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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的妻子把丟在地上的衣服攏到一起,褲子,襯衣,一件西服外套,背心,女襯衫,一件內衣髒得發黏,即使用洗滌劑泡上一個月也難以洗凈,她把這些衣服通通捲成一團,抱起來,你們留在這裏,她說,我馬上回來。像剛才收拾鞋子一樣,她把衣服也送到陽台上,在那裡她脫下自己的衣服,望著陰沉的天空下漆黑一片的城市。一扇扇窗戶沒有一絲微弱的燈光,房屋正面不見半點反射出的光亮,眼前不是一座城市,更像瀝青熔化了,冷卻之後在碩大無比的模子里鑄成了樓房屋頂和煙囪的形狀,一切都死氣沉沉,寂無聲息。舔淚水的狗來到陽台,顯得心神不安,但現在沒有人哭泣,沒有淚水可舔,眼睛已經哭干,一切絕望和瘋狂都埋在心裏。醫生的妻子感到有些寒冷,想到夥伴們,想到他們赤條條地站在客廳中央,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她走進屋裡。他們都成了沒有性別的輪廓,成了邊緣模糊的污漬,成了隱沒在黑暗中的陰影。但是,對他們來說並不這樣,她想,他們溶解在自己周圍的光亮里,正因為這光亮他們才失明。我來點上燈吧,她說,現在我幾乎和你們一樣瞎;已經有電了嗎,斜眼小男孩問;沒有,我要點上一盞油燈;什麼是油燈,小男孩又問;過一會兒我告訴你。她從一個塑料袋裡掏出一盒火柴,走到廚房裡,她知道橄欖油放在什麼地方,找出來不用費事,把一塊洗餐具的抹布撕成條作燈芯,然後她返回客廳,油燈就放在那裡,自從人們造出這盞油燈以來它將頭一次派上用場,一開始這似乎不該是它的宿命,不過,我們當中任何一個,包括油燈,狗和人在內,一開始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上。油燈的噴嘴一個個點著了,搖搖曳曳,像三個發光的杏仁,有時伸得長長的,彷彿尖尖的火苗要消失在空氣中,隨後又蜷縮回來,彷彿變得濃密結實,成了光亮的小石塊。醫生的妻子說,現在我看得見了,我去給你們找乾淨衣服;可是,我們都很臟,戴墨鏡的姑娘提醒說,她和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都用手捂著乳|房和陰|部。這不是因為我在這裏,醫生的妻子想,是由於油燈的光亮在看著她們。隨後,她說,臟身體穿上乾淨衣服總比乾淨身體穿上臟衣服好。她端起油燈,到裡邊的衣櫃抽屜和衣架上翻了一通,幾分鐘以後拿來了睡衣,白大褂,裙子,女襯衫,連衣裙,褲子,背心,足夠七個人穿戴整齊,當然,他們高矮不同,但瘦弱方面卻像孿生兄弟姐妹。醫生的妻子幫助他們穿上衣服,斜眼小男孩穿的是醫生的短褲,就是去海濱或者鄉間時穿的那種,任何人穿上它都會變成孩子。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了,醫生的妻子嘆了口氣說;請扶我們一下,我們不知道坐在哪裡。
門關著。怎麼辦,醫生的妻子問;我來,第一個失明者說。他們開始敲門,一次,兩次,三次;裡邊沒有人,第一個失明者說,就在這時候,門打開了,耽誤這麼長時間無須詫異,在屋子最裡邊的盲人聽到有人敲門也不能跑過來應門;誰呀,需要什麼東西嗎,從屋裡出來的男人問,他表情嚴肅,顯得頗有教養,平易近人。第一個失明者說,我們原來住在這所房子里;啊,那人驚嘆了一聲,接著問道,有別人和您在一起嗎;我的妻子和我們的一位女友;我怎麼能知道這房子是您的呢;這很容易,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我告訴您裡邊都有什麼東西。對方沉默了幾秒鐘以後才說,進來吧。醫生的妻子故意留在後面,第一個失明者和他妻子誰也不需要人帶領。那盲人說,我自己一個人在家,他們出去尋找食物了,也許我應當用她們二字,不過我不相信這樣說一定正確,他停頓了一下,補充了一句,儘管我本應當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醫生的妻子問;她們是指我的妻子和兩個女兒;那麼您還說本應當知道是否該用陰性的她們呢;我是作家,作家應當知道該用哪個詞。第一個失明者感到受寵若驚,想想看,一位作家住在我家裡,他隨即產生了一個疑問,問對方的名字是否顯得沒有教養呢,他也許聽說過這個作家,甚至可能曾讀過他寫的書呢,他還在好奇心和謹慎之間猶豫不定的時候,妻子直截了當把問題提出來了,您叫什麼名字;盲人們無須有姓名,我只是我說話的聲音,其他都無關緊要;可是,您寫過書,書上都有您的名字呀,醫生的妻子說;現在誰也不能看那些書了,所以它們就像不存在一樣。第一個失明者覺得談話的內容離他最關心的問題越來越遠,便問道,您是怎樣來我家住的呢;就像許多已經不住在原來地方的人一樣,我回到家裡,發現家被一些人佔了,他們不肯聽我講理,可以說我們是被人家推下樓梯的;您的家離這裏遠嗎;不遠;後來您又去設法要過房子嗎,醫生的妻子問,現在人們常常從一所房子搬到另一所房子;後來我又試過兩次,他們仍然留在那裡嗎,對;那麼,您知道這是我們的房子之後打算怎麼辦呢,第一個失明者問,像他們對待您一樣,把我們趕走嗎;我年歲大了,沒有力氣那樣干,即便年輕有力氣,我也不相信能採取那種簡單粗暴的手段,一位作家到頭來在生活中也養成了寫作所需要的忍受力和耐心;這麼說,您要把房子留給我們了;如果我們找不到別的解決辦法,就只能那麼辦了;我看您找不到別的解決辦法。