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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進宿舍,把那點兒食物放在桌子上的時候,有人說這是他們兩個人的過錯,沒有提出抗議,沒有要求多一些,他們本來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被任命為集體代表的。這時醫生解釋了事情的經過,說到了盲人會計,說到了拿手槍的盲人的蠻橫態度,也說到了手槍。不滿的人們壓低了聲音,最後都表示同意,對,先生,把維護本宿舍利益的任務交給你們,完全正確。食物終於分配完畢,有人還勸那些急躁的人說,少總比沒有強,並且,根據現在的時間,大概不一會兒就該吃午飯了。最糟糕的是如果我們像人們說的那匹馬一樣,死的時候已經不習慣吃草料了,有個人說。其他人凄慘地笑了笑,其中一個說,如果那匹馬死的時候不知道即將死去,這倒也不錯。
最初,這裏的盲人還屈指可數的時候,只消說兩三個字陌生人就能成為難友,再說三四個字就能相互原諒一切過失,即使是某些很嚴重的過失,如果還沒有完全原諒,只須耐心地等上幾天。人們已經清楚地看到,每當軀體急切地想在我們通常所說的需要方面得到滿足,急切地想輕鬆一下的時候,那些可憐的人們是多麼焦急不堪,多麼滑稽可笑。儘管如此,儘管我們知道在教養方面白璧無瑕者鳳毛麟角,並且即使最謹慎的品德高尚者也有其弱點,但必須承認,最早被送來進行檢疫隔離的盲人們能夠以不同程度的良知和尊嚴承受住人類排泄方面的痛苦。但現在,所有的床位都已佔滿,二百四十人,還有些人睡在地上,不論有多麼豐富而富於創造性的想象力,不論運用什麼樣的對照和比喻,都不能恰切地描繪出這裡有多麼骯髒。不僅廁所很快成了這種狀況,成了臭氣熏天的巢穴,大概地獄里被判罪的幽靈們的排泄地也不過如此,而且,由於一些人缺乏自尊自愛之心,一些人突然急不可耐,走廊和其他必經之地在很短的時間里都成了廁所,先是偶爾使用一下,後來形成了習慣。那些不拘小節或者急不可耐的人想,沒關係,誰也看不見我,於是不再往遠處走。當無論如何,不管在哪種意義上,也無法走到廁所所在的地方時,盲人們便開始在圍柵旁邊解決身體需要。那些因為天性或所受教育而溫文爾雅的人則整整一天蜷縮著身子盡量忍耐,等到晚上再說,估計宿舍里睡覺人數最多的時候就是晚上,那時他們才用手按著肚子,兩條腿緊緊地夾著往那邊走,在被人們踩過一千遍的糞尿地毯上尋找一塊三拃寬的乾淨地方,而且還要冒著在不知道有多長的圍柵旁邊迷失方向的危險,那裡沒有其他用來辨認方向的記號,只有幾棵歷經原來住在這裏的瘋子們喪心病狂的折磨之後倖存下來的光禿禿的樹榦,還有那些難以完全埋住死者的幾乎平了的小土丘。每天傍晚,像調好的鬧表一樣準時,擴音器里的聲音開始重複人們熟知的訓令和禁令,一再告誡人們按規定使用衛生用品,提醒人們每個宿舍有一部電話,用於缺少這些用品時請求給予必要的供應,但那裡真正需要的是用澆水管強大的水流沖走所有糞便,然後由一隊管道工人修好供水裝置,接著就是水,大量的水,把一切應當從下水道流走的東西衝進下水道里,再然後就是眼睛,請給我們一雙普普通通的眼睛,一隻能拉著我們走的手,一個能告訴我們往哪裡走的聲音。如果沒有人去幫助,這些盲人不久就會變成動物,更糟糕的是變成失明的動物。