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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看那四個失明者,他們都坐在床上,腳邊放著能帶來的很少的行李,小男孩帶的是他的書包,其他人帶的是小箱子,彷彿是來度周末。戴墨鏡的姑娘還在小聲地和男孩談著話,第一個失明者和偷車賊在另外一排,相距很近,只隔著一張空床,並且面對面坐著,但彼此並不知道。醫生說,我們都聽到了剛才下達的命令,不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情,有一件事我們必須清楚,就是不會有任何人來幫助我們,所以我們最好現在就開始組織起來,因為過不了多久這個宿舍就會住滿人,我是說這個宿舍和其他宿舍;您怎麼知道還有別的宿舍呢,姑娘問;進這個宿舍以前我們轉了轉,這間離大門最近,醫生的妻子一邊說一邊捏了捏丈夫的胳膊,讓他說話時小心一些。於是姑娘說,最好由醫生先生擔任負責人,畢竟您是位醫生;一個既沒有眼睛又沒有葯的醫生頂什麼用呢;但是您有權威。醫生的妻子笑了,她說,如果大家同意,我覺得你當然應該同意;我倒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主意;為什麼,眼下我們共六個人,但是明天人數會更多,每天都會有人住進來,我敢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會接受不是由他們選舉出來的權威,還有,就算他們服從,我以什麼回報他們呢,況且他們還不一定承認什麼權威或者規矩;這麼說在這裏生活下去會很困難;如果僅僅是困難那我們就太幸運了。戴墨鏡的姑娘說,我是出於好意,不過醫生先生說的也確實有理,那我們每個人就自己照顧自己吧。
這個建議是由衛生部長本人提出的。雖說它並非無可挑剔,但從各個方面來看都是個好主意,既考慮到了單純的衛生問題,也考慮到了複雜的社會影響和政治後果。在沒有弄清原因之前,或者更恰當地說,在沒有弄清白色眼疾的病理學原理之前,多虧一位助手以其豐富的想象力用白色眼疾的說法代替了難聽的失明症,在找到處理和治療方法之前,但願有一種疫苗能防止這種病例繼續出現,在這之前,把所有失明者,包括與其有肉體接觸或直接聯繫的人,通通收容起來並加以隔離,以防進一步傳染,而傳染一旦出現,病例就會成倍增加,類似於數學上常說的,按幾何級數遞增。Quod erat demostrandum,衛生部長總結說。用所有人都能聽懂的話來說,就是對那些人強制執行隔離檢疫,這是從霍亂和黃熱病時代流傳下來的古老做法,即感染者或者受傳染者的船隻必須遠離海岸四十天,以觀後效。以觀後效,這是部長的原話,聽起來用意深刻,其實是因為一時找不到其他詞而顯得故弄玄虛,後來他更準確地解釋了自己的想法。他的意思是說,既可以是四十天,也可以是四十個星期,或者四十個月,甚或四十年,重要的是那些人不得從隔離區離開。部長先生,現在該決定把他們關在什麼地方了,為此事專門任命的後勤及安保委員會主席說;這個委員會負責運輸和隔離那些患者併為他們提供給養;眼下我們有哪些地方可供選擇,部長問道;有一所精神病院空著,正等著派用場,有幾座軍事設施因為最近的軍隊整編而棄置不用,有一個工業品市場已經提前竣工,還有一個不知道什麼原因正處於破產的超市;你的意見呢,這之中哪一個更符合我們的需要;就安全性而言,兵營條件最好;那當然了;但有一點不合適,就是軍營太大,看管關進去的人既困難又費錢;我注意