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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因為倦怠,另一些人因為胃部不適,飯後誰也不願意去干掘墓人的行當。出於職業本能,醫生認為自己比其他人更有義務,但他的熱情也並不怎麼高漲,當他說我們去掩埋那幾個人吧,沒有一個人自願報名。盲人們躺在床上,只想好好消化完胃裡不多的食物,有幾個人立刻睡著了。這並不奇怪,經過前面的一次次驚嚇之後,身體雖說沒有吸收多少營養,但還是難以抵禦消化這一化學反應造成的睏乏。沒過多久,天近黃昏,隨著自然光線的逐漸減弱,室內昏暗的燈光似乎比原來亮了一些,雖然仍舊太暗,但還是稍稍有點用處,醫生說服了同宿舍的兩個男人陪他和妻子到圍柵那邊去,他說,即使不做其他事,也至少應當把那些已經僵硬的屍體分開,確定我們必須完成的工作,因為事先已經說好,每個宿舍掩埋本宿舍的死人。這些盲人也具有一個優勢,我們可以稱之為光線幻覺。實際上,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無論天邊有朝霞還是有晚霞,無論在寂靜的凌晨還是喧鬧的中午,盲人四周都是一片閃閃發光的白色,像濃霧中的太陽。對這些人來說,失明不是通常說的周圍一片黑暗,而是生活在炫目的白色之中。當醫生脫口說出要把屍體分開的時候,同意來相助的兩個男人中的一個,也就是第一個失明者,請醫生給他解釋一下怎樣認出他們,盲人提出的這個符合邏輯的問題讓醫生頗為尷尬。這一回醫生的妻子認為不應當出面幫助丈夫,否則會暴露自己。醫生用以退為進的方法瀟洒地擺脫了窘境,即承認錯誤,他以自嘲的口吻說,人太依賴眼睛了,在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還以為能用到它呢,實際上我們只知道那裡有我們的四個人,計程車司機,兩名警察和另一位曾和我們一起的人,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隨便找出四具屍體盡量掩埋好,就算履行我們的義務了。第一個失明者表示同意,另一個夥伴也同意,於是幾個人開始輪流挖坑。這兩個助手是盲人,不會知道他們掩埋的正是他們剛才毫無把握地談到的那幾個人,無一差錯。也無須說醫生做起這件事來,看上去多麼隨意,妻子的手引領著他的手,抓住一隻胳膊或一條腿,他只需說,這個。掩埋了兩具屍體后,終於從宿舍又出來了三個志願者,如果有人告訴他們現在已是深夜,他們極可能不願出來了。我們必須承認,從心理學角度講,即使一個人雙目失明,在光天化日之下挖墳坑和在日落西山以後挖墳坑也有很大不同。他們汗流浹背,渾身塵土,返回宿舍的時候鼻孔里還有一開始聞到的甜腥的腐爛氣味,就在此刻,擴音器里正重播他們早已熟知的訓令,但對之前發生的事隻字未提,沒有說在極近的距離開槍射擊,更沒有說死人的事。在事先未獲允許的情況下離開所在的大樓意味著立即被擊斃,住宿者在圍柵旁邊掩埋屍體,不舉行任何儀式,現在,由於在此處生活的苦難經歷,由於紀律的極度嚴苛,這些警告開始體現出它們的全部意義,而宣布每天三次送食物的許諾成了古怪的嘲弄,或者更讓人難以忍受的諷刺。醫生已經認路了,擴音器安靜下來以後,他獨自一人到另一個宿舍門口說,我們宿舍的屍體都掩埋了;既然這樣,你們為什麼不把其他的都埋了呢,一個男人的聲音回答;事先已經說好,每個宿舍掩埋各自的死者,我們數了四個,都掩埋了;好吧,我們宿舍的死人明天再處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然後他改換了口氣,問道,沒有再送食物來嗎;沒有,醫生回答;可是,喇叭里說每天三次;我懷疑他們能一直履行諾言;那麼以後送來的食物就必須定量分配了,一個女人說;我看這個主意很好,如果你們願意,我們明天談一談;同意,那個女人說。