這不是那個陌生的聲音說的,不是那個談論世界各地名人畫作的人說的,而是醫生的妻子用別的詞說的,夜已經深了,她躺在丈夫身邊,用一條毯子蒙住兩個人的頭,一定要想法改變這可怕的狀況,我無法忍受下去了,不能繼續假裝看不見;考慮一下後果吧,那樣的話,他們肯定會把你變成奴隸,變成唯命是從的人,必須聽所有人使喚,什麼都干,他們會讓你給他們送吃的,給他們洗澡,幫他們躺下,扶他們起床,把他們帶到這裏帶到那裡,給他們擦鼻涕擦眼淚,你正睡覺的時候他們會喊你,你動作慢了他們還會罵你;你,你怎能讓我繼續看著這些慘狀,眼前永遠是這些慘狀,而又不能動一個手指頭去幫助他們呢;你做的事已經很多了;我做了什麼呢,我整天最關心的是不被別人發現我看得見;有些人會因為你能看見而恨你,不要以為失明症使我們變得更好了;也沒有使我們變壞;我們正在朝這個九-九-藏-書方向走,你只要看看分配食物時出現的情況就能明白;正因為如此,一個看得見的人可以主動為這裏所有人分食物,分得平均,這樣就不會有人抗議,不會再有那些讓我發瘋的爭吵,你不知道看兩個盲人爭鬥是什麼感受;爭鬥差不多從來都是失明的一種形式;這裏的情況不同;你認為怎麼好就怎麼做,但不要忘記我們在這裡是什麼人,是盲人,普普通通的盲人,既不能高談闊論又不能憐憫他人的盲人,盲人們相親相愛的美好世界已經結束,現在是一個嚴酷無情的盲人王國;如果你能看見我不得不看的事,你也會想失明;我相信,但不需要,我已經失明了;請原諒,親愛的,要是你知道;知道,我知道,我一生都在張望人們的眼睛深處,那也許是人體還有靈魂的唯一所在,可是如果連眼睛也失去了;明天我要告訴他們我看得見;但願你以後不要後悔;明天就告訴他們,她停頓了一下,又說,如果我沒有終於也進入那個世界。
與往日不同的是,今天走廊通暢,一般不會這樣,走出宿舍的人總是絆在什麼上面,撞到什麼人或者栽倒,被撞的人張口就罵,說出的粗話不堪入耳,而撞人的人也以同樣的口氣回敬,但沒有任何人把這放在心上,一個人總要有渠道發泄,尤其是盲人。兩個人聽到前面有腳步聲和說話聲,大概是另一個宿舍的使者去履行同樣的義務。醫生先生,我們怎麼會落到這般地步呀,第一個失明者說,好像失明了還不夠似的,又落入這伙盲竊賊的魔爪,好像我命里註定這樣,先是汽車被偷,現在這些人又搶我們的食物,並且他們還有手槍,區別就在這裏,他們有武器;但子彈不會永遠打不完;任何東西都不會永遠用不完,但是,在現在的情況下,也許應當希望它打不完;為什麼,如果子彈打空了,那是因為有人射擊,而我們已經死了夠多人了;我們所處的狀況令人無法忍受;從來到這裏就無法忍受,儘管如此,我們不是一直在忍受嗎;醫生先生是位樂觀主義者;樂觀主義者倒算不上,但任何比我們現在更糟的狀況我覺得都不會有了;但是我懷疑惡人和惡行沒有極限;也許您說得有理,醫生說,隨後像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這裏必然要出事,這一結論包含著某種矛盾,要麼是說狀況比現在更糟,要麼是從此之後一切會好起來,儘管從現在來看後者不大可能。他們沿著走廊往前,在拐角處轉彎,朝第三個宿舍走去。醫生和第一個失明者都不曾來過這裏,但建築物的兩翼理應嚴格對稱,熟悉右側的人不難在左側辨別方向,反之亦然,只消在一側應當向右轉的時候在另一側向左轉就是了。他們聽見有人說話,應該是走在前邊的兩個人,我們等一等,醫生小聲說;為什麼;那裡邊的人一定想準確地知道這些人帶來了什麼東西,他們不在乎早晚,因為已經吃過飯,不著急,差不多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即使他們看得見,也不會知道時間,已經連手錶都沒有了。一刻鐘以後,也許多一分鐘也許少一分鐘,雙方完成了交換。兩個人從醫生和第一個失明者身邊走過去,從他們的談話中可以知道他們拿著食物,小心,不要跌跤,其中一個說;另一個人小聲說,我不知道這點飯夠不夠所有人吃;那我們就勒緊褲腰帶吧。