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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穿上衣服,穿上鞋子,只是還沒有辦法洗臉,但已經與其他盲人大不相同,至於衣服的顏色,雖然可供選擇的不多,像人們常說的,這水果被挑過多次了,但都能相互搭配,這得益於身邊有人給他們提供建議,你穿這件,與這條褲子正好相配,條紋與斑點不諧調,如此等等的細微之處都想到了,至於男人們,他們不大在乎,能咚咚響的都是鼓,但是,不論戴墨鏡的姑娘還是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都鍥而不捨地追問,她們穿的衣服是什麼顏色,什麼款式,這樣,就能靠想象力看到自己。關於鞋子,他們一致同意,應當考慮舒適而不注重美觀,絕對用不著飾帶和高跟,也不要小牛皮或者磨砂之類,街道處於這種狀況,講究那一套實在是胡扯,橡膠靴子就很好,完全防水,半高筒,穿和脫都方便,在泥濘地上走路再實用不過了。可惜沒有為所有人找到這種樣式的靴子,例如斜眼小男孩,沒有大小合適的,他穿上靴子就像雙腳在裡邊游泳一樣,所以只得穿雙運動鞋,至於用於哪項運動就說不清楚了。多麼巧呀,他的母親,不論身在何處,要是聽到有人告訴她這件事,一定會說,如果我兒子看得見,也正好會挑這一雙。戴黑眼罩的老人的腳不是太小,而是太大,問題得到了解決,他穿上了一雙特大號的籃球鞋,身高兩米的運動員們穿的那種。當然,他現在看上去有點可笑,好像穿著白色軟底繡花拖鞋,但不會持續多久,十分鐘之內這雙鞋就會髒得一塌糊塗,生活中的一切莫不如此,隨著時間變化而變化,時間能解決一切問題。
路上,他們經過的一處地方離戴黑眼罩的老人的單身房間只有兩個街區,但他們早已決定繼續向前,那裡沒有食物,有衣服卻不需要,有書也不能讀。一條條街上到處是尋找食物的盲人,他們從商店裡進進出出,兩手空空地進去,出來的時候也幾乎總是兩手空空,接著他們就開始爭論是否應當離開這個街區到城市其他地方碰碰運氣,權衡著這樣做的利弊。一個大問題是,在這種情況下無法做飯,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煤氣罐空了,還有,在屋裡生火又很危險;假如想做幾種還有點當年風味的菜肴,就要考慮到哪裡去找鹽油和佐料;其實,要是有蔬菜,用水煮一煮我們就會心滿意足了;至於吃肉,同樣也遇到問題,除了過去常吃的兔子和母雞,逮到狗和貓也能下肚,不過,經驗是生活的導師,此話不假,就連這些過去家養的動物現在也學會了提防人們的撫摸,成群結夥地覓食,成群結夥地防備被獵取;感謝上帝,它們還長著眼睛,所以現在更善於躲避,如果有必要還善於進攻。所有這些情況和原因都使人們得出結論,人類最好的食物是罐頭,這不僅因為大都是熟食,打開之後立即就吃,而且由於攜帶方便,食用也方便。當然,無論是洋鐵皮罐頭,玻璃瓶罐頭或者其他包裝的罐頭,上面都標明有效期,過了這個日期不宜食用,甚至在某些情況下還會發生危險,不過人們的智慧無窮,一句無可辯駁的諺語很快流傳開來,它與另一句早已不用的諺語類似。老諺語說,眼不見,心不煩。現在則說,眼不見,胃麻木,照樣享受,因此,胃裡才裝進了那麼多骯髒東西。醫生的妻子走在這夥人前頭,她正在計算他們現有的食物,最多夠吃一頓,還不把狗包括在內,但是,狗自有辦法,它不是靈巧地掐住母雞的脖子,咬斷它的喉嚨,結果了它的性命嗎。如果她記得不錯,並且假設沒有任何人曾闖進他們的家,家裡貯藏著數量不少的罐頭,就他們夫婦二人而言是足夠了,但現在是七個人,即便實行嚴格的配給制度也支撐不了多久。明天,或者這幾天之內,她必須再去一趟那個超市的地下倉庫,看看是獨自一個人去還是請丈夫陪她一起去,要麼請第一個失明者一起去,他年輕,動作敏捷,選擇的標準是能找到更多的食物而且行動迅速,還要考慮到撤退時的困難。街上,垃圾似乎比昨天增加了一倍,原來的人糞被大雨澆成了糊狀,和他們一樣在街上走動的男男女女剛剛拉的屎有的黏稠,有的清稀,空氣中瀰漫著臭味,像濃濃的煙霧,必須竭盡全力才能穿行。一個綠樹環繞的廣場中間有座塑像,一群狗正在貪婪地吞噬一個男人的屍體。此人大概死去時間不長,四肢還未僵硬,這從狗用牙齒撕扯骨頭上的肉時屍體的四肢還在隨之晃動這一點可以看得出來。一隻烏鴉在旁邊蹦來跳去,尋找機會鑽進去分享這美味佳肴。醫生的妻子轉過臉去,但為時已晚,一陣噁心從五臟六腑湧上喉頭,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她難以忍住嘔吐,彷彿自己尚活著的軀體也在被另一些餓狗搖晃撕扯,這群瘋狂的餓狗,現在輪到我了,她難受得恨不得立刻死在這裏。丈夫問,你不舒服嗎;繩圈裡的其他人也一陣驚慌,往一起擠了擠;怎麼回事;吃得不合適嗎;莫非吃了壞東西;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也沒感到什麼。他們情況還好,只能聽見動物的騷動,忽然傳來一陣烏鴉異樣的呱呱聲,原來是一條狗在混亂之中不經意咬到了烏鴉的翅膀,只是輕輕一咬,並非蓄意作惡。醫生的妻子說,我實在忍不住,請原諒,是幾條狗在吃另一條狗;它們在吃我們那條狗嗎,斜眼小男孩問;沒有,怎麼會呢,我們的狗還活著,它正在那些狗周圍轉圈,但沒有靠近它們;吃了那隻母雞以後,它大概不會很餓,第一個失明者說;你現在好一點了嗎,醫生問;已經好些了,我們走吧;那,我們的狗呢,斜眼小男孩又問道;那條狗不是我們的,只是一直跟著我們,也許它會留在這裏,它本來就跟這些狗在一起嘛,現在又遇到它的老朋友們了;我想拉屎;在這裏拉屎嗎;我憋不住了,肚子疼,小男孩急不可耐地說。他就地方便了,也只能在這裏方便,醫生的妻子又嘔吐了一次,但是出於別的原因。後來,他們穿過寬闊的廣場,來到樹蔭下,醫生的妻子朝後看了看。那裡的狗又多了一些,已經開始爭奪屍體上的殘肉。舔淚水的狗正朝這邊走來,鼻子緊貼著地面,彷彿在循著氣味的蹤跡,這是習慣使然,因為這一次只要抬頭望一望就能看見它要找的那個女人。