醫生轉身正要回去,就聽見了最初說話的那個男人的聲音,這裏由誰來管。他停住口,等待有人回答。剛才那個女人說,如果我們不認真地組織起來,那就只能由飢餓和恐懼主宰了,我們沒有和他們一起去掩埋死者,這已經夠不光彩的了;既然您這麼精明,這麼愛教訓人,為什麼沒有去埋死屍呢;我不能一個人去,可是願意幫著干;這時響起第二個男人的聲音,用不著爭論,明天上午再說吧。醫生https://read.99csw.com嘆了口氣,料想以後在一起生活必將困難重重。朝自己宿舍走的時候,醫生感到急於大便。在現在所在的地方,他沒有把握能走到廁所,但決定冒險試一試,希望至少已經有人把跟飯盒一起送來的衛生紙拿到廁所去了。中途兩次走錯了路,肚子越來越不舒服,醫生心中焦急萬分,就在刻不容緩的緊急關頭,他終於能褪下褲子,蹲在土耳其式的便坑上。惡臭令人窒息。他覺得踩在一攤黏糊糊的東西上面,不知什麼人沒有找准位置,或者顧不上什麼體面不體面,隨地大便了。醫生竭力想象著他所在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對他來說一切都是白的,一切都閃著耀眼的白光,看不見的牆和地也同樣如此。他甚至荒唐地認為,這白色,這白色的光線也散發著臭氣。令人毛骨悚然,我們會被嚇瘋的,他想。結束后他想找紙擦拭,但沒找到。他摸摸身後的牆,那裡大概會有放捲紙的架子,沒有架子的話也可能有個釘子,幾張紙掛在上面。但什麼都沒有。他弓著兩條腿,扶住拖在令人作嘔的地上的褲子,感到一陣心酸,世上的不幸莫過於此,盲人,盲人,盲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悄悄地哭起來。他試探著走了幾步,碰到了前面的牆上,伸出一隻胳膊,伸出另一隻胳膊,終於找到了廁所的門。他聽見有人拖著兩隻腳跌跌撞撞地走路的聲音,大概也是在找便坑。他媽的,在哪裡呀,那人嘟嚷著說,語氣平淡,彷彿心底里並不在乎它在什麼地方。他從離醫生僅兩拃遠的地方走過去了,沒有覺察到另一個人的存在,不過這無關緊要,算不上有失體面,儘管對一個男子漢而言這副尊容實在難以入目。在最後一刻,醫生還是在羞恥心的驅使下把褲子提了上去,等到估量著這裏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又把褲子褪了下來,但已經晚了,現在他知道自己骯髒不堪,想不起一生中什麼時候曾經這麼骯髒過。人變成野獸有許多種辦法,他想,而這是頭一種。但是,不應當有太多抱怨,還有人對此滿不在乎呢。
大樓里,激烈的槍聲在天井有限的空間里產生雷鳴般的迴響,造成一片驚慌。開始的時候人們還以為士兵們要衝進各個宿舍,不分青紅皂白地掃射一番,把盲人們一掃而光,以為是政府改變了主意,決定採取從肉體上集體消滅的方法,於是有人鑽到了床底下,有些人僅僅由於害怕一動不動,也許還有一些人認為這樣最好,健康不佳還不如沒有健康,既然註定要死,那就快點死吧。行動最快的是受傳染者。槍聲一響他們就開始四散逃跑,但後來槍聲平息,他們又鼓起勇氣返回屋裡,湊到開向天井的門口。他們看見一堆屍體,血像彎彎曲曲的小河在石板地上緩緩流動,彷彿有生命似的,還有那幾盒食物。