醫生用手摸著牆壁往前走,第一個失明者跟在後面,等摸到了門框,醫生衝著裡邊說,我們是右邊第一個宿舍的。他剛抬腳往裡邊走,腿就碰在一個障礙物上。醫生髮現是橫著的一張床堵住了門,當作交易的櫃檯,他們是有組織的,醫生想,不是臨時想出的主意。他聽見裏面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他們究竟有多少人呢,妻子告訴他說十來個人,但不能排除人數多得多的可能性,肯定到天井去搶食物的並不是所有人。有手槍的人是他們的首領,現在聽到的就是他那粗俗下流的聲音,喂,我們去看看右邊第一個宿舍送來的財物吧,隨後又壓低聲音對一個大概離他很近的人說,記下來。醫生一下子蒙了,這是什麼意思,他說記下來,所以這裡有人能寫字,所以這裡有人沒有失明,那就有兩個人是這種情況了,我們必須小心,醫生想,明天這個傢伙可能在我們沒有察覺的情況下站到我們跟前。第一個失明者與醫生的想法差不多,他們有手槍,還有個間諜,那我們完蛋了,永遠抬不起頭九九藏書來了。裡邊那個盲人,就是強盜頭目,已經把手提包打開,正熟練地往外拿東西,一面拿一面摸,憑觸覺是能分辨出哪些是金子,哪些不是,也是能分辨出鈔票和硬幣的面值的,只要有經驗就不難做到,幾分鐘后醫生開始聽見一種打小孔的聲音,非常清晰,立即認定旁邊有人在用盲文寫字,也就是布萊葉盲文點寫法,他甚至聽到了盲字筆穿透厚紙,扎在下面那層盲文板上的沉悶而清晰的聲音。所以,這群盲人罪犯中有一名從前被稱為盲人的那種正常盲人,他顯然和其他盲人一起被捉住了,當時那些獵手們不會調查一番,您是新式盲人還是舊式盲人,告訴我們您是怎樣失明的。這幫人有運氣,除了讓他當記賬員之外,還可以用作嚮導,受過訓練的盲人大不相同,比黃金還珍貴。交納財物清單還在寫,拿手槍的盲人偶爾徵求一下會計的意見,這東西怎麼樣,會計就停止記錄提出看法,如果他說,便宜貨,拿手槍的盲人就評論說,很多這樣的東西,不讓他們吃飯。如果他說,這東西好,拿手槍的盲人就評論說,沒有比跟誠實的人打交道更快活的事了。最後,三盒食物放在了床上。拿走吧,拿手槍的人說。醫生數了數,三盒不夠,他說,當初只有我們幾個人的時候還有四盒呢,就在這一剎那間,他感到冰冷的手槍槍管頂在脖子上,對一個盲人來說這是個不錯的瞄準方法,你表示一次不滿,我就讓他們收回一盒,現在,拿上東西趕緊走開,感謝上帝吧,你還有飯吃。醫生低聲說,好吧,說著抓起了兩盒,第一個失明者拿起了另一盒。現在,為了不滑倒,他們走得更慢,沿原路返回宿舍。到了天井,好像四周沒有人,醫生說,我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您說什麼,第一個失明者問;他把手槍放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本可以從他手裡奪下來;太危險了;不像您想的那樣危險,我知道手槍在哪裡,而他不知道我的手在哪裡;即便這樣也還是太危險了;我敢肯定,在那一刻,兩個盲人中瞎的是他,可惜我沒有想到,也許想到了但沒有膽量;然後呢,第一個失明者問;然後,什麼然後;假如我們真能把他的手槍奪過來,我也不相信我們能用上它;如果我有把握解決現在的狀況,我就能用;可是,您沒有把握呀;沒有,確實沒有;那麼,武器還是留在他們那邊好,至少暫時他們還不會用武器進攻我們;用武器威脅就是進攻;如果當時您奪了他的手槍,那麼現在真正的戰爭已經開始了,更可能的是我們無法離開那裡,連出都出不來;說得有理,醫生說,我以為我考慮到了全部後果;醫生先生一定還記得剛才對我說過的話;我說什麼了;您說必然要出事;事已經出了,但我沒有利用好機會;不是這件事,是別的事。
