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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都在這屋裡。例如食物就在外邊,而且遲遲沒有送來。兩個宿舍都有人站在天井裡等待擴音器響起命令聲,個個急不可耐,煩躁地跺著腳。他們知道,必須走出去,到圍柵旁去取飯盒,士兵們會按照許諾,把飯放在大門和台階之間的空地上,但他們又怕其中有什麼陰謀詭計,誰能保證那些士兵不朝我們開槍射擊呢;想想他們之前干過的那些事,非常可能;不能相信他們;我可不到外邊去;我也不去;要想吃飯,總得有人去;我不知道是被一槍打死好呢,還是慢慢餓死好;我去;我也去;不用大家都去;士兵們可能不喜歡;他們也許會嚇一跳,以為我們想逃跑,說不定正是這個原因他們才把那個傷了腿的人打死的;我們必須作出決定;多麼小心也不過分,想想昨天出的事吧,無緣無故殺死了九個人,士兵們怕我們;我怕他們;我倒想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會失明;他們,指誰呀;士兵們;依我看,他們應當先瞎;大家都同意,但誰也沒有問為什麼,這裏缺少一個說得出最好的理由的人,那樣的話士兵們就不會開槍了。時間慢慢地過去,擴音器一直沒有出聲。你們掩埋了你們的死人嗎,第一個宿舍的一個盲人沒話找話,問道;還沒有;開始發臭了,會把一切都感染的;好啊,讓他們感染去吧,就我來說,在吃飯以前我連根稻草都不想動,不是有人說過嗎,先吃飯,后刷鍋;這個諺語用錯了,不是這樣的,通常人們埋葬死者之後才吃喝;到了我這裏正好相反。幾分鐘以後,其中一個盲人說,我在思考一件事;什麼事;怎樣分食物,和原來一樣,我們知道我們一共多少人,數一數食物有多少份,每個人分一部分,這是最簡單最公平的辦法;結果不是這樣,有人什麼也沒有吃到;也有人吃了雙份;分得不好;只要不遵守規矩就永遠分不好;要是我們這裡有個看得見的人就好了,哪怕只看得見一點;那他馬上就會耍個花招,把大部分留給自己;不是有人說過嗎,在瞎子的世界,誰有一隻眼睛誰就是國王;別說什麼諺語了;這裏情況不正是這樣嗎;這裏沒有什麼能自救的獨眼人;依我看,最好的辦法是按宿舍把食物等分成兩份,每個宿舍負責分配自己的那一份;剛才說話的是誰;是我;我,我是誰;我;您是哪個宿舍的;第二個;看到了吧,太狡猾了,你們人少,當然有利,吃得比我們多,我們宿舍可是住滿了人;我只是說這樣最方便;還有人說過,誰不拿大份,誰就是傻子,要麼就是太笨,他媽的,給我住嘴,不要再說什麼有人說過了,聽見這些諺語我就心煩;本應當把所有食物都拿到食堂里去,每個宿舍選出三個人去分,有六個人清點,就不會有弄錯或者耍詭計的危險;要是他們說,我們宿舍有多少多少人,我們怎樣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實話呢;我們在和誠實的人打交道;這話也有人說過;不,是我說的;喂,紳士,實際上我們都是飢餓的人。