大家都聚集到人行道上,她讓夥伴們排成兩行,每行三個人,第一行是她的丈夫和戴墨鏡的姑娘,他們中間是斜眼小男孩,第二行是戴黑眼罩的老人和第一個失明者,他們中間是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她想讓所有人都在自己身邊,不像印第安人一樣排成一列,那樣隨時可能被衝散,只要在路上與人數更多橫衝直撞的一伙人相遇,就會像一艘郵輪把一隻碰巧攔住它去路的琺魯瓦帆船攔腰截斷一樣,這類事故的後果盡人皆知,小船沉沒,水面漂著船的殘骸,船上的人落水,在無邊無際的海上徒勞無益地呼救,郵輪早已開走,似乎沒有發現這起撞船事件,她這夥人也將一樣,一個盲人在這裏,另一個在那裡,迷失在別的盲人組成的混亂的人潮中,像大海中不停涌動的不知道往哪裡去的浪濤,醫生的妻子那時也不知道先幫助誰好,拉住丈夫,也許拉住斜眼小男孩,但丟了戴墨鏡的姑娘,丟了另外兩個人,更遠處,戴黑眼罩的老人正像一頭老象一樣朝墳墓走去。夜裡其他人睡覺的時候她用布條擰成了一根繩子,現在她把所有人和她自己圈起來。你們不要抓著我,她說,而是要緊緊抓住繩子,用力抓緊,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要鬆開,走路的時候不要靠得太近,以免互相磕碰絆倒,但必須能感覺到旁邊的人,如果可能的話相互摸一摸。只有一個人無須為前進的新戰術操心,他就是斜眼小男孩,他走在中間,四面都有人保護。我們的這些盲人當中誰也沒有想到問一問,其他一群一夥的九*九*藏*書盲人是怎樣在這大海中航行的,是不是也拴在一起,使用這種或別的辦法,但是,從我們所觀察到的情況來看,這個問題不難回答,除了個別群體由於我們不知道的特殊原因牢牢聚合在一起之外,一般來講,其他的團體每天都會失去一些人,又有一些人參加進去,總是有個盲人走散了,走失了,另一個人被吸引過去,跟在後面,至於那伙人是接納他還是把他趕走,就要看他隨身帶的東西而定了。一樓的老太太慢慢打開窗戶,她不想讓別人知道這種感情的脆弱,但街上沒有傳來任何嘈雜聲,他們已經走了,離開了這個幾乎沒有人經過的地方,她本該感到高興,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分享她的母雞和兔子,但本該高興時她卻高興不起來,失明的眼睛里流出了兩滴淚水,她有生以來頭一次問自己,是不是還有理由繼續活下去。沒有答案,答案在最需要的時候總是不肯出現,而很多時候唯一可能的答案卻是,你必須耐心等待。
既然沒有證人,即使有他們也顯然不曾被叫到這些小汽車跟前來為我們講講發生的事情,如果有人問起我們怎麼會知道事情是這樣而不是以那樣的方式發生的,這完全可以理解,若是如此,就可以回答說,所有的故事都像《創世記》一樣,當時沒有任何人在場,沒有任何人目睹了一切,但人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醫生的妻子曾經問過,銀行里出了什麼事呢,雖然她在其中一個銀行有些存款,但對銀行的事並不是很關心,之所以發問僅僅出於好奇,僅僅因為想到了銀行,僅此而已,她也不指望人們回答,比如像這樣的回答,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倒是戴黑眼罩的老人在沿著大馬路前行的時候說了這樣的話,據我在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得知,一開始便一片混亂,人們害怕失明以後一無所有,紛紛跑到銀行取錢,認為應當早為未來打算,這無可厚非,如果某人知道不能再工作,唯一的辦法就是求助於在衣食無憂的時期因眼光長遠而積攢下的錢財,假設人們確實都有此遠慮,一點一滴節約,有了點積蓄,那麼突然間都去取款的結果是一些大銀行在二十四小時內倒閉,於是政府出面干預,要求人們鎮靜,呼籲公民表現出愛國精神,政府的聲明最後莊嚴宣布,它將為當前面臨的災難承擔全部責任和義務,但這番話未能緩解危機,這不僅是由於越來越多的人失明,還由於仍看得見的人一心想挽救自己寶貴的金錢,其必然結果是所有銀行,不論是已經破產還是尚未破產,全都關門停業,請求警方保護,但這也毫無用處,聚集在各家銀行門前大喊大叫的人群當中也有些便衣警察,他們同樣要求取出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為了不受拘束地表達自己的願望,其中幾個甚至通知警察局說他們已經失明,退出現役,另外一些還身著制服的現役警察舉起武器瞄準了發泄不滿的群眾,但突然間看不清準星,眼前一片白色,這些人如果在銀行有存款的話,不僅失去了一切希望,還被指控與當局狼狽為奸,不過最糟糕的還在後面,所有銀行都遭到已經失明或尚未失明但同樣瘋狂的人群襲擊,人們不像平常那樣走到櫃檯前,心平氣和地遞上支票,對銀行職員說,我想把錢取出來,而是不顧一切地見錢就搶,當天的現金,放在抽屜里的錢,由於粗心沒有關上的保險柜,老一輩祖母們裝零錢的那種古老的小口袋,通通被洗劫,當時的情景實難想象,無論是帶天井的豪華總行還是街區的小儲蓄所,無一例外地目睹了這些確實讓人膽戰心驚的場面,不能忘記那些自動取款機上出現的小小插曲,機器被砸開之後,最後一張鈔票也被搶走,有的自動取款機的提示板上還莫名其妙地顯示出這樣的話,感謝你選擇本銀行,如果說這些機器背叛了其主人不夠確切,至少應當說它們愚蠢透頂。