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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時候,醫生的妻子講述了她的冒險經歷,講述了遇到的一切以及她的應對方式,只是沒有說她把倉庫的門關上了,她對給自己找到的人道主義理由也不太相信,不過她講了膝蓋扎進玻璃的那個男人的笑話,大家都開心地笑了,但並不是所有人,戴黑眼罩的老人只露出一絲疲憊的微笑,而斜眼小男孩則只能聽到自己咀嚼發出的聲音。舔淚水的狗也得到一份食物,並且立刻報答了眾人,正好此時外邊有人過來用力搖晃商店的門,它怒氣沖沖地叫起來。無論來的是什麼人,他沒有再堅持,說起來外邊到處是東遊西逛的瘋狗,走在街上,讓人連放腳的地方都沒有,這已經足夠把人逼瘋了。商店裡又恢復了安寧,當大家不再飢腸轆轆,醫生的妻子才講了她和從這個商店出去查看是不是還在下雨的男人進行的談話。後來她說,如果那個人的話屬實,那麼,即使找到了我們的家,它也不一定仍然像我們離開的時候一樣,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進得去,我是指那些出來的時候忘記帶鑰匙的人或者把鑰匙丟了的人,比如我們,我們就沒有,留在大火里了,現在不可能從瓦礫堆里找到,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彷彿看到火苗吞沒了那把剪刀,正在燒乾上面殘留的血跡,接著又咬噬它的雙刃和兩個鋒利的刀尖,剪刀漸漸鈍了,軟了,變了形,人們不會相信它曾刺穿一個人的喉嚨,大火過後,不可能在一團熔化了的金屬中分辨出哪是剪刀,哪是鑰匙。鑰匙嘛,醫生說,鑰匙在我這裏,說完,他艱難地把三個手指伸進靠近腰帶的一個破破爛爛的小褲袋裡,取出小小的金屬環,上面掛著三把鑰匙。怎麼會在你那裡呢,我把它放在我的手提箱里了,應該一直在那裡呀;我拿出來了,怕丟掉,覺得一直帶在身上更保險,也是相信我們總有一天要回到家裡的一種方式;有鑰匙就好了,不過我們可能看到門被撞開了;也可能沒有人去撞呢。一時間,他們忘記了別人,現在該問問他們的鑰匙在不在了,頭一個說話的是戴墨鏡的姑娘,救護車去接我的時候我父母在家裡,不知道後來他們出了事沒有;接著是戴黑眼罩的老人,我是在家裡失明的,他們來敲門,女房東來告訴我說有些護士在那裡等我,當時顧不上想鑰匙的事;只剩下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了,但她說,我不知道,記不起來了,她知道,也記得,只是不想明說,當突然看到自己失明了的時候,奇怪的表達,但卻深深根植于語言之中,讓我們無從迴避,她喊叫著衝出家門,向還在樓里的女鄰居們求救,但她們堅決不肯幫忙,不幸降臨到丈夫頭上的時候她表現得那麼堅強,那麼能幹,此刻卻心亂如麻,竟然讓家門敞開著就離開了,沒有想到請他們讓她回去一下,只一分鐘,我把門關上馬上就回來。誰也沒有問斜眼小男孩有沒有家裡的鑰匙,可憐的孩子連住在什麼地方都還想不起來呢。於是,醫生的妻子輕輕拍了拍戴墨鏡的姑娘的手,我們從你家開始,離這裏最近,但我們必須先找到衣服和鞋子,不能這樣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地回去。她動動身子,要站起來,但發現斜眼小男孩吃飽喝足以後又睡著了。她說,我們休息休息吧,稍稍睡一會兒,然後我們再看會遇到什麼情況。說完,她脫下濕漉漉的裙子,貼近丈夫,暖暖身子,第一個失明者和妻子也這樣做了。是你呀,丈夫問,妻子想起了自己的家,很難過,不過沒有說你安慰安慰我吧,好像只是在心裏想了想。人們不明白,是什麼感情促使戴墨鏡的姑娘把一隻胳膊搭在戴黑眼罩的老人肩上,不過她確實這樣做了,並且沒有挪開,姑娘睡著了,老人卻沒有。那條狗橫卧在門口,在不舔淚水的時候,它是只性情暴躁難以相處的動物。
