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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冷空氣使他臉上感到清爽。在外面呼吸多麼痛快,他想。他好像發現腿上的疼痛輕了許多,但這並不奇怪,因為在此之前同樣的情況出現過不止一次。現在他已到了外面的平台,很快就能到台階上,這會是最麻煩的,他想,要頭朝下下台階。他舉起手,確信繩子還在才繼續向前。正如預先估計的那樣,從一層台階下到另一層確實不容易,特別是有那條傷腿,幫不了任何忙,這一點馬上就會得到證明,身處兩層台階中間,一隻手滑到下面一層做支撐,身子翻向一側,但那條該死的腿卻死死拖住他。疼痛立即襲來,像鋸子在鋸,像鑽頭在鑽,像鎚子在敲打,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怎樣忍住了,沒有喊出聲來。在漫長的幾分鐘里,他一直趴著,臉伏在地上。一陣疾風貼著地面吹過,他冷得打了個寒戰,身上只穿著背心和褲衩。整個傷口挨著地面,他想,這樣會感染的,愚蠢的想法,從宿舍開始就是這樣拖著傷口過來的。好,沒關係,在傷口感染以前他們就會給我治療,他又想到這一點,為的是讓自己放心。他側過身子,以便抓到繩子,但沒有馬上找到。他忘記了,從台階上滾下來的時候身體正好與繩子垂直,但直覺使他以為還處於原來的位置。後來,經過思考,他辨清了方向,坐起身來,慢慢挪動,直到臀部碰到了第一層台階,抬起手摸到粗糙的繩子時他感到一陣勝利的喜悅。可能正是由於這種情感,他隨即發現了既能移動又不讓傷口與地面摩擦的方法,坐在地上,背對著大門所在的方向,像從前的下肢殘廢的人那樣以兩隻胳膊作拐杖一點一點挪動。不錯,是向後走,這與其他情況下一樣,拉總比推省力。這樣,傷腿也不會疼得那麼厲害,而且,地面微微向大門那邊傾斜,也有利於挪動。至於繩子,幾乎就蹭著他的腦袋,沒有走丟的危險。他暗暗問自己,離大門還有多遠呢,這和用腳走路不同,當然,用兩隻腳就更好了,現在退著挪,每次只能挪半步甚至更少。一時間他忘記自己眼睛瞎了,轉過頭去看還有多少路,卻發現還是那層厚厚的白色。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呢,他問自己,嗯,要是白天他們早看見我了,還有,只吃過一次早飯,是許多小時以前的事。他發現自己思維敏捷準確,符合邏輯,反而吃了一驚,覺得與以前大不相同,幾乎成了另一個人,若不是這條倒霉的腿,他一定敢發誓說,自己從來不曾感覺像現在這樣好。想著想著,他的脊背碰在大門下方包著的鐵皮上。已經到了。因為怕挨凍躲進了崗亭里的哨兵,這時似乎聽到了輕輕的響動,但沒有弄清是什麼聲音,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裡邊發出來的,可能是樹枝搖動,可能是風讓樹枝輕拂著鐵欄杆。又一聲響動忽然傳到耳朵里,這一次和上次不同,是碰撞聲,準確地說,不可能是風造成的。士兵慌了,扣著自動步槍的扳機從崗亭里走出來,朝大門方向瞭望。什麼也沒有看到。但是,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更大,像是用指甲在抓撓什麼粗糙的表面。大門上的鐵皮,他想。他朝中士睡覺的行軍帳篷走了一步,但馬上又停下,因為想到,發出假警報一定會遭到訓斥,中士們都不喜歡被人叫醒,無論有沒有原因。他又朝大門方向看去,緊張地等著還有什麼動靜。這時候,慢慢地,在兩根豎著的鐵欄杆之間出現了一張幽靈似的慘白的臉。是盲人的臉。士兵嚇得血液都凝固了,正是由於害怕,他舉槍瞄準,對著那幽靈射出一排子彈。
