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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的妻子已經來到左側的走廊里。這裏也有盲人睡在地上,而且比右側人還多。她慢慢朝前走,不發出一點兒響動,赤腳粘在黏糊糊的地上。看看前兩個宿舍裏面,看到的和預想的一樣,一個個人影躺在毯子下面,也有一個盲人睡不著,氣急敗壞地說著他睡不著,還能聽到幾乎所有人都在發出斷斷續續的鼾聲。至於這一切散發出的氣味,她並不感到奇怪,整棟大樓里沒有別的氣味,全是人們的身體和身上穿的衣服的氣味。拐過一個彎,到了通向第三個宿舍的那段走廊里,她停了下來。門口站著一個人,也是一個哨兵。他手裡拿根棍子晃來晃去,動作緩慢,像是要攔截某個企圖靠近的人。這裏沒有盲人睡在地上,所以通行無阻。門口的盲人繼續單調地搖晃著棍子,似乎不知勞累,其實不然,幾分鐘以後他把棍子換到另一隻手裡,重新開始搖晃。醫生的妻子沿著另一側的牆壁往前走,小心地不碰到它。棍子畫出的弧形到不了寬闊的走廊中央,誰看見了都會想說,這個哨兵拿著一條沒有子彈的槍在站崗。現在,醫生的妻子正好站在盲人的前面,可以看到他身後的宿舍。裡邊的床上並不是全都有人。他們有多少人呢,她想,又往前走了一點兒,幾乎到了棍子晃動的邊界,停在那裡,盲人轉過臉,對著她所在的方向,彷彿發現了什麼異常,一聲嘆息或空氣的顫動。這個人身材很高,雙手很大。他先是手拿著棍子往前伸了伸,飛快地掃了一下前面的空間,接著又跨了一小步,在這一秒鐘的時間里醫生的妻子擔心盲人已經看見了她,只是在尋找進攻的最好位置,那雙眼睛沒有失明,她驚恐不安地想。但它們是瞎的,當然是瞎的,和生活在這些屋頂之下這些牆壁之內的所有人同樣瞎,所有人都一樣,都是盲人,只有她例外。那個人壓低聲音,像竊竊私語似的問,誰在那裡,而沒有像真正的哨兵那樣大喊一聲,過來的是什麼人,遇到這種情況,正確的回答是,好人,然後他回答,請便吧,但這樣的對話沒有出現,他搖搖頭,像是在回答自己剛才的問話,胡言亂語,這裏不可能有任何人,這時候全都睡了。他用另一隻手摸索著退到門邊,因為自己說的這句話而放下心來,兩隻胳膊垂了下去。他困了,等夥伴來換崗等了好長時間,但他必須等到那個人聽見內心響起責任感的聲音,自己醒來,因為這裏沒有鬧鐘,即使有也沒法用。醫生的妻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另一邊門框,朝裡邊望去。這個宿舍沒有住滿。她飛快地數了數,覺得屋內大概有十九個或者二十個人。在宿舍最裡面,她看見一些飯盒摞在一起,空著的幾張床上還放著一些,這在意九*九*藏*書料之中,他們不會把收到的所有食物都分配出去,她想。盲人哨兵好像又一次顯出不安的樣子,但沒有做出任何要調查一下的動作。時間一分鐘又一分鐘地過去了。宿舍裏面傳來一聲咳嗽,吸煙者那種劇烈的咳嗽。哨兵急切地轉過頭去,終於可以去睡覺了。但躺在床上的盲人沒有一個起來。哨兵坐到擋住門的那張床的床邊上,動作緩慢,彷彿怕別人當場抓住他擅離職守,或者徹底違反哨兵必須遵守的所有規矩,開始他還點著頭打了一會兒瞌睡,但很快就身不由己地墜入睡河,在沉入河底的時候他一定想過,沒關係,誰也看不見。醫生的妻子把裡邊睡覺的人又數了一遍,連哨兵計算在內一共二十個,至少能帶回去一個準確情報,這次夜間出動沒有白費,不過,我僅僅是為了這個來這裏的嗎,她問自己,但又不想找到答案。盲人哨兵頭靠在門框上,睡得正香,棍子滑到地上,也沒有發出聲響,這是個被解除武裝沒有進攻能力的盲人。醫生的妻子故意把眼前這個人想成偷食物的賊,想成搶劫理應屬於別人的東西的賊,想成從兒童嘴裏奪取食物的賊,儘管如此,她仍然不能對他感到蔑視,更沒有一點兒惱怒,而只是對這個睡成一攤爛泥的軀體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憐憫,他腦袋向後仰著,青筋暴突的脖子伸得老長。