對一個盲人說,你自由了,把將他與世界隔離的門打開,走吧,你自由了,又對他說了一遍,但他還是不走,站在馬路中間,他和其他盲人,他們都戰戰兢兢,不知道往哪裡去,因為在人們稱為精神病院的理性迷宮裡生活和在既沒有人領著又沒有拴狗的鏈子拉著的瘋狂城市中冒險完全是兩回事,在城市裡,記憶毫無用處,人們記住的只是各個地方的形象而非通往那些地方的道路。盲人們站在變成一片火海的大樓前,感到大火的熱浪烘烤著自己的臉,覺得這大火有點像護身符,如同原來的牆壁一樣,既是監獄同時又是保障。他們緊緊擠成一團,像一群羊,誰也不想走散,他們知道,沒有牧人去尋找丟失的羊。火勢漸漸弱了,月亮又亮起來,盲人們開始惶惶不安,不能繼續留在這裏。永遠待在這裏不行,其中一個說。有人問現在是夜晚還是白天,人們馬上就知道,這不合時宜的好奇心有其道理。說不定他們還會送食物來呢,可能因為出了什麼差錯,遲到了,這種事過去也有過;可是,士兵們不在這裏了;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可能因為不再需要他們,他們走了;我看不是這麼回事;比如說,已經沒有傳染的危險了;也許是發明了醫治我們這種病的藥品;那就太好了,真的;我們怎麼辦昵;我就留在這裏,等白天再走;你怎麼能知道到了白天呢;根據太陽,根據溫暖的陽光;只有晴天才行;那要等多少個小時才能到白天呢。盲人們筋疲力盡,其中一些坐到地上,另一些身體衰弱,乾脆躺下了,有幾個昏厥過去,夜晚的涼意很可能會讓他們蘇醒過來,但我們可以肯定,拔營起寨的時候這些可憐的人當中會有幾個再也站不起來,他們只能支撐到現在,就像那個馬拉松運動員一樣,在離目標不到三米的地方倒下了,其實,有一點很明顯,所有人的生命都比預料的結束read.99csw.com得早。不論是坐著還是躺著,一些盲人還在指望士兵們或者代替他們的人,例如紅十字會,會送來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他們與其他人唯一的區別是醒悟得更晚。即便這裡有誰相信治療失明症的藥品已被發明出來,也不會讓他們更加高興。
她來到街上,大雨傾盆,這反而更好,她喘著粗氣,兩條腿不停地哆嗦,心裏想,這樣人們就不容易聞到氣味了。不知道什麼人把她腰部以上難以遮體的破衣爛衫扯掉了,現在她赤|裸著上身,用個文雅的字眼說,天堂之水順著她的胸脯流下來,閃閃發光,但這並不是一幅自由引導人民的畫面,因為有幸裝滿的塑料袋太重了,她無法把它們像一面旗幟一樣舉起來。但這樣也有不利之處,令人興奮的香味正好在狗鼻子的高度前行,街上怎能少得了狗呢,現在它們沒有主人照顧餵養,跟在醫生的妻子後面的狗幾乎成了群,但願這些動物不要伸嘴用牙齒試一試塑料袋結不結實。這樣的大雨差不多能釀成洪災,也許人們會躲起來等待天晴,但事實並非如此,到處都有盲人仰起頭張著嘴解渴,利用身體的各個部位貯存水,另外一些盲人有先見之明,也更為明智,拿出桶和鍋,舉向慷慨的天空,可以肯定,上帝根據人們乾渴的程度行雲布雨。醫生的妻子還沒有遇到過水龍頭流不出一滴這種寶貴液體的情況,這是文明的缺陷,我們習慣於在家裡用自來水,但往往會忘記,這需要有人打開和關上閥門,需要水塔和水泵,需要電力,需要計算機調節和管理貯水量,而做到這一切,眼睛都必不可少。同樣,正因為沒有眼睛,人們才看不到現在的場面,一個女人帶著一堆塑料袋在積水的街上走著,到處是腐爛的垃圾和人畜糞便,到處是棄置的小汽車和大卡車擋住公共交通道路,有些車輪四周還長出了青草,還有盲人們,盲人們張著嘴,也睜著眼,面向白色的天空,而這樣的天空似乎不可能下雨。醫生的妻子一邊走一邊查看街道標示牌,有一些她還記得,有一些忘記了,這時她覺得轉了向,迷了路,無疑,真的迷了路。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既認不出街道的樣子,也認不出街道的名字,她絕望了,坐在骯髒的地上,弄得滿身黑泥,她沒有力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於是放聲大哭起來。那群狗圍著她,嗅嗅塑料口袋,但一個個都顯出沒有多大興趣的樣子,也許是過了吃東西的時間,其中一條舔了舔她的臉,大概它從小就習慣於舔干主人的淚水。醫生的妻子摸摸它的腦袋,伸出手摟住它濕漉漉的腰,後來的眼淚是抱著狗流出來的。