飢餓催促他們往外走,那裡有渴望已久的食物,當然,根據規定那是給盲人們送來的,給受傳染者們的隨後送到,但現在,讓規矩見鬼去吧,誰也看不見我們,並且,先下手為強,歷朝歷代五湖四海的古人都這麼說,而古人在這類事情上絕不愚蠢。不過,飢餓只給了他們前行三步的力量,理智出現了,告誡他們危險正在那些沒有生命的軀體上,尤其是在那些血液里等待著魯莽的人,誰能知道盲人們壞死的肉體正在散發什麼蒸氣,分泌物和有毒的瘴氣呢。他們已經死了,什麼事也不會幹,一個人說,本意是想讓自己和別人放心,但這句話說出來還不如不說,不錯,盲人們是死了,你們仔細看看,他們一動不動,也不呼吸,但是,誰能說這種白色眼疾不是一種靈魂疾病呢,既然這樣,當然這是假設,那麼那些盲人的靈魂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無拘無束,脫離了軀體更能為所欲為,尤其是壞事,盡人皆知,做壞事最容易。不過,食物擺在那裡,不可抵禦地吸引著他們的目光,胃在陳述它的理由,理由充足,不肯顧及其他,哪怕是對它有利的事。從一個飯盒裡流出的白色液體正在慢慢接近那攤血水,從各方面看應該是牛奶,牛奶的顏色一眼就能看出來。受傳染者當中走出來兩個人,兩個最勇敢或是最聽天由命的人,這兩種品質並不總是容易分辨清楚,他們徑直朝前走,就在貪婪的手幾https://read.99csw.com乎碰到第一個盒子的時候,另一排房子的門口出現了幾個盲人。想象力能量極大,在這種病態中似乎更是無所不能,因此那兩個深入敵陣的人覺得死者們好像突然從地上站起身來,不錯,他們仍然和以前一樣瞎,但毒性要大得多,因為復讎之心無疑使他們更加激奮。兩個人只得小心翼翼地悄悄撤回他們那邊的門口,可能盲人們出於悲憫之心和敬重之情會首先處理死者的後事,如果不是如此,也但願他們因為看不見而丟下一個飯盒,哪怕是小小的一個,實際上受傳染者人數不多,也許最好的解決辦法是請求盲人們這樣做,求求你們啦,發發善心,至少給我們留下一小盒,剛剛出了這種事,說不定他們今天不再送食物。盲人就是盲人,當然是摸索著往前走,拖著兩隻腳,不時絆一跤,但似乎極有組織,知道如何有效地分工,一些人開始踩著黏糊糊的血和牛奶把屍體拉出來往圍柵那邊搬運,另一些則一個一個地拿起飯盒,士兵們共扔下了八盒。盲人當中有個女人,她給人的印象是同時在各處忙碌,既幫助搬運又指揮男人們,對一個瞎眼的女人來說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不知是出於偶然還是有意,她不止一次轉過臉望望受傳染者那一邊,彷彿能看到他們,或者發現了他們在那裡。短短時間里天井就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大片血跡和血跡旁邊那一小片溢出的白色牛奶,此外便是紅色的或潮濕凌亂的腳印。受傳染者們無可奈何地關上門,去屋裡尋找殘留的麵包渣,一個個垂頭喪氣,其中有人說了這樣一句足以表明他們絕望程度的話,既然我們總要失明,既然命中注定這樣,我們還不如馬上到那邊去,至少還能吃上點東西;也許士兵們還會給我們送,另一個人說;您當過兵吧,又一個人問;沒有,我倒願意當兵。