她沒有失明。早晨她照樣很早就醒了,眼睛和從前一樣看得清清楚楚。宿舍里的盲人們還在睡覺。她想了想應當怎樣告訴他們,是不是把他們所有人召集在一起宣布這樁新鮮事,也許最好悄悄地做,不事張揚,例如,彷彿對此事不大在意似的說,你們想想,有誰想得到在這麼多失明的人當中我一直看得見呢,或者換一種說法,也許這樣更合適,佯裝確實曾經失明,現在突然恢復了視力,這種方法甚至能給他們一線希望;既然她又看得見了,他們會交頭接耳地說,也許我們同樣也能再看得見;不過,也可能出現另一種情況,他們對她說,既然這樣,您出去吧,走吧,在這種情況下她就回答說,我不能走,不能離開我丈夫,由於軍隊不準任何失明者離開隔離檢疫地點,他們除了讓我留下來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幾個失明者在床上動了動,像每天早晨一樣,釋放出整整一夜在腸胃裡積累的氣體,不過屋裡的空氣並不因此變得更加令人作嘔,它已經達到了飽和的程度。不僅從廁所飄來的陣陣臭氣讓人噁心,而且還有二百多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他們浸泡在自己的汗液里,既不能也不知道該怎樣洗澡,穿著一天比一天骯髒的衣服,睡覺的床上沾著糞便也算不上稀罕事。而且既然許多淋浴噴頭已經堵塞或已從管道上鬆動,既然下水道溢出的髒水流出了浴室,浸泡著地板,滲入外邊石板路的縫隙,那麼,被人們丟在一邊的肥皂漂白劑和洗滌劑還有什麼用處呢。我還想自找麻煩,這不是瘋了嗎,醫生的妻子產生了懷疑,可以肯定,即使九_九_藏_書他們不要求我伺候他們,我自己也忍不住去洗,去擦,那麼,我的力氣能支撐多長時間呢,這可不是一個人能幹得了的活。到了把語言化為行動的時候,原來那麼堅定的勇氣開始消退,面對刺|激鼻孔和眼睛的惡劣現實她開始崩潰。我是個膽小鬼,她氣急敗壞地嘟囔著,這樣還不如失明呢,免得整天幻想當什麼傳教士。三個盲人起了床,其中一個是藥店夥計,他們要到天井站好,準備取他們宿舍應得的食物。既然他們看不見,就不能說親眼看著分,這個盒裡多了一點,那個少了一點,恰恰相反,看到他們數錯了不得不從頭開始數,讓人頓時覺得可憐,有的人生性多疑,想知道別人拿走的準確數目,這往往導致爭吵,偶爾還推推搡搡,甚至打瞎眼女人的耳光,彷彿不得不這樣。宿舍里的人全都醒了,準備接他們那份食物,他們根據經驗建立了一個相當方便的分配方式,先把食物放到宿舍最裡邊,就是醫生和醫生的妻子還有戴墨鏡的姑娘和喊媽媽的小男孩的床所在的地方,然後人們分組去取,每次兩個人,從離門最近的床開始,右邊一號和左邊一號,右邊二號和左邊二號,這樣按次序陸續去取,既不會惹起爭吵又不會互相磕絆,當然,會耽擱一些時間,但是,等待換來的是安寧。最裡邊的,也就是那些離食物最近,伸手就能摸到的人,最後才能吃上,當然斜眼小男孩例外,他總是在戴墨鏡的姑娘拿到她那份食物以前就把自己那一份吃完了,於是戴墨鏡的姑娘那一份當中的一部分就落到了小男孩的胃裡,天天如此。今天盲人們全都把頭轉向宿舍門那邊,等著夥伴們回來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聽上去猶豫不定,卻清晰可辨,但人們突然聽到了另一種聲音,更像是有人輕輕跑過來,既然這些人看不見,怎麼能有這等壯舉呢。他們氣喘吁吁地來到了門口,人們顧不上問別的事,你們怎麼這樣跑著回來了呢,外邊出了什麼事;三個人同時想進來報告出人意料的消息,他們不讓我們拿食物,其中一個人說;另外兩個接著說,他們不讓拿;誰不讓,是士兵們嗎,不知道是誰問了一聲;不,是盲人們;什麼盲人,我們這裏都是盲人;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藥店夥計說,但是我想是那些一起來的人,就是最後來的那批人;這是怎麼回事呢,怎能不讓你們取食物呢,醫生問,以前從來沒出過任何問題;他們說老規矩不算數了,從今天開始,誰想吃飯必須付錢。