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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墨鏡的姑娘也是被一名警察送回她父母家裡的。試想一下當時的情況,她說自己瞎了,赤|裸著身子在酒店裡大喊大叫,其他客人驚慌失措,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企圖逃走,手忙腳亂地穿著褲子,顯然,這種場面的諷刺性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她失明帶來的悲劇色彩。失明的姑娘羞得無地自容,畢竟羞恥之心人皆有之;不論那些虛偽的衛道者們對她從事的有償性|愛怎樣嘀嘀咕咕,說三道四。在撕心裂肺的喊叫之後,她明白了失明不是剛才的快|感帶來的出人意料的結果,所以當胡亂穿上衣服,被連推帶搡地帶出酒店的時候,她不敢再繼續哭鬧了。警察問了她的住址之後,以不僅粗魯而且帶有譏諷的口氣問她是不是有錢付計程車車費,在這種情況下,國家不會付,他說;請注意,這種說法不無道理,因為這姑娘屬於不為其不道德的贏利納稅的那類人。她點點頭,但是,因為已經失明,她以為警察可能沒有看到她的動作,就小聲說,有,我有錢,接著又自言自語,還不如沒有呢;我們一定會覺得這句話出乎意料,但是,只要注意到人類思想的盤繞曲折,在其中沒有捷徑可走,那麼就不難理解這句話了,她想說的是,她因為自己的不檢點行為和不道德舉止受到了懲罰,這就是後果。她曾對母親說不回家吃晚飯,而現在卻要準時到家,比父親還早。
等了近一個小時,門鈴響了,妻子站起來去開門,但樓道里一個人也沒有。她又去接樓內對講機,很好,他馬上下去;接著她轉身對丈夫說,他們在樓下等著,得到明確命令不準上樓;看樣子衛生部真的害怕了;走吧。兩人乘電梯下去以後,她幫助丈夫走下最後幾級台階,把他扶上救護車,又回到台階上把箱子取來,獨自搬上救護車,往裡邊推了推,最後自己也上了車,坐在丈夫旁邊。坐在駕駛座上的救護車司機表示不滿,我只能把他帶走,這是命令,請太太下車。妻子不動聲色地回答說,把我也帶走吧,我剛剛失明了。
妻子起床的時候他假裝還在睡覺,他感到她吻了一下他的前額,非常輕地吻了一下,彷彿以為他還在沉睡,不想驚醒他,也許妻子在想,真可憐,為了研究那個盲人的奇怪病症睡得太晚了。卧室里只剩下醫生獨自一人,他覺得好像有一團濃密的雲漸漸地把他捆住,壓迫他的胸膛,鑽進他的鼻孔,讓他的五臟六腑全部失明,這時他忍不住發出一聲短短的嘆息,兩滴眼淚流了出來,是白色的眼淚,他想,白色眼淚浸濕了眼眶,溢出來順著太陽穴往下流,兩邊臉頰各有一滴,這時候他理解了他的病人們的恐懼,醫生先生,我覺九_九_藏_書得快要瞎了。家裡輕輕的響動傳進卧室,妻子很快就會進來看看他是不是還在睡覺,是去醫院的時候了。他小心翼翼地起了床,摸索著找到睡袍,穿在身上,走進洗漱間,小便之後轉過身,面對著他知道掛著鏡子的地方,但這一次沒有問,這是怎麼回事呢,也沒有說,有千萬條理由讓大腦封閉起來,他只是伸出雙手,摸到玻璃,他知道自己的影像正在裏面望著他,他的影像看得見他,而他卻看不見自己的影像。他聽見妻子進了卧室,啊,你已經起來了,她說;他回答說,起來了。接著,他感覺妻子來到了身邊,你好,親愛的,結婚多年,兩個人還這樣親切地問候。這時,他們像是在演一齣戲,妻子的話在給他提示台詞,於是他說,我覺得不會太好,眼睛里有個什麼東西。妻子只注意到了後半句,於是對丈夫說,我來給你看看。她仔細察看了丈夫的眼睛之後說,我什麼也看不見,這句話顯然角色顛倒了,不是她的台詞,而應當由丈夫說,丈夫的確說了,但比妻子說得更簡單,我看不見,接著又補充一句,估計我被昨天那個病人傳染了。