醫生的妻子躺在丈夫身邊,兩個人挨得很緊,因為床太窄,也因為喜歡這樣,半夜裡,為了保持舉止體面,不像被某人稱為豬玀的人那樣干那種事,他們付出了多大代價呀。她看了看手錶,指針指向兩點二十三分,再仔細一看,秒針一動不動。忘了給該死的手錶上弦,或者是她該死,我該死,剛剛被隔離了三天就連如此簡單的事也不會做了。她忍不住大哭起來,好像剛剛遭到最大的災禍。醫生以為妻子失明了,發生了早就擔心的情況,一時間不知所措,正要問你失明了嗎,就在這最後一刻,聽見妻子小聲說,不是,不是,然後用毯子捂住兩個人的腦袋,以低得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慢慢說,我太笨了,沒有給手錶上弦,接著又傷心地哭起來。夾道另一邊,戴墨鏡的姑娘從床上下來,循著抽泣聲伸著胳膊走過來,怎麼,難過了,需要什麼東西嗎,她一邊問一邊往前走,雙手摸到了兩個躺在床上的身體。謹慎從事的想法告訴她應立即把手抽回來,大腦肯定下達了這個命令,但雙手沒有服從,只是把接觸變得更加輕微,僅僅貼著溫暖的粗毯子表面。需要什麼東西嗎,姑娘又問,她現在已經把手抽回來,若有所失地抬起來,隱沒在無情感的一片白色之中。醫生的妻子抽泣著從床上下來,擁抱著姑娘說,沒有什麼,我突然感到悲傷;太太,您這樣堅強,如果您泄了氣,那就說明我們確實沒救了,姑娘哀嘆著說。醫生的妻子鎮靜下來,望著姑娘的眼睛,心裏想,那裡已經看不到任何結膜炎的癥狀,可惜不能告訴她,她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儘管這高興如此荒唐,這倒不是因為她已經失明,而是由於這裏的人們都是瞎子,這read.99csw.com麼一雙水靈靈的漂亮眼睛讓誰看呢。醫生的妻子說,我們所有人都有軟弱的時候,重要的是我們還會哭,在許多情況下哭是一種獲救的方式,有的時候我們不哭就非死不可;我們沒救了,戴墨鏡的姑娘說;誰知道呢,這個失明症和其他不同,來得不同,可能走得也不同;就是能走,對那些死去的人來說也太晚了;我們都要死的;但我們不會被殺死,而我殺過一個人;不要自責,是環境造成的,這裏,我們都有罪,也都無辜,看管我們的士兵們乾的壞事比我們乾的壞事多,他們會尋找最好的借口為自己開脫,這就是恐懼;那個可憐的人摸摸我算得了什麼呢,要是他還活著,我身上什麼東西也不會少,什麼東西也不會多;不要再想這些了,好好休息,試著再睡上一覺;她陪姑娘回到床邊,去吧,睡覺吧;太太您太好了,姑娘說,之後又壓低聲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個日子到了,我沒有帶衛生棉來;放心吧,我有。戴墨鏡的姑娘伸出手,想找個可扶的地方,但醫生的妻子輕輕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裡,放心吧,放心吧。姑娘閉上眼睛,躺了一分鐘,要不是突然有人爭吵她也許已經睡著了,一個人去廁所回來發現床上有人,床上的人也不是出於惡意,他也是為上廁所起來了,兩個人曾在路上碰面,顯然,他們當中沒有一人想到這樣說,您看看,回來的時候是不是找錯了床。醫生的妻子站在那兒,望著兩個吵架的盲人,發現他們沒有任何動作,甚至身子也一動不動,他們很快就懂得了,現在只有聲音和耳朵還有點用處,當然,他們不缺胳膊,可以打架毆鬥,就是常說的動手,可是為上錯了床這區區小事不值得大動干戈,但願生活中的種種誤解都能這樣,只要能達成一致,二號床是我的,您在三號床,這樣一來問題就徹底解決了;如果我們不是盲人,這個誤會本不會出現;說得對,錯就錯在我們都是盲人。醫生的妻子對丈夫說,整個世界都在這屋裡。