醫生的妻子已經猜到了作家怎樣回答;您和您的妻子,還有與你們一起來的女友,住在一所房子里,我猜是這樣,對吧;對,完全正確,就住在她家,離這裏遠嗎;不能說很遠;那麼,如果您允許,我想向你們提個建議;說吧;我們仍然像目前這樣,現在我們兩人都有家可住,我繼續注意我的房子那邊的變化,如果有一天發現房子騰空了,我立即搬過去,先生您也同樣,定期到這裏來看看,如果發現房子騰空了,就搬回來;我不相信我會喜歡這個主意;我也沒有指望您會喜歡,但我懷疑您會更喜歡除此之外唯一的另一個辦法;什麼辦法;此時此刻你們收回屬於你們的房子;可是,這樣的話;對,這樣的話我們到外面去住;不行,這種事連想都不要想,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插嘴說,就像現在這樣吧,以後再說;我又想出了另一個辦法,作家說;什麼辦法,第一個失明者問;我們作為客人住在這裏,這所房子不小,住得下我們所有人;不,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仍然維持現狀吧,我們住在這位女友家裡,我無須問你是不是同意了,她對醫生的妻子說;我也無須回答你了;非常感謝你們大家,作家說,實際上,這段時間我一直等著你們來要這所房子;在眾人都失明的情況下,最順理成章的做法是滿足現狀,醫生的妻子說;自從瘟疫開始以來,你們是怎樣生活的呢https://read.99csw•com;我們三天前剛剛從監禁地出來;啊,你們是被關進隔離檢疫區的吧;對;很苦吧;說得太輕了;令人毛骨悚然;先生是位作家,正如剛才所說,作家必須善用各種詞彙,所以應當知道形容詞對我們來說無濟於事,如果一個人殺死了另一個人,最好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作家應當相信,殺人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行為本身就令人毛骨悚然,無須再說什麼毛骨悚然;您的意思是說,我們的詞彙太多了;我是說我們的感情太少了;或者是我們還有感情,但已經不再用詞彙表達它;所以我們喪失了感情;我想請你們說說在隔離檢疫區是怎樣活過來的;為什麼;我是作家;必須在那裡邊住過才能知道;作家和其他任何人一樣,既不能知道一切,也不能親歷一切,他必須問,必須想象;也許有一天我向您講講那裡的情況,然後您可以寫一本書;我正在寫,您失明了,怎樣寫書呢;盲人也能寫作;這就是說您曾有時間學會盲文;我不懂盲文;那麼您怎麼寫作呢,第一個失明者問;現在讓你們看看吧。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出去,一分鐘以後,拿來一張紙和一支圓珠筆,這是我剛寫滿的一頁紙;我們看不見呀,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我也看不見,作家說;那麼您怎麼寫得了呢,醫生的妻子問道,她看著那張紙,在半明半暗的客廳里,她看到一行行挨得很緊,有時候兩行字摞在了一起;靠觸覺,作家笑著回答,其實並不難,把紙放在一個稍軟一點的平面上,例如放在另外幾張紙上,然後就可以寫了;可是,您看不見,第一個失明者說;對盲人作家來說,圓珠筆是個很好的工具,雖然不能讓他閱讀所寫的東西,但可以讓他知道什麼地方已經寫了字,為此,只要用手指摸到最後一行字的壓痕就可以,寫到頭以後估計一下與下一行應有的行距,再接著寫下去,非常方便;我發現有些行與行重疊在一起了,醫生的妻子輕輕從他手中拿過那張紙,對他說;您怎麼知道的;我看得見;看得見,恢復了視力嗎,怎樣恢復的,什麼時候恢復的,作家激動地問道;我估計我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有喪失視力的人;為什麼,您如何解釋呢;無法解釋,可能根本就沒有解釋可言;這意味著發生的一切您都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我沒有別的辦法;隔離檢疫區里有多少人呢;大約三百個;從什麼時候起被隔離的;從流行病剛開始時,我剛才說過,三天前我們才出來;我想我是第一個失明的,第一個失明者說;那裡的情形大概讓人毛骨悚然吧;又是這個詞,醫生的妻子說;請原諒,我突然覺得,我們失明之後我寫的一切都很可笑,我是指我和我的家人失明之後;關於什麼呢;關於我們所受的苦難,關於我們的生活;每個人應當說出他所知道的,那些不知道的事只能靠詢問了;所以我才問您;我會回答的,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許某一天。