盲人們躺在床上,等待著困意來撫慰他們心中的凄涼。彷彿唯恐別人看見這難堪的場面,醫生的妻子悄悄幫助丈夫盡量擦拭乾凈。現在,宿舍里籠罩著一片令人心碎的寧靜,像醫院里一樣,病人睡著了,在睡夢中遭受著煎熬。醫生的妻子坐在床上,頭腦清醒,看看屋裡的一張張床,一個個模糊的人影,一張張慘白的臉,還有一個人在夢中動了動胳膊。她反覆問自己,我是不是也會像他們一樣失明呢,是什麼無法解釋的原因使我至今還沒有瞎呢。她抬起疲倦的雙手,把垂到臉上的頭髮攏到耳後,心想,我們所有人遲早都會臭不可聞。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嘆息聲,抱怨聲,還有低聲叫喊,先是瓮聲瓮氣,像是在說話,大概確實在說什麼,但聲音越來越大,成了呼喊號叫,成了臨死前的哀鳴,反而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其中一個人大聲表示不滿,豬玀,一群豬玀。而那不是豬,是人,是一個瞎眼的男人和瞎眼的女人,也許他們相互間的了解僅止於此。
刨坑頗費力氣。地被踩實了,很硬,挖下幾指深就遇到樹根。他們輪班挖,先是計程車司機,然後是兩名警察,接著是第一個失明的人。面對死神,我們最希望看到仇恨能失去力量和毒性。當然,人們常說舊仇難忘,文學作品和生活中不乏這樣的例子,但現在,在這深院里,確切地說,並沒有仇恨,更談不上舊仇,是啊,比起偷車賊失卻的生命來講,偷一輛汽車又算得了什麼呢,更何況他這副慘相,無須看見就能知道,這張臉上既沒有鼻子也沒有嘴。挖到三英尺深時就再也掘不動了。倘若死者是個胖子,肚子必然會露在外面,但偷車賊是個瘦子,簡直骨瘦如柴,而且這幾天一直沒有吃東西,所以現在這個坑足以掩埋兩個像他這樣的人。沒有人為他祈禱。可以給他豎個十字架,戴墨鏡的姑娘提醒說,她這樣說是因為內疚,但在場的人誰也沒有聽死者生前說過對上帝和宗教之類的事是怎麼想的,雖然她的主意不無道理,但大家認為還是沉默為好,況且應當考慮到,做一個十字架比表面看來要困難得多,還有,就是豎起來也不知道能存在多久,因為所有失明者都看不見自己的腳踩在什麼地方。他們回到了宿舍,除了圍柵那邊的曠地以外,盲人們在一切常去的地方都不會迷失方向,他們只要胳膊往前伸,手指像昆蟲的觸鬚一樣搖動,任九九藏書何地方都能走到,那些最有才幹的盲人甚至很可能過不了多久就會產生我們稱之為前額視力的功能。醫生的妻子就是個這樣的例子,她能在這讓人頭痛的房間和走廊里活動,辨別方向,遇到拐彎時能恰好地轉身,遇到門時能立即停住腳並且毫不猶豫地開門,無須數床就可以走到自己的床前,真是異乎尋常。現在她正坐在丈夫的床上與他交談,像往常一樣聲音壓得很低,看得出來,他們都是受過教育的人,相互之間總是有話可說,而另一對夫妻則不同,這裏指的是第一個失明者和他的妻子,重逢的激|情過後幾乎再也沒有說過話,因為在他們那裡也許現在的悲傷超越了從前的愛情,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會漸漸習慣的。而斜眼小男孩一直在不停地說著肚子餓,雖然戴墨鏡的姑娘已把自己的那份食物省下來給他吃。他一連幾個小時沒有打聽媽媽了,但可以肯定,等到吃過飯,肉體擺脫了簡單而緊迫的生存需要產生的自私的躁動之後,他還會想念母親。不知道是因為上午發生的事還是由於某些我們無從知曉的原因,反正早飯還沒有送來。現在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醫生的妻子偷偷看了看手錶,快下午一點了,難怪幾個盲人已忍不住胃液的催促,到天井裡去等著,那裡既有這個宿舍的也有另一個宿舍的人,他們這樣做出於兩條再好不過的理由,一些人公開說是可以爭取時間,另一些人藏在心裏的話是誰先到誰就能多吃一點。總共不少於十個盲人在那裡聚精會神地聽著外邊大門的動靜,等候著送來眾人期盼的飯盒的士兵們。而對面一排房子里那些受傳染者,擔心靠近在天井裡等著的盲人會突然失明,所以不敢出來,但有幾個人正從門縫裡朝外窺視,焦急地盼望著輪到他們的時刻。時間慢慢過去。幾個盲人等得不耐煩,乾脆坐到地上,後來有兩三個人回到宿捨去了。不一會兒,傳來大門清晰可辨的吱呀聲。盲人們頓時興奮起來,朝他們判斷是大門的方向涌去,你碰我,我絆你,一片混亂,但突然又都感到模模糊糊的不安,停住腳步,緊接著又亂糟糟地向後退,至於為什麼,他們還來不及弄清,更無法解釋,就在這時候他們又清楚地聽到在武裝人員護衛下來送飯的士兵們的腳步聲。