總之,整個銀行系統像紙牌搭成的城堡一樣頃刻間坍塌了,這倒不是因為擁有金錢不再受到重視,有錢的人不肯放棄財富這一點就是證明,他們說誰也無法預料明天會怎樣,同樣,在各銀行地下室里住下的盲人們肯定也是這樣想,他們在等待著裡邊的大保險柜那笨重的鍍鎳鋼門奇迹般地敞開,因為與巨額的財富僅這一門之隔,他們盤踞在地下室,只有尋找食物和水或者滿足肉體其他需要的時候才肯出去,並且很快返回,回來時使用口令和手作暗號,不讓任何陌生人進入營壘,當然,他們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但這無關緊要,這種失明症患者眼中一切都是白色。戴黑眼罩的老人講述銀行和金融界這些駭人聽聞的事件時,他們慢慢穿過這座城市,偶爾停下來,讓斜眼小男孩減輕一下腸子里難以忍受的痛苦,雖然老人講得興緻勃勃,有聲有色,但人們有理由懷疑他的話語中有某些誇張的成分,例如,在地下室生活的盲人們的故事他是怎樣知道的呢,他既沒有掌握通行的口令也不會用手指打暗號呀,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有了個大致的概念。
他們接著前行,戴黑眼罩的老人的家已經被甩在後面,現在他們走在一條長長的大馬路上,兩旁是一座座豪華的高樓。這裏的汽車都昂貴寬敞舒適,所以才有許多盲人來這裏,在汽車裡睡覺,看來一輛巨大的老式汽車真的變成了常住的居所,可能因為回到一輛汽車裡比回到一所房子里更加容易,住在車裡的人大概像住在檢疫所里的人找自己的床位一樣,從街角開始摸索著數汽車,第二十七輛,右側,好,我到家了。老式汽車停在一座銀行大樓前面,是送銀行董事長來參加每周例行的董事會全體會議的,這是宣布白色眼疾流行以來的第一次全會,汽車還沒有來得及開進地下停車場,它本應在那裡等到會議結束。董事長按習慣從正門走進大樓的時候,司機失明了,還大喊了一聲,我們說的是司機大喊了一聲,但是他,我們說的是董事長,他沒有聽見。不過,會議並沒有像其名稱那樣成為全體會議,近幾天來已經有幾位董事先後失明。董事長也未能宣布會議開始,其議題之一正是討論一旦董事會正式成員和候補成員全部失明時應採取何種對策,董事長甚至沒有能走進會議室,因為電梯本應把他送到十五樓,但升到九樓和十樓之間時斷了電,電梯再也不動了。常言道禍不單行,就在此刻負責維修內部電力系統的電工們失明了,因此,早該更換的老式非自動發電機也沒有啟動,其結果,正如前面所說,電梯停在了九層和十層之間。董事長親眼看著送他上樓的電梯工失明了,一個小時以後他本人也喪失了視力。由於沒有恢復供電,由於這一天銀行職員中失明者人數倍增,最可能的是他們倆死在了電梯裡邊,屍骨到現在還在那裡,無須說,由於封閉在一個鋼鐵墳墓之中,有幸未遭餓狗吞噬。
來到醫生和他妻子居住的街道時天色已晚。這條街與其他街道沒有什麼區別,到處一片狼藉,一群群盲人漫無目的地遊盪;在這裏,他們頭一次遇到大老鼠,此前不曾遇到純屬偶然,大老鼠有兩隻,在街上遊盪的貓也不敢與它們較量,因為它們幾乎和貓一樣大小,可以肯定比貓更兇狠。舔淚水的狗看看貓,又看看老鼠,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似乎興趣不在這裏,或者說它已經不是一條狗,而成為屬於人類的動物了。看到這些熟悉的地方,醫生的妻子沒有感到在這種情況下應有的憂傷,她本來會想,時間過得太快了,彷彿昨天我們還在這裏生活,那時節多麼幸福,而令她吃驚的是心頭湧上一陣絕望,原來下意識地以為這是她的街道,應當乾淨整潔,鄰居們眼睛失明,但相互之間的理解還在。我太傻了,她大聲說;為什麼,出了什麼事,丈夫問九_九_藏_書;沒有什麼,是我在胡思亂想;時間過得太快了,家裡會是什麼樣子呢,他說;我們馬上就知道了。力氣已經耗盡,他們上樓梯時走得很慢,在每層平台上都停一停,他們的家在五樓,醫生的妻子早就說過。每個人都儘力往上爬,舔淚水的狗時而跑到前頭,時而回到後面,彷彿生來具有牧羊犬的天賦,得到命令不讓任何一隻羊走失。有的門敞開著,裡邊傳來說話聲,湧出陣陣讓人作嘔的氣味,對這種氣味他們早已司空見慣,兩次遇到有盲人站在門檻上用空漠漠的眼睛向外張望,來的是誰呀,他們問;醫生的妻子認出了其中的一個,另一個不是這棟樓里的人;我們原來住在這裏,她只回答了這麼一句。鄰居的臉上閃過一絲認出熟人的表情,但沒有再問一聲是醫生先生的太太吧,也許回到屋裡以後會說,五樓的人回來了。爬最後一層樓梯的時候,腳還沒有踏上平台,醫生的妻子就大聲說,門關著。看得出,有企圖撞開門留下的痕迹,但門很結實,頂住了。醫生把手伸進新外衣裡邊的口袋,掏出鑰匙,但拿在手中,等待著什麼,妻子輕輕扶著他的手,把鑰匙插|進鎖孔。
醫生的妻子在餐桌上談了她的想法,現在到了我們決定下一步應當怎樣做的時候,我相信所有的人都失明了,至少到現在為止我看到的人舉止都像盲人,沒有水,沒有電,沒有任何必需品供應,我們處在混亂之中,真正的混亂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政府還在嗎,第一個失明者說;我不相信還有什麼政府,即使有的話也是個想統治盲人的盲人政府,也就是說,虛無企圖把虛無組織起來;這麼說沒有未來了,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未來,現在要解決的是在目前情況下我們怎樣才能活下去;沒有未來,現在就毫無用處,就是沒有現在;也許人類以後能在沒有眼睛的情況下生活,但那時候他們將不再是人類,其後果顯而易見,我們當中誰還會認為自己像以前以為的那樣有人情味呢,拿我來說,我殺死了一個人;