醫生的妻子摸了摸那張紙說,我想看看您工作的地方,以及您寫的東西,您不會介意吧;哪裡的話,請跟我來;我們也可以去嗎,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問;這是你們的家,作家說,我只是臨時在這裏住一住。卧室里有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盞沒有點著的油燈。藉著窗戶里漾進的微弱光線能夠看到,左邊有幾張白紙,右邊是寫了字的紙,其中一張寫了一半。油燈旁邊有兩支新圓珠筆。就在這裏,作家說。醫生的妻子問,我可以看看嗎,不等對方回答,她便拿起寫了字的紙,大約二十來頁,她的眼睛掃過小小的手寫字體,掃過歪歪扭扭忽上忽下的字行,掃過寫在白白的紙上鐫刻在失明中的詞語;作家說過,我只是臨時在這裏住一住,這些書稿是他臨時住一住留下的痕迹。醫生的妻子把手搭在作家的肩上,作家伸出兩隻手,摸到她的手,慢慢拉到自己唇邊,您不要迷失,千萬不要迷失,他說,這句話出人意料,寓意難明,好像是不經意說出來的。
醫生的妻子把所剩無幾的食物拿出一些放在桌子上,然後幫助他們坐下,她說,你們都細嚼慢咽,這樣能欺騙腸胃。舔淚水的狗沒有來乞求施捨,它已經對挨餓習以為常,再說,大概它以為自己吃了那頓豐盛的早餐之後,沒有權利再從先前那個流淚的女人嘴裏搶一丁點兒東西,對其他人它倒似乎不大在意。桌子中間有三個噴嘴的油燈正等著醫生的妻子講一講它是個什麼樣子,這是她許下的諾言,但直到吃完飯她才開口。把你的兩隻手伸過來,醫生的妻子對斜眼小男孩說,然後她拉著小男孩的手慢慢摸油燈,一邊摸一邊說,這是燈座,圓圓的,感覺到了吧,這是燈柱,支撐著上面的貯油碗,這裏,小心,不要燒著你,這裡是噴嘴,一個,兩個,三個,燈芯從噴嘴裏伸出來,這些纏在一起的細布條把油從裡邊吸上來,划根火柴就點著了,只要還有油它們就一直亮著,燈光很弱,但有它我們就能看得見;我看不見;總有一天你會看得見,那時候我把這盞油燈送給你;油燈是什麼顏色的呀;你從來沒有見過洋鐵皮做的物件嗎;不知道,記不得了,什麼是洋鐵皮呢;洋鐵皮是黃色的;啊,斜眼小男孩考慮了一會兒,嘆了一聲;現在該打聽他媽媽了,醫生的妻子想,但他想錯了,小男孩只說他非常渴,要喝水;只能等到明天了,我們家裡沒有水,就在此刻,她想起來了,有水,對,有水,水箱里的水還沒有動呢,大概有五升,也許更多,這寶貴的水不會比檢疫期內喝的水差。屋裡漆黑一片,她走進洗手間,摸索著掀起水箱蓋,看不清裡邊是否真的有水,但手指告訴她,有,她找來一個杯子,按進水裡,小心翼翼地灌滿,文明回到了原始洪荒時代。她走進客廳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還坐在各自原來的地方。油燈照著一張張臉,彷彿在對他們說,我在這裏,看著我吧,不要錯過機會,我不會永遠亮著。醫生的妻子把水杯送到斜眼小男孩唇邊說,喝水吧,慢慢喝,慢慢喝,仔細品嘗品嘗,一杯水就是珍寶,她不是在對小男孩說,不是在對任何人說,僅僅在告訴整個世界,區區一杯水成了珍寶。你在哪裡找到的,是雨水嗎,她丈夫問;不是,從水箱里舀來的;我們離開這裏的時候不是還有一大瓶水嗎,丈夫又問;妻子喊道,對呀,我怎麼沒有想起來呢,一個瓶里還有半瓶,另外一瓶還沒有開封,啊,真讓人高興,你不要喝了,不要再喝了,這話是對小男孩說的,我們大家都喝純凈水吧,我把家裡最好的杯子拿出來,要喝純凈水,這一回她端起油燈,走進廚房,提著大水瓶回來了,燈光照進大瓶里,裏面的珍寶閃閃爍爍。她把大水瓶放在桌子上,轉身去取杯子,家裡最好的杯子,精緻的水晶杯,然後一https://read.99csw.com杯杯斟滿,動作緩慢,彷彿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最後她說,乾杯。一隻只盲手摸索著找到了各自的杯子,顫抖著舉起手。乾杯,醫生的妻子又說了一遍。桌子中間的油燈如同被群星圍繞著的太陽一樣。眾人放下杯子,戴墨鏡的姑娘和戴黑眼罩的老人哭了。
食物所剩無幾,他們給了斜眼小男孩,其他人必須等待再找來食物后才能吃。家裡只貯存著幾個水果罐頭,一些水果乾,白糖,吃剩的餅乾,烤麵包片,把這些和其他能保存的食品湊到一起,以備不時之需,但食物必須每天去找,如果命運不濟,出去的人空手而歸,那麼就每人分兩塊餅乾,一小勺水果罐頭。有草莓的和桃子的,不知道你們都愛吃什麼,還可以要三瓣核桃和一杯水,但不知道這奢華生活還能維持多久。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她也想去找食物,三個人不算多,雖然其中兩個是盲人,但可以拿東西,還有,她家離這裏不太遠,如果可能的話她想去看看,是不是被佔用了,佔用者是不是熟人,比方說哪個樓里的鄰居有親戚從鄉下來了,家裡住不下,瘟疫襲擊了村莊,逃到這裏來躲避,人們都知道城裡條件總會好一些。三個人穿上家裡餘下的乾衣服走了,洗過的衣服要等天氣好了才能晾乾。天仍然陰沉沉的,但看樣子不會再下雨。垃圾被雨水沖走了,尤其是在有坡度的街道上,堆成一座座小山丘,寬闊的柏油路面一段段被沖洗得乾乾淨淨。