不可避免的事發生了。街上傳來槍聲。他們來殺我們了,有人喊。不要慌,醫生說,我們應當合理推斷,如果是來殺我們的,會到裡邊來開槍,而不在外面。醫生說得對,是中士下令朝空中開槍的,並非某個指頭扣著扳機的士兵突然失明;完全可以理解,從幾輛公共汽車上磕磕絆絆下來許多盲人,不這樣就不能管住他們,讓他們遵守秩序;衛生部通知陸軍部說,我們要運去四車盲人;一共多少;二百人左右;把這些人塞到哪裡呢,盲人們的宿舍是右側的三間,根據我們了解的情況,全部裝滿也只能容下一百二十人,除去我們被迫打死的那些,現在住著的有六七十人;有辦法,把所有宿舍都用上;這樣的話受傳染者就和盲人直接接觸了;更可能的是,那些人遲早要失明,就當前的形勢來看,我估計我們都被傳染了,顯然沒有一個人不曾看見過盲人;我倒要問一問,既然盲人看不見,他怎能通過目光傳播失明症呢;我的將軍,這是世界上最符合邏輯的疾病,失明的眼睛把失明症傳給能看的眼睛,還有比這更簡單的問題嗎;我們這裡有一位上校,他認為解決辦法應當是盲人一出現就立即把他們殺死;以死人代替盲人不會使情況有很大改善;失明不等於死亡;對,但死人都是盲人;好吧,就來二百來人;好;怎樣處理公共汽車司機呢;也把他們關到裏面。同一天傍晚,陸軍部長致電衛生部長,您想知道件新鮮事嗎,我對您提到的那位上校失明了;現在要看看他對自己原來出的主意怎麼想了;他已經想過了,朝頭上開了一槍;好,先生,態度前後一致;陸軍隨時準備做出榜樣。
不順利的事可以想象,這麼多盲人往那邊走,像一群羊走進了屠宰場,照常咩咩地叫,當然,還要相互推擠,這是它們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皮毛蹭著皮毛,呵氣連著呵氣,氣味混合著氣味。一些人在啼哭,另一些因為害怕或惱怒而喊叫著,還有一些則高聲咒罵起來,有個人發出一聲駭人而無用的威脅,要是有一天我抓住你們,可想而知,他指的是那些士兵,非把你們的眼睛挖出來不可。先到台階下的人不可避免地要停下來,用腳探一探台階的高度和寬度,後邊來的人往前涌,前邊的兩三個人向前倒下去,幸好僅止於此,只是脛部擦破了皮,中士的勸告無異於祝福。他們當中一部分人已經走進天井,但是,二百號人要安排好談何容易,前前後後都是盲人,又沒有嚮導,狀況已經相當艱難,再加上這是座古老建築,布局不太實用,僅靠只懂得他本人職業的中士說幾句話無濟於事,每邊三個宿舍,還得知道https://read.99csw.com裏面是什麼樣子,一些門的過道很窄,像個瓶頸,一些走廊像住在這裏的人一樣怪異,人們不知道它們從何開始,又到哪裡結束,甚至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用處。盲人隊伍的先鋒部隊下意識地分成兩路,分別沿兩側的牆壁挪動,尋找進屋的門,假設路上沒有傢具阻擋,這無疑是個安全的方法。只要手腳麻利,不急不躁,新客人們遲早會安頓下來,但要等左邊的先鋒部隊與住在這邊的受傳染者之間那場意料之中的戰鬥分出勝負之後。根據事先約定,還有衛生部的規定,這一側歸受傳染者們使用,確實,可以預料,也非常可能,他們所有人最後都要失明,同樣確定的是,按照純粹的邏輯推理,在他們尚未失明時人們就不能肯定地說他們註定要失明。這好像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家裡,儘管有一個個相反的先例,但他至少相信自己的病總會好,不料突然卻看見一群他最害怕的人正號叫著朝他走來。