宿舍里發出一片抗議聲,不能這樣;搶我們的食物;一夥強盜;可恥,盲人欺侮盲人,我從來沒想到這輩子會遇見這種事;向中士控告他們。有個人更堅決,建議大家一起去要回屬於他們的食物。不容易,藥店夥計說,他們人很多,我覺得是一大群,最可怕的是他們手裡有武器;有武器,怎麼會呢;至少他們拿著棍子,我這隻胳膊挨了一下子,現在還疼呢,三個人當中的另一個說;我們去試試和平解決問題,醫生說,我跟你們一起去和那幫人談談,這裏邊大概有什麼誤會;好吧,醫生先生,我和你一起去,藥店夥計說,但是,從他們的做法來看,我非常懷疑能否說服他們;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去一趟,不能這樣就算了;我和你一起去,醫生的妻子說。這一小伙人走出了宿舍,那個說胳膊疼的人不在其中,他覺得自己已經盡了義務,留下來向其他人講述剛才的冒險經歷,食物離這裏只有兩步遠,有一道人牆團團圍住,他們手裡拿著棍子,他說。
幾個人緊緊相隨,像個小分隊,在其他宿舍的盲人當中沖開一條道路。到了天井,醫生的妻子馬上就明白了,不可能進行任何外交談判,也許永遠不可能。在天井中間,一夥盲人把食物團團圍住,手中的棍棒和床上的鐵條像刺刀或者長矛一樣指向外面,正與四周焦急萬分的盲人們對壘,那些人試圖以笨拙的動作竭力潛入防衛圈之內,有些指望在人牆上找到一處對方不小心留下的缺口,舉起的胳膊挨了打,另一些往裡邊爬,碰到敵人的腿上,不是背上被扎就是遭腳踢。人們常說瞎打,此時正是這樣的場面。其中不乏有人憤怒地抗議,瘋狂地吼叫,我們要屬於我們的食物;我們要求吃飯的權利;一群惡棍;這算怎麼回事呀,明目張胆地搶劫;這不可能,一個人說,不知道是因為天真還是由於心不在焉,叫警察來,警察;也許他們中間有警察,人們知道,失九*九*藏*書明症不分行業和職業,不過,失明的警察是無法執行任務的,至於我們認識的那兩個警察,他們都死了,掩埋他們還費了不少力氣呢。一位失明的女人竟然荒唐地指望當局來恢復精神病院失去的安寧,主持正義,她盡其所能朝正門那邊走去,向空中大聲喊叫,來幫幫我們吧,他們想搶我們的食物。士兵們假裝沒有聽見,中士從前來巡視的一位上尉那裡得到的命令斬釘截鐵明白無誤,如果他們自相殘殺,那更好不過了,留在這裏的人會更少。失明的女人像原來住在這裏的瘋子一樣扯著嗓子喊叫,幾乎也瘋了,純粹是急瘋的。她終於發現這樣呼喚毫無用處,就停住嘴,抽泣著轉身往裡邊走,不料弄不清到了什麼地方,腦袋冷不防挨了一棍,倒在地上。醫生的妻子想跑過去把她扶起來,但場面混亂不堪,根本邁不開步子。來要食物的盲人們已經開始倉皇撤退,他們完全迷失了方向,你踩了我,我絆了你,摔倒了,又爬起來,接著又摔倒,有的筋疲力盡,甚至不再掙扎,乾脆可憐巴巴地趴在地上,疼得蜷縮著身子,臉貼著石板地面。醫生的妻子嚇得魂不附體,這時候,她看見盲人匪徒中有個人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手槍,猛地舉到空中。子彈打在屋頂上,一大塊灰泥掉下來,砸在毫無防備的人們的頭上,更加劇了人們的恐慌。拿槍的盲人大聲喊,都給我老實點,不許說話,如果有人膽敢大聲說話,我就立刻朝他開槍,想倒霉就儘管來,以後不要埋怨。盲人們都一動不動。拿手槍的人接著說,照我說的辦,沒有商量的餘地,告訴你們,從今天開始,食物由我們來管,誰也不要想出去取,我們要在門口安排人看守,任何違反命令的人必須承擔後果,食物改為出售,想吃飯的人必須付錢。