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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種形勢,政府別無他法,只得緊急開倒車,放寬關於隔離地點和空間的標準,立即臨時徵用廢棄的工廠,無人禮拜的廟宇,體育館和閑置的倉庫。兩天前已經在談論建立野戰帳篷營地,戴黑眼罩的老人說。開始的時候,也就是說最早的時候,一些慈善組織還有志願者去照顧失明者,為他們整理床鋪,清掃廁所,洗衣服,做飯,沒有這些起碼的關心,生活很快會變得難以忍受,甚至對看得見的人來說也是如此。這些可憐又可親的人們也立刻失明了,不過至少他們的義舉永垂青史。他們當中有人來這裏了嗎,戴黑眼罩的老人問;沒有,醫生的妻子回答說,一個也沒有;說不定是謠傳呢;城市怎麼樣,交通情況怎麼樣,第一個失明者問,他想起了自己的車,想起了把他送到診所的計程車司機,那位司機還是他幫助掩埋的呢;交通一片混亂,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接著他又詳細講起了交通情況和交通事故。第一次正在馬路上行駛的公共汽車因為司機失明而造成慘禍的時候,雖然有許多人死傷,人們還沒有太在意,由於同樣的原因,即習慣的力量,交通運輸業的公共關係部主任僅僅宣布這場災難是人為失誤造成的,結論無疑令人痛心,但仔細想一想,這和從來沒有患過心臟病的人突發致命的心肌梗塞一樣不可預見。我們的所有職工,這位主任說,像我們的公共汽車的機械和電路系統一樣,定期進行極為嚴格的檢查,至今我們公司的車輛整體事故率極低就直接而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各大報紙均刊登了他的長篇談話,但是,人們需要想的事情絕不只限於區區一次公共汽車交通事故,說到底,這場事故並不比汽車的剎車失靈更糟糕。偏偏兩天以後,另一次事故正是由於剎車失靈,廣泛流傳的說法卻是因為司機失明,世界就是這樣,真相往往以謊言為偽裝達到其目的。沒有人再有辦法讓公眾相信事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於是後果很快出現,轉眼間人們不再乘公共汽車,說寧願自己失明也不想因為別人失明而死去。隨後的第三次事故也是出於同樣原因,發生在一輛沒有乘客的汽車上,人們議論紛紛,幾乎眾口一詞,嘿,遭難的本有可能是我。這樣說的人想象不到他們說得多麼正確。不久以後,由於兩位駕駛員同時失明,一架商業飛機在著陸時摔成碎片,起火燃燒,乘務員和所有乘客全部遇難,事後對唯一倖存的黑匣子所做的檢查表明,飛機的機械和電子系統均狀態完好。如此大的悲劇不可與區區的公共汽車交通事故同日而語,結果是那些還抱有幻想的人徹底失望,從此以後街上再也聽不到馬達聲響,大大小小或快或慢的車輪都不再轉動。那些從前常常抱怨交通越來越擁堵的人,那些經常因為停著或走著的汽車擋住去路而好像不知該往哪兒走的行人,那些轉了一千零三個圈才找到停車位的人,所有這些人通通成了步行者,他們在表達了各自的不滿之後,又出於同一個原因齊聲抗議,現在他們全都該心滿意足了,除了一個明顯的事實,那就是誰也不敢再開汽車,無論到哪裡去都不敢開,私家車,卡車,摩托車甚至自行車,都亂七八糟地散布在全城各地,一聲不響,哪個地方恐懼的力量戰勝了私有財產的意識就把它們丟在哪個地方,那台觸目驚心的起重機頗具象徵意義,它伸出的前臂上弔著一輛私家車,可能是因為吊車司機突然失明。所有人都處境艱難,盲人們更是苦不堪言,因為,按照通常的說法,他們看不見正往哪裡走,看不見腳踩在什麼地方。看到他們一個接一個撞在被丟棄的汽車上,碰破了腿,有的還倒在地上哭泣,真讓人心酸,他們說,這裡有人扶我站起來嗎。但也有生性粗魯或者因為絕望而脾氣暴躁的,高聲咒罵著推開好心人伸過來的手,您等著吧,有輪到您的時候,好心人嚇了一跳,趕緊逃走,消失在濃濃的白色雲霧之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善心可能招致的危險,誰知道呢,說不定他走出read.99csw.com幾米遠就會失明。