你殺死了一個人,第一個失明者大吃一驚;對,殺死了另一翼的頭目,用一把剪刀刺穿了他的喉嚨;你殺人是為了替我們報仇,為女人們報仇非女人不可,戴墨鏡的姑娘說,正義的報復是人道主義的舉動,如果受害者沒有向殘忍的傢伙報復的權利,那就沒有正義可言了;也就沒有人類可言了,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補充說;讓我們回到正題上來吧,醫生的妻子說,如果繼續在一起,也許我們能活下去,如果我們各奔東西,會被人群吞噬,死去;你曾經說過,有一些組織起來的盲人團伙,醫生說,這表明已經產生了新的生活方式,我們不一定像你預見的那樣必死無疑;我不知道他們真的組織到了什麼程度,只看見他們在外邊走來走去尋找食物和睡覺的地方,對別的就一無所知了;我們回到了原始部落時代,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區別在於我們不是區區幾千男女生活在廣袤的原始大自然中,而是百萬千萬的男男女女生活在一個貧瘠乾涸的世界上;一個失明的世界,醫生的妻子補充說,等到難以找到水和食物的時候,可以確信那些團伙必將解散,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能更好地活下去,沒有必要和別人平分,找到的東西都歸自己所有,絕不肯給別人;那些現存的團伙大概都有首領,有人指揮和組織,第一個失明者說;也許有吧,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指揮的人和被指揮的人同樣瞎;你沒有失明,戴墨鏡的姑娘說,所以必須由你來指揮和組織;我不指揮,只能盡量組織,我僅僅是你們失去了的眼睛;一種自然形成的首領,在盲人的國度里有個長眼睛的國王,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如果這樣,在我還有眼睛的時候就讓我的眼睛領著你們吧,所以,我建議我們不要分開,不要她在她家,你們在你們家,你在你家,我們還是在一起生活吧;我們可以留在這裏,戴墨鏡的姑娘說,我們家更大一些;要是沒有被別人佔了的話,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提醒說,到了那裡以後我們就知道了,如果確實被佔了,我們就回到這裏來,或者到你們家去,或者到你家去,她最後這句話是朝戴黑眼罩的老人說的;老人回答說,我沒有自己的家,獨身一人住在一個房間里;你沒有家庭嗎,戴墨鏡的姑娘問;沒有;也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沒有兄弟嗎;都沒有;要是我父母不回來,我就和你一樣孤單了;我會和你在一起,斜眼小男孩說,但他沒有加上一句,如果我媽媽沒有來找我的話,他沒有加上這個條件,奇怪的舉動,也許並不那樣奇怪,小孩子適應得快,他前面還有一輩子的路要走。你們決定怎麼做,醫生的妻子問;我和你們一起走,戴墨鏡的姑娘說,我只求你每星期至少陪我到這裏來一趟,也許我父母能回來呢;你會把鑰匙留給樓下的女鄰居嗎;我沒有別的辦法,再說,能拿的她都已經拿走了;她會把一切都毀了的;我來過這裏以後,也許她就不那樣做了;我們也跟你們一起走,第一個失明者說,只是希望儘早到我們家去一趟,好知道出了什麼事;當然我們會去;至於我家,沒有必要去,我已經說過我那個家是怎麼回事了;但是,你和我們一起走吧;好,但有一個條件,他說,乍看起來似乎荒唐,別人向他施恩惠,他卻事先提條件,不過有些老人就是這樣,所剩的時間越短,傲氣就越大;什麼條件呀,醫生問;當我變成難以承受的負擔的時候,請你們告訴我,如果你們出於友情或者憐憫不肯吱聲,我希望我頭腦里有足夠的理智做我應該做的事;什麼事呀,可以讓人們知道嗎,戴墨鏡的姑娘問;離開,走開,死去,就如同從前的大象們那樣,我聽說近來不這樣了,沒有一頭大象能活到老年;確切地說,你不是大象;確切地說,我已經不是個人了;尤其是當你開始像孩子似的回答問題的時候,戴墨鏡的姑娘反駁說。談話到此為止。
食物只有他們用塑料袋帶來的那一些,水必須一滴一滴地節省,他們在照明方面運氣很好,在廚房的柜子里找到了兩支蠟燭,是放在那裡供偶爾斷電時急用的,但醫生的妻子點上以後也只對她本人有用,其他人不需要,他們腦袋裡有光亮,亮度強到把他們的眼睛都晃瞎了。夥伴們只有這點兒東西,但卻成就了一次家庭式的聚會,成就了那種罕見的一個人的東西歸大家所有的聚會。圍著桌子坐下來之前,戴墨鏡的姑娘和醫生的妻子到樓下去履行諾言,更恰當的說是滿足對方的要求,用食物交付經過她家的買路錢。老太婆接過食物,嘴裏嘟嘟嚷嚷地抱怨說,那條可惡的狗差一點把她給吃了,你們養這麼一頭猛獸,大概有許多食物吧,她轉彎抹角地暗示說,彷彿指望通過這番加罪於人的話讓兩個女使者產生我們稱之為良心歉疚的東西,確實,她們兩個中有人會說,在一隻兇猛的動物吃得飽足的時候,讓一個可憐的老太婆餓死不夠人道。兩個女人沒有再回去取食物,如果我們想到當前困難的生活環境,她們送去的那一份已經相當多了。但就在這時候,老太婆出人意料地明白過來,原來她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兇惡,她走進屋,拿出後門的鑰匙,對戴墨鏡的姑娘說,這是你的鑰匙,拿去吧,彷彿這還不夠,關門的時候還咕咕噥噥地說,非常感謝。兩個女人心花怒放,原來女巫也有感情。她這個人原來並不壞,是因為長時間獨自生活才變得瘋瘋癲癲了,戴墨鏡的姑娘說,但似乎沒有考慮,脫口而出。醫生的妻子沒有回答,決定留待以後再談。