在這裏,每個人真正的家就是睡覺的那塊地方,因此人們不應當感到奇怪,新來的人關心的第一件事像他們在另一個宿舍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一樣,就是挑選床位。毫無疑問,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最合適的地方是在丈夫旁邊,第十七號床,有第十八號床把她和戴墨鏡的姑娘隔開。同樣,大家都設法盡量在一起,這也不會令人吃驚,因為這裏的人相互之間有著許多關係,其中一些人已經知道,另外一些正要挑明,比如藥店夥計就是賣給戴墨鏡的姑娘眼藥水的那個人,自稱是警察的人在街上遇到了失明的偷車賊,當時他正像個迷了路的孩子一樣啼哭,至於酒店女傭,戴墨鏡的姑娘大喊大叫的時候是她頭一個進入房間的。但是,可以肯定,並非所有這些關係都會大白于天下,要麼是因為還沒有機會,要麼是由於人們想象不到它們的存在,也許問題更簡單,只不過取決於人們的敏感和觸覺。酒店女傭做夢也不會想到她看見的那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就在這裏;關於藥店夥計,人們知道,他接待過別的戴著墨鏡去買眼藥水的顧客;任何人都不肯莽撞地向這位警察檢舉在這裏的偷車賊;司機會發誓賭咒說,最近幾天他從來沒有載過一個失明的人。當然,第一個失明的人已經小聲告訴妻子,宿舍里有一個人是偷了他們汽車的渾蛋,你想想,事情就這麼巧,但他已經知道那個可憐蟲腿上傷勢很重,便寬容大量地說,對他的懲罰足夠了。而他的妻子呢,因為失明而十分傷心,因為找到了丈夫而大喜過望,一時間悲喜交加,看來這兩者不像油和水一樣不相溶,現在她竟然想不起前幾天說過的話,只要這壞蛋也瞎了眼,我情願少活一年,這是她的原話。如果說心中還殘留一點火氣攪亂她的心境,那麼,在聽見受傷的人痛苦地呻|吟說,醫生先生,請幫幫我吧,她那點火氣也就read.99csw.com完全消散了。醫生讓妻子拉著手小心地摸了摸傷口的邊沿,沒有任何辦法,就是沖洗也無濟於事,傷口發炎既可能是因為被鞋後跟刺得太深,而鞋跟曾與街上和此處的地面接觸,也可能是由於這裏的腐水,從年久失修的水管里流出的幾乎是死水,渾濁不堪。聽到呻|吟聲,戴墨鏡的姑娘已經站起身,她數著一張張床走過來,向前探著身子,伸出手,摸到了醫生的妻子臉上,後來又不知道怎麼摸到了受傷者那燙人的手,她沉痛地說,請原諒,全怪我,我本不該那樣做;算了吧,那人回答說,生活中會有這種事,我也做了不該做的。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盲人們一個接一個睡著了。有的用毯子把腦袋捂得嚴嚴實實,彷彿想讓黑暗,一種真正的黑暗,黑色的黑暗,徹底熄滅他們的眼睛變成的兩個模模糊糊的太陽。高高的屋頂上掛著三盞燈,它們把骯髒的黃色光亮撒在一張張床上,因為距離太遠,甚至投不下一點影子。四十個人正在睡覺或者拚命想睡著,有幾個人在夢中長吁短嘆,喁喁低語,也許在夢中看見了夢想的東西,也許在說,如果這是一場夢,那麼我不想醒過來。所有人的手錶都停了,忘了上弦或者認為沒有必要上弦,只有醫生的妻子的手錶還在走。已經過了凌晨三點。前面,偷車賊慢慢用臂肘支撐起上身。他感覺不到傷腿的存在,那裡只有疼痛,除了疼痛,那條腿已經不屬於他,膝關節早已僵硬。他把身體轉到好腿一側,任憑它耷拉到床外,然後兩手墊在臀部下面,試圖讓傷腿向同一方向轉動。這時候,疼痛像一群惡狼突然醒來,向四面八方狂奔,隨即又回到那個陰森可怖的養活它們的火山口。他雙手撐在床墊上,慢慢把身子移向兩排床之間的夾道,當移到床腿擋板外時,他不得不休息一會兒,艱難地喘著氣,好像患了哮喘病一樣,腦袋在肩上搖來擺去,似乎難以支撐。幾分鐘之後,呼吸稍稍正常了一些,他開始靠那條好腿慢慢站起來。他知道,傷腿幫不了他任何忙,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他都必須把它拖在後面。一陣暈眩感襲來,難以抑制的顫抖傳遍全身,寒冷和發燒使他上下牙不停地打戰。扶著床上的金屬欄杆,像沿著一條鐵鏈似的經過一張又一張床,在熟睡的人們中間前行,拖著那條傷腿,活像拖著個口袋。