至於第一個宿舍,也許由於這裏的人來得最早,適應失明狀態的過程也最長,因此在他們吃完飯一刻鐘后地上已經不見一片廢紙,一個忘記收拾的盤子,一個淌著液汁的容器。一切都收起來了,小東西套進大東西中,最髒的放進不太髒的裏面,好像這一切都是按照合理的衛生規定做的,在收集廢物時非常重視效率,非常重視節約進行這項工作所需的勞力。決定這種社會行為方式的思想不是臨時形成的,也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正在研究,在這一情況中,似乎睡在宿舍最裡邊那張床上的瞎眼女人做的教育工作產生了決定性影響,就是眼科醫生的妻子,她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如果我們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那麼至少應當盡一切努力不要像動物一樣生活,她說了一次又一次,宿舍里的其他人甚至把這些既簡單又普通的話當成了座右銘,當成了警句,當成了學說,當成了生活規則。很可能正是這種易於諒解所處環境和各種需要的精神狀態,使得戴黑眼罩的老人在門口出現時,問了聲這裡是不是有張床讓他住,就受到了友善的歡迎。由於幸運的偶然性,這偶然性顯然預示著未來的結果,宿舍里還有一張床,唯一的一張空床,誰知道經過那次所謂入侵之後怎麼還空了下來,這張床原來屬於曾遭受難以言狀的痛苦煎熬的偷車賊,或許正因為如此,上面有一個受苦受難的光暈,人們都不願意靠近。這是命運的安排,奧秘中的奧秘,不為人知,而這不是頭一樁偶然事件,遠非頭一樁,只要注意到當時在診所看眼睛的患者都來到了第一個宿舍就能明白,而第一個失明的人來到的時候人們還以為災禍到此為止了呢。像往常一樣,為了不泄露她沒有失明的秘密,醫生的妻子湊到丈夫耳邊小聲說,或許也是你的病人,上了年歲,謝頂,白頭髮,一隻眼睛戴黑眼罩,我記得你說起過他;哪隻眼睛;左眼;大概是他。醫生走到兩排床中間的夾道,稍稍提高聲音說,我想摸摸剛剛來到我們當中的人,請您朝這個方向走,我去迎接您。兩個人在半路相遇,他們本應晃動手指,就像兩隻螞蟻用觸鬚相互辨認一樣,但這次醫生請求摸摸老人的臉,很快摸到了眼罩,不再有疑問,他是最後一個來的,我們在這裏湊齊了,戴黑眼罩的患者,醫生叫起來;這話什麼意思,先生您是誰呢,老人問;我是,我曾是您的眼科醫生,記得嗎,我們約好了為您摘除白內障的手術日期;您怎麼認出我的呢;主要是從聲音認出來的,聲音是看不見的人的眼睛;對,我也聽出是您的聲音來了,醫生先生,誰想得到呢,現在不用給我做手術了;如果有治這種病的葯,我們兩人都需要;記得醫生先生曾對我說過,手術以後我要重新認識所生活的世界,現在我們才知道這話說得多麼在理;您什麼時候失明的;昨天晚上;他們這麼快就把您送來了;外面一片驚慌,用不了多久人們就會開始殺掉那些已發現的失明者;這裏他們已經消滅了十個,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碰到他們了,戴黑眼罩的老人平平淡淡地說;都是另一個宿舍的,我們馬上就把我們宿舍的死人掩埋了,還是那個男人的聲音,彷彿他到此報告完畢。戴墨鏡的姑娘走過來,您還記得我嗎,戴著一副墨鏡;記得,記得清清楚楚,我雖然有白內障,但還記得你長得挺漂亮;姑娘笑了,說,謝謝您,轉身回到自己的地方,到了那邊又說了一聲,那個小男孩也在這裏;我想找媽媽,這是小男孩的聲音,好像遙遠的徒勞無益的哭聲,顯得有氣無力。我是最先失明的那個人,第一個失明者說,我和我妻子都在這裏;我是診所的員工,診所的女接待員說。