到了這一點;至於超市,可能會出現種種法律方面的障礙,有合法不合法的問題需要考慮;那麼,工業品市場呢;部長先生,至於這個市場,我認為最好不予考慮;為什麼;因為工業界肯定不會高興,他們在那裡的投資數以百萬計;這麼說就只有精神病院了;對,部長先生,精神病院;那麼,就定在精神病院吧;另外,從各方面看,精神病院條件最好,除了四周有圍牆圍得水泄不通之外,還有一個有利之處,就是它由兩排房子組成,一排供真正的失明者居住,另一排可以住被懷疑受感染者,兩排房子中間有塊地方,姑且稱為無人地帶,那些在被看管期間失明的人可以穿過無人地帶和已經失明的人住到一起;我看這裡有個問題;什麼問題,部長先生;那樣的話我們必須派人指揮他們轉移,而我想我們難以找到志願者去做這種事;部長先生,我想沒有這個必要,你說說看;如果一個被懷疑受感染者失明了,當然,這遲早會發生,那麼請部長先生相信,其他人,就是那些還能看得見的人,馬上就會把他趕出去;說得對;同樣,如果一個已經失明的人想換地方,他們也絕不會讓他進去;想得好;謝謝,部長先生,那麼我們可以開始行動了嗎;好,你可以放手去幹了。
委員會立即全速高效地運作起來。天黑之前,他們已經找到了已知的全部失明者,還有一些可能的受感染者,至少是在九_九_藏_書這次特別對失明者所在家庭和行業進行跟蹤調查的閃電行動中確定並找到的可能受感染者。首先被送到閑置的精神病院的是醫生和他的妻子。精神病院由士兵守衛,大門開了一條縫,放他們進去之後立即關上。從院子的大門到房子的正門拉上了一條粗繩子作為扶手。你們往右邊走走,那裡有條繩子,用手扶著繩子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到台階,台階共六級,一位士兵告訴他們。進了建築物內之後繩子一分為二,一股往左,另一股往右,軍士大聲喊著,注意,你們在右邊。醫生的妻子一面拖著箱子一面領著丈夫朝離門口最近的那間集體宿舍走去。這間屋子很長,像古代的病房一樣,裡邊放著兩排床,床本來上了一層灰色油漆,但現在早已開始剝落。被子床單和毯子也是灰色的。妻子把丈夫領到宿舍最裡邊的一張床上坐下,對他說,你不要離開,我出去看一看。還有幾間宿舍,又窄又長的走廊,大概是原來醫生們用的一些辦公室,一個劣等飯食的氣味尚未散盡的廚房,一個擺放著鋅面桌子的大食堂,另外還有三個單人間,離地兩米高的牆面從下及上塞了一層棉絮,再往上直到屋頂釘上了一層軟木板。房子後面有一道廢棄的圍柵,圍柵旁邊的樹木早已無人照料,樹榦的皮彷彿被人剝掉了。到處垃圾狼藉。醫生的妻子回到宿舍里,看到一個半敞著的衣櫃中有幾件精神病患者穿的拘束衣。她來到丈夫身邊,問道,你能想象他們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嗎;我想象不出來;她剛要說是一座精神病院,丈夫卻先開口了,你沒有失明,我不能讓你留在這裏;對,說得對,我沒有失明;我要請求他們把你送回家,告訴他們你欺騙了他們,為了和我在一起而欺騙了他們;沒有用,他們聽不見你說話,即便聽到了也不會理你;可是你看得見呀;暫時看得見,但完全可以相信,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失明,也許在一分鐘之內;你走吧,求求你了;不要再固執己見了,再說,士兵們也不會讓我邁下台階一步;我不能強迫你;是啊,親愛的,不能強迫我,我留下來幫助你,幫助以後進來的其他人,可是你不能告訴他們我看得見;其他人,什麼其他人;你肯定不會認為只有我們是這樣的吧;這簡直太瘋狂了;大概是吧,我們這不是在精神病院嗎。