但願能繼續下雨,不停地下,在這種狀況中,最倒霉的莫過於出太陽,醫生的妻子說,我們這裏腐爛和惡臭已經綽綽有餘了;因為我們洗過澡,所以能更強烈地感覺到這些氣味,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丈夫雖然懷疑自己因為洗涼水澡患了感冒,但還是同意妻子剛才說的話。街上,一群群盲人利用雨停的間隙出來尋找食物和滿足排泄的需要,雖然吃得少,喝得少,但排泄還是必不可少的。一條條狗這裏聞聞,那裡聞聞,刨刨垃圾堆,其中一條嘴裏叼著只淹死的大老鼠,這種情況極為罕見,唯一可能的解釋是最近幾場雨大得出奇,這個善於游泳的動物在很不利的地方被洪水堵住,無計可施。舔淚水的狗沒有加入舊時的夥伴們的隊伍,而是獨自獵取食物,看來它決心已定,但又不肯等人們餵養,嘴裏一直在咀嚼著什麼,那些垃圾山裡埋著難以想象的寶物,只要肯找,肯刨,就能找到。一旦機會出現,第一個失明者和他的妻子也要在記憶中找,在記憶中刨,現在他們已經熟悉了四個轉角,這裏說的不是他們現在居住的房子,那裡的轉角不只四個,而是指他們居住的街道,四個街角將成為他們的坐標,盲人們關心的不是哪邊東哪邊西,哪邊南哪邊北,他們只想讓觸覺靈敏的手告訴他們走的路是否正確,從前,盲人還很少的時候,他們往往拄一根白色手杖,不停地在地上和牆上敲打,這聲音是一種密碼,憑著它辨認路線,但現在不同,所有人都失明了,這種手杖淹沒在一片嗒嗒聲中,幾乎毫無用處,還有,周圍白茫茫一片,盲人甚至會懷疑手中是否拿著什麼東西。而說到狗,盡人皆知,它們除了我們稱之為本能的東西之外還有其他辨別方向的手段,當然,它們眼睛近視,不大相信視力,但鼻子長在眼睛前面,總能到達想去的地方,這種情況下,以防萬一,舔淚水的狗在主要地標都抬起一條後腿,如果某一天迷了路,微風會負責把它領回家裡。他們一邊走,醫生的妻子一邊往街道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設法補充少得可憐的食品貯備。那些老式食品店還沒有被洗劫一空,只是因為庫房裡還有些菜豆或者鷹嘴豆,這些豆科食物煮起來頗費時間,而時間就是水,時間就是燃料,所以直至現在豆類聲譽還如此不佳。醫生的妻子對諺語並無特別的癖好,不過這古老學問中的某些東西大概早已刻在腦子裡,她帶來的塑料袋中有兩個裝滿了菜豆和鷹嘴豆就是證明。保存無用的東西就能找到需要的東西,祖母對她這樣說過,並且,浸泡豆類的水也能用來煮,煮后就不再是水,而成了湯。有時候並非一切都消失凈盡,總會留下一些可供利用,這種事不僅在自然界存在。
她們走進客廳,醫生的妻子看見戴黑眼罩的老人坐在他睡覺的沙發上,雙手抱著頭,手指插|進雙鬢和後腦勺稀稀落落的白髮里,僵挺著身子,一動不動,彷彿要留住思緒,或者相反,阻止大腦繼續思考。他聽見女人們進來了,知道她們從哪裡來,知道她們剛才在幹什麼,知道她們那時赤條條的,知道這一切並非由於他突然恢復了視力,像其他老人那樣躡手躡腳地去偷看某個女人洗澡,而這回是三個女人,他早已失明,現在依然失明,只是走到廚房門口,聽見了她們在陽台上說的話,聽見了笑聲雨聲和水聲,呼吸到了帶肥皂味的空氣,然後回到了他的沙發上,正在想世界上還存在生活,正在問這生活是否還有他的一份。醫生的妻子說,女人們已經洗過了,現在輪到男人們了;戴黑眼罩的老人問,還下雨嗎;下,還在下,陽台上的盆里有水;這樣的話,我想到洗手間去洗,在澡盆里洗,說這個詞的時候好像在出示他的年齡證書,好像在說,我是另一個時代的人,那時人們說澡盆而不說浴缸,他又補充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當然,我不想把洗手間弄髒,保證不把水濺到地上,我是說,盡量這樣做;既然這樣,我把盆端到洗手間里去;我幫你端;我自己端得動;我還沒有殘廢,一定要做點事;好,來吧。在陽台上,醫生的妻子把幾乎滿滿一桶水往屋裡拖;抓住這裏,她拉著戴黑眼罩的老人的手攥住桶的那一邊;好,他們把桶提起來;幸虧你來幫助,我一個人還提不動呢;有一個諺語,你聽說過嗎;什麼諺語;老人幹活不多,但輕視他的人是瘋子;那個諺語不是這樣說的;我當然知道,我把孩子兩個字換成了老人,把討厭兩個字換成了輕視,不過,所有諺語都一樣,要想繼續流傳下去,又保持原來的意思,必須隨著時間加以修改;你是位哲學家;過獎了,我只不過是個老頭子。他們把桶里的水倒進浴缸,後來醫生的妻子想起來還有一塊沒用過的香皂,便打開抽屜,把香皂放在戴黑眼罩的老人手裡,你會渾身散發香氣,比我們還香,隨便用吧,不用擔心,我們會缺食物,但不會缺香皂,大概附近的超市裡還多著呢;謝謝;必須小心,不要滑倒,如果需要,我去叫我丈夫來幫你;不用,我願意自己洗;隨便吧,注意,伸出手來,這是刮臉刀和須刷,要想刮鬍子的話就用吧;謝謝。醫生的妻子出去了。戴黑眼罩的老人脫下分配衣服時穿上的那件睡袍,小心謹慎地走進浴缸。水很涼,也很少,不到一拃深,三個女人笑read•99csw•com著在水龍頭似的雨水下沖洗和他這樣用腳攪動這個可憐的小水窪有天壤之別。他跪在浴缸底,深深吸了一口氣,兩手捧起水,第一捧澆在前胸上,他幾乎停止了呼吸,然後他很快把全身澆濕,為的是來不及打寒戰,接著開始按部就班地打香皂,用力搓肩膀,四肢,胸部,腹部,陰|部和大腿根,我比畜生還臟,他想,後來又往大腿甚至有一層泥的腳上打上香皂。