醫生的妻子說,只差我自我介紹了,然後說了她是誰。這時候,老人像要報答所受的歡迎一樣宣布,我有個收音機;收音機,戴墨鏡的姑娘拍著手高興地叫起來,聽音樂,太好了;是啊,不過是個小read.99csw.com收音機,用電池的,電池總有用完的時候,老人提醒說;不要以為我們會永遠留在這裏,第一個失明者說;永遠,不會的,永遠這個時間太長了;能聽到新聞了,醫生說;也聽一點兒音樂,戴墨鏡的姑娘還在堅持自己的意見;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同樣的樂曲,但大家肯定都想知道外邊怎麼樣了,最好還是節省著用;我也這樣想,戴黑眼罩的老人說。他從外衣口袋裡拿出收音機,扭開旋鈕,開始尋找電台,但手還不夠穩,剛剛調到一個台又很快錯過去了,最初只能聽到斷斷續續的音樂和講話聲,後來手終於聽使喚了,能聽出是什麼樂曲了;聽一會兒吧,戴墨鏡的姑娘請求說;講話聲漸漸清晰;播的不是新聞,醫生的妻子說,後來,彷彿她突然產生一個念頭,現在幾點鐘,她問,但她知道誰也不能回答。指針仍然在動,從小匣子里調出的仍然是雜音,最後終於固定下來,正在播送一首歌曲,一首普普通通的歌曲,但盲人們慢慢聚攏過來,沒有人互相推搡,只要感到前邊有人就立刻停下來,他們眼睛睜得大大的,朝著歌聲傳來的方向,有幾個人哭了,也許只有盲人才這樣哭,眼淚像泉水般流出來。歌曲唱完了,播音員說,請注意,第三響是四點整。一個瞎眼女笑著問,是下午還是凌晨呢。好像那笑容刺痛了她的心,醫生的妻子偷偷把手錶校準,上好弦。是下午四點,當然對手錶來說這並沒有什麼區別,從一點鐘走到十二點鐘,其餘都是人們規定的。這是什麼聲音,輕輕的,戴墨鏡的姑娘問,聽起來像;是我,聽見收音機里說四點整,就給手錶上了弦,過去總是這樣,成了習慣,醫生的妻子趕緊說。她後來才想起來,無須這樣冒險,只要看看今天進來的盲人們的手腕就行,他們當中肯定有某個人的手錶還在走。戴黑眼罩的老人就戴著手錶,這時她看了看,時間完全準確。醫生此時開口要求道,給我們談談外邊的情況吧。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好吧,不過最好讓我坐下,我不能站太長時間。這一次每張床三四個人,相互做伴,盲人們都盡量坐得舒服一些。安靜下來以後老人講了他知道的一切,講了有眼睛時看到的事情,也講了從這場時疫開始到他自己失明短短几天里聽說的事情。
政府本身的作為也反映出人們的精神狀態普遍惡化,在五六天的時間里它兩次改變戰略。政府先是相信,只要把盲人和受傳染者關進諸如我們所在的精神病院這樣一些地方隔離起來,就能控制疫情。很快,隨著失明症案例的無情增加,政府某些要員擔心官方採取的措施不能滿足需要,可能產生嚴重的政治後果,轉而主張各家各戶把自己的失明者關在家裡,不讓他們到街上去,以免使已經相當困難的交通狀況更加混亂,以免刺|激還能用眼睛看的人,這些人聽不進讓他們放心的竭力勸告,相信白色眼疾就像殺人魔鬼一樣以目光接觸傳播。確實,如果一個人正在想什麼傷心的事,無所謂的事或者高興的事,假設現在還有人高興,突然看見從對面走來的人臉上出現驚恐萬狀的表情,接下去就是免不了的大聲喊叫,我失明了,我失明了,這時候指望他的反應與後者不同顯然不合情理。任何人的神經都承受不了。糟糕的是,各個家庭,尤其是人口少的家庭,全家很快都成了盲人,沒有剩下一個人看護他們,給他們引路,保護他們不受眼睛還好的鄰居和其他人的傷害。不用說,不論是父子或母子,都不能互相照顧,他們只能像圖畫上畫的盲人那樣,一起走路,一起跌倒,一起死去。