其他人都躺下了,幾個人已經睡著,她們兩個像母親和女兒一樣坐在廚房裡,準備休息一下后再收拾房間,這時候醫生的妻子才說,你呢,你打算怎麼辦;沒有什麼打算,留在這九*九*藏*書裏,等著我父母親回來;你獨自一個人,並且失明了;失明我已經習慣了;那麼孤獨呢;我也必須習慣,下邊的鄰居老太婆也是一個人生活;你想變成她那樣的人嗎,吃圓白菜,吃生肉,這一帶的樓房裡好像沒有其他人住,時間長了,你們兩個會因為食物匱乏而互相仇恨,每撕一片圓白菜葉子另一個人都認為是從她嘴裏搶的,你沒有看見那個可憐的女人,只聞到了她屋裡的氣味,我告訴你,我們原來住的地方也沒有那麼讓人噁心;遲早所有人都要像她那樣,然後我們就完了,再也沒有生命了;我們暫時還活著;你聽我說,你懂得比我多得多,在你面前我是個無知的人,可是我認為我們都已經死了,我們瞎是因為我們死了,如果你想讓我換一種說法,可以說我們死了是因為我們瞎了,其實是一回事;我還看得見;你幸運,你丈夫幸運,我幸運,其他人也幸運,但你不知道你將來是不是仍然看得見,如果你也失明,那我們都一樣了,都像樓下的鄰居老太婆一樣了;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今天我有責任,如果明天我失明,就沒有責任了,什麼責任呢;在別人失明的情況下盡有眼睛的人的責任;你不能領著世界上所有的盲人,不能給他們所有人飯吃;本應當那樣做,但你做不到;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他們;我清楚地知道你會那樣做,要不是有你在,我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現在我不願意讓你死去;我應當留下來,這是我的義務,我的家在這裏,我想讓父母回來的時候能發現我;如果他們能回來,你自己也說過,你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是你的父母;我聽不明白;你說過,樓下的鄰居原來是個好人;她太可憐了,你父母也可憐,你也可憐,到你們相遇的時候,你們眼睛都失明了,感情也喪失了,因為我們賴以生活的感情,使我們像以前那樣生活的感情,是由於我們與生俱來的眼睛,沒有眼睛,我們的感情就會變樣,我們不知道如何變,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你說我們死了是因為我們失明了,說得對;你愛你的丈夫;對,像愛我自己一樣,可是,如果我失明了,如果失明以後不是原來的我了,那麼那個能繼續愛他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又用什麼樣的愛去愛他呢;從前,我們還看得見的時候,也有盲人呀;相比之下要少,而且通常是具有看得見的人的情感,因此盲人們以別人的感情去感覺,不像真正的盲人,現在則不同,現在出現的是真正的盲人的感情,我們還處於起始階段,暫時還靠著對從前感覺的記憶生活,無須有眼睛就能知道今天的生活成了什麼樣子,如果那時有人對我說我有一天會殺人,我會認為那是對我的侮辱,但我卻殺了人;那麼,你想讓我怎麼辦呢,和我一起走,到我家去;他們呢;對你怎樣就對他們怎樣,我尤其想讓你去;為什麼;我也自問過這是為什麼,也許因為我把你當作自己的妹妹,也許因為我丈夫曾經和你睡過覺;原諒我吧;這不是什麼需要原諒的罪惡;我們會成為寄生蟲,吸干你的血;我們還看得見的時候就有不少寄生蟲,至於血,除了支撐負載它的軀體之外,它總要服務於某種東西,好了,我們睡覺吧,明天會是另一種生活。
離戴墨鏡的姑娘家不遠,但這幾個餓了一星期的人現在剛剛恢復了體力,因此走得很慢,休息的時候別無他法,只能坐在地上,當初費盡心思挑選顏色和花紋實無必要,在極短的時間里所有人的衣服都骯髒不堪了。戴墨鏡的姑娘所住的街道不僅很短,而且很窄,這解釋了為什麼街上沒有汽車,汽車要過也過得去,單向行駛,不過因為沒有空間,所以禁止停車。連人也沒有,這用不著奇怪,在這樣的街上,平常看不到人的時候也不鮮見。你那棟樓是多少號,醫生的妻子問;七號,我住在二樓左邊的單元。有一扇窗戶開著,從前幾乎可以據此肯定家中有人,現在一切都不可信了。醫生的妻子說,我們先不要都去,只我們兩個人上樓吧,你們在這裏等著。開向街道的樓門被強行打開過,可以清楚地看見彈子鎖的外殼已經扭曲,長長的一塊木片幾乎完全從門上掉落。醫生的妻子沒有說這件事。她讓姑娘走在前面,姑娘認識路,樓梯里暗與不暗對她來說沒有關係。由於著急和緊張,戴墨鏡的姑娘絆倒了兩次,但她覺得最好還是自我解嘲,你想想,從前我能閉著眼睛上下這樓梯,這樣一些陳腔濫調無視意義的無數細微區別,比如這一句吧,就忽略了閉著眼睛和失明的不同。來到第二層的樓道,她們尋找的房門關閉著。戴墨鏡的姑娘伸出手順著門框往上滑,找到了電鈴按鈕。沒有電,醫生的妻子提醒說,這三個字只不過是重複了盡人皆知的事實,但在姑娘聽來卻像宣布了一條不幸的消息。她開始敲門,一次,兩次,三次,第三次用拳頭猛力地敲,一邊敲一邊叫,親愛的媽媽,親愛的爸爸。沒有人來開門,親愛的三個字感動不了現實,沒有人出來說,我親愛的女兒,你終於回來了,我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進來,進來吧,這位太太是你的朋友吧,請進,進來吧,屋裡有點亂,請不要介意。門仍然關著。誰也不在家,戴墨鏡的姑娘說,她靠在門上,頭伏在交叉著的前臂上哭起來,彷彿整個身體都在絕望地乞求憐憫,如果我們沒有充分懂得人類的精神是多麼複雜,就會對她如此熱愛父母感到詫異,對她表現出來的痛苦感到詫異,一個習慣於放蕩不羈的姑娘,儘管不久前有人說過兩者之間現在不存在,過去從來也不曾存在任何矛盾。醫生的妻子想安慰她,但又沒有多少話可說,誰都知道,現在長時間留在自己家裡實際上早已不可能了。如果有鄰居在,我們倒可以問問他們,醫生的妻子建議;對,我們去問問,戴墨鏡的姑娘說,但口氣里沒有任何希望。他們先敲這個樓道另一邊那家的門,也沒有人回答。上一層的兩扇門都開著。這兩家都遭到搶劫,衣櫃空空如也,食品儲藏櫃里已經一無所有。有跡象表明不久前有人來過,當然是一夥流浪的人,差不多就像他們現在這樣,從這一家走到另一家,從一無所有到一無所有。