沒有人發現他,也沒有人問,這時候了您到哪裡去呀;如果有人問,他知道該怎樣回答,我去撒尿,就這樣說,他最不願意發現醫生的妻子叫他,他不能欺騙醫生的妻子,不能對她撒謊,只能把腦子裡的想法如實告訴她,我不能繼續在這裏腐爛下去,我感謝您丈夫做了能做的一切,但是,當我不得不偷汽車的時候不能請求別人替我去偷,現在就是這種情況,應當去的不是別人,是我,他們看到我傷勢如此嚴重,就會把我塞進救護車送往醫院,肯定有隻收留瞎子的醫院,醫院不會在乎多一個人,然後他們為我處理腿上的傷口,徹底治好,我聽說過如何對待死刑犯,如果他們患了闌尾炎,就先給他們做闌尾切除手術,做完以後才殺他們,讓他們健康地死去,對於我,他們以後可以把我送回來,我不在乎。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咬緊牙關,沒有呻|吟,只是到了那排床的盡頭失去平衡的時候才忍不住痛苦地嘆息了一聲。數床的時候出了錯,本以為還有一張,結果卻沒有了。他倒在地上,在確信沒有任何人被他倒下的聲音吵醒之前一動也沒有動。後來他覺得現在的姿勢對一個瞎子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在地上爬行更容易找到道路。他繼續往前爬,到了天井,停下來,想了想下一步該怎樣做好,是在門口喊呢,還是利用繩子靠近鐵柵門,原先用過的那根繩子還在,扶著它肯定能到大門那裡。他清楚地知道,要是從這裏喊,請求幫助,他們會立即命令他回去,但是,之前有床作牢固的依靠尚且備受折磨,如今只有一根沒有繫緊搖搖晃晃的繩子做支撐,他開始懷疑這求救的唯一出路了。幾分鐘以後,他認為找到了解決辦法,我爬著往前走,他想,在繩子下面爬,不時抬起手摸一摸,看是不是走對了,這和偷汽車一樣,總會有辦法。突然,良知出乎意料地覺醒了,聲色俱厲地斥責他竟然偷一個可憐的瞎子的汽車,我現在處於這種境地,他爭辯說,不是因為偷了汽車,而是由於陪他回家,這才是我犯的大錯。良知不肯聽他詭辯,提出了簡單明確的理由,盲人是神聖的,不能偷盲人的東西;從技術上說,我沒有偷他的汽車,汽車沒有在他口袋裡,我也沒有用手槍指著他的臉,被告辯解道;不要再狡辯了,良知咕咕噥噥地說,去你該去的地方。
食物正好是五個人的量,有瓶裝牛奶和餅乾,但計算份數的人忘記了杯子和盤子,也沒有刀叉和勺子,可能午飯才帶餐具吧。醫生的妻子把牛奶送給受傷的人,但他嘔吐了。司機表示不滿,說不喜歡喝牛奶,問是不是有咖啡。幾個人吃完以後就上床睡覺去了,第一個失明者準備帶妻子去各個地方走走,認認路,宿舍里只有他們兩人出去。藥店夥計請醫生先生和他談談,希望醫生先生說出對這種疾病的成熟的看法。我不認為可以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疾病,醫生一開始便準確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然後非常簡單扼要地談了談他失明之前所做的研究。隔著幾張床,司https://read•99csw•com機也聚精會神地聽著,等醫生介紹完畢,他說,我敢打賭,這是因為從眼睛到腦子的通道堵塞了;真愚蠢,藥店夥計氣憤地嘟囔著說;誰知道呢,醫生忍不住微微一笑,實際上眼睛只不過是透鏡,或者說是攝像鏡頭,真正看到東西的是大腦,和放映電影是一個道理,如果真像那位先生說的通道堵塞了;就和汽化器一模一樣,如果汽油到不了那裡,發動機就不能工作,車就不能開走;您瞧,再簡單不過了,醫生對藥店夥計說。醫生先生認為我們還要在這裏待多長時間呢,酒店女傭問道;至少要到我們看得見的時候;這會是多長時間呢;坦率地說,我認為沒有人知道;是暫時的呢,還是永遠的;要是我知道就好了。女傭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說,我還想知道那個姑娘後來怎麼樣了;什麼姑娘,藥店夥計問;酒店裡那個,給我印象太深了,她像剛來到這個世界時那樣,一|絲|不|掛,站在房間中間,只戴著一副墨鏡,大聲喊著說她瞎了,一定是她把這瞎病傳染給我的。