不幸的是,這些祝願不久便成了連篇空話,政府的期望和科學界的預見通通付諸東流。失明症在蔓延,但不像突然出現的海潮那樣洶湧澎湃,摧枯拉朽,淹沒一切,而是如同千萬條涓涓細流緩緩滲透,逐漸把土地泡軟,悄然間把它變成一片澤國。面對驚恐萬狀且瀕臨失控的社會,當局不得不改變做法,慌忙舉行醫學會議,尤其是眼科和神經病九*九*藏*書學醫學會議。由於組織工作必定需要時間,來不及召開某些人主張的代表大會,但總算舉行了一些座談會研討會和圓桌會議,有些向公眾開放,有些則秘密進行。會議的討論顯然毫無用處,並且在會議進行當中某些發言者突然失明,大聲喊叫,我失明了,我失明了,這使幾乎所有報紙電台和電視台不得不放棄這類活動,當然也有例外,個別傳媒採取了一些不事聲張,但從各種意義上講都值得讚美的舉措,因為它們靠他人的幸運或不幸造成的各種轟動效應而存活,不肯放棄任何以符合當時狀況的戲劇性口吻現場報道突發事件的機會,例如一位眼科教授突然失明。
外面的情況就是這樣,戴黑眼罩的老人最後說,我知道的還不是全部,只是一些親眼看到的,這時他停下來,過了一會兒才糾正說,說親眼看到的不太準確,應當說用一隻眼睛看到的,因為我只有一隻眼睛,現在連這隻眼也沒有了,就是說,我有一隻眼睛,但這隻眼也沒有用;我從來沒有問過,您為什麼不用玻璃眼球,免得戴眼罩嘛;我為什麼要裝假眼呢,請您告訴我,戴黑眼罩的老人問;這是習慣,為了美觀,另外,也衛生得多,可以取下來,洗一洗再放回去,像假牙一樣;說得對,先生,但請您告訴我,如果現在這裏的盲人都失去了兩隻眼睛,我指失去了眼球,那麼今天會是什麼樣子呢,他們那些玻璃眼球又會有什麼用處呢;確實,沒有任何用處;既然我們所有人都要失明,看來一定會這樣,我們還要美觀幹什麼呢,至於衛生,醫生先生,請您告訴我,在這裏還談得上什麼衛生呢;說不定只有在盲人的世界一切東西才顯出其真正的樣子,醫生說,人呢,戴墨鏡的姑娘問,人也一樣吧,在那裡誰也看不見他們;我有個主意,戴眼罩的老人說,我們來玩一個遊戲消磨時間;看不見,怎麼玩呢,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問;不是什麼真正的遊戲,是我們每個人講一講自己失明的那一時刻正在看什麼;可能不合適吧,一個人提醒說;誰不想參加就不要參加,但重要的是不能編造;您先做個示範吧,醫生說;好吧,先生,我來做示範,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失明的時候正在看我這隻瞎眼;什麼意思;非常簡單,我覺得空空的眼眶裡邊有點發脹,就摘下眼罩看看是怎麼回事,在這個時刻我失明了,像個寓言故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眼睛看不見不在的眼睛;我呢,醫生說,我當時正在家裡查閱眼科論文,正是因為現在出現的情況才查閱的,我最後看見的是放在書上的雙手;我最後看見的景象不同,醫生的妻子說,是救護車裡面,當時我正扶我丈夫上車;我的情況已經向醫生先生講過了,第一個失明者說,我在一個信號燈前停下,當時正是紅燈,行人們橫穿馬路,這時候我失明了,幾天前死了的那個人把我送回家,當然我沒有看見他的臉;至於我,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我最後看到的東西是我的手絹,當時我正在家裡哭,拿起手絹擦眼睛,這時候我失明了;我呢,診所的女接待員說,我剛剛走進電梯,伸出手去按按鈕,突然就看不見了,想想我多麼著急吧,電梯的門關上了,我一個人在裏面,不知道該上還是該下,又找不到開電梯門的按鈕;我的情況,藥店夥計說,我的情況比較簡單,聽說有些人失明了,我就想,要是我也失明了會是什麼樣子呢,於是我就合上眼睛試一試,等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失明了;像另一個寓言故事,那個陌生的聲音說,你想失明就失明;此後大家誰也沒有說話。其他盲人已經回到各自的床上,這也不是小事一樁,因為雖然他們知道自己的號碼,卻需要從宿舍兩頭數起,從一往上數或者從二十往下數,才能到想去的床位。