夜裡那場悲劇產生的印象尚未消除,送食物的士兵們約定,不像原來那樣送到各個宿舍門前伸手可及的地方,而是放在天井裡。再見,用餐愉快;讓那些傢伙自己解決吧,士兵們這樣說。從外面耀眼的光線下突然進入陰暗的天井,一時間他們沒看清那伙盲人。但馬上就看見了。隨著一聲聲恐懼的號叫,他們把食物扔在地上,像瘋子似的往門外跑。面對突然而至的危險,兩個在外面平台上等著的武裝人員反應敏捷,堪稱典範,只有上帝知道他們如何控制住了心中無可指責的恐懼,他們衝到門檻上,舉槍掃射,把子彈打了個精光。盲人們一個接一個倒下,身上中了許多槍彈,純粹是浪費軍火,而這一切又慢得令人難以置信,一個,又一個,好像永遠倒不完,就像有時候在電影和電視上看到的畫面那樣。如果我們仍處於一個士兵需要為自己射出的子彈作出解釋的時代,他們會在國旗下發誓說,這樣做完全是出於自衛,而且還是為了保衛在執行人道主義任務時遭到一伙人數佔優勢的盲人威脅的手無寸鐵的戰友。這時他們也立即朝大門方向倉皇撤退,看守的其他士兵哆哆嗦嗦地在一個個鐵柵欄間伸出步槍為其掩護,彷彿那些還活著的盲人竟然要報仇雪恨,向他們發動進攻。一個向盲人們開過槍的士兵嚇得臉色煞白,他說,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再到裡邊去,他確實沒有再去,就在同一天傍晚換崗的時候他也成了盲人中的一員,好在他是軍隊里的人,否則就會去與平民盲人在一起,成為那些僥倖沒被他開槍打死的人的夥伴,若果真如此,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們會怎樣處置他。中士還說,最好讓他們餓死,蟲子死後,毒汁也就完了。我們知道,多次這樣說過和這樣想過的不乏其人,幸虧殘存的一點寶貴人性使他又說,從現在開始我們把食物放在半路上,由他們來取,我們監視著他們,只要發現任何可疑舉動就立即開火。他走到指揮部,打開麥克風九*九*藏*書,搜腸刮肚地尋找著他知道的最好的詞彙,苦思冥想在其他類似場合聽到過的話,最後才說,軍隊為不得不用武力鎮壓一次暴亂行動感到遺憾,這次暴亂導致了極為危險的形勢,對此軍隊沒有直接或間接的過錯,現在通知你們,從今天起改為到大樓外面去取食物,如果還像剛才和昨天晚上那樣出現企圖破壞秩序的情況,一切後果由你們自己承擔。他停頓一下,不知道該如何結束才好,結束語肯定是準備過的,但此時他忘得一乾二淨,只好一再說著,我們沒有過錯,我們沒有過錯。
鑒於死者們來自兩個宿舍,於是兩個宿舍的人集合到一起,以決定是先吃飯後掩埋屍體還是先掩埋屍體后吃飯。似乎沒有人關心死的是哪些人。其中五個生前住在第二間宿舍,不知道他們從前是否認識,如果不是熟人,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曾有機會,是否願意相互介紹或宣洩一番。醫生的妻子不記得曾經見過這幾個人。其餘四個死者她見過並且認識,和他們一起過過夜,這意思是說在同一個宿舍過過夜,對其中的一個她僅僅知道這一點。她怎會知道得更多呢,一個自尊自愛的男子漢不會隨便對初次見面的人談起自己的隱私,比如說曾在某個酒店的房間里與一個戴墨鏡的姑娘做|愛,而這個姑娘,假設就是這裏的這位吧,連想也沒有想到讓她眼裡變成一片白的男人曾離她這麼近,而且現在還在她身邊。