醫生的妻子抬頭一望,看見姑娘慢慢把眼鏡摘了下來,盡量不讓別人發現她這個動作,然後,一邊把眼鏡塞到枕頭下面,一邊問斜眼小男孩是不是想再吃塊餅乾。自從來到這裏后,醫生的妻子頭一次感到她像是在顯微鏡後面觀察幾個生物的行為,而這些生物根本沒料想過她的存在,她突然覺得這種做法卑鄙無恥。既然別人不能看見我,我也沒有權利看他們,她想。姑娘用顫抖的手往眼裡滴了幾滴眼藥水。這樣她就可以說,眼裡流出來的不是淚水。
半下午時,又進來三個被從對面房子里趕出來的盲人。其中一個是診所的女接待員,醫生的妻子馬上就認出來了。另外兩個,真是命中注定,是在酒店裡跟戴墨鏡的姑娘上床的男人和把姑娘送回家的粗魯的警察。剛剛找到各自的床位坐下,診所女接待員就絕望地大哭起來,兩個男人則一聲不吭,好像還弄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突然間,外面街上傳來亂鬨哄的喊聲和下達命令的吼叫,一片怒氣沖沖的喧嘩。宿舍里的盲人全都把臉轉向門口,等待著。他們看不見,但知道幾分鐘之內將有事發生。醫生的妻子坐在床上,緊挨著丈夫,小聲說,必然這樣,預想中的地獄生活就要開始了;他緊握她的手,小聲說,你不要離開,從現在開始你什麼都別做。喊叫聲小了,天井裡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那是一群從外面被趕進來的盲人,他們你碰我,我撞你,擠在過道里,幾個人迷失了方向,走進其他宿舍,但大部分人還是磕磕絆絆,相互拉扯著排成一串,或者零星地散開,雙手焦急地比比畫畫,一副落入水中就要被淹死的樣子,終於他們亂糟糟地湧進這間宿舍,酷似被一台卷揚機從外面甩進屋來。有幾個人跌倒了,被踩在腳下。他們擠在兩排床中間的夾道里,漸漸遊走到床與床之間的空當,彷彿一條船在風暴中終於駛進港口,人人都為自己搶佔停泊地,而這裏的停泊地就是一張床。有人表示不滿,說這裏再也容不下一個人了,讓後邊的到其他地方去找找。醫生從屋子最裡邊大聲說,還有別的宿舍,但還沒有找到床位的幾個人害怕在他們想象中的迷宮裡走失,一間間屋子,一扇扇關著的門,一道道走廊,還有直到最後一刻才能發現的樓梯。最後他們總算明白了,不能繼續留在這裏,只得艱難地找到進來時通過的屋門,到陌生的世界去冒險。第二批盲人,就是那五個人,好像為了尋找最後一個還算安全的棲身之處,早已佔據了他們與第一批人之間的那幾張空床。只有受傷的那個人孤立無援,他的床是左邊十四號。
我必須睜開眼睛,醫生的妻子想。她在夜裡曾幾次醒來,透過合著的眼皮發現這宿舍半明不亮的昏暗燈光,但現在似乎看到一點變化,是另一種光亮,可能是似有若無的晨曦,也可能是牛奶般的海水浸沒了眼睛。她對自己說,數到十,數完后就睜開眼睛,這樣說了兩次,兩次都數完了,可還是沒有睜開。旁邊床上傳來丈夫深沉的呼吸聲,還有不知道誰在打鼾,那個人的腿現在怎麼樣了,她心裏問,但她明白,此時並不是什麼真正的同情和憐憫,而是想掩飾另一種擔心,想不必睜開眼睛。過了一會兒,眼睛睜開了,就這麼簡單地睜開了,她本人並沒有下決心。窗戶從牆半腰開始到離屋頂一拃的地方結束,天要亮了,泛藍的模糊光線通過窗戶鑽進屋裡,我沒有失明,但說完她吃了一驚,從床上半直起身子,對面床上戴墨鏡的姑娘可以聽到她講話。但姑娘還在睡覺。她旁邊靠牆的那張床上,小男孩也在睡。她像我一樣,醫生的妻子想,把最安全的地方讓給他,我們可能是最不堪一擊的屏障,只不過是路上的一塊石頭,甚至都不能指望讓敵人絆一跤,敵人,什麼敵人,這裏任何人也不會進攻我們,即便我們在外邊殺人越貨,也不會有人來抓我們,那個偷車賊從來不像在這裏這般安全和自由,我們離開世界太遠了,過不了多久就會不知道自己是誰,連叫什麼名字也記不清楚說不出來了,對我們來說,名字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沒有哪一條狗是通過人們給起的名字認出和認識另一條狗的,它們通過氣味確認自己和其他狗的身份。