像連禱一樣單調的數數聲消失以後,戴墨鏡的姑娘講了她遇到的事情,我當時正在一家酒店的房間里,我身上有個男人,說到這裏她停住嘴,不好意思說正在幹什麼,以及看到一切都成了白的;但戴黑眼罩的read•99csw•com老人問了一聲,您看到一切都成了白的嗎;對,她回答說;也許您的失明症和我們的不一樣,戴黑眼罩的老人說。現在只剩下酒店女傭了,當時我正在整理一張床,有個人剛剛在這床上失明了,我把白床單撩起來,照常在床上鋪開,把每個邊掖好,就在我用雙手慢慢把床單撫平的時候,就在這時候,我看不見了,是下面的床單,她最後說,好像這個細節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似的。所有人都已經講過還能看見的時候經歷的最後一刻了嗎,戴黑眼罩的老人問;要是沒有人了,那我就講講,那個陌生的聲音說;如果還有,之後再說,您講吧;我最後看見的是一幅畫;一幅畫,戴黑眼罩的老人重複一句,當時您在什麼地方呢;到博物館去了,畫上有農田,有烏鴉和柏樹,還有一個太陽,這個太陽使人覺得它是由其他幾個太陽拼湊成的;從各方面看是個荷蘭人畫的;我想是吧,還有一條狗,被埋進土裡,已經埋了一半,可憐的狗,這隻能出自一個西班牙人之手,在他之前誰也沒有這樣畫過狗,在他之後也沒有人敢畫了;很可能是,還有一輛車,裝著乾草,由幾匹馬拉著,正穿過一條小溪;左邊有座房子;對;那就是個英國人畫的了;可能是吧,但我不大確定,因為有個女人,懷裡抱著個孩子;抱著孩子的女人,這在畫上出現得最多了;確實,我也注意到了;我弄不明白,一幅畫上怎麼能有這麼多不同的內容,出自這麼多不同的畫家之手呢;還有幾個人正在吃飯;藝術史上關於吃午飯野餐和夜宵的題材太多了,只憑這一點不能知道是什麼人在吃飯;是十三個男人;啊,這就容易了,您接著說;還有一個赤身裸體的金髮女人站在貝殼裡在海上漂浮,她周圍有許多鮮花;義大利人畫的,沒錯;還有一場戰鬥;正如那些描繪吃飯和懷裡抱著孩子的母親的細節一樣,這個情景不足以告訴我們作者是誰;有許多死人和負了傷的人;當然,所有兒童遲早都要死,士兵們也一樣,還有一匹膽戰心驚的馬,馬的兩隻眼睛要從眼眶裡跳出來了;大概是這樣;馬就是這樣,您看的這幅畫上還有什麼嗎;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正在看這匹馬的時候失明了;膽戰心驚讓人失明,戴墨鏡的姑娘說;這話說得對,在失明的那個時刻我們已經是盲人了,害怕讓我們失明了,害怕讓我們仍然失明;這是誰在說話呀,醫生問;一個盲人,那聲音回答說,只是一個盲人,我們這裏只有盲人;於是戴黑眼罩的老人問,需要多少盲人才能構成失明症呢。誰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戴墨鏡的姑娘要求打開收音機,也許正播報新聞呢。新聞是後來才播報的,他們先聽了一會兒音樂。不知何時幾個盲人來到這個宿舍門口,其中一個說,可惜沒有帶把吉他來。收音機播報的新聞並不讓人振奮,盛傳最近將組成一個民族團結救亡政府。
這麼多盲人來到這裏似乎至少帶來了一個好處。仔細想想,是兩個,第一個可以說是心理方面的,確實,隨時等待新的房客來做自我介紹和整座房子全都住滿,兩者之間大不相同,住滿之後就能建立和保持穩定持久的鄰里關係,不必像以前那樣屢屢被新來的人打亂,也不必被迫重新建立溝通渠道。第二個好處則是實際的直接的根本的,即外面的當局,無論是民事當局還是軍事當局,他們都會懂得,向兩三打人提供食物是一回事,而擔負起供養突然增至二百四十人的巨大責任則是另一回事,以前那些人大都能夠忍耐,容易對付,並且因為人數不多,偶爾食物沒有送到或者送晚了他們也會忍氣吞聲,但現在這二百多人習慣不同,來歷各異,脾氣秉性也千差萬別。請注意,二百四十人只是一種說法,因為至少有二十個盲人未能找到床位,只得睡在地上。無論如何應當承認,三十個人吃十個人應得的食物和二百六十人分二百四十人的食物不是一回事。