來到廁所,本來不論女人還是男人都同意小男孩頭一個進去,但男人們最後卻不分緊迫程度,不論年齡大小一股腦兒擠進去了,裡邊是集體小便池,這種地方也只能有集體小便池,大便池也一樣。女人們留在門口,據說她們忍受能力比男人強,但一切都有限度,所以過了一會兒醫生的妻子說,也許還有別的廁所吧;但是戴墨鏡的姑娘說,我倒是可以等;我也一樣,醫生的妻子說。一陣沉默之後,兩個女人開始交談起來。您是怎麼失明的呢;和大家一樣,突然間看不見了;在家裡嗎;不是,要不就是剛從我丈夫的診所出去的時候;差不多吧;差不多,這是什麼意思;是說剛出去不久;感到疼了嗎;疼倒是沒覺得,一睜開眼睛就瞎了;我不是;不是什麼;不是閉著眼睛的時候失明的,我丈夫上救護車的時候我失明了;好運氣;誰好運氣;你丈夫,這樣你們就可以在一起了;這樣,我也算有運氣;是啊,有運氣;您結婚了嗎;沒有,依我看從今往後再沒有人結婚了;可是,這失明症太不正常了,不符合人們所知的科學,不會永遠繼續下去;假設我們的餘生都將這樣度過;我們;所有的人;一個盲人世界,太可怕了;我連想都不願意想。
要麼是受了這些話的刺|激,要麼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其中一個男人猛地站起來說,我們的不幸全怪這個傢伙,要是我的眼睛看得見,現在就讓他完蛋,他大聲吼著,用手指著他認為那個人所在的方向。他指的方向並沒有偏多少,但這個戲劇性的動作產生了喜劇性效果,因為他氣勢洶洶用手指指著的是個無辜的床頭櫃。請冷靜些,醫生說,在一場瘟疫中不會有肇事者,我們都是受害者;要是我心眼不那麼好,要是我沒有送他回家,我這雙寶貴的眼睛還好著呢;您是誰,醫生問道,但這個控訴者沒有回答,好像為剛才說的話而感到後悔。這時人們聽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不錯,您是把我送回家了,但是後來您利用我當時的處境偷了我的汽車;胡說,我什麼也沒有偷;偷了,先生,您偷了;就算有人偷了您的汽車,那也不是我,我好心幫您,得到的報答卻是瞎了眼睛,再說,您說我偷車有什麼證據,我倒想看看;爭吵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醫生的妻子說,汽車在外邊,我們在這裏面,你們還是和解為好,不要忘了,我們還要在這裏一起生活呢;我知道有人不會跟他一起生活,第一個失明者說,先生們,你們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反正我要到別read•99csw•com的宿捨去,不能跟這個混賬東西在一起住,他竟然偷一個雙目失明的人的汽車,還抱怨說因為我他才瞎了,瞎了,活該,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有公理。他一隻手抓起箱子,為了不絆倒,拖著兩隻腳在地上挪步,空著的那隻手扶著床,來到了兩排床中間的夾道;那些宿舍在什麼地方,他問,不過,即使有人回答他也不會聽見,因為有個人連胳膊帶腿一齊撲到他身上,原來是偷車賊說到做到,來報復讓他患上病的人了。一會兒這個人在上邊,一會兒那個人在上邊,兩個人在狹窄的空間里滾來滾去,不時撞在床腿上,就在這個時候,斜眼小男孩嚇得又哭起來,不停地喊媽媽。醫生的妻子抓住丈夫的胳膊,她知道自己一個人制止不了這場鬥毆,就拉著丈夫沿夾道走到兩位憤怒的鬥士喘著粗氣較量的地方。她拉著丈夫的手,讓他拽住其中一個,自己拽住看起來更易制服的另一個,費了好大勁總算把他們分開了。