在這裏,我們是另一種狗,通過吠叫和說話聲相互認識,而其他方面,長相,眼睛,頭髮和https://read.99csw.com皮膚的顏色,通通沒有用,彷彿不存在,現在我還看得見,可是,能到什麼時候呢。光線有了點變化,不會是夜晚又回來,可能是天空被雲彩遮住了,推遲了白天的到來。偷車賊的床上傳來一聲呻|吟,莫非傷口發炎,醫生的妻子想,我們沒有任何東西能為他治療,什麼也沒有,在這種條件下,任何小小的事故都可能釀成悲劇,這可能正是他們所希望的,讓我們在這裏一個接一個地完蛋,蟲子死後,毒汁也就完了。醫生的妻子從床上下來,伏到丈夫身邊,想叫醒他,但又沒有勇氣把他拖出夢境,讓他知道自己仍然失明。她赤著腳,踮著腳尖走到偷車賊的床前。偷車賊正睜著眼睛盯著什麼地方。你覺得怎麼樣,醫生的妻子小聲說。他把頭轉向傳來聲音的一邊說,不好,腿疼得厲害。她剛想說,讓我來看看,但及時閉上了嘴,這太冒失了,倒是偷車賊沒有想到這裏除了盲人以外沒有別的人,像幾個小時以前在外邊一樣,彷彿有位醫生在對他說讓我看看這個地方,他不假思索便把毯子撩了起來。即使在昏暗中,眼睛稍稍能看到點東西的人也能發現毯子被血濡濕了,傷口像個黑洞,四周已經腫起來,繃帶也鬆開了。醫生的妻子小心地把毯子放下,然後摸了摸那人的前額,動作又輕又快。他乾巴巴的皮膚熱得燙手。光線又變了,是雲彩飄走了。醫生的妻子回到自己的床上,但沒有躺下。望著正在咕咕噥噥說夢話的丈夫,望著灰色毯子下面一個個模糊的人影,望著骯髒的牆壁,望著等人來住的空床,她心情平靜,希望自己也同樣失明,穿過這些東西可見的表象,深入其中,深入閃著白色的永遠失明的世界。
幾個小時以後,擴音器又通知可以去取午飯時,第一個失明者和司機自告奮勇執行這一使命,確實,幹這種事眼睛並非必不可少,有觸覺就夠了。飯盒離連接天井和走廊的門很遠,要拿到食物不得不在地上爬著前行,伸出一隻胳膊,另一隻胳膊則成了第三條腿,回宿舍時之所以沒有遇到困難,多虧了醫生的妻子想出的主意,她費心示範證明其行之有效,把一條毯子撕成條,系成繩子狀,一頭綁在宿舍門外邊的把手上,另一頭拴在出去取食物的人的腳踝上。兩個人去了,帶回了盤子刀叉和勺子,但食物依然是供五個人吃的,最為可能的情況是指揮警衛小分隊的中士不知道那裡多了六個人,因為身處大門外,即便是警惕地注視著大樓裏面的動靜,也只能偶然看到陰暗的天井裡有人從一側轉到了另一側。司機主動提出去索要缺少的食物,他獨自去了,不想讓別人陪伴。我們不止五個人,是十一個,他朝士兵們喊;那個中士回答說,你們放心吧,以後還會多得多,司機大概覺得中士說話的口氣粗魯,我們留意一下他回到宿舍以後說的話就會明白,他說,那個人好像在嘲笑我。眾人把食物分了,五個人的飯分成了十份,因為受傷的人還是不吃,只是要水喝,請給我點水,潤一潤嘴唇。他的皮膚燙得灼手。由於不能讓毯子長時間壓迫和接觸傷口,他不時掀開毯子,露出傷腿,但宿舍里寒冷的空氣又迫使他立刻把腿蓋上,一連幾個小時這樣周而復始。他還不時呻|吟一陣,像是積蓄力量之後定時啟動,彷彿一直在頑強地折磨他的疼痛突然增強,超過了他忍耐的極限。
一刻鐘以後,除了哭泣聲嘆息聲和小心翼翼地整理床鋪的聲音,宿舍總算又安靜下來,但並非真正的心靈的安靜。現在,所有的床都佔滿了。下午正在結束,昏暗的燈光好像亮了一些。這時候擴音器里又傳來那生硬的聲音。正如第一天宣布的那樣,他們要重播對各宿舍的指示和住宿者必須遵守的規矩,注意,政府為不得不強行行使自己的權利履行自己的義務感到遺憾,此舉是為了全面保護公眾,等等,等等。擴音器里話音剛落,宿舍里就響起一片憤怒的抗議聲,我們被關起來了;全都會死在這裏;沒有任何權利;他們許諾的醫生在哪裡,這事新鮮,他們答應過這裡有醫生,給我們看病,也許還能完全治好。醫生沒有說,如果他們需要醫生,這裡有一個,有他在。他絕不會說這種話。