一開始,受傳染者們以為是一夥和他們一樣的人,只不過人數更多,但這種錯覺沒有持續多久,來的那些是真的盲人。你們不能進來,這一邊是我們的,不是讓盲人住,你們屬於那邊,守衛在宿舍門口的人喊起來。幾個盲人試圖向後轉身找別的門,對他們來說左邊和右邊都一樣,但人群繼續湧來,無情地推著他們往前擠。受傳染者們對盲人拳打腳踢,守衛著宿舍的門,盲人們也盡其所能還擊,他們看不到對手,但知道遭到的打擊來自哪裡。天井裡容不下二百人,他們都無路可走,所以沒過多久就把通往圍柵的那扇相當寬的門完全堵死了,像是堵上了瓶塞,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裡邊的人你擠我,我擠你,用腳踢著保護自己,用胳膊肘捅著身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人,有人大聲喊叫,盲童們大哭,失明的女人們暈了過去,而更多的人還沒有進來,他們被士兵們的吼聲嚇得魂飛魄散,更加用力往前推,而士兵們又不明白那些白痴為什麼還停在那裡。就在人們因竭力掙扎著脫離混亂的人群,脫離馬上被壓扁的危險而造成突然倒流的時刻,最可怕的情況出現了,讓我們站在士兵們的位置上來看一看,猛然間發現已經進去的人群一齊往外涌,於是立即想到最壞的可能,盲人們要回來,我們還記得以前的事件,可能會發生大屠殺。幸好中士再次表現出駕馭危機的能力,親自用手槍向空中開了一槍,只是為了引起人們注意,接著他通過擴音器喊道,鎮靜,台階上的人向後退一退,散開,不要推,要互相幫助。這一要求已屬多餘,裡邊的爭鬥還在繼續,但天井裡的人漸漸少了,許多盲人轉到右側門口,右側的盲人們把他們領到現在還空著的第三個宿舍或者第二個宿舍空著的床上。此時似乎戰鬥將以受傳染者們獲勝而結束,這倒不是因為他們身體更強壯或者眼睛能看見,而是由於盲人們發現另一側的入口通行無阻,按中士在軍營講授基本戰略戰術時的說法,就是脫離接觸。然而,受傳染者們的勝利沒有維持太久,右側門口有人開始喊叫,說那裡沒有空餘地方了,所有宿舍都已經佔滿,有些盲人就連推帶搡地重新來到天井,正在這時像瓶塞一樣塞住主入口的人群散開了,還在外邊的許多人湧進裏面,這裡有屋頂遮擋,保護他們不受士兵們威脅,於是他們想乾脆在這裏住下來。一擁而入的人流重新燃起左側門口盲人們的鬥志,於是又開始動手,又開始喊叫,彷彿這還不夠,幾個發狂的盲人摸到並強行推開了天井直接通往內院的門,有人立刻喊起來,這裡有死人。可想而知,引起一片驚慌。他們盡量往後退,那裡有死人,那裡有死人,好像接著輪到他們去死,在一秒鐘的時間里,天井又成了憤怒的旋渦,隨後人群又突然轉變方向,絕望地朝左側衝去,以摧枯拉朽之勢粉碎了受傳染者們的防線,他們當中有的已經不再僅僅是受傳染者,其餘視力還好的人則像瘋子似的奔跑,試圖逃避最悲慘的命運。白跑一通。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失明了,眼睛突然淹沒在可怕的白色潮水之中,這潮水在一道道走廊,在各個宿舍,在整個空間到處泛濫。外邊,天井裡,圍柵旁,無依無靠的盲人們拖著沉重的腳步緩緩地走著,一些人被打,一些人被踩,個個痛苦不堪,他們大多是老人女人和兒童,即使有點防衛能力也微乎其微,這次沒有出現更多的死者要掩埋,確實是個奇迹。地上,除了丟了的鞋子,到處都是旅行袋,箱子,籃子,這是每個人最後的財富,現在也永遠地失去了,回來揀丟失物品的人會說,誰拿走就歸誰吧。