你們倆太愚蠢了,醫生訓斥說,如果你們想把這裏變成地獄,那麼繼續打下去好了,但我要提醒你們,我們要完全靠自己,指望外面來救,休想,剛才的廣播你們也聽到了;他偷了我的汽車,第一個失明者帶著哭腔,他挨的打比對手多;算啦,現在有沒有都一樣,醫生的妻子說,反正您的汽車被偷的時候您也不能用它了;是這樣,但汽車是我的呀,讓那個賊偷走了,我不知道他弄到哪裡去了;最大的可能是,醫生說,最大的可能是您的汽車在這個人失明的地方;醫生先生倒挺精明,對,先生,說得對,偷車賊說。第一個失明的人動了一下,好像要從按住他的手中掙脫出來,但沒有太用力,似乎他已經明白,憤怒,即便是合情合理的憤怒,也不能讓汽車失而復得,汽車也不能讓眼睛盲而復明。但是,偷車賊威脅說,如果你以為以後沒事了,那你就完全錯了,不錯,我偷了你的汽車,汽車是我偷的,可是你偷了我的眼睛,讓我瞎了,想想看,我們兩個人當中誰更稱得上是賊;算了,醫生不滿地說,我們這裏的人都失明了,誰也不要再抱怨,誰也不要再指責別人;我對別人的不幸不感興趣,偷車賊輕蔑地說;如果您想搬到其他房間,醫生對第一個失明者說,我妻子可以領您去,她識別方向的能力比我強;我改變主意了,願意留在這個宿舍。偷車賊譏諷道,這孩子害怕獨自一人待在什麼地方,可據我所知那裡沒有妖怪;住口,醫生忍不住喊道;噢,你這個小醫生,偷車賊哼哼唧唧地說,你該知道,在這裏我們人人平等,你不能給我下命令;我不是給您下命令,而是告訴您,讓那個人安生安生;那好吧,好吧,可是,你也小心點兒,要是給我找麻煩,我可不是好惹的,對朋友,我比誰都好,對仇人,很少有人比得上我。偷車賊做了個要和人拚命的手勢,找到剛才坐的床,把箱子推到床下邊,然後大聲說,我要睡覺了,那口氣好像是在通知人們,轉過臉去,我要脫衣服。戴墨鏡的姑娘對小男孩說,你也上床去吧,在這邊,如果晚上有什麼需要就叫我;我想撒尿,小男孩說。聽小男孩這麼一說,所有人都突然急不可耐地想撒尿,雖然心中使用的詞彙各不相同,但都在想,現在這個問題可怎麼解決呀,第一個失明者在床下面摸了摸,看那裡有沒有便盆,不過同時又希望沒有,因為當著其他人的面撒尿會感到難為情,當然,他們看不見,但撒尿的聲音畢竟難以掩蓋,男人們還稍好一點,可以耍個手腕,不讓女人們聽見,在這方面男人們是幸運的。偷車賊已經坐在床上,這時候說話了,他媽的,在這房子里往哪兒撒尿呀;嘴裏乾淨點,這裡有個孩子,戴墨鏡的姑娘表示不滿;可是,親愛的姑娘,那你就找個地方吧,不然那孩子遲早要尿在褲襠里了。醫生的妻子說,也許我能找到廁所,記得好像聞到過氣味;我跟你一起去,戴墨鏡的姑娘說,她已經拉住了小男孩的手;我看最好還是大家一起去,醫生說,那樣我們需要的時候就認識路了;我知道你為什麼出這個主意,偷車賊心裏想,但沒有敢說出口,你不願意讓你的女人在我每次有需要的時候領著我去撒尿。這一想法背後未能言明的東西使他那玩意兒稍稍勃起,這倒讓他吃了一驚,看來瞎子的性|欲並不一定會喪失或者降低。還好,他想,總算沒有把一切全都丟光,在眾多死傷當中還有一樣東西幸免於難。他不再聽別人談些什麼,自己胡思亂想起來。人們沒有給他多少時間,因為醫生說話了,我們排成一隊,我妻子在前面,每個人都把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這樣我們不會有走散的危險。第一個失明的人說,我可不跟那個人走在一起,他顯然是指偷了他汽車的人。