對於一個醫生來說,只有手是不夠的,醫生治病必須用藥,用藥片,麻醉劑,化合物,用這種那種手段配合治療,而這裏連這些東西的影子都沒有,更沒有得到它們的希望。甚至沒有一雙眼睛去檢查患者的臉色是否蒼白,觀察循環系統引起的潮|紅,有多少次,無須再仔細檢查,憑這些外部癥候就能確診,或者判斷黏膜和色素的色度,可能性極高,就是這種病,你跑不了。現在旁邊的床都佔滿了,妻子已經不能隨時給他講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但他能察覺到,自從最後一批盲人來了以後,氣氛變得沉重緊張,已經出現了激烈衝突的苗頭。宿舍里的空氣好像變得濃密起來,惡臭在其中緩慢地滾動,不時突然襲來,令人作嘔。一個星期後,這裡會是什麼樣子呢,他暗暗自問,不敢想象今後的一個星期里他們仍然被關在裏面。我猜在食物供應上不會出現困難,當然也不能肯定,例如,我懷疑外面的人是否能及時知道我們這裏一共多少人,主要是如何解決衛生方面的問題,現在我指的已經不是我們這些剛剛失明幾天的人,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如何洗澡,也不是淋浴器能不能用,還能用多長時間,我指的是廢物如何處理,包括read.99csw.com各種廢物,只要大便池堵塞,只這一項就能讓這裏污穢橫流。他用手摸了摸臉,摸到了三天沒有刮的鬍子。最好就這樣,希望他們不要有什麼給我們送刀片或者剪刀來的糟糕念頭。他有刮臉所需要的一切,裝在箱子里,但他意識到刮臉將是一個錯誤。在哪裡刮呢,在哪裡,不能在這宿舍里,在所有這些人中間,當然妻子會給我刮,但用不了多久別人就會發現,對我們當中有人能做這種需要小心的事感到詫異。在淋浴室里,亂糟糟的,我的上帝,我們多麼需要眼睛,需要看,需要看見,即使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站在鏡子前面,望著一個邊緣模糊不清的陰影,可以說,我的臉在那裡,亮的地方不屬於我。
抗議聲漸漸平息下來,從另外一個宿舍來了幾個人,問有沒有剩下的食物,回答他們的是計程車司機,連麵包渣也沒有;為了表示善意,藥店夥計設法緩和一下這種斷然否決的口氣,可能還會送來吧。不會了。天完全黑了。外面,既沒有食物也沒有人說話。旁邊的宿舍里有人大喊大叫,隨後安靜下來,即便有人哭,聲音也很低,哭聲是穿不透牆壁的。醫生的妻子走到病人旁邊,看看情況怎麼樣,是我,她說,隨後小心翼翼地掀起毯子。那條腿現在樣子嚇人,臀部以下全都腫了,傷口成了一個黑色的圓洞,比原來大了許多,裡邊有紫色血污,好像裏面的肉被拉了出來,散發出一陣陣甜腥的臭味。您感覺怎麼樣,醫生的妻子問;謝謝您來看我;告訴我,您感覺怎麼樣;不好;疼嗎;疼,也不疼;說清楚一點;我覺得疼,但是,好像這條腿不是我的,好像離開了我的身體,我說不清楚,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好像躺在這裏看著我的腿疼;這是因為發燒;是嗎;現在盡量讓自己睡著。醫生的妻子把手從他的前額上拿開,正轉身要走,晚安二字也還沒說出口,病人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往自己身邊拽,迫使她靠近自己的臉,我知道太太您看得見,他的聲音非常低。醫生的妻子大吃一驚,顫抖了一下,嘟嘟囔囔地說,您弄錯了,您從哪裡冒出這麼個想法呢,我和這裏所有人一樣,看不見;太太,您別想騙我,我清楚地知道您看得見,不過,請您放心,我不對任何人說;睡吧,睡吧;您不相信我;我相信;您不相信一個小偷的話;我已經說過,相信您;那為什麼不對我說實話呢;我們明天再談,現在睡覺吧;好吧,明天,如果我能活到明天;我們不應當往壞處想;我是這樣想,或者是發燒讓我這樣想的。醫生的妻子回到丈夫身旁,湊到他耳邊小聲說,傷口樣子非常可怕,會是壞死嗎;時間這麼短,我看不大可能;無論如何,情況很糟糕;我們在這裏,醫生故意提高聲音,讓別人聽見,我們不僅雙目失明,而且好像被捆住了手腳。病人從左邊十四號床上說,醫生先生,誰也不會來捆我。