他沒有馬上沖洗,他要讓香皂沫在身上盡量多停留一些時間,完全發揮作用,去除泥污,這時他說,我應當洗洗頭,他把手舉到腦後,解開眼罩的扣,你也該洗個澡了,扣子解開了,眼罩掉進水裡,現在他感到身子暖和了,先把頭髮澆濕,然後打上香皂,現在他渾身泡沫,成了白色眼疾患者眼裡一片廣袤的白色中的白色泡沫人,誰也看不見他,但是,如果他這樣想,那就錯了,這時候他感到有兩隻手摸了摸他的脊背,又從他的胳膊以及胸部收集起泡沫,慢慢抹到他的背上,彷彿此人看不見自己乾的活,但幹得非常認真。老人本想問一聲,你是誰呀,但舌頭不聽使喚,說不出話來,老人打了個寒戰,這次不是因為感到冷,那兩隻手還在輕輕地為他搓洗,那女人沒有說,我是醫生的妻子,或者,我是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或者,我是戴墨鏡的姑娘,洗完以後,兩隻手離開了,在寂靜中老人只聽見洗手間的門輕輕關上的聲音,現在這裏只剩下他獨自一人,跪在浴缸里,渾身不停地顫抖,彷彿在乞求上蒼的仁慈和憐憫。她是誰呢,老人心裏暗想,理智告訴他,只能是醫生的妻子,她看得見,她一直在保護我們,照顧我們,給我們食物吃,現在又悄悄地關心我,毫不奇怪,這是理智告訴他的,但他不相信理智。他還在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由於寒冷。他從浴缸底部摸到眼罩,用力揉搓了一陣,擰乾,套在頭上,有了眼罩他覺得不像原來那樣一|絲|不|掛了。他擦乾身子,帶著一股香氣走進客廳,醫生的妻子說,我們當中有個刮過臉乾乾淨淨的男子漢了,但馬上又想起了什麼該做而沒有做的事,遺憾地說,真可惜,你的背還沒有洗呢。戴黑眼罩的老人沒有回答,只是心裏想,我剛才沒有相信理智看來是對了。
客廳和所有客廳一樣,中間放張小桌子,周圍有幾個沙發,足夠全體都坐下,醫生和他的妻子以及戴黑眼罩的老人坐在這個沙發上,戴墨鏡的姑娘和斜眼小男孩坐那一個,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和第一個失明者坐另一個。人人都筋疲力盡了。小男孩把頭偎在戴墨鏡的姑娘懷裡,很快便睡著了,再也沒有想起油燈的事。就這樣,一個小時過去了,這也是一種幸福,在極為柔和的燈光下,一張張骯髒的臉也彷彿已經洗過,沒有睡著的人眼睛閃閃發光,第一個失明者摸到妻子的手,緊緊攥住,從這個動作上可以看出,消除肉體疲勞對精神的和諧起著多麼大的作用。這時候,醫生的妻子說,過一會兒我們就吃點東西,但吃飯之前我們最好就如何在這裏生活下去達成一致意見,請放心,我不會重複擴音器里那個通告,睡覺的地方夠用,我們有兩間卧室,兩對夫婦各住一間,其他人在這個客廳的沙發上睡覺,每人一個,明天我必須去尋找食物,現有的東西快吃完了,你們當中要有一個人跟我一起去,幫助我拿食物,不過也是為了讓你們學會辨認道路和拐角,知道怎樣回到家裡來,說不定哪一天我會生病,或者失明,我一直等待著出現這種情況,那時我必須向你們學習,還有一件事,誰需要方便的話就到陽台上去,那裡有一隻桶,我知道,外邊一直在下雨,很冷,到陽台上去方便不是件愜意的事,不過總比把屋裡弄得臭氣熏天要好,我們不該忘記,在精神病院的時候我們過的是什麼生活,我們,所有的人,各種凌|辱都忍受過,甚至幹了那麼下賤的事,同樣的事也可能在這裏發生,當然形式不同,在那裡,我們還能以其他人的下賤行為為自己開脫,而現在則不然,現在我們在惡與善面前人人平等,請你們不要問我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在失明症還是例外的時代我們從每個行為中都認識到了這一點,所謂正確與錯誤,只不過是對我們與他人關係的著眼點不同而已,這裏不是指我們之間的關係,這一點不容置疑,請你們原諒我這番倫理道德方面的說教,你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在盲人世界里有眼睛是什麼滋味,我不是女王,絕對不是,只是個生來註定目睹這悲慘場面的人,你們能感受,而我既能感受又能看到,好了,我的高談闊論到此結束,吃飯吧。誰也沒有提出什麼問題,只有醫生說,如果我恢復了視力,我就要真正地看看別人的眼睛,就像看他們的靈魂一樣;靈魂,戴黑眼罩的老人問;或者說精神,名稱無關緊要;奇怪的是,戴墨鏡的姑娘開口了,此人從來不曾研究過高深的學問,她說,我們當中有件沒有名稱的東西,這東西就是我們。