我們怎樣付錢呢,醫生的妻子問;我已經說過,不要任何人說話,拿手槍的人把武器在眼前晃了晃,吼道;總得有人說話,我們需要知道該怎樣做,到什麼地方去取食物,是我們大家一起去,還是一個一個地去;這個女人在耍花招,那伙人當中的一個說,乾脆給她一槍,少一張吃飯的嘴,要是我看得見,子彈早打進她的肚子里去了。然後拿槍的人又對大家說,立刻回到你們的宿舍里去,馬上就走,馬上就走,等我們把食物拿到裡邊去以後再告訴你們怎樣做;那麼,怎樣付錢呢,醫生的妻子又說,一杯牛奶咖啡加一包餅乾要多少錢;這鬼女人想挨揍了吧,那個聲音又說;讓我來管她,另外那個人說,接著他改變了口氣,每個宿舍任命兩個負責人,負責收錢,收一切值錢的東西,不論什麼,凡是值錢的都要收,錢,首飾,戒指,手鐲,耳環,手錶,你們有的都要收來,然後送到左邊第三個宿舍,我們在那裡住,如果你們想聽朋友的勸告我就告訴你們,欺騙我們,連想都不要想,我們知道你們當中有人會把一部分值錢的東西藏起來,可是,我告訴你們,那是個最壞不過的主意,如果我們認為交來的東西不夠,很簡單,你們吃不上飯,那就去嚼你們的錢,啃你們的鑽石吧。右側第二個宿舍的一個盲人問,我們怎樣付錢,是一次付清,還是每次根據吃多少現付呢;看來是我沒有解釋清楚,拿手槍的盲人笑著說,先支付,后吃飯,至於其他的,根據吃多少付,這要求非常複雜的會計手續,最好把一切全都送來,我們看它值多少食物,但是,我再告訴你們一次,不要企圖藏任何東西,因為你們要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為了不讓你們說我們不夠誠實,你們要記住,你們交出一切以後,我們要檢查一次,看看在你們那裡是不是還有東西,哪怕是一枚硬幣,現在所有人都給我離開,快走。他舉起胳膊,又開了一槍。又掉下一塊灰泥。你,拿手槍的人說,我忘不了你的聲音;我也忘不了你這張臉,醫生的妻子說。
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瞎眼女人話里的荒唐之處,她說不會忘記本應看不見的那張臉。盲人們儘可能快地離開這裏去找各自宿舍的門,在很短的時間內第一個宿舍里的人已經開始向難友們講述當時的情景。現在看來,我覺得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服從,最糟糕的是他們有武器;我們也可以武裝起來,藥店夥計說;不錯,從樹上折幾根棍子,如果我們的胳膊夠得著的高度還有一些樹枝的話,還有,從床上卸下幾根鐵棍,雖然我們沒有力氣,舉不動,而他們至少有一支槍;read.99csw•com我不會把屬於我的東西交給那些盲婊子養的,一個人說;我也不交,另一個附和;這件事,要麼我們全都給,要麼誰也不給,醫生說;沒有別的辦法,醫生的妻子說,另外,這裏面的規矩必定會和外面強行讓我們遵守的規矩一樣,誰不願意交就不要交,這是他的權利,但在這種情況下他就不能吃飯,絕不能靠別人吃;我們都交吧,把一切都交出去,醫生說;要是有人沒有任何東西可交呢,藥店夥計問;這樣的話,好,他就吃別人給的吧,有人說得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過了一會兒,戴黑眼罩的老人問,那麼,我們指定誰當負責人呢;我選醫生先生,戴墨鏡的姑娘說。無須舉行表決,全宿舍的人都同意了。