聽到震耳欲聾的掃射聲,看守精神病院和被關盲人的士兵們幾乎都立即從帳篷里跑出來,甚至沒來得及穿好衣服。中士已經開始指揮,出了什麼鬼事;一個瞎子,一個瞎子,哨兵結結巴巴地說;在哪裡;在那裡,哨兵用槍筒指了指大門;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就在那裡,我看見了。士兵們已經準備好,手持步槍,排隊等候命令。打開探照燈,中士下達命令。一個士兵爬到汽車上。幾秒鐘以後,刺眼的燈光照亮了大門和建築物的周圍。你這個笨蛋,一個人都沒有,中士說,他正要再說上幾句軍營里的俏皮話,卻看見大門下邊一攤黑色液體在強烈的探照燈照耀下正朝四面擴散。你把他結果了,他說。然後,他想起了接到的嚴格命令,便大聲喊道,給我後退,它會傳染。士兵們膽戰心驚地向後退去,但眼睛都還盯著那攤在人行道的小石子間流動的黑色血污。你認為那傢伙死了嗎,中士問;肯定死了,一排子彈正打在他臉上,士兵回答說,現在他因為出色地表演了好槍法而暗自高興。這時,一個士兵慌裡慌張地喊起來,中士先生,中士先生,您看那邊。在台階上面的平台上,在探照燈的白光下,站著一夥盲人,一共有十多個。不要往前走,中士吼叫一聲,如果再邁一步,把你們通通打死。在對面建築物的窗口,一些被槍聲驚醒的人正透過玻璃驚恐地朝這邊張望。這時中士喊道,那邊過來四個人把屍體抬回去。因為盲人們既看不見又不能數人數,於是六個人開始往前走。我說的是四個人,中士歇斯底里地咆哮。盲人們互相摸了又摸,兩個人留下了。其餘四個人開始沿著繩子前行。
盛飯的盒子放在天井裡。醫生請妻子把他帶到門口去;幹什麼;我要告訴他們這裡有個人傷口發炎,情況嚴重,而這裏沒有葯;你不記得那通知嗎;記得,不過,也許面對這具體情況;我懷疑會有什麼不同;我也一樣,可是,我們有義務試一試。在大樓外面的平台上,白天的光亮照得醫生的妻子頭昏腦漲,倒不是因為光線太強,天上烏雲滾滾,也許要下雨了,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就不習慣光亮了,她想。就在此刻,大門那邊一個士兵對他們喊道,站住,向後轉,往回走,我得到命令,可以開槍,他馬上用槍瞄準他們,用同樣大的聲音喊道,中士先生,這裡有幾個傢伙想走出來;我們不是想出去,醫生趕緊否認;我勸你們真的不要這麼想,中士邊說邊走過來,出現在大門的鐵柵後面,問道,出了什麼事;一個人腿上受了傷,read.99csw.com有明顯的發炎癥狀,我們急需抗生素和其他藥品;我得到的命令非常清楚,出,任何人都不準出,進,只讓食物進;如果炎症惡化,可以肯定一定會惡化,他很快就會有生命危險;這與我無關;那麼請您通知您的上司;聽著,瞎子,現在是我通知你,你和那個女人要麼現在立即回到原來的地方,要麼挨槍子兒;我們回去吧,妻子說,沒有任何辦法,他們也沒有過錯,害怕得要死,還要服從命令;我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這違反人道主義原則,你還是相信為好,因為事實再明顯不過了;怎麼,你們還在那裡,中士喊道,現在我數三下,如果數到三你們還沒有從我眼前消失,可以肯定的是,你們想回也回不去了,一,二,三,這就對了,我是出於好意,接著他對士兵們說,就是對我的親兄弟也一樣,但他沒有說清指的是誰,是指來要藥品的人呢還是指腿上傷口發炎的人。宿舍里,受傷的人想知道他們是不是去要藥品了;你怎麼知道呢,醫生問;我估計是,先生您是醫生;非常遺憾;您是說他們不會送葯來;對,啊,就是這樣。