親密無間的關係沒有持續多久。幾個盲人利用別人https://read.99csw.com激|情澎湃的機會帶上幾個飯盒偷偷溜走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即使是為了防備分配不公,顯然這也是不講信義的做法。不管怎麼說,總還有誠實的人在,現在他們憤怒地表示,這樣下去無法生活;如果我們不能相互信任,結局會怎麼樣呢,一些人富於辭令地問道,話說得卻很有道理;另一些則威脅說,那些渾蛋是請求我們賞他們一頓老拳,實際上那些人並沒有提出請求,不過人人都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再者,這種稍加修飾的粗野說法只有在無比貼切的情境下才能得到原諒。回到天井以後,盲人們一致同意,解決這一微妙形勢中已出現的問題最實用的辦法,是兩個宿舍平分剩下的飯盒,幸好飯盒是雙數,另外,兩個宿捨出同等數目的人組成一個調查委員會,以收回失去的飯盒,也就是說被偷走的飯盒。他們還用了一些時間討論先後的問題,好像這已經成為習慣,即應當先吃飯後調查,還是先調查后吃飯。佔上風的意見是,鑒於大家一連許多小時沒有吃東西,最好是先把胃安撫一下,然後再進行調查;不要忘記,你們還要掩埋你們的人,第一個宿舍有人說;我們還沒有把他們殺死呢,你就想讓我們埋嗎,第二個宿舍一個愛開玩笑的人回答說,他興緻勃勃地玩了個文字遊戲,大家都笑了。但是,他們不一會兒就得知,那些無賴沒有在宿舍里。兩個宿舍門口一直都有在等著吃東西的盲人,他們說確實聽見有人從走廊里走過,並且走得很急,不過沒有任何人走進宿舍,更不要說拿著飯盒的人了,關於這一點他們可以發誓。有人提出,找出那些傢伙最可靠的方法是所有人都回到各自的床上去,空著的就是那些賊的床了,這樣,等他們舔著嘴唇從藏身的地方回來時大家一齊撲上去,讓他們學會遵守集體財產的神聖原則。然而,按照這個及時而又具有深刻的公平意識的建議行事有嚴重的不妥之處,就是必須先把人們盼望已久而現在已經涼了的早飯擱在一邊,並且還不能預見要推遲到什麼時候才用餐。我們先吃飯吧,一個盲人說,大部分人認為應當這樣,最好還是先吃飯。可惜,遭到無恥之徒們的偷竊之後,剩下的飯很少。這時候,那些竊賊正躲在這座破舊不堪的大樓里某個地方大吃大嚼,每個人吃兩份或者三份,突然間伙食大大改善,有牛奶和咖啡,當然是涼的,還有餅乾麵包加人造黃油,而正經人卻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滿足於吃原來的二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甚至更少,並且食物品種還不齊全。就在人們悶悶不樂地嚼著無糖餅乾的時候,外面響起擴音器的聲音,第一個宿舍的一些人也聽到了,是叫受傳染者去取他們那部分食物。一個盲人顯然受到了剛剛發生的違規行為造成的惡劣氣氛的影響,突發奇想,如果我們去天井等著那些人,他們看見我們一定會嚇一跳,說不定會丟下一兩個飯盒。但醫生說他認為這樣不好,懲罰沒有過錯的人是不公正的。大家都吃完飯,醫生的妻子和戴墨鏡的姑娘把硬紙板飯盒,盛牛奶和咖啡的容器,紙杯和一切不能吃的東西送到花園裡,我們必須把垃圾燒掉,醫生的妻子回來以後說,消滅可惡的蒼蠅。