既然現在離第一個失明者和他妻子原來居住的街道還很遠,那麼他們為什麼還帶著裝滿菜豆鷹嘴豆和其他揀到的東西的塑料袋呢,這樣的問題只能出自一生從未經歷過匱乏日子的人之口。醫生妻子的祖母說過,即使是塊石頭也要拿回家,老人只是沒有想到補充一句,就是拿著它繞地球一周也在所不辭,這正是他們現在進行的壯舉,繞最遠的路往家裡走。我們現在在哪裡呢,第一個失明者問;醫生的妻子有眼睛,馬上告訴了他;他說,我是在這裏失明的,就在有紅綠燈的路口;現在我們正好在那個路口;就是這裏嗎;對,正是這裏;我不願意回想當時的經歷,關在汽車裡,什麼也看不見,外邊的人們大聲吼叫,我歇斯底里地喊叫說,我失明了,後來那個人來了,才把我送回家裡;可憐的人,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他再也不會偷汽車了;我們多麼難以接受總有一天要死的想法呀,醫生的妻子說,所以我們總是設法為死者開脫,彷彿是提前請求別人在輪到我們死的那一天原諒我們;我仍然覺得這一切是一場夢,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好像夢見我失明了;我在家裡等你回去的時候也這樣想過,丈夫說。離開了遭遇那場禍事的十字路口,他們沿著幾條迷宮似的窄小街道前行,醫生的妻子不熟悉這些地方,但第一個失明者沒有迷路,為大家指明方向,醫生的妻子說出街道名稱,他就說,往左拐,往右拐,最後他說,這就是我們那條街,我們的樓房在左側,差不多在街的中間;門牌號多少,醫生的妻子問;他想不起來了,真是豈有此理,並非我想不起來,而是我頭腦里的東西全被清除乾淨了,他說,這是個凶兆,連我們自己住的地方也不知道,夢境取代了記憶,我們該在哪裡停下來呢。事情並不嚴重,九*九*藏*書接著往前走吧,幸虧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自告奮勇地參加了這次短途旅行,她報出了門牌號,這樣就免得使用第一個失明者建議的方法,他自以為是地說靠觸覺也能認出自己所住樓房的門,彷彿他手裡拿著根神奇的魔術師的小棍,點一下,出來金屬,再點一下,出來木頭,點三下或者四下,一個完整的畫面出來了,毫無疑問,就是這裏。醫生的妻子領著他們走進去;第幾層,她問;三層,第一個失明者回答,他的記憶力並不像表面看來那樣衰弱,忘了一些事,這在生活中屢見不鮮,有些事還記得,比如他想起了失明以後從這扇門進去的時候,後來偷了他汽車的那個人曾問他,您住第幾層,他也是這樣回答的,不同的是他們現在不是乘電梯上去,而是沿著看不見的樓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往上爬,這樓梯既黑暗又光芒耀眼,只有沒有失明的人才需要電,需要陽光或者一截蠟燭,現在醫生的妻子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樓梯里的半明半暗,半路上,往上爬的人碰到了兩個往下走的女人,她們是上層的盲人,也許就是第三層的,但誰也沒有問一聲,確實,鄰居們都不像原來的鄰居了。
家裡的塵土利用主人不在的時候輕輕落下來,模糊了傢具的表面,順便說一句,這是它們安安靜靜地休息一些日子的唯一機會,沒有撣子或者吸塵器騷擾,沒有孩子們奔跑,在空氣中攪起渦流。除此之外,家裡還算乾淨,如果說有些不整齊之處,也是由於匆匆忙忙出門,在意料之中。儘管如此,那一天,等著衛生部和醫院的人來叫他們的時候,醫生的妻子表現出了智者們的遠見卓識,這些人在生前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以免死後給別人留下整理亂攤子的繁重負擔,她把餐具洗乾淨,把床收拾好,把洗手間的東西放整齊,雖然算不上無可挑剔,但當時她雙手顫抖,眼淚汪汪,如果人們還要求她做得更好,那就近乎殘酷了。因此,這七個跋涉者好像來到了天堂,這種感覺極為強烈,我們稱之為石破天驚,也不會對這個詞的確切含義構成褻瀆,他們在門口停下來,彷彿為突如其來的家庭氣味驚呆了,其實不過是關門閉戶的屋子裡的氣味,若是在往常,我們會跑過去把所有窗戶全打開,說一聲,通通風,但今天還是關得嚴嚴實實為好,不讓腐臭鑽進來。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我們會把一切弄髒,她說得對,如果他們穿著那些沾滿泥巴和糞便的鞋進去,頃刻間天堂就會變成第二個地獄,據權威人士說,在地獄里,罪惡的靈魂最難以忍受的不是燒得通紅的鉗子,滾燙的油鍋和其他火燒油燙的工具,而是腐臭瘟疫等令人作嘔的氣味。自古以來,家庭主婦們習慣這樣說,進來吧,進來吧,沒關係,弄髒了擦乾淨就是了,但這位主婦和她的客人們一樣,知道他們從哪裡來,知道他們所生活的世界上只要弄髒便會更臟,所以請人們把鞋子脫在樓道里,當然,他們的腳也不太乾淨,不過與鞋子相比還是大不一樣,戴墨鏡的姑娘家的毛巾和床單起了一些作用,把大部分髒東西擦掉了。於是他們光著腳走進屋裡,醫生的妻子找到了一個大塑料袋,把所有的鞋全都塞到裏面,打算洗一洗,她不知道怎樣洗,什麼時候洗,後來她把塑料袋拿到陽台上,外面的空氣不會因此而更加污濁。天開始暗下來,烏雲密布,但願能下一場雨,她想。她清楚地知道現在該做什麼,轉身看著夥伴們,他們正一聲不響地站在客廳里,儘管已經筋疲力盡,但誰也不敢找地方坐下,只有醫生隨手在傢具上摸索,留下一些手印,這算是開始了第一次清掃,一些塵土已經沾在了他的指尖上。