由於長時間耳濡目染,醫生的妻子們往往也對醫學略知一二,而這位妻子在一切事情上都跟丈夫如影隨形。她憑藉學到的知識足以知道失明症不像時疫那樣傳染蔓延,一個不瞎的人不會因為僅僅看了一個瞎子一眼就染上失明症,失明症是人自身和與生俱來的眼睛之間的私密問題,與別人無關。無論如何,一位醫生有義務知道他說的話的含義,正是因此他才會去讀醫學院,而這位醫生不僅宣稱自己患了失明症,而且公開承認是被傳染上的,那麼,這位妻子,不管她如何熟知病理,又有什麼理由懷疑他呢。因此,人們可以理解,面對不可否認的證據,這位可憐的太太和任何普通人的妻子一樣,這樣的妻子我們已經認識兩位了,她們摟住丈夫,自然而然地表示出心中的焦急,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她哭哭啼啼地問;通知衛生局,通知衛生部,十萬火急,如果確實是時疫,必須採取措施;可是,失明症時疫,這種事人們從來沒有見過,妻子說,心中還抓住最後一線希望不放;人們也從來沒有見過無緣無故失明的,而到此刻為止至少已經有兩個了。最後一個字還沒有說完,醫生的臉色突然變了。他近乎粗暴地把妻子推開,自己後退了一步,離開,不要靠近我,我會傳染你,接著又用雙拳敲著腦袋說,愚蠢,愚蠢,白痴醫生,怎麼就沒有想到呢,一整夜和你在一起,本該留在書房裡,關上門;儘管如此,妻子還是說,請你不要這樣九*九*藏*書說,該發生的總會發生,走吧,跟我來,我去給你做早點;放開我,放開我;我就是不放開,妻子大聲喊,你想怎麼樣,你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摸索著找電話,碰翻傢具,就是找到電話簿也看不見需要的號碼,而我卻要鑽到防傳染的玻璃罩里靜靜地看你的笑話嗎。她用力抓住丈夫的胳膊說,走吧,親愛的。
幾分鐘以後,電話又響了。是醫療部主任打來的,他說話聲音有些緊張,結結巴巴,我剛剛知道,警察得到消息,有兩個人突然失明;是警察失明嗎;不是,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警察在街上遇到那個男人時他正大聲喊著他瞎了,女人是在一家酒店失明的,好像與床上的風流事有關;應當了解一下他們是否也是我的病人,你知道他們的名字嗎;警察沒有告訴我;衛生部已經和我談過了,他們要去我的診所取病歷;情況真複雜;誰說不是呢。醫生放下電話,舉起手捂住眼睛,彷彿想保護它們不受更厲害的疾病侵襲,最後他瓮聲瓮氣地嘆息一聲,我真累啊;睡一會兒吧,我帶你到床上去,妻子說;沒有用,我睡不著,再說,今天還沒有結束,一定還會出事。
半小時以後,醫生剛剛在妻子的幫助下笨拙地刮完臉,電話鈴響了。是醫療部主任打來的,但現在他聲音變了,我們這裡有個小男孩,也是突然失明,說眼前一片白色,他母親說昨天帶兒子到你的診所去過;我猜那男孩左眼斜視;對;毫無疑問,就是他;我現在開始擔心,情況確實嚴重;衛生部呢;對,當然,我立即與醫院領導談話。三個多小時以後,醫生和妻子正在默默不語地吃著午飯,醫生用餐叉摸索著被妻子切成小塊的肉,這時候電話鈴又響起來。妻子走過去接,馬上又回來了,得你去接,衛生部打來的。妻子扶著他站起身,把他領到書房,把話筒遞到他手裡。交談時間很短。衛生部想知道頭一天到他的診所看過病的患者都是哪些人,醫生回答說,病歷上有那些人的姓名,年齡,婚姻狀況,職業,住址等全部資料,他最後還表示願意陪同有關人員去取病歷。對方的回答非常刺耳,我們不需要。接著,對方換了人,電話里的聲音變了,下午好,是部長在說話,我代表政府感謝你的熱心幫助,我相信,由於你及時提供情況,我們能控制局勢,但請你留在家裡。最後這幾個字的口氣表面聽來很客氣,但顯然是在下達命令,不容置疑。醫生回答說,好,部長先生,可是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