彷彿人們等待的是暗號提示或者芝麻開門之類的咒語,擴音器里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注意,注意,現在允許你們來取食物,但是必須小心,如果有人太靠近大門,會聽到第一次口頭警告,假如不立即回去,第二次警告就是一顆子彈。盲人們開始慢慢往前走,一些自信心強的徑直朝他們認為的門口方向走去,另一些辨別方向的能力較差,沒有把握,寧願摸著牆往前,這樣不可能出錯,到了盡頭只要拐個彎就到門口了。擴音器開始重複剛才的命令,聲音威嚴急躁,即使沒有任何疑心的人也注意到了其間口氣的變化,盲人們都大吃一驚,其中一個盲人宣布,我不去了,他們想把我們引到外邊,然後通通殺死;我也不出去了,另一個人說;我也一樣,第三個人也說。他們停下來,猶豫不定,幾個人想去,但恐懼漸漸控制了所有人的身心。擴音器里的聲音又響起來,如果三分鐘內沒有人來取,我們就把食物收回。威脅沒有戰勝恐懼,只是把恐懼推進了頭腦中最深的洞穴,它像被追趕的動物一樣等待進攻的時機。盲人們戰戰兢兢,每個人都往別人身後躲,最後才慢慢來到門外的平台上。他們看不見飯盒沒有放在繩子扶手旁邊,他們本指望能在那裡找到,不知道士兵們是不是因為害怕被傳染,不肯靠近所有盲人都抓過的繩子。現在飯盒摞在一起,位置大概在醫生的妻子取鐵鍬的地方。往前走,往前走,中士命令道。盲人們在混亂中想排九*九*藏*書成一行,依次前行,但中士又衝著他們喊起來,飯盒沒有在那裡,鬆開手,不要抓著繩子,往右邊走,你們的右邊,你們的右邊,一群蠢蛋,沒有眼睛也該知道你們的右手在哪邊。這個提醒來得及時,因為幾個頭腦嚴謹的盲人按字面含義理解這個命令,以為右邊自然就是指說話人的右邊,所以就想從繩子下面鑽過去,再去尋找只有上帝才知道在什麼地方的食物。若是在其他場合,這笨拙的表演准能讓最嚴肅的看客也放聲大笑,幾個盲人爬著前行,臉像豬一樣貼著地面,一隻胳膊伸到面前在空中擺動,另一些盲人也許因為沒有屋子的保護而害怕被白色的空間吞噬,拚命抓住繩子,緊張地側耳傾聽,等著頭一個找到飯盒的人發出喊叫聲。士兵們的願望是用手中的武器瞄準,毫不留情地把眼前那些低能兒通通擊斃,他們就像瘸腿的螃蟹一樣,一邊爬還一邊舞動笨拙的螯足尋找失去的腿。他們知道,今天上午團長在軍營說過,盲人的問題只能靠把他們全都從肉體上消滅來解決,包括已經失明和必將失明的人,無須假惺惺地考慮什麼人道主義,團長的話與切除壞死的肢體以拯救生命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解釋說,狗死了,它的狂犬病自然就治好了。一些士兵不夠聰明,聽不懂這漂亮的比喻,難以理解瘋狗與這些盲人有什麼相干,但是,一位團長的話,即使是用的比喻,也必定字字千斤,他所想所說和所做的一切必定有理,否則在軍旅中就升不到如此高的職位。一個盲人終於碰到了飯盒,摟住飯盒大聲喊叫,在這裏,在這裏;如果這個人有一天恢復了視力,可以肯定,他在有機會宣布這個特大喜訊的時候不會比現在更興奮。在幾秒鐘的時間里,其他盲人也撲到飯盒上,手腳並用地往自己身邊拽,個個爭先恐後,我拿走,我拿走。留在那邊抓著繩子的盲人們頓時緊張起來,現在他們害怕的是由於懶惰或者膽小受到懲罰,被排斥在食物分配之外,啊,誰讓你們當初不願意撅著屁股在地上爬,不願意冒挨槍彈的危險,好,那就不要吃飯了,想想人們常說的吧,不冒險者不得食。在這種有決定意義的思想推動下,一個盲人丟開繩子,把雙臂舉到空中朝嘈雜聲那邊走去,他們不能丟開我。