從走出宿舍以來她頭一次打了個寒戰,彷彿石板地把她的腳凍得結了冰,彷彿她的雙腳在燃燒,但願這不是在發燒,她想。不是發燒,只是太疲倦了,想把身子蜷縮起來,眼睛,啊,尤其是這雙眼睛,望著身體裏面,更裏面,更裏面,直到大腦最深處,在那裡,看得見和看不見兩者之間的區別是肉眼難以區分的。慢慢地,再慢一些,她拖著身體往回走,到她所屬的地方去,到像夢遊者一樣的盲人那邊去,對他們來說她也是個夢遊者,無須再裝作盲人。兩個熱戀的盲人已經不再手拉著手,都側著身子蜷縮著睡著了,為的是保存熱氣,女人縮在男人的身體形成的凹處,仔細一看,原來他們還在手拉著手,男人的胳膊摟著女人的身體,手指和手指交叉在一起。宿舍裏面,那個睡不著的女人依然坐在床上,等待身體的疲勞最終戰勝頭腦的頑強抵抗。其他人似乎都睡著了,有的矇著頭,彷彿在尋找不可能有的黑暗。戴墨鏡的姑娘的床頭柜上擺著那小瓶眼藥水。眼病已經治好了,但她不知道。
戴黑眼罩的老人知道,他的攜帶型收音機因為結構的易碎性和人所共知的使用時間不會長,而被排除在用於交換食物的物品清單之外,因為它能收音取決於兩點,一是裡邊是否有電池,二是電池能用多久。從小匣子https://read•99csw.com里發出的嘶啞聲音來看,顯然不能有過多的指望。於是戴黑眼罩的老人決定不再大家一起聽,他這樣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左側第三個宿舍的盲人們可能到這裏來,提出不同看法,倒不是因為小收音機脆弱的物質價值,這一點前面已經說過,而是因為它眼前的實用價值,無疑其實用價值極高,更不用說在至少有一把手槍的地方也應該有電池這樣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了。因此,戴黑眼罩的老人說,以後改為他在毯子下面聽新聞,把腦袋捂得嚴嚴實實,如果聽到什麼有趣的消息,他會立刻告訴大家。戴墨鏡的姑娘還請求說讓她偶爾聽一點兒音樂,只是為了不喪失記憶力,她據理力爭,但老人堅決不肯讓步,說重要的是要知道外邊正在發生的事情,誰想聽音樂就在自己腦袋裡聽吧,記憶總得為我們做點好事。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得對,收音機里的音樂已經刺耳,只能給人留下刺耳的記憶,於是他把音量儘可能放到最小,等著新聞出現。每當新聞出現時他就把音量調得稍大一點兒,側耳細聽,唯恐漏掉一個音節。然後,他把聽到的新聞綜合起來,用自己的話告訴離得最近的人。這樣,新聞從一張床傳到另一張床,從一個收聽者傳到下一個收聽者,在宿舍里轉了一圈,早已傳得走了樣,每個播送者的樂觀或悲觀程度降低或者誇大了新聞的重要性。終於,到了聲音停下來,戴黑眼罩的老人覺得無話可說的時刻。這倒不是由於收音機出了故障或者電池已經用完,他的生活和別人的生活經驗清楚地表明,沒有人能控制住時間,這台小小的機器似乎很快就要走到盡頭了,總得有人在那之前先沉默下來。在盲人匪徒們的鐵蹄下生活的第一天里,戴黑眼罩的老人一直在聽新聞,傳新聞,只是自作主張對官方的樂觀主義預言中明顯的失實之處打了折扣。現在,夜已經深了,他的腦袋終於鑽出毯子,側耳傾聽由於供電不足顯得沙啞的播音員的聲音,突然,他聽見播音員大喊一聲,我失明了,接著是什麼東西使勁碰在麥克風上的響聲,隨後一陣倉促的嘈雜聲和呼喊聲,最後忽然沉寂下來。小收音機能收到的唯一一家電台也沉默了。在很長時間里,戴黑眼罩的老人還一直把耳朵貼在已失去生氣的小匣子上,指望聲音重新出現,繼續報告新聞。然而,不難預料,他知道聲音不會再回來了。白色眼疾不僅僅讓播音員失明了,它還像一根導火索,在廣播電台快速蔓延,所有的人無不失明。這時候,老人讓小收音機掉到了地上。如果盲人匪徒們來搜尋沒上交的首飾,一定會覺得這證實了他們當初的話說得對,他們為什麼不主動把攜帶型https://read•99csw.com收音機納入貴重物品的清單之內呢。戴黑眼罩的老人把毯子拉到頭上,盡情地痛哭了一場。