這時候傳來一個響亮而生硬的聲音,聽口氣出自慣於發號施令的人之口。原來聲音來自他們進屋時經過的門九九藏書上的一個擴音器。注意,這個詞一連重複了三遍,然後開始講話,政府為不得不強行行使自己的權利履行自己的義務感到遺憾,此舉是為了全面保護公眾,因為眼下我們似乎正在經歷一場類似失明症的瘟疫,我們暫且稱之為白色眼疾,鑒於它可能是一種傳染病,鑒於我們遇到的不僅僅是一系列無法解釋的巧合,為了制止傳染蔓延,政府希望所有公民表現出愛國之心,與政府配合。已經患病的人住在一起,與患病者有過接觸的人住在另一個地方,雖然分開來住,但相距很近,這一決定是經過慎重考慮之後才作出的。政府完全意識到所負的責任,也希望這一通知的受眾都是守法的公民,同樣擔負起應負的責任,拋棄一切個人考慮,你們要認識到自己被隔離是一種支援全國的行動。現在,我們要求大家注意聽以下規定。第一,電燈會一直開著,任何按開關的企圖都無濟於事,開關不起任何作用,第二,在事先未獲允許的情況下離開所在的大樓意味著立即被擊斃,第三,每個宿舍都有一部電話,只用於向外面要求補充衛生和清潔用品,第四,住宿者手洗各自的衣物,第五,建議每個宿舍選舉其負責人,這一項只是建議,不是命令,住宿者可以按其認為最好的方式組織起來,只要遵守以上規定和我們以後陸續公布的規定,第六,每天三次我們會把飯盒送到門口,放在門的左右兩邊,分別給患者和受傳染者,第七,所有剩餘物品應通通焚燒,除了剩飯之外,這裏所說的剩餘物品還包括飯盒盤子和刀叉勺等餐具,這些都是用可燃材料製造的,第八,焚燒應在該大樓的天井或者圍柵旁邊進行,第九,焚燒產生的一切不良後果由住宿者自行承擔,第十,如若發生火災,不論是偶然起火還是有人故意縱火,消防人員皆不予救援,十一,如若內部出現疾病騷亂或者毆鬥,住宿者不應指望任何外界介入,十二,如若有人死亡,不論死因為何,均由住宿者在圍柵旁掩埋屍體,不舉行任何儀式,十三,患者們所住房子與受傳染者們所住房子之間的聯繫必須在大樓中間地帶進行,就是你們進去時走過的地方,十四,受傳染者一旦失明,必須立即轉移到失明者所住的房子里去,十五,本通告在每天同一時間播送一遍,以便讓新來的人知道。政府和全體國民都希望你們履行自己的義務。晚安。
斜眼男孩是頭一個從廁所走出來的,其實他根本不需要進去。他的褲腳卷到了腿肚上,襪子脫下來了。他說,我在這裏。戴墨鏡的姑娘伸出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摸去,第一次沒有摸到,第二次也沒有摸到,第三次才抓住男孩那猶猶豫豫向前伸著的手。不一會兒,醫生出來了,接著是第一個失明者,他們當中一個人問,你們在哪裡呢;這時醫生的妻子已經拉住丈夫的一隻胳膊,戴墨鏡的姑娘摸了摸,抓住了醫生的另一隻胳膊。在幾秒鐘的時間里,第一個失明的人沒有任何人攙扶,後來才有個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們全都在這裏嗎,醫生的妻子問道;腿上受傷的那個人還沒有出來,他大便呢,丈夫回答說。這時候戴墨鏡的姑娘說,也許還有別的廁所吧,我開始著急了;我們去找找,醫生的妻子說,兩個女人手拉著手走了。十來分鐘以後她們回來了,原來是找到了一個診室,裡邊有個附屬的衛生間。偷車賊已經從廁所里出來了,不停地嚷著天氣太冷,腿上的傷口疼。他們按來時的次序重新排好隊,現在比原來省事多了,沒有出什麼事故就回到了宿舍。醫生的妻子巧妙地幫助他們找到了各自的床。還在宿舍外邊的時候,她就像在談一件大家都清楚的事一樣提醒他們,找到各自床位最簡便的方法是從入口開始數床。比如我們的床,她說,是右邊最後兩張,就是十九號和二十號。第一個走進夾道的人是偷車賊,他幾乎光著身子,瑟瑟發抖,腿上還有傷,這理由足以使人們讓他先進去。