為一談,彷彿這還不夠,我們還把眼睛變成了朝向靈魂的鏡子,結果它往往毫無保留地展示出我們嘴上試圖否認的東西。此外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即在一些頭腦簡單的人身上,因做了某件壞事而產生的內疚常常與各種古已有之的恐懼混雜在一起,其結果是他們受到的懲罰無形中比應得的增加了一倍。而在這一案件中,人們無從知道,偷車賊在開動汽車時受到了哪些恐懼和哪部分道德感的煎熬。一個人手握方向盤的時候失明了,從擋風玻璃往外看的瞬間突然什麼也看不到了,毫無疑問,另一個人坐在同一個位子上握著同一個方向盤開車絕不會心安理得,無須有多麼豐富的想象力就能知道,他的思緒必將喚醒驚恐那條骯髒的爬蟲,那不,爬蟲正在抬起頭來。但是,內疚也是道德感的一種加重了的表述方法,這在前面已經說過,如果我們想用暗示性詞語來描述,可以稱之為有牙齒能咬人的道德感,現在這種道德感正把盲人關門時無依無靠的形象展現在他眼前,不用了,不用了,可憐的人說,從此以後,沒有別人的幫助,他將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