醫生的妻子嘆了口氣,抬起手擦了擦眼睛,因為眼前一片模糊,但她沒有吃驚,知道是由於眼中的淚水。她接著往前走。來到天井,靠近通往外邊圍柵的門口,朝外望了望。大門後面有一盞燈,映出一個士兵的身影。馬路對面,一座座建築物全都一片漆黑。她走到台階前的平台上。沒有危險。即使士兵發現了人影,也只有在她下了台階,靠近那另一條無形的線時才會開槍,而且事前還要警告一次,對士兵來說,那條無形的線就是他的安全邊界。醫生的妻子早已習慣了宿舍里持續不斷的嘈雜聲,因而對現在的寂靜感到奇怪,這寂靜似乎佔據了這虛無的空間,彷彿整個人類已經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盞亮著的燈和看守著這盞燈,看守著她和其他眼睛看不見的男男女女們的一名士兵。她坐在地上,背靠著門框,姿勢和她在宿舍里看到的那個瞎眼女人一模一樣,眼睛也望著前方。夜晚天氣寒冷,風沿著大樓正面吹來,這個世界上似乎不可能還有風,不可能還有漆黑的夜晚,這句話她不是為自己說的,而是想到了盲人們,對他們來說永遠是白天。燈光下又出現了一個人影,大概是士兵來換崗,沒有新情況,後半夜要回帳篷里睡覺的士兵會這樣說,他們想象不到這扇門後面發生了什麼事,可能槍聲沒有傳到外邊,一把普通手槍發不出多大聲響。一把剪刀更發不出什麼響動,醫生的妻子想。她沒有問自己,其實問也徒勞無益,這個想法從哪裡冒出來的呢,只是奇怪它來得非常緩慢,好像第一個字就出來得晚了,後面的字更加磨磨蹭蹭,最後她才發現這個想法早已在那裡,在一個什麼地方,只差用語言表現出來,如同一個軀體在床上尋找早已為他準備好的被窩,只是為了在裡邊躺下睡覺一樣。士兵走到大門口,儘管逆光,可也不難發現他在朝這邊觀望,大概察覺到有一個一動不動的人影,燈光太弱,他看不出是只有一個女人坐在地上,雙臂抱著雙腿,下巴貼在膝蓋上,這時士兵用手電筒朝這邊照了照,現在毫無疑問,是一個女人,她正在站起來,動作慢得就像她剛才的那個想法一樣,但士兵不可能知道她的想法,只知道那個人動作慢得好像永遠也站不起來,他心裏害怕,一時間曾問自己是不是應當拉響警報,過了一會兒又決定不拉,只不過一個女人,離得又遠,無論如何,應當有所防備,先瞄準她,要瞄準必須先放下手電筒,就是這個動作讓手電筒的光線正好照在他的眼睛上,好像把他的視網膜灼傷了,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等到恢復九*九*藏*書了視力的時候,那女人已經消失了,現在這個哨兵不能向來換崗的人說沒有新情況了。
在屋頂幾盞燈發出的骯髒而又微弱的黃光下面,整個宿舍逐漸沉沉入睡,一日三餐,使一個個軀體得到恢復,在此之前這種事著實鮮見。照此下去,我們會再次得出結論,即便在最壞的不幸之中,也能找到足夠的善讓人耐心地承受此種不幸。如果運用於現在的狀況,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不論某些理想主義者們如何抱怨,說他們寧願以自己的方式繼續為生活而鬥爭,即便為這一固執的態度忍受飢餓也在所不辭,但把食物集中於一處來定量分配的這種做法與人們最初惴惴不安的預料相反,終究有其積極的一面。各宿舍大部分盲人不再為明天怎樣過而操心,忘記了預先付錢的人總是得到最壞的服務這句口頭禪,無憂無慮地睡著了。另一些人看到為所受的屈辱爭取體面結局的努力無濟於事,已經心力交瘁,也一個又一個地睡著了,夢想著比現在更好的日子,夢想著如果不能吃得更飽至少也會比現在更自由的日子。在右側第一個宿舍里,只有醫生的妻子沒有睡著。她躺在床上,思考著丈夫說過的話,丈夫曾以為那些盲人惡棍中有個人看得見,他們可能利用此人作為間諜。奇怪的是後來人們再也沒有提到這件事,彷彿醫生已經習以為常,沒有想到他的妻子本人仍然看得見。她只是想到了,但沒有吱聲,不想說出那句顯而易見的話,這種事,他做不到,我卻能做。什麼事,醫生會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問。現在,醫生的妻子盯著掛在牆上的剪刀,自己問自己,看得見有什麼用呢。的確,看得見,看得見只是讓她親歷了從來想象不到的可怕場面,只讓她希望失明,僅此而已。