他從一張床前走到另一張床前,手在每張床下摸索著箱子,等終於認出了自己的行李,便大聲喊道,我在這裏,接著又補充一句,十四號。哪一邊,醫生的妻子問;左邊,偷車賊回答,他再一次恍惚感到奇怪,好像醫生的妻子沒有問以前就知道了答案。第一個失明者接著進來了,他知道他的床在同一邊,與偷車賊的床只隔一張。現在他已經不怕在離偷車賊很近的床上睡覺了,從對方的連連叫苦和嘆氣聲中可以判斷出他的腿傷勢不輕,簡直難以動彈。走到床邊,他說,十六號,左邊,說完就和衣躺下了。這時,戴墨鏡的姑娘低聲請求說,幫幫我們,讓我們離你們近一些,在另一邊,你們對面,這樣我們會好過一些。四個人一起往前走,很快便安頓下來。幾分鐘以後,斜眼男孩說,我餓了;戴墨鏡的姑娘小聲說,明天,明天我們吃飯,現在你睡覺吧。說完,她打開箱子,找出在藥店買的那九九藏書小瓶藥水,摘下眼鏡,把頭向後一揚,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隻手扶著另一隻手,開始點眼藥水,並不是每滴藥水都落到了眼裡,但是,如此精心治療,相信她的結膜炎很快就會痊癒。
不是因為互相尋找就是因為互相躲避,他們擠在窄窄的過道里難以動彈,況且醫生的妻子也要像盲人一樣行動。隊終於排好了,醫生的妻子後面是戴墨鏡的姑娘,她拉著斜眼小男孩,再後面是只穿褲衩背心的偷車賊,接著是醫生,排在最後的是第一個失明者,這次他可以免遭對手毆打了。隊伍前進得非常慢,好像每個人都不相信領路人,抬起空著的那隻手在空中胡亂摸索,彷彿在尋找路上的什麼堅固的支撐物,比如牆壁或門框。跟在戴墨鏡的姑娘後邊,偷車賊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香水氣味,又想起了剛才的勃起,決定充分利用自己的兩隻手,一隻摸著她的後腦勺,另一隻徑直往前,毫不客氣地摸起她的乳|房來。姑娘晃動身子,想擺脫對方放肆的動作,但偷車賊緊緊摟住了她。這時候,姑娘抬起一條腿用力往後一踹,尖尖的鞋後跟像一把匕首一樣刺進偷車賊光著的粗大腿里,他大吃一驚,疼得發出一聲號叫。出了什麼事,醫生的妻子回頭問道;是我絆了一下,戴墨鏡的姑娘回答說,好像碰到了我後邊的人。偷車賊手指上沾著鮮血,一邊呻|吟一邊咒罵,想表明這次攻擊後果有多麼嚴重,我被扎傷了,這臭女人不看看她的腳踩在什麼地方;你呢,你不看看你把手放在什麼地方,姑娘也不示弱,馬上回敬說。醫生的妻子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先是微微一笑,但馬上看到那可憐的傢伙傷得很厲害,鮮血順著腿往下流,這裏沒有雙氧水,沒有碘酒,沒有止血劑,也沒有繃帶和消毒劑,什麼也沒有。隊伍已經散了,醫生問,傷在什麼地方;這裏;這裏,究竟在什麼地方;腿上,你沒看見嗎,那臭女人把鞋跟扎進我腿里了;我絆了一下,我沒有過錯,姑娘又說了一遍,但馬上又怒氣沖沖地說,這個混賬東西摸我,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醫生的妻子趕緊勸解,現在緊要的是清洗傷口,包紮一下;可哪裡有水呀,偷車賊問;廚房裡,廚房裡有水,不過用不著大家都去,我丈夫和我帶這位先生去,其他人在這裏等著,不會耽擱很長時間;我想撒尿,小男孩說;忍一會兒,我們馬上就回來。醫生的妻子知道,應當先往右拐,再往左拐,然後沿一條有一個直拐角的長廊往前,走到盡頭就是廚房。幾分鐘之後她發現走錯了,於是停下來又往回走,嘆了一聲,啊,我想起來了,從那裡可以直接走到廚房,不能再耽誤時間,傷口在不住地流血呢。