醫生的妻子說,所有人都把衣服脫下來,我們不能像現在這樣待下去,衣服和鞋子一樣臟;脫衣服,第一個失明者問,在這裏脫,當面脫,我覺得不合適;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把每個人單獨領到家裡的一個地方,醫生的妻子以譏諷的口氣說,那樣就不會難為情了;我就在這裏脫,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回答說,只有你一個人看得見我,即使不這樣我也不會忘記,你曾看到過我比赤身裸體更難堪的樣子,不過我丈夫太健忘了;我不明白重提過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有什麼意思,第一個失明者嘟嘟嚷嚷地說;如果你是個女人,曾有我們的遭遇,就不會這樣想了,戴墨鏡的姑娘說,她開始給斜眼小男孩脫衣服。醫生和戴黑眼罩的老人從腰部以上已經脫|光,現在正解褲子,戴黑眼罩的老人對身邊的醫生說,讓我扶著你,把褲子脫下來。這兩個人蹦蹦跳跳,既可笑又可憐,簡直讓人想落淚。醫生打了個趔趄,兩個人一起摔倒了,幸好他們沒有在意,都笑了。看著他們那副模樣,身上一塊一塊的各種污垢,陰|部成了糊狀,白色陰|毛,黑色陰|毛,讓人頓生憐愛之心,一個是長者,另一個從事備受崇敬的職業,但兩個人的尊嚴和體面都已喪失殆盡。醫生的妻子走過去把他們扶起來,不一會兒天完全黑了,誰也沒有再感到難為情。家裡有蠟燭嗎,她問自己,這時想起家裡有兩件照明用的古董,一個是帶三個噴嘴的老式油燈,另一個是老式煤油燈,就是上面帶玻璃燈罩的那種,今天用油燈,家裡有橄欖油,燈芯可以臨時做,明天到附近的雜貨店去找找有沒有煤油,找煤油比找食品罐頭容易得多。更何況我不是到雜貨店裡去找,她想,此時她對自己的想法感到驚訝,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心思開玩笑。戴墨鏡的姑娘正在脫衣服,動作很慢,使人覺得她一直在脫,但身上總是留著一件遮羞,她自己也難以解釋此刻哪來的羞怯,但是,如果醫生的妻子離得更近一些,就會發現姑娘的臉雖然骯髒,但泛起了紅暈,盡量理解女人們吧,其中一個與不大相識的男人們睡過不知多少次之後突然產生了羞恥之心,而另一個,我們已經知道,她非常可能湊到前者耳邊以世界上最平靜不過的口氣說,你用不著害臊,他看不見你,顯然,她指的是她本人的丈夫,我們不會忘記,那個不知羞恥的姑娘怎樣把他勾引到床上,確實如此,女人們,只有不了解女人的男人才去花錢購買。但是,她臉紅也許出於別的原因,這裏還有另外兩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其中一個曾在床上接待過她。
這是個不平靜的夜晚。一個個起初空泛模糊的夢在客廳里遊盪,帶著從這裏那裡搜羅來的新回憶新秘密和新願望從這個沉睡的人心裏走到那個沉睡的人心裏,所以他們不時嘆息一聲,嘟嘟嚷嚷地說,這個夢不是我的;但夢回答說,那是因為你還不認識你自己的夢,這樣,戴墨鏡的姑娘知道了在離她只有兩步遠的地方睡覺的戴黑眼罩的老人是什麼人,同樣,老人猜想他也知道了姑娘是什麼人,當然,這僅僅是猜想,因為那些夢還沒有達到相互交融完全一致的地步。天剛剛亮,開九*九*藏*書始下起雨來。狂風卷著傾盆大雨敲打窗戶,像甩起了一千條鞭子,發出呼呼的聲響。醫生的妻子醒來了,睜開眼睛,低聲說,好大的雨呀,接著又把眼睛閉上了,卧室里還是深夜呢,可以接著睡。沒有過一分鐘,她又猛地醒來,想到該做什麼事情,但一時弄不明白究竟要做什麼,雨對她說,起床吧。這雨想幹什麼呢。為了不吵醒丈夫,她慢慢走出卧室,穿過客廳的時候停下腳步,看了看睡在沙發上的人們,然後沿走廊走進廚房,建築的這一部分迎著風頭,雨勢也最猛。她用身上穿的白大褂的袖子擦擦門上灰暗的玻璃,朝外邊望望。天空烏雲密布,大雨如注。陽台的地上堆著他們脫下的臟衣服,塑料袋裡裝著應該洗的鞋子。洗。夢境的最後一層面紗突然揭開,該做的就是這件事。她打開門,朝前邁了一步,就像到了瀑布下邊一樣,馬上被雨水從頭到腳淋成了落湯雞。必須利用這雨水,她想。她返回廚房,盡量不發出響動,把盆鍋等一切能盛點水的器皿都找到一起,如注的大雨形成的水簾在風中晃動,風像一把巨大的發出嘈雜聲的掃帚,把雨水從城市的一個個屋頂上掃下來。接著她把器皿搬到外面,沿陽台的欄杆排好,現在該用雨水洗骯髒的衣服和令人作嘔的鞋子了。但願不要停,這雨不要停,到廚房去拿肥皂洗滌劑和抹布的時候她嘟囔道,把一切能用來擦洗的東西都拿去,洗一洗靈魂中難以忍受的污垢,哪怕洗去一點點。洗去身上的污垢,她說,彷彿在糾正剛才抽象的想法,又說,其實兩者是一樣的。於是,好像這是最自然不過的結論,即所想和所說和諧統一,她猛地扯下濕漉漉的白大褂,把衣服脫|光,任憑身體讓雨水時而輕輕撫摸,時而像鞭子似的抽打,她一邊洗衣服,一邊洗自己。周圍儘是雨聲和水聲,她沒有發現這裏早已不只她一個人。戴墨鏡的姑娘和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站在門口,至於是什麼樣的預感直覺或內心的聲音將她們喚醒的,人們不得而知,更不知道她們如何找到了來這裏的道路,不過現在無須對此探究,人們不妨隨意推測。