其他三個死者是計程車司機和兩位警察,這三個男人正值身強力壯的年歲,能夠照顧自己,並且他們的職業都是服務於別人,當然服務的方式各有不同,不料在這風華正茂的時候慘死在這裏,等待別人決定他們的命運。他們還要等活下來的人吃完飯才能被掩埋,這倒不是由於生者常有的自私,而是因為有人明智地提醒說,在堅硬的土地上用僅有的一把鐵鍬掩埋九具屍體,至少要干到吃晚飯的時候。不能讓善良的志願者幹活而讓另一些人填飽肚子,於是眾人決定把死者的事放一放。送來的食物每人一份,所以不難分配,給你,給你,直到分完為止。但是,一些不夠理智的盲人因為焦急,把正常情況下能舒舒服服解決的事攪得棘手了,不過靜下心來考慮一下我們會承認,出現一些過激行為也不無道理,例如,只要想到人們並不知道送來的食物是否足夠每人一份。確實,任何人都明白,盲人沒有眼睛,既看不見食物也看不見人,分配食品不是件輕而易舉的工作,另外,另一個宿舍某些盲人極不誠實,竟然企圖讓人們相信他們人數比實際人數多。像往常一樣,有醫生的妻子在,她能處理。她及時站出來說幾句話總能解決困難,但口若懸河的演講反而會使事態更加嚴重。他們居心不良,品質惡劣,圖謀不軌,而且有人真的要到了兩份食物。醫生的妻子發現了他們的卑鄙行為,但覺得還是謹慎為妙,沒有揭穿。她甚至不敢去想說出自己不是盲人的真相后可能產生的後果,輕則變成大家的女僕,重則成為一些人的奴隸。誰知道呢,也許當初提到的各宿舍指定一個負責人的主意有助於解決這些困難和不幸遇到的更大的困難,但有一個條件,即這個負責人的權威不論多麼微弱,多麼不穩定,多麼經常引起懷疑,必須為了大家而行使,並以此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她想,最終必定會出現互相殘殺的局面。她打算和丈夫談談這個棘手的問題,不過在這之前仍然把食物分配完了。
我們必須找一找這裡有沒有鐵鍬或者鋤頭之類能用來刨坑的東西,醫生說。此時已是上午,他們費儘力氣才把屍體弄到裏面的圍柵旁邊,放在滿是垃圾和枯葉的地上。現在需要做的是掩埋他。只有醫生的妻子知道死者的慘狀,臉和頭顱被打爛,脖子和胸部有三個彈孔。她也知道在整棟大樓里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挖坑的工具,走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只找到一根鐵棍。鐵棍也許有用,但不足以刨坑。受傳染者那排房子走廊的窗戶比較低,全都關著,她看到裡邊的人們表情驚恐,在等待著一個難以避免的時刻,要麼告訴別人自己瞎了,要麼試圖掩飾已經失明,因為任何一個錯誤的手勢,扭頭去尋找一個人影或者在一個有眼睛的人不該絆倒的時候絆倒了都會被識破。醫生對這一切一清read•99csw.com二楚,他剛才說那句話是他們兩人約定好的一個偽裝辦法,現在妻子可以說了,我們能不能請求士兵們扔進一把鐵鍬呢;好主意,我們試試吧;大家都同意,對呀,是個好主意;只有戴墨鏡的姑娘對鐵鍬或者鋤頭的問題一言不發,這時,她要說的一切都在眼淚和哀嘆之中,這全是我的過錯,她抽抽搭搭地哭著;這是事實,不能否認,但同樣確定的是,如果這能給她帶來安慰,如果在實施任何行為之前我們都能預想到它的一切後果並認真加以考慮,先是眼前的後果,然後是可證明的後果,接著是可能的後果,進而是可以想象到的後果,那麼我們根本就不會去做了,即使開始做了,思想也能立即讓我們停下來。