廚房乾淨,井井有條,傢具上的塵土不太多,這是雨天的另一個好處,第一個好處是圓白菜和野草在生長,確實,從上面望去,醫生的妻子覺得後院像是微縮的原始森林,那些兔子能隨便亂跑嗎,她問自己,肯定不能,它們仍然在兔舍里生活,等待一隻瞎子用手送去白菜葉,然後這隻手又來揪住它們的耳朵,把它們提出來,就在它們四條腿亂蹬的時候,另一隻手猛打下去,敲斷脊椎骨與顱骨相連的地方。戴墨鏡的姑娘憑記憶來到家裡,像樓下的老太婆一樣,既沒有絆在什麼東西上也沒有猶豫,父母的床沒有收拾,大概是清早被抓走的,她坐在床上哭起來,醫生的妻子坐在她身邊說,不要哭了,這時候還能說什麼別的話呢,整個世界失去意義的時候眼淚還有什麼意義呢。在姑娘的房間里,斗櫥上的花瓶還在,水蒸發了,花也幹了,姑娘兩隻手都伸出來,用手指摸摸枯死的花瓣,生命一旦被拋棄就變得如此脆弱。醫生的妻子打開窗戶,朝街上望望,其他人還在那裡,坐在地上耐心地等著,只有舔淚水的狗憑著敏銳的聽覺發現了動靜,抬起頭來。天又陰了,開始暗下來,夜晚漸漸逼近。她想,今天夜裡不用到處找住的地方了,就留在這裏吧。老太婆不會喜歡讓我們所有的人經過她的家,她嘟嘟嚷嚷地說。這時候戴墨鏡的姑娘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他們沒有把鑰匙帶走,在門鎖上插著呢。這個困難,如果也算是困難的話,現在已經克服,他們無須忍受一樓老太婆那副沒好氣的樣子了。我下去叫他們,天很快要九_九_藏_書黑了,太好了,起碼今天可以在一個家裡睡覺了,在家的屋檐下,醫生的妻子說;你們在我父母的床上睡吧;這以後再說;現在在我家裡,我說了算;說得有理,聽你的安排,醫生的妻子擁抱了姑娘,隨後下樓去叫夥伴們。他們一邊上樓一邊興奮地說著什麼,好像是來做客一樣,雖然醫生的妻子說過,每層樓有十級階梯,但他們還是不時絆在台階上。舔淚水的狗不聲不響地跟在他們後頭,彷彿它一生只會這樣。戴墨鏡的姑娘站在樓道里望著下邊,這是知道有人上來時的習慣,如果不是熟人就是想知道是誰來了,如果是朋友就想說句歡迎的話,而現在無須用眼睛就知道誰來了,請進,請進,不要客氣。一層的老太婆聽到腳步聲,走到門邊窺探,以為又是一伙人來睡覺,她沒有想錯,問了一聲,誰來了;戴墨鏡的姑娘從上邊回答說,是我的那伙人;老人一下子糊塗了,姑娘怎麼到了樓上的樓道里呢,但她立刻明白了,對自己氣惱起來,當初竟然忘了找一找正門的鑰匙,把它們收起來,彷彿失去了幾個月來作為這棟樓唯一的居民而取得的對該樓的產權。她找不到別的辦法抵償這突如其來的失望,只好把門打開,說了一聲,喂,你們必須給我食物,不要假裝把這件事忘了。但是,醫生的妻子和戴墨鏡的姑娘都在忙著,一個正領著夥伴們進屋,另一個正迎接他們,誰也沒有回答,老太婆扯著嗓子喊道,你們聽見了嗎,這樣做可不太好。因為這時舔淚水的狗恰恰在她面前經過,跳向她,瘋了似的叫起來,狗吠聲在樓梯間發出雷鳴般的迴響,簡直是神人相助,老太婆嚇得大吼一聲,跌跌撞撞地縮進屋裡,咣當一聲把門關上了。這個巫婆是誰呀,戴黑眼罩的老人問,我們沒有自知之明的時候才說得出這種話,如果讓他像老太婆那樣生活下去,我們倒想看看他的文明舉止能持續多久。
塑料袋比來的時候輕得多,也難怪,一樓的女鄰居也吃了裡邊的食物,吃了兩次,第一次是昨天晚上,今天他們請她在房子的法定主人回來之前代為保管鑰匙時又給了她一些,只是為了堵住她的嘴,因為我們對她的品格已有充分了解,還有,舔淚水的狗也來吃了,面對它那雙乞求的眼睛,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能裝作無動於衷,提到狗,它到哪裡去了呢,不在屋裡,也沒有從前門出去,只能在後院,醫生的妻子去看了看,可不是嘛,舔淚水的狗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吃一隻母雞,它攻擊的動作極快,母雞來不及發出報警信號,但是,如果一樓的老太婆有眼睛,對有多少只母雞心中有數,不知道她一怒之下會怎樣處置戴墨鏡的姑娘的鑰匙呢。舔淚水的狗既意識到犯了過錯,又發現它保護的人要走,只遲疑了一瞬間,便立即開始在鬆軟的地上刨坑,搶在一樓的老太婆在屋裡聽到響動來防火梯平台上聞聞是怎麼回事之前,把母雞的骨架埋上了,暫時把罪惡掩飾過去,歉疚留待以後再說。它偷偷溜上樓梯,像一陣風吹動了老太婆的裙子,她沒有發現剛剛在身邊經過的危險,狗到了醫生的妻子身邊才向著空中大聲宣告它剛才的壯舉。聽到如此兇惡的吠叫聲,一樓老太婆害怕了,我們知道,已為時太晚,為了她貯藏的那點食物的安全,她伸長脖子朝上面喊道,必須把這條狗拴牢,不要讓它去吃我的母雞;您放心吧,醫生的妻子回答,這狗已經吃了東西,不餓,我們現在就要走了;現在嗎,老太婆重複了一句,聲音微弱,彷彿有點捨不得,好像想讓對方以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方式理解她這句話,例如,你們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嗎,但她沒有多說一個字,只說了那句現在嗎,並不要求回答,鐵石心腸的人也有痛苦,這女人的痛苦到了這種程度,使她後來甚至沒有打開門向這些忘恩負義的人告別,而她曾允許他們隨便穿過她的家。她聽見他們走下樓梯,一邊走一邊相互交談,小心點,別摔跤,把手放在我肩上,扶著扶手;都是些簡簡單單的話,但現在,在這個盲人的世界里,這些話用得最為普遍,令她感到詫異的是,其中一個女人說,這裏太暗了,我什麼也看不見,看來這女人患的不是白色失明症,這一點已經讓人吃驚,因為太暗看不見,這是什麼意思呢。她本打算思考一下,也確實盡了力氣,但腦袋空空,不聽使喚,不一會兒,又自言自語說,我沒有聽清楚,對,是這麼回事。到了街上,醫生的妻子想到剛才說的話,決定以後說話時應當更加註意,動作和長眼睛的人一樣倒還可以,但說話必須跟盲人一樣,她想。