但是,叫喊聲突然停止,只留下在地上爬行的聲音,沉悶的驚嘆聲和來自四面八方又不知具體何處的紛雜混亂的響動。他停下來,不知如何是好,想返回繩子那邊,抓住繩子就能安下心來,但又辨不清方向,白色的天空沒有星星閃耀,現在只聽到中士下達指示的聲音,但中士是在指揮那些帶著飯盒的人們回到台階上,他的指示只對那些人有意義,要想到達目的地取決於所在的位置。之前抓著繩子的盲人,只需沿原路返回,現在他們正站在平台上等著其他人到來。丟開繩子的盲人不敢從所在的地方挪動一步,焦急之下他大喊一聲,請你們幫幫我,他不知道,士兵們已經用步槍瞄準了他,單等他踩到那條無形的生死線上。喂,瞎子,你怎麼待在那兒不動,中士問,口氣裡帶著一點兒緊張,確實,他不同意團長的意見,誰知道災難明天是不是來敲我的門呢。至於士兵,人們清楚,命令他們殺人他們就殺人,命令他們去送死他們就去送死。沒有我發話不準開槍,中士喊道。這句話讓盲人明白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他跪到地上,哀求道,請幫幫我,告訴我該往哪裡走。瞎子,走過來,走過來,那邊一個士兵假裝用友好的口氣說道。盲人站起來,走了三步又停下來,覺得對方用的動詞可疑,走過來不同於走回去,走過來是指朝這邊走,朝這個方向走,是讓你到喊你的地方去,在那裡子彈可以把你的失明症變成另一種失明。這是一個人品惡劣的士兵乾的,可以稱為罪惡行為,中士立即大吼兩聲加以制止,站住,向後轉,接著他又嚴厲地訓斥不守紀律的士兵,看來他屬於人們不應當把槍交到其手中的那類人。聽到中士善意的干預,已經到了平台的盲人們歡欣鼓舞,發出驚天動地的喊聲,這喊聲成了迷失方向的盲人的指南針。他塌下心來,徑直朝前走去,繼續喊吧,繼續喊吧,他說,而那些盲人熱情地為他鼓掌歡呼,活像在觀看一個竭盡全力的運動員進行漫長而激動人心的衝刺。之後盲人們紛紛擁抱他,這舉動確實並不過分,只有在逆境中,不論是在已證實的還是可能出現的逆境中,人們才能結識朋友。
盲人們坐在各自的床上,等著逃離羊群的母羊回來。他們是公羊,一個粗里粗氣的聲音說,這裏所說的公羊寓指王八,即其妻子與別的男子私通的男人,不過他不會想到,在牧人們的語彙中,公羊就是公羊,並無其他寓意read.99csw•com,這算不上什麼過錯。但是,那幾個混賬東西一直沒有出現,大概擔心會有什麼不測,他們當中肯定也有能想出賞他們一頓老拳的主意那樣有遠見的人。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一兩個盲人已經躺在床上,有的甚至睡著了。親愛的先生們,吃了睡,睡了吃,這算怎麼回事呀。仔細分析一下,也不全是壞事,只要不缺食物,因為沒有食物就活不下去,這倒像是住在旅館里一樣。相反,外面的盲人不知受了多少苦難呀,在城裡,確實如此。跌跌撞撞地在街上走,所有人都躲避他,家裡人提心弔膽,不敢接近他們,什麼母子親情,說說而已,也和這裏一樣,把人關進一個房間,把食物放在門口,那就算是大恩大德了。