快到六點鐘的時候,電話鈴最後一次響了。醫生正坐在旁邊,他拿起話筒,喂,是我,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對https://read.99csw.com方說話,直到掛斷電話時才輕輕點了點頭。是誰呀,妻子問道;衛生部,半小時之內有輛救護車來接我;你已經料到會這樣吧;對,大概如此;他們要把你送到哪裡去呢;不知道,估計是醫院吧;我去給你準備箱子,挑出要帶的衣服和內衣;這不是去旅行;我們還不知道去幹什麼。妻子小心地把他扶到卧室,讓他坐在床上,你安靜一會兒,其他事我來做。他能聽見妻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的聲音,打開又關上抽屜和衣櫃的聲音,拿出衣服疊好裝進放在地板上的箱子里的聲音,但他看不見,除了他的衣服,妻子還往箱子里裝了幾條裙子和幾件女式襯衫,兩條褲子,一件連衣裙和一雙只有女人才能穿的鞋子。醫生曾模模糊糊地想到,用不著帶那麼多東西,但他沒有說什麼,因為現在不是談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時候。傳來鎖箱子的聲音,隨後妻子說,準備好了,救護車該來了。她把箱子搬到靠近樓梯的門口,丈夫要幫忙,說,讓我來幫你搬,這事我還做得了,還沒有殘廢到那種程度,但妻子不讓他動手。之後兩個人就坐到沙發上等著。他們手拉著手,醫生說;不知道我們要分開多長時間;她回答說,你不用擔心。
這傲慢無理的態度無異於打在醫生臉上的一記耳光。幾分鐘之後他才平靜下來,向妻子講述受到的粗暴對待。又過了一會兒,他彷彿剛剛發現早就應當知道的什麼事一樣,凄然地小聲說,我們都是這樣的混合物,一半是冷漠無情,一半是卑鄙邪惡。他正要猶疑地問,現在怎麼辦呢,卻突然間明白了,這樣做一直是在浪費時間,要把這個消息傳遞到有關部門,唯一可靠的辦法是與他所屬醫院的醫療部主任談一談,醫生對醫生,中間不隔著官僚體制,應該由主任負責讓那個該死的官方齒輪運轉起來。妻子記得醫院的電話號碼,接通了電話。醫生通報了姓名,之後很快就說,很好,謝謝你,顯然女接線員剛才問他,醫生先生,你今天好嗎。我們在不想告訴對方不好的時候就這樣說,我們會說,很好,即便我們正在走向死亡,這被俗稱為把腸子當作心臟,這種顛倒內髒的現象只有在人類中間才能看到。主任來接電話了,有什麼事嗎,醫生問他是不是獨自一人,旁邊有沒有人能聽見,對女接線員倒不用擔心,她顧不上聽關於眼科問題的談話,她只對婦科感興趣。醫生的講述簡短而又全面,完全是醫學學術報告式的乾巴巴的風格,直截了當,不轉彎抹角,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鑒於這特殊的形勢,主任吃了一驚,這麼說你也失明了,他問;完全失明了;不過,還可能是九*九*藏*書巧合,可能實際上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傳染;我同意,還沒有證實確有傳染,但現在的情況不是我和他分別在自己家裡失明,我們並不是沒有見過面,他失明了,來到我的診所,我幾個小時以後也失明了;我們怎樣才能找到那個人呢;診所里有他的姓名和地址;我立即派人去;派一位醫生;對,一位同事,當然;你不覺得我們應當把正在發生的情況向衛生部報告嗎;我覺得目前時機還不成熟,你想想,這個消息會在公眾中造成多麼大的恐慌,活見鬼,失明症是不傳染的呀;死亡也不傳染,但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好,你先留在家裡,這事由我來處理,之後我派人去接你,我想為你檢查一下;不要忘記,我是為一個失明症患者做了檢查而得了失明症的;還不能肯定;可以肯定,至少是相當可靠的因果關係的設想;不錯,但是,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兩個孤立的病例在統計學上沒有意義;如果現在患者人數已多於兩個;你的精神狀態我理解,但我們不應當被事後可能證明為毫無根據的悲觀情緒所左右;謝謝;我會再和你談的;再見。