突然,從宿舍外面,可能是從這座精神病院兩排房子中間的天井,傳來激烈的吵嚷聲,滾出去,滾出去,離開這裏,滾,不能留在這裏,必須服從命令。嘈雜聲時高時低,一扇門咣當一聲關上了,現在只能聽到悲傷的抽泣,和有人因絆倒發出的不難辨別的響聲。宿舍里的人全都醒了。他們把頭轉向入口那邊,不用看就知道是失明者們要進來了。醫生的妻子站起來,若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她會去幫助那些新來的人,對他們說句安慰的話,並把他們領到床邊,告訴他們,請記住,這是左側七號,這是右側四號,不要弄錯,對,我們這裏一共六個人,昨天來的,對,我們是第一批,名字,名字有什麼要緊,其中一個,我覺得是偷了東西的,另外一個,是被偷的,有個戴墨鏡的神秘的姑娘,不時往眼裡點治結膜炎的眼藥水,我都失明了,怎麼知道她戴著墨鏡呢,你瞧,我丈夫是眼科醫生,她到他的診所去看過病,對,我丈夫也在這裏,誰都逃不過,啊,對了,還有一個斜眼的小男孩。但實際上她沒有動彈,只是對丈夫說,他們來了。醫生下了床,妻子幫他穿上褲子,沒有關係,誰也看不見,這時候失明者們開始進屋了。醫生提高嗓門說,不要著急,不要慌張,我們這裡有六個人,你們一共多少人,不要著急,大家都會有地方。他們不知道一共多少人,可以肯定,從左側的宿舍被推到這裏的時候他們互相摸到過,有的還碰撞過,但還是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他們都沒有帶行李。他們在那邊的宿舍醒來發現自己失明並因此而嘆息的時候,屋裡的其他人連想都沒想就立即把他們趕了出來,甚至沒有給他們時間與一起前來的親友告別。醫生的妻子說,你們最好報報數,每個人說說自己是誰。新來的失明者們站在那裡,猶豫不決,不過總得有人開頭,這時兩個男人同時說話了,這種事經常發生,兩個人又同時停下來,結果第三個男人先開始了,第一個,他停了一下,似乎要報出名字,但嘴裏說出的卻是,我是警察。醫生的妻子想,他沒有說叫什麼名字,也知道名字在這裏沒有任何意義。另一個男人開始自我介紹,第二個,他也照第一個的樣子說,我是出租汽車司機。第三個男人說,第三個,我是藥店夥計。接著是個女人,第四個,我是酒店傭人。最後一個也是女人,第五個,我是辦公室僱員。她是我妻子,我妻子,第一個失明者喊起來,你在哪兒呢,告訴我你在哪兒;在這兒,我在這兒,她一邊哭著回答,一邊顫顫巍巍地沿著兩排床之間的夾道往前走,眼睛瞪得很大,兩隻手在空中與流進眼裡的牛奶色的大海搏鬥著。男人倒比較有把握,朝著妻子的方向走過去,你在哪兒,在哪兒,現在聲音很低,像是在祈禱。一隻手碰到了另一隻手,兩個人立刻擁抱在一起,成了一個人,親吻尋找親吻,有時候吻空了,因為不知道對方的臉,眼睛或者嘴在哪裡。醫生的妻子摟著丈夫哭泣起來,彷彿她也剛剛和丈夫重逢一樣,但嘴裏卻說著,我們多麼不幸啊,真是滅頂之災。這時候人們聽見斜眼小男孩說話了,他問,我媽媽也來了嗎。戴墨鏡的姑娘坐在他的床上,趕緊小聲說,她會來的,不用擔心,一定會來的。
擴音器里又傳來那嚴厲的聲音,蓋過了偷車賊說的最後幾個字,注意,注意,現在通知,飯以及衛生用品清潔用品已經放在門口,盲人們先出去拿,受傳染者等待通知,注意,注意,飯已放在門口,盲人先拿。受傷的男人發燒燒糊塗了,沒有聽清所有的話,以為囚禁已經結束,現在命令他們出去,於是身子動了動想站起來,但醫生的妻子制止了他,您要到哪裡去呀;沒有聽見嗎,他答道,說讓我們盲人們出去,不錯,是讓我們出去,但是是去拿飯。受傷的人泄氣地啊了一聲,覺得腿上的傷口又鑽心地疼起來。醫生說,你們留在這裏,我去;我也去,他的妻子說。他們正要走出宿舍,剛剛從另一排房子里來的一個男人問,這個人是誰;第一個失明者回答說,是位醫生,治眼睛的醫生;這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有趣的事,計程車司機說,湊巧讓我們碰上了唯一一個一點兒用都沒有的醫生;湊巧也讓我們碰上了一個把我們拉不到任何地方去的司機,戴墨鏡的姑娘譏諷地回敬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