必須有兩個人,醫生提醒說,還有人願意當嗎,他問;要是沒有人報名,我來當,第一個失明者說;很好,那我們就開始收集吧,需要一個口袋,提包,小箱子,任何這類可以用的東西都行;我可以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醫生的妻子說,之後馬上就開始騰手提包,裡邊裝著一些化妝品和其他小物件,當時把它們裝進手提包的時候肯定想象不到會在現在這樣的條件下生活。在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瓶子盒子和軟管當中有一把長長的剪刀,刀尖很鋒利。她不記得曾經把它放進包里,不過它確實在。醫生的妻子抬起頭來。盲人們正在等著,丈夫走到第一個失明的人床邊,正和他談話,戴墨鏡的姑娘對斜眼小男孩說食物很快就會來,她已經把地上一塊帶血跡的紗布推到床頭櫃後面,彷彿還有些許無用的羞澀,想讓床頭櫃擋住人們失明的眼睛的目光。醫生的妻子望著那把剪刀,想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望著它,這樣,怎麼樣呢,就是這樣望著,她想不出任何理由,真的想不出任何理由,為什麼會望著攤開的手掌托著的這把普普通通的剪刀,兩片鍍鎳刀片都閃閃發光,刀尖很鋒利。你把提包騰出來了嗎,丈夫從那邊問;已經收拾好了,她回答說,一面把拿著空提包的胳膊伸出去,一面用另一隻胳膊把剪刀藏到背後;出了什麼事嗎,醫生問;沒有,妻子回答說,當然,她也可以回答說,沒有你看得見的東西,大概你覺得我的口氣不對,就是這樣,什麼事都沒有。醫生和第一個失明者來到這邊,用猶豫的雙手接過提包,接著說,你們把東西準備好,我們開始收了。醫生的妻子摘下手錶,又摘下丈夫的手錶,取下耳環,還有鑲紅寶石的小戒指,脖子上的一條金項鏈,自己的結婚戒指和丈夫的結婚戒指沒費什麼勁就摘下來了,我們的手指都變細了,她想,一件件放進手提包里,還有從家裡帶來的錢,一些面值不等的鈔票,一些硬幣,都拿出來了,她說;你有把握嗎,醫生問,再好好找一找;值錢的東西只有這些。戴墨鏡的姑娘已經把她的財產收集在一起,大同小異,多了一副手鐲,少了一隻結婚戒指。丈夫和第一個失明者轉過身去,戴墨鏡的姑娘伏下身子對斜眼小男孩說,當我是你媽媽吧,我為我們交出這些東西,這時醫生的妻子後退幾步,退到最裡面的牆邊,和別的牆上一樣,那裡釘著一排大釘子,大概是當年的瘋子們掛他們什麼寶貝東西用的。她選了夠得著的最高處的那個釘子,把剪刀掛在上面,然後回到床上坐下來。她丈夫和第一個失明者慢慢朝門所在的方向走去,不時停下來收取兩邊每個人交來的東西,他們當中有些人嘟嘟嚷嚷地抗議,說遭到無恥的搶劫,這倒是千真萬確的實話,另一些人則顯得無動於衷,彷彿認為,好好考慮一下,世界上沒有任何絕對屬於自己的東西,這同樣也是句千真萬確的實話。兩個人到了宿舍門口,收集完畢,醫生問,我們把所有東西都交了嗎,有幾個無可奈何的聲音回答說都交了,也有人沒有吱聲,之後我們才能知道他是不是撒了謊。醫生的妻子抬起頭看了看掛剪子的地方。現在她感到奇怪,剪子竟在那麼高的地方,掛在一個釘子或者說榫子上,好像不是她本人掛上去的,隨後又暗自尋思,把剪子帶來太好了,現在就可以給她的男人剪剪鬍子,讓他更像個人樣,因為我們已經知道,在這種條件下生活是不可能正常刮臉的。她再朝門口望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消失在走廊的陰影之中,到那些人指定的左邊第三個宿捨去交飯費了。今天的飯費,還有明天的,也許是一個星期的。以後呢,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所有的一切都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