他們下到一樓,醫生的妻子用手指關節敲敲最近的那扇門,一陣充滿期待的寂靜,過了一會兒,一個沙啞的聲音滿懷狐疑地問,誰呀;戴墨鏡的姑娘趕緊走上去,是我,二層的鄰居,正找我父母呢,您知道他們在哪裡嗎,出了什麼事沒有,她問。裡邊傳來拖沓的腳步聲,門開了,出來一個非常瘦的老太太,瘦得皮包骨頭,邋裡邋遢,一頭又亂又長的白髮。同時一陣難以分辨的酸腐霉爛的氣味襲來,讓人作嘔,兩個女人身不由己地後退了一步。老太太睜大眼睛,兩隻眼睛幾乎全都白了,你父母親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們把你帶走以後的第二天就把他們也接走了,那時候我還看得見呢;這棟樓里還有別人嗎;有時候我聽見上樓下樓的聲音,但都是外邊的人,只來睡覺;我的父母呢;我已經說過了,他們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那麼,您丈夫,您兒子和兒媳呢;也讓他們帶走了;沒有把您帶走,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我藏起來了;藏在哪裡;你想不到,我藏在你家裡;您怎麼能進得去呢;從後面,從防火梯爬上去的,把一扇窗玻璃打碎,從裏面把門打開了,鑰匙在鎖上插著;那麼,從那時候開始,您怎麼能一個人在家裡活下來呢,醫生的妻子問;這裏還有別人嗎,老太太吃了一驚,轉過頭來;她是我的朋友,我們一伙人在一起,戴墨鏡的姑娘說;不僅僅是獨身一人的問題,我說的是食物,在所有這些日子里,您吃什麼呢,醫生的妻子追問說;因為我不是傻子,我自己照顧自己;要是您不想說就別說,我不過出於好奇才問問;我說,我說,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這棟樓各家各戶去收集能吃的東西,把容易壞的立即吃掉,把其他的保存起來;您現在還有嗎,戴墨鏡的姑娘問;沒有了,已經全都吃完了,老太太回答的時候失明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懷疑的表情,這不過是一種在這類情況下常用的說法,但實際上毫不嚴謹,因為眼睛,眼睛本身,沒有任何表情,即使把眼睛剜出來,也是兩個沒有生氣的小球,眼皮眼睫毛和眼眉也同樣,但它們卻不得不擔負起在視覺方面各種修辭的任務,眼睛確有這樣的名聲;那麼您現在靠什麼生活呢,醫生的妻子問;死神在街上遊盪,但後院生命沒有滅絕,老太太神秘地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後院有圓白菜,有兔子,有母雞,還有花,不過花不能吃;您通常怎麼吃呢;看情況,有時候拔幾棵圓白菜,有時候殺一隻兔子或者一隻母雞;生著吃嗎;開始的時候點個火堆,後來我習慣吃生肉了,圓白菜的根是甜的,你們放心吧,我母親的女兒餓不死。老太太後退了兩步,幾乎在黑暗的屋子裡消失了,只有兩隻眼睛在閃閃發光,她從裡邊說,要是你想到你家裡去,就進來吧,我讓你過去。戴墨鏡的姑娘本來想說,不去了,非常感謝,去也是白去,既然我父母都不在那裡,何苦呢,但她突然想看看她的房間,看看我的房間,多麼愚蠢的想法,我失明了呀,不過,至少去用手摸一摸牆壁,摸一摸床墊,摸一摸我這個瘋狂的腦袋躺在上面休息過的枕頭,摸一摸傢具,也許斗櫥上的花瓶還在,如果老太婆沒有因為read•99csw.com它不能吃一氣之下扔到地上的話。於是她說,如果您允許,我就利用這個機會去一下,您心眼太好了;進來吧,進來吧,不過你已經知道,在那裡找不到食物,我現在的食物還不夠我吃,再說,你也不會吃,大概你不會喜歡吃生肉吧;您不要擔心,我們有食物;啊,你們有食物,這樣的話,你就要報答報答我的好意,給我留下一點吧;放心吧,我們會留下的,醫生的妻子說。他們已經穿過走廊,那裡臭氣熏天,難以忍受。廚房裡,外邊照進一點兒微弱的光線,地上扔著兔子皮,還有雞毛雞骨頭,桌子上的一個盤子里沾著幹了的血跡,裏面放著幾塊肉,至於是什麼肉已經難以分辨,彷彿被嚼過許多次;那麼,兔子和雞,它們吃什麼呢,醫生的妻子問;吃圓白菜,草,剩下的東西;剩下的東西,什麼剩下的東西;什麼都吃,甚至吃剩肉;雞和兔子不會吃剩肉吧;兔子還不吃,但雞高興得發了瘋似的吃,動物和人一樣,最後能習慣吃一切東西。老太婆走得四平八穩,眼睛像看得見一樣挪開路上的一把椅子,然後指著一扇開向防火梯的門說,從那裡上去,小心,不要滑倒,扶手不太結實;門呢,戴墨鏡的姑娘問;門一推就開,我有鑰匙,在那裡;那是我的鑰匙呀,姑娘本來要這樣說,但在這一時刻又想,這鑰匙現在對她沒有任何用處,父母或者某個什麼人把其他鑰匙帶走了,也就是說把正門的鑰匙帶走了,她總不能每次想進來出去的時候都要請求這個鄰居老太婆允許她從這裏通過。戴墨鏡的姑娘感到心頭輕輕發緊,莫非因為要進自己的家門了,莫非因為知道父母不在,莫非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雨停了,盲人們不再張著嘴。