你們幫著我做吧,醫生的妻子看到她們說;我們看不見,怎樣幫呢,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問;先把身上穿的衣服脫下來,需要晾乾的衣服越少越好;可是,我們看不見呀,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重複了一句;沒關係,戴墨鏡的姑娘說,我們盡量做嘛;我馬上洗完,醫生的妻子說,然後繼續洗還臟著的東西,好,幹活吧,我們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有兩隻眼睛六隻手的女人。也許,在對面樓房緊緊關閉著的窗戶後面,幾個被不休的暴雨驚醒的盲人男女正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口中哈出的氣使夜晚更加模糊不清,他們正回憶著往日這種天氣,那時節也像現在這樣,但能看到天上嘩嘩落下的雨水。他們不會想到,那裡有三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像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那樣一|絲|不|掛,像是瘋子,大概真的瘋了,精神正常的人不會這樣在陽台上洗衣服,任憑鄰居們窺視,即使所有人都已失明她們也不會這樣做,不應當這樣做,我的上帝呀,雨水從她們身上往下流,在兩個乳|房中間往下流,在黑乎乎的陰|部停留一下,消失了,後來又沿大腿傾瀉下來,也許我們這樣想象她們有失體統,行為不端,也許我們看不見本市有史以來這最美好最壯觀的景象,從陽台地板上落下一簾白毛巾似的泡沫,但願我和泡沫一起落下去,無盡地下落,乾淨,純潔,一|絲|不|掛。只有上帝看得見我們,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儘管歷經了一次次絕望和不快,她依然堅信上帝沒有失明;醫生的妻子反駁說,不僅上帝失明了,天空也被烏雲遮住了,只有我能看見你們;我長得丑嗎,戴墨鏡的姑娘問;你瘦,你臟,但你絕對不醜;我呢,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問;你和她一樣瘦,一樣臟,不如她漂亮,但比我好看;你很漂亮,戴墨鏡的姑娘說;你從來沒有看見過我,怎麼知道呢;我夢見過你兩次;什麼時候;第二次在昨天夜裡;你夢見的是這所房子,因為,我們經歷了那一切之後,你感到了安全安寧,當然是這樣,你夢中的我是這個家,要是看見了我,你總得讓我有個長相,臆造出我的長相;我看你也長得很漂亮,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你,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這隻能表明失明症是醜陋的人的幸事,可你並不醜;不醜,我長得確實不算丑,就我的年紀來說;你多大歲數了,戴墨鏡的姑娘問;快五十歲了;像我母親一樣;她呢;她,她什麼;還漂亮嗎;原來更漂亮;我們所有人都一樣,總不如當年漂亮;你不是這樣,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就這樣,話語中有許多言不由衷的成分,你一句,我一句,信馬由韁,不知道到哪裡為止,突然,因為兩個三個或者四個詞同時湧現,它們本身意義簡單,一個代詞,一個副詞,一個動詞,一個形容詞,會使我們難以抗拒的激|情湧上皮膚,湧出眼睛,抑制不住的情感突然爆發,有時是神經像身著甲胄一樣,一再經受打擊,一切都承受住了,但現在再也無法承受,都說醫生的妻子有鋼鐵般的神經,但醫生的妻子現在也在一個代詞,一個副詞,一個動詞,一個形容詞的作用下泣涕漣漣,儘管它們只是區區的語法現象,只是符號,同樣,那兩個女人,另外兩個女人,兩個不定代詞,也哭哭啼啼地和她擁抱在一起,三個赤身裸體的淑女立在瓢潑大雨中。她們在陽台上站了一個多小時,這種時刻不能永遠持續下去,該感到寒冷了。我覺得有些冷,戴墨鏡的姑娘說。衣服,只能洗到這種程度了,鞋子上的大部分髒東西已經洗去了,現在該這些女人們洗澡了,在頭髮上打肥皂,互相搓背,像沒有失明的時候,女孩子們在花園裡玩捉迷藏那樣咯咯地笑。天完全亮了,第一縷陽光從世界的肩膀上朝這裏窺視,一會兒又被烏雲遮住。雨還在下,但比原來小多了。三個洗衣婦走進廚房,用醫生的妻子從浴室取來的毛巾擦乾身子,皮膚散發出洗滌劑的氣味,不過,這就是生活,沒有狗的人就帶貓去打獵,香皂轉眼之間就用完了,儘管如此,這家裡好像還是一應俱全,也許是因為她們善於利用一切現有的東西,最後,她們穿上衣服,要說天堂,還是在外面,在陽台上,醫生的妻子的白大褂早已濕透,現在她穿上了一件有樹枝和花朵圖案的連衣裙,這件衣服已棄置多年,但這時卻使她顯得比另外兩個女人更美。
他們帶著足夠三天吃的食物回到家裡,醫生的妻子講了他們遇到的事,第一個失明者和他的妻子不時激動地插上幾句嘴。晚上,她從書房裡找來一本書,給大家讀了幾頁,當然她會這樣做。斜眼小男孩對書的內容不感興趣,躺在戴墨鏡的姑娘懷裡,把腳放在戴黑眼罩的老人腿上,迷迷糊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