這一差別不易察覺。正是由於意識到責任大大加重,也許害怕發生新的暴亂,這種可能性絕不可忽視,所以九_九_藏_書當局改變了做法,現在食物按時送到,並且數量準確。顯然,自我們不得不目睹的那場從各個角度來看都令人痛心的毆鬥之後,安頓如此眾多的盲人實屬不易,難免引起小規模的衝突,只要想一想以下情況就會明白,不幸的受傳染者們原來看得見現在看不見了,夫婦二人各在一處,並且孩子不見了,被撞倒和踩傷的人不斷呻|吟,他們當中有的被撞或被踩了兩三次,有些人一直找不到失去的心愛之物,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對這些可憐人的不幸置若罔聞。不能否認,宣布送來午飯對所有人來說都是讓人舒心的喜訊。雖然不可否認,由於缺乏適當的組織和權威來讓人們遵守必要的紀律,在這麼多張嘴當中分配如此大量的食物曾導致某些不和,但我們也應當承認,氣氛發生了巨大變化,變好了,現在,在整座舊精神病院里只能聽到二百六十張嘴咀嚼食物的聲音。飯後誰去把這一切清理乾淨呢,這個問題暫時還無法回答,只能等到傍晚擴音器再次廣播為了所有人的利益大家必須遵守的行為守則之後,人們才能知道,新來的人在多大程度上接受這些條款。右側第二個宿舍的人終於決定掩埋他們的死者,這已是個不小的成就,至少人們能免受死人氣味之苦,至於活人的氣味,即使是臭味,倒比較容易習慣。
如果流傳的消息可信的話,他說,在最初二十四小時里出現的病人有幾百例,同樣的病症,表現也完全相同,瞬間發病,沒有任何可見損傷,視野內一片閃亮的白色,得病前沒有任何疼痛感,發病後也沒有。第二天,據說新發病者人數有所減少,從幾百人降到幾十人,因此政府馬上宣布,根據最合理的預見,很快就能控制局勢。從這裏開始,除一些不可避免的零散評論,戴黑眼罩的老人講的原話將不再被逐字照錄,他的口頭敘述將被重組改良,以期通過正確和適當的詞語使他提供的消息更有價值。出現這一不曾預料到的變化,是由於講述者使用了控制局勢這個絕對不地道的術語,用詞不當幾乎讓他降為陪襯講述者的角色,毫無疑問,這個角色也是重要的,因為沒有他作為陪襯,我們就無從知道外部世界發生的事情,例如這些不同尋常的事件,而不論描述什麼事實,只有用詞恰當嚴謹才顯得有聲有色。現在言歸正傳,所以,政府排除了先前廣為流傳的假設,即史無前例的時疫在全國蔓延,它由一種尚未確定的病毒引發,即時發病,病前沒有任何潛伏期的癥狀。按照科學界最新的看法和行政當局據此做出的最新解釋,這是各種情況臨時組合共生出的不幸現象,雖然這些情況尚未得到驗證,政府的公報對已掌握的數據進行了處理,結果強調,現在已明顯地接近最終解決的轉折點,從該病的病原學發展上看,發病率有趨於減弱的跡象。一位電視評論員用了個恰當的比喻,說現在的時疫,或者叫別的什麼名字吧,如同一支射向高處的箭,上升到最高點之後停留了片刻,像懸在空中一樣,隨即開始勾勒下落的必然曲線,如同上帝期望的那樣,帶著這樣的願望,評論員又回到瑣碎的人類話語病症和真正的時疫上來,在重力作用下它必然加速,直到現在折磨我們的可怕的噩夢消失,這樣的說法不斷在各種社會媒體中出現,它們最後總是虔誠地祝願不幸的盲人們儘快恢復失去的視力,但同時又許諾整個社會不論官方機構還是私人團體都將提供支持。很久很久以前,平民百姓就以其不屈的樂觀主義精神把類似的道理或者比喻用頗具嘲諷意味的話表達出來,例如,好不永存,壞難持久,用文學語言說就是,正如沒有永遠不敗的好事一樣,壞事也不會永遠存在,這成了有機會從生活和命運的挫折中求取經驗的人們的絕好的座右銘,如果把這些話搬到盲人的國度里,就應當是,昨天我看得見,今天我看不見,明天我將看得見,在說第三句話的時候稍稍帶一點疑問口氣,好像為了謹慎起見,在最後一刻無論如何要顯得言猶未盡,為讓人產生希冀的結論保留一點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