他們還在那裡,不知道該幹什麼,在街上遊盪,但從來不走很長時間,對他們來說走路和停著是一樣的,除了尋找食物以外沒有任何其他目的。音樂沒有了,世界從來不曾如此寂靜,電影院和劇院只對那些沒有家也不想再尋找家的人有些用處,一些演出大廳,那些最大的,早已被用作檢疫隔離場所,當時政府或者後來陸續取代政府的人還相信使用一些工具或者手段可以控制白色眼疾,而這些工具或手段當年在對付黃熱病或其他瘟疫上也沒有起到多大作用,但是,這一切都結束了,這裏連一場火災也不需要。至於博物館,真讓人心痛,讓人心如刀絞,所有那些人,人,我確實是這個意思,所有那些畫像,所有那些雕塑,前面沒有一個欣賞者。城裡的盲人們在等待什麼,不知道,也許那些還相信能治好的人等待著治療,但現在他們也已失去了希望,盡人皆知,失明症沒有放過任何人,沒有留下一個有正常視力的人能用顯微鏡觀察,化驗室早已廢棄,那裡的細菌要想活下去就必須互相吞噬。開始的時候,還有許多盲人由家裡有視力並且頭腦清醒的人陪著去醫院,但他們在醫院遇到的是失明的醫生在為看不見的患者診脈,用聽診器聽聽前面,聽聽後面,他也只能做這些,因為還聽得見。後來,迫於飢餓,病人,那些還走得動的病人,開始逃離醫院,來到街上,孤零零地死去,他們的家人,如果還有家人的話,也可能在那裡經過,然後,有幸得到掩埋者不僅需要死在人們經過的地方,還要有人絆在他的屍體上,並且屍體還要開始發臭。難怪有那麼多狗,其中有一些已經像鬣狗一樣,身上的花紋像一塊塊霉斑,跑起來縮著臀部,彷彿害怕那些死者和被吞噬的人忽然還陽,向它們竟然啃咬毫無防衛能力的人這種無恥行徑討還血債。外面的世界怎麼樣,戴黑眼罩的老人問;醫生的妻子回答說,外邊和裡邊沒有區別,這裏和那裡都一樣,少數人和多數人也都一樣,我們的現在和未來都沒有區別;人們呢,人們怎麼樣,戴墨鏡的姑娘問;像幽靈一樣,成為幽靈大概就是這樣,確信生命存在,因為四個感覺器官這樣告訴他們,但他們看不見它;外面有很多汽車嗎,第一個失明者問,他不會忘記他的汽車被盜;成了汽車墳墓。醫生和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都沒有提問題,既然所有的回答都與提問者的願望相反,何必再問呢。對於斜眼小男孩來說,穿上這雙曾經日思夜想的鞋子已經心滿意足,眼睛看不見鞋也沒有使他感到悲哀。因此,可能他不像一個幽靈。舔淚水的狗不該被稱為鬣狗,它跟在醫生的妻子後面,不尋找死肉的氣味,而是陪伴著那雙眼睛,它知道那雙眼睛還活著。
另一種生活,或者同樣的生活。斜眼小男孩醒來以後想去廁所,他正在腹瀉,身體本來虛弱,難免生病,但人們馬上發現廁所沒法進去了,看來樓下的老太婆用過了這棟樓里所有的廁所,直到全部不能用才罷休。由於極為偶然的原因,昨天睡覺前七個人當中誰也沒有滿足大腸排泄的急切需要,否則他們早就知道了。現在所有人都感到了這種需要,以小男孩為甚,他已經憋不住了,確實,不論我們多麼不願意承認,但生活中這些骯髒的事實在任何小說中都必須加以考慮,如果腸子平平靜靜,任何一個人都有種種想法,例如爭論眼睛和感情之間是否存在直接關係,責任感是否是良好視力的必然結果,但是,當焦急折磨著我們的時候,當肉體由於疼痛和痛苦不肯聽從我們指揮的時候,就能看到我們自己渺小的獸|性了。後院,醫生的妻子喊了一聲,她說得對,要不是天還這麼早,他們會遇到樓下的女鄰居,現在到了不再稱她為老太婆的時候了,那個稱呼有貶義,我們可以說,她蹲在那裡,被母雞團團圍住,為什麼呢,提出這個問題的人肯定不了解母雞是怎樣的家禽。斜眼小男孩緊緊按著肚子,由醫生的妻子扶著急匆匆地沿樓梯往下跑,能忍到這裏已經不容易,太可憐了,不要再強求他吧,到了最後幾級台階,括約肌再也抵擋不住肚子里的壓力,其後果可想而知。另外五個人盡量摸索著從防火梯上往下走,這是名副其實的救生樓梯,如果說隔離檢疫時期尚殘留一點廉恥感,現在也該喪失殆盡了。他們散布在後院,使勁發出呻|吟,為最後一點無用的知恥之心而難過,一個個做了不得不做的事,醫生的妻子也不例外,但她哭了,望著他們哭了,為他們所有人哭了,似乎他們都已哭不出來,她的丈夫,第一個失明者和他的妻子,戴墨鏡的姑娘,戴黑眼罩的老人,斜眼小男孩,她看見他們蹲在草叢裡,蹲在圓白菜多節的莖稈中間,母雞在四周窺視,舔淚水的狗也下來了,又是一個。他們各自設法潦草地擦了擦,用幾把草,或幾片碎磚塊,凡是伸出胳膊能夠到的東西,但有的時候擦了比不擦還要糟。他們又從防火梯上樓,一路上誰也沒有開口,樓下的女鄰居沒有出來問他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大概頭一天的夜宵吃飽了,還在睡覺,當他們進到屋裡,一開始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後來戴墨鏡的姑娘說這樣下去不行,當然沒有水,不能洗,可惜沒有像昨天那樣下傾盆大雨,否則就可以再到後院,赤|裸著身子,不顧廉恥,任憑天上慷慨落下的水澆在頭上肩膀上,沿著前胸後背和雙腿往下流,還可以用兩隻終於沖乾淨的手接雨水,權當杯子讓乾渴的人喝,至於此人是誰無關緊要,偶爾嘴唇輕輕挨到皮膚上,如果非常渴,那人會貪婪地把手中的最後一滴也喝光,這說不定能喚起另一種渴望。人們已多次發現,戴墨鏡的姑娘缺乏想象力,但在這悲慘可笑而又絕望的情況下,她能想到什麼呢。儘管如此,她不缺少某種務實的感知力,有事實為證,她到自己卧室,後來又到父母的卧室,打開櫥櫃,拿來了一些毛巾和床單,我們用這個擦擦吧,她說,總比什麼都沒有強。無疑,這是個很好的主意,坐下來吃飯的時候,他們都感到自己與擦之前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