她從床上坐起來,動作非常小心。她的前面睡著戴墨鏡的姑娘和斜眼小男孩。她發現那兩張床靠得很近,姑娘把自己的床往那邊推了推,肯定是為了離小男孩更近一點,說不定他想念失去的母親時需要她安慰幾句,需要她為他擦擦眼淚。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她想,可以把兩張床湊到一起,我們緊挨著睡覺,就不用再常常擔心他掉到床下。她看了看丈夫,因為筋疲力盡,丈夫沉沉睡著。她沒有告訴丈夫把剪刀帶來了,這幾天里給他把鬍子修剪一下,這種活甚至盲人也能做,只要不讓剪刀的刃離皮膚過近就行。她為沒有把剪刀的事告訴丈夫找了個很好的理由,以後所有的男人都會來找我,那我每天除了修剪鬍子就什麼事也不能幹了。她把身體轉向外面,雙腳踩在地上,找到鞋子,正要穿的時候卻又停下來,死死盯著鞋望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又把它們放了回去,沒有發出一點兒響動。她來到兩排read•99csw•com床中間的夾道,朝宿舍門口走去。赤腳感到地上黏糊糊的髒東西,但她知道,外面,走廊里,還要骯髒得多。她一面走一面往兩邊望,看是否有某個盲人醒著,就算其中有一個或者更多的人睡不著,甚至全宿舍的人都睡不著,那也沒有什麼關係,只要不發出響動,即便發出響動,我們也知道身體的需要會迫使人做出什麼事來,而且不會選擇時間,不過她不希望丈夫此時醒來,覺察到她的離開並來得及問她,你要到哪裡去,這大概是男人們向其妻子問得最多的問題之一,另一個是,你到哪裡去了。一個瞎眼女人坐在床上,背靠著矮矮的床頭,空空的目光死死盯著前面的牆壁,卻又什麼也看不到。醫生的妻子停了一會兒,彷彿擔心碰到在空中飄浮著的無形的線,好像稍稍一觸就能把那條線碰斷,永遠碰斷。瞎眼女人抬起一隻胳膊,大概發現空氣有輕微的顫動,隨後又心不在焉地把胳膊放下來,旁邊睡覺的人們的鼾聲吵得她難以入睡。醫生的妻子接著往前走,離門口越近走得越快。去天井之前,她朝走廊那邊看了看,沿走廊可以去到這一側的其他宿舍,再往前是廁所,最後面是廚房和食堂。有些盲人躺在牆邊,他們在來的時候沒有搶到床位,要麼因為在那場爭鬥中被丟在後面,要麼由於沒有力氣去爭奪床位或者爭奪失敗。離她十米遠的地方,一個瞎眼男人正趴在一個瞎眼女人身上,女人用兩條腿把男人緊緊鉤住,兩個人的動作都盡量放輕,在公共場合他們屬於謹慎小心的人,但是,無須有很靈敏的聽覺就能知道他們在忙著幹什麼,其中一人忍不住發出哎呀聲呻|吟聲或吐出一些不連貫的詞語時更是如此,這聲音是那一切即將結束的跡象。醫生的妻子站在那裡,望著他們,倒不是由於羡慕,她的丈夫在,能滿足她的需要,而是因為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受,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受,也許是同情,彷彿正想告訴他們,不要理會我在這裏,我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繼續做你們的吧。也許是憐憫,即使你們這最快活的時刻能持續一輩子,你們兩個也永遠成不了一個人。現在,瞎眼的男人和女人正在休息,雖然已經分開,但仍然緊緊挨在一起,手拉著手,他們是一對尚未結婚的夫妻嗎,也許是一對戀人,一起去看電影,在電影院里一起失明了,也許一個奇迹般的偶然事件把他們倆聯結在一起,要是這樣的話,他們又是怎樣互相認出來的呢,啊,通過聲音,當然是通過聲音,不僅親人們無須眼睛只憑聲音就能相認,而且愛情,儘管人們常說愛情盲目,也會說話。不過,最為可能的是兩個人同時被抓,如果是這種情況,那兩雙手不是現在,而是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緊緊握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