如果不帶偏見,不讓怒氣模糊你的理智,冷眼看看現在的情況,就不得不承認當局決定把盲人集中在一起頗具眼光,物以類聚是擇鄰的金科玉律,就像麻風病人一樣,毫無疑問,最裡邊那位醫生在談到我們應該組織起來的時候說得對,確實,問題在於要組織起來,首要的是食物,其次便是組織起來,兩者在生活中都必不可少,挑選一些遵守紀律並且能夠約束別人的人領導這一切,為共同生活建立起所有人都認同的規矩,都是些簡單事情,清掃,整理,洗滌,對此我們不能抱怨,他們甚至給我們送來了肥皂和洗滌劑,要保持床鋪整潔,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喪失自尊自愛,避免與軍人發生衝突,他們看管我們是在履行義務,至於死者,我們已經死得夠多了,問一問這裏誰願意在晚上講講故事,故事,寓言,笑話,都行,請想一想,要是有人熟背《聖經》我們就算有運氣了,讓我們重溫一切,從《創世記》開始,重要的是既自己講又聽別人講,可惜沒有一台收音機,音樂永遠是很大的消遣,我們還可以聽新聞,例如是不是發現了治愈我們這種病的方法,若是果真能發現,我們該多高興呢。
胃空空地蠕動著,讓人早早醒來。離天亮還遠著呢,幾個盲人已經睜開眼睛,這主要不是飢餓的過錯,而是生物鍾,或者人們習慣叫它什麼吧,已經紊亂,他們以為天亮了,於是心裏想,我睡過頭了,但馬上又明白過來,不對,夥伴們還在打鼾,不容置疑。書上說過,生活經驗也告訴人們,由於喜歡或者需要不得不早起的人難以容忍別人當著他的面繼續無憂無慮地呼呼大睡,而現在我們講述的情況尤甚如此,因為一個睡著了的盲人和一個睜著毫無用處的眼睛的盲人之間有著巨大差別。這番心理學方面的議論表面看來過於文雅,與我們正儘力描寫的大災大難格格不入,它僅能說明為什麼所有的盲人都醒得這麼早,有些人,正如我們一開始說的,是被不肯挨餓的胃弄醒的,另一些則是被起早者狂亂的焦躁從睡夢中拉出來的,他們肆無忌憚地發出超過營房和集體宿舍容忍限度的本可避免的響動。這裏不僅住著有教養的正經人,還有些粗野的傢伙,早晨醒來,不管當著什麼人就隨意吐痰,放屁,只圖自己輕鬆,其實大白天他們也照樣放肆,因此室內的空氣越來越污濁。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打開門,窗戶太高,他們夠不著。
一位一隻眼戴著黑眼罩的老人從圍柵那邊走來。他兩手空空,不是丟失了行李就是根本沒有帶。他是頭一個絆在死者身上的,但沒有喊叫,而是停在死者們旁邊,等著恢復平靜和安寧。等了一個小時。現在輪到他找住處了。他伸出雙臂探路,慢慢地走著,到了右側第一個宿舍的門口,聽見裡邊有人說話,就問了一聲,這裡有張床讓我住嗎。
大門完全敞開了。根據兵營的習慣,中士命令盲人們排成五人一行的縱隊,但盲人弄不準數目,排出的隊伍有時候多於五個人,有時候又少了,結果所有人都擠在大門口,他們畢竟是平民,缺乏秩序感,甚至沒有想到讓女人和兒童到前邊去,像在海難中那樣。這裏必須說一下,免得大家忘記,槍並非都是朝空中開的,一個公共汽車司機拒絕和盲人們一起進去,抗議說他看得清清楚楚,結果呢,三秒鐘后就證明衛生部長說得對,死人都是盲人。中士下達我們已經知道的命令,朝前走,上面有個六級的台階,六級,到了那裡以後要慢慢行走,如果有人在那裡絆了跤,我可不願意去想會發生什麼情況,他唯一沒有告誡的是沿著繩子走,這可以理解,如果讓盲人們扶著繩子前行永遠也進不完。注意,中士繼續告誡他們,現在他已經放下心來,因為盲人們全都到了大門裡邊,右邊有三個宿舍,左邊有三個宿舍,每個宿舍有四十張床,一家人不要走散,防止跌倒,上台階要數清,請已經上去的人幫幫忙,一切都會順利,請你們安頓好,放心,放心,食物隨後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