我們一切言行的好和壞的結果將分佈在,假設以一種整飭均衡的形式,未來的每一天當中,包括那些因為我們已不在人世而無從證實也無法表示祝賀或請求原諒的永無止境的日子。有人會說,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不朽。或許吧,不過這個人已經死了,需要埋葬。所以醫生和他的妻子才要去交涉,戴墨鏡的姑娘於心不安,出於良心的痛苦,說要跟他們一起去。他們剛剛出現在大樓門口,一個士兵便大聲喊,站住。彷彿怕他們不肯聽從這口頭恐嚇,即使是強硬的恐嚇,他朝空中開了一槍。他們嚇了一跳,退到了敞開的厚厚的木門後面,躲進天井的陰影里。之後醫生的妻子獨自朝前走了幾步,站在一個能看到士兵的一舉一動而在必要時又能及時保護自己的地方,我們沒有工具掩埋死者,她說,需要一把鐵鍬。大門那裡,盲人死去之處的對面,出現了另一個軍人。是個中士,但不是原先那一個,你們想幹什麼,他大聲說;要一把鐵鍬或者鋤頭;這裏沒有,你們回去吧;我們必須掩埋屍體;不用埋,讓他在那裡腐爛吧;要是讓他腐爛,會污染空氣;就讓他污染吧,你們好好享用;空氣不是停止不動的,能流動到我們這裏,也能流動到你們那裡。面對這個再充分不過的理由,軍人不得不考慮一番。他是來接替前一個中士的,那個中士失明了,已被送往為陸軍專設的失明者收容所。不消說,空軍和海軍也有各自的設施,不過這兩個兵種人數較少,設施規模也較小,顯得不那麼重要。這女人說得有理,中士又考慮了一番,在這樣的情況下,毫無疑問,無論多麼小心也不過分。作為預防措施,兩名戴防毒面具的士兵已經把整整兩大瓶氨水倒在那攤血上,現在蒸發出的氣體還讓人們淚流不止,刺|激著他們的嗓子和鼻黏膜。終於,中士宣布,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食物呢,醫生的妻子乘機提醒;食物還沒有到;僅我們這一邊就有五十多人,我們都在挨餓,你們送的那點食物起不了什麼作用;食物的事與軍隊無關;總得有人解決這個問題,政府答應過向我們提供食物;你們回到裡邊去吧,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站在門口;鐵鍬呢,醫生的妻子還喊了一聲,但中士已經不見了。上午過了一半的時候,宿舍里的擴音器響起來,注意,注意;住宿者們興奮起來,以為是通知去取食物,其實不然,是關於鐵鍬的事,你們當中來一個人取鐵鍬,不許成群結夥,只來一個人;我去,我已經和他們打過交道,醫生的妻子說。剛剛走到外面的平台上她就看見了鐵鍬,從擺在地上的樣子和距離大門較近而距離台階較遠來看,鐵鍬應該是從外邊扔進來的,我不能忘了我是個盲人,醫生的妻子想,在哪兒呢,她問;下台階,我來告訴你怎麼走,中士回答說,很好,現在從你所在的地方朝前走,對,對,站住,稍稍往右,不對,是往左,轉得少一些,現在往前走,一直走你就能碰著它,往南,再往南,他媽的,我說過讓你不要走偏了,往北,往北,過頭了,再往南,一直往南,現在向後轉,好,現在按我說的做,不要像水車轆轤一樣轉個不停,好,不要給我停在大門口。你不用擔心了,她想,我能直接回去,其實怎麼走都行,就算你疑心我沒有失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你總不敢來這裏邊抓我。她把鐵鍬扛在肩上,像農夫下地一樣徑直朝宿舍門口走去,一步也沒有走偏。中士先生,您看到了嗎,一個士兵叫起來,她好像有眼睛一樣;瞎子們學辨別方向快得很,中士十分有把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