一開始流出的水很臟,必須等水乾淨了才行。水是溫的,有股臭味,彷彿在水管里腐爛了,不過,用這樣的水一洗,偷車賊還是立刻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傷口看上去有些嚇人。現在怎麼辦,怎樣才能把腿包紮起來呢,醫生的妻子問。在一張桌子下倒是有幾塊破布,大概曾用來當抹布,用這麼骯髒的布包紮傷口太不慎重。這裏好像什麼都沒有,她裝作摸索的樣子說;可是,醫生先生,這樣下去我受不了了,血不停地流,勞駕了,幫幫我吧,請原諒我沒教養,剛才對你那樣,偷車賊傷心地說;我們這不正在幫助你嗎,正在想辦法,醫生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沒有別的辦法,把背心脫下來。偷車賊嘟嘟囔囔地說這樣他就沒有背心穿了,不過還是脫了下來。醫生的妻子很快將背心撕開,把他的大腿緊緊包紮起來,並且用背心上邊的弔帶草草打了個結。這不是一個盲人能輕而易舉做到的,但她不想為此再浪費時間,佯裝瞎子已經讓她浪費了不少時間。偷車賊好像也發現這其中有什麼不正常之處,按照常理,本應由醫生,雖然只是個眼科醫生,來為他包紮傷口,不過傷口得到處置而感到的安慰遠遠勝過了心中的懷疑,況且那隻不過是模模糊糊的閃念。他一瘸一拐地跟他們回到原處,其他人還在那裡等著。醫生的妻子立即看到,斜眼小男孩忍不住尿在褲子里了,第一個失明者和戴墨鏡的姑娘都沒有察覺。小男孩腳下有一攤尿,他的褲腳還在往下滴水。但是,醫生的妻子若無其事地說,現在我們去找廁所吧。盲人們都伸出胳膊在面前晃動,相互尋找,只有戴墨鏡的姑娘立即宣布,她不想再排在那個摸過她的無恥的男人前面。隊伍終於又排好了,偷車賊和第一個失明者交換位置,醫生在他們兩人中間。偷車賊拖著傷腿,瘸得更厲害了。臨時止血帶妨礙他走路,傷口疼痛難忍,好像心臟搬了家,搬到了被鞋跟扎到的那個窟窿深處。戴墨鏡的姑娘又拉住小男孩的手,但小男孩盡量往一邊躲,唯恐有人發現他乾的事,因為這時候醫生使勁吸了吸氣說,這裡有股尿味;妻子覺得應當證實丈夫的印象,對呀,真的有股氣味。她既不能說這氣味來自廁所,因read.99csw•com為離廁所還很遠,而又必須裝作像盲人一樣,不能挑明尿騷味其實來自小男孩濕漉漉的褲子。
其他失明者是一起到的。他們在各自的家裡一個接一個地被抓到,頭一個是丟了汽車的人,隨後是偷汽車的人,還有戴墨鏡的姑娘,斜眼男孩有所不同,母親帶他去醫院,他是從醫院被帶走的。母親沒有和他一起來,因為那女人不像醫生的妻子那樣機靈,沒有失明也說自己瞎了,她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不會說謊,即便謊話對自己有利。他們跌跌撞撞地走進宿舍,這裏沒有繩子可扶,手便在空中摸索著,他們必須以痛苦為代價學會生活。小男孩一邊哭一邊喊媽媽,戴墨鏡的姑娘在安慰他,你媽媽很快就來,很快就來。因為戴著墨鏡,那姑娘可能失明了,也可能沒有。其他人的眼睛東張西望,但什麼也看不見,而姑娘戴著那副眼鏡,嘴裏還說著很快就來,很快就來,彷彿她真的看見那失魂落魄的母親正從門外走進來。醫生的妻子把嘴湊到丈夫耳邊小聲說,進來了四個人,一個女人,兩個男人,還有一個小男孩;兩個男人長得什麼樣子,醫生低聲問;妻子把他們描繪了一番;醫生說,這個我不認識,另一個嘛,根據你說的長相,完全像到診所去過的失明者;小男孩是斜眼,那女人戴著墨鏡,好像長得還算漂亮;這兩個都去過診所。