眼科醫生的遭遇卻不相同,這不僅由於他患上失明症時正在家裡,而且也因為,作為醫生,他不會像那些只有在疼痛時才意識到自己身體的人一樣束手就擒,驚慌失措,歇斯底里。即使在現在的情況下,內心痛苦不堪,要面臨難熬的一夜,他還能想起荷馬在《伊利亞特》中寫的那句話,在諸多詩篇中,它以描寫死亡和痛苦著稱。一位醫生本身勝過好幾個男子,對這句話我們不該單單從數量上理解,應該主要從質量上理解,這一點不久就會得到證明。他表現出足夠的勇氣,躺到床上,沒有叫醒妻子,甚至妻子在半睡眠中嘟囔了句什麼,在床上向他身邊挪近些時也沒有叫醒她。他整小時整小時地醒著,即便偶爾睡一會兒也純粹是因為筋疲力盡。他的職業是為別人治療眼病,所以他希望夜晚不要結束,免得自己被迫說,我失明了。但同時他又希望白天的光線快些到來,想到的正是這些話,白天的光線,他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見了。實際上,一位失明的眼科醫生不會有多少作為,但他有義務通知衛生局,告訴他們這可能發展成一場全國性的災難,這大概是一種以前從未見過的失明症,種種跡象表明它具有極強的傳染性,從他知道的病例來看,病前沒有炎症感染或病變之類的癥狀,他從接待的第一個失明症患者身上發現了這一點,他本人的情況也證實了這一點,他輕度近視,輕度屈光不正,一切都是輕度的,因此決定不用戴眼鏡來矯正。眼睛看不見了,完全失明,而實際上它九_九_藏_書們狀態完好,沒有任何原有的或者最近的,先天的或者後天的損傷。他回憶起為前來就診的那位患者所做的詳細檢查,檢眼鏡能看到的眼睛的各個部位都很正常,沒有任何病變跡象,那人說他三十八歲,看上去還不到這個年齡,這種情況著實罕見。那個人不該失明,他想,此時卻忘了他本人也已經失明,可見人能夠達到怎樣忘我的境界。這種事不只現在才有,我們記得荷馬曾經說過,不過他的用詞似乎有所不同罷了。
醫生剛剛吃完妻子執意給他準備的咖啡和烤麵包片,我們可以想象他吃到嘴裏是什麼滋味,時間還早,他要通知的人還沒有上班。理智和效率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正在發生的事情直接告訴衛生部的高級負責人,但他很快改變了主意,因為他發現,僅以一個醫生的名義說有緊急的重要情況報告,不足以說服電話那頭的公務人員,況且還是在他一再懇求之後女接線員才接通電話的。那人說在向頂頭上司報告之前先要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顯然,任何有責任感的醫生都不肯向頭一個接待他的下層官員宣布出現了失明症時疫,若果真如此,會立即引起恐慌。官員在電話中說,閣下自稱是醫生,如果閣下非讓我相信這一點,那好吧,我相信,但我要聽上司的命令,要麼你說清楚是怎麼回事,要麼我不予報告;是秘密問題;秘密問題不能通過電話處理,你最好親自來這裏一趟;我無法出門;這麼說你病了;對,我病了,醫生稍稍猶豫了一下說;既然如此,你應當去請一位醫生,一位真正的醫生,對方反駁說,他顯然對自己的幽默感揚揚自得,把電話掛斷了。
至於偷車賊,是一個警察把他送回家的。這位謹慎嚴肅並且富有同情心的權力的代表人根本不會想到,他送的是個冷酷無情的違法分子,他之所以拉著此人的胳膊,而不是像在其他情況下那樣為阻止其逃跑,只是因為怕那可憐的人絆倒和跌跤。作為報應,我們不難想象偷車賊的妻子把門打開時嚇成了什麼樣,眼前一名身著制服的警察揪著一個在她看來失魂落魄的犯人,從犯人臉上那悲傷的表情來看,他遇到了比被捕更可怕的事情。在這一剎那,妻子首先想到丈夫在犯罪現場被抓,警察到家裡來搜查;不論看來多麼有悖情理,這個念頭倒使她大大放下心來,因為她想到丈夫只偷汽車,而汽車這麼大的物件是不能藏在床底下的。她的疑惑沒有持續多久,警察說,這位先生雙目失明了,您來照顧他吧;警察只是陪丈夫回家的,妻子本該鬆一口氣,但是,當淚流滿面的丈夫撲到她的懷裡,說出我們已經知道的那些話的時候,她才明白遭到了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