因為各自都在忙著尋找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盲人們沒有聽見醫生夫婦的談話,大概以為除了他們便沒有別人,再說剛剛失明不久,聽覺還沒有靈敏到超過正常人的程度。最後,好像誰都不肯捨棄一個有把握的地方而另找一個心裏沒有底的地方,於是都坐到自己撞到的床上,結果兩個男人挨得很近,但他們並不知道。姑娘還在小聲安慰男孩,不要哭,你會看到的,媽媽不會耽擱太久。隨後是一陣寂靜,這時候醫生的妻子說話了,聲音很大,宿舍最外邊的大門旁也能聽到,我們這裡是兩個人,你們呢,幾個人。忽然冒出的喊聲讓剛到的人們嚇了一跳,但兩個男人都沒有吱聲,那個姑娘答話了,我想我們一共是四個,這裡有我和這個小男孩;還有誰,其他人為什麼不說話呀,醫生的妻子問道;我在這兒,一個男人嘟嘟嚷嚷的聲音,好像費了很大勁才說出口;還有我,又是個男聲,滿心不快的樣子;醫生的妻子心裏暗想,看樣子他們似乎害怕互相認識。她看到此時這兩個人眉頭緊皺,神情緊張,伸長了脖子,好像在聞什麼氣味,但奇怪的是,他們的表情相似,威脅中都帶有恐懼,只是一個人的恐懼和另一個人不同,威脅的神色也各異。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嗎,她想。
剛剛安靜下來,就聽到小男孩那清脆的聲音,我要媽媽,但這句話說得毫無表情,活像一台自動復讀機一句話說了一半后停止運轉,現在剩下的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醫生說,我們剛才聽到的命令說得清楚明白,我們被隔離了,可能誰也不曾受過這樣嚴格的隔離,在發現治療這種病的藥物之前我們沒有離開這裏的希望;我熟悉你的聲音,戴墨鏡的姑娘說;我是醫生,眼科醫生;昨天我讓你看過病,聽得出是你的聲音;對,您呢,您是誰;我得了結膜炎,估計還沒有好,不過現在既然已經雙目失明,結膜炎就無關緊要了;和你在一起的小男孩是誰;不是我的兒子,我沒有孩子;昨天我為一個斜視的小男孩做過檢查,是你嗎,醫生問;是我,先生,小男孩回答的口氣顯得很不高興,人們都不喜歡別人提及自己的生理缺陷,他完全有理由不高興,因為這樣或那樣的生理缺陷一旦被提及,立即由難以察覺變得顯而易見。還有我認識的人嗎,醫生又問道,昨天由妻子陪著到我診所的那個人在這裏嗎,他是在汽車裡突然失明的;是我,第一個失明的人回答說;還有一個人呢,請說一說您是誰,既然他們迫使我們一起生活,並且不知道要持續多久,我們必須相互認識。偷車賊從牙縫裡擠出一個聲音,對,對,他以為這樣表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就能過關;但醫生不肯放過,這個人的聲音我不熟悉,您不是那位上了年紀的白內障患者吧;醫生先生,不是,我不是他;您是怎樣失明的;在街上;請說詳細點;沒有什麼可說的,在街上走著走著就瞎了;醫生正要問他的失明症是否也是白色的,但沒有說出口,何必呢,問了也沒有用,不論他如何回答,是白色失明還是黑色失明,反正誰也出不去。他抬起手,顫抖著伸向妻子,伸到一半碰到了妻子的手。妻子吻了吻他的臉頰,沒有別人能看到他那憔悴的前額,那緊閉的嘴,沒有別人能看到那雙死亡的眼睛,像玻璃球一樣,好像能看見卻又看不見,著實嚇人。也會輪到我的,她想,也許就在此刻,這句話沒說完就失明了,隨時都可能像他們一樣,也許醒來就失明了,也許睡覺的時候剛合上眼睛就失明了,還以為只不過是睡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