最後,當抬起眼睛的時候,千遍萬遍地讚美十字路口的神靈吧,她看見眼前有一幅巨大的地圖,就是市政旅遊部門在城市中心豎起的那類地圖,主要供那些想知道已到過哪裡和現在身處何地的旅遊者使用,讓他們放心。現在,所有人都失明了,似乎很容易說這筆錢使用不當,但我們應當有耐心,讓時間說話,我們早就該學會並且永遠記住,命運要到任何地方都必須走許多彎路,只有命運知道費了多少周折才在這裏豎起了這幅地圖,告訴這個女人她現在位於什麼地方。她離目的地並不像原來想的那麼遠,僅僅在一個地方走錯了方向,只消沿這條街往前走,到一個廣場,從廣場向前,過兩條街后左轉,然後在遇見的第一條街右轉,就是要找的那條街了,門牌號她沒有忘記。狗一隻一隻地留在後面,要麼是有什麼東西把它們吸引到了另一條路上,要麼就是已經在這個街區住慣了,不想離開,只有那條舔淚水的狗跟著流淚的女人走了,可能上帝精心安排的這個女人與地圖相會的場景中也包括一條狗。他們確實一起走進了商店,舔淚水的狗看到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的人們並不奇怪,它已經習慣了這種景象,有時候還在他們當中睡覺,等到起床的時候,那些人幾乎全都活著。醒醒吧,如果還在睡就醒醒吧,我帶食物來了,醫生的妻子說,但在說話以前已經把門關上了,防備從路上走過的人聽見。第一個抬起頭來的是斜眼小男孩,他只能抬起頭來,他身體太虛弱了。其他人稍微遲了一會兒,他們正夢見自己變成了石頭,沒有人不知道石頭們睡得多麼沉,只要去田野走一遭就能看到,石頭們在睡覺,半陷入泥土,不知道在等待什麼把它們喚醒。但是,食物二字有神奇的力量,尤其是受食慾折磨的時候,就連舔淚水的狗也一樣,它不懂人語,但開始搖動尾巴,這個下意識的動作使它想起來,有一件淋濕的狗必做不可的事還沒有做,於是它用力抖抖身子,水滴落到周圍人的身上,雨水對狗來說算不了什麼,身上的皮毛就是大衣。最有效的聖水,直接從天堂落下的聖水,這水滴能讓石頭變成人,而醫生的妻子把塑料袋一個個打開,也參与了這場變形記。裏面東西的氣味並不都像最初被生產出來時那樣,但一塊硬麵包的香味就是生命的精髓,雖然這樣說有些誇張。大家都醒了,一個個雙手顫抖,臉上露出焦急的表情,這時候醫生,正如剛才那條舔淚水的狗那樣,忽然想起自己是幹什麼的,他說,要小心,最好不要一下吃得太多,不然會有傷身體;飢餓才有傷身體呢,第一個失明者說;要聽醫生先生的話,妻子申斥了他一句,第一個失明者不再說話,心中卻冒出一股火氣,他想,那醫生先生連眼睛都不會治,不用說別的了。這話說得有失公允,我們應當考慮到,醫生和其他人一樣瞎,有證據在此,他甚至沒有發現妻子進來的時候從腰部以上全都赤|裸著,還是妻子要過丈夫的外九-九-藏-書衣穿在身上遮羞的呢,其他盲人朝她的方向看了看,但為時已晚,要是早一點看又會怎麼樣呢。
醫生的妻子回到她那一伙人中間,他們已經下意識地躲到一家糕點房的遮陽棚下面,糕點房裡散發出酸了的乳脂味和其他腐爛的氣味。我們走吧,她說,我找到了一個住處,接著把他們領到商店,原來的那些人已經走光了。裏面的東西原封未動,既不是吃的也不是穿的,冰箱,洗衣機,洗碗機,煤氣灶,微波爐,打蛋器,榨汁機,吸塵器,粉碎器,以及其他各種方便人們生活的家用電器。空氣沉重污濁,所有物品無一例外的白色外表,顯得荒唐怪誕。你們在這裏休息休息,醫生的妻子說,我去找吃的東西,不知道在哪裡能找到,近處還是遠處,我不知道,你們要耐心等待,要是有人想進來,你們就說這裡有人了,只要聽到這句話他們就會離開,這是習慣;我和你一起去,丈夫說;不用,最好我獨自去,我們必須知道現在人們怎樣生活,據說可能所有人都已經失明了;如果是這樣,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們就和住在精神病院一模一樣了;無法相比,我們可以隨意走動,食物一定能解決,我們不會餓死,我也一定要找些衣服來,我們都穿得破破爛爛;其實,這些人當中她最需要衣服,從腰部以上她幾乎一|絲|不|掛。她吻吻丈夫,感到一陣鑽心的痛苦;無論出了什麼事,即使有人要進來,請你們也不要離開這裏,如果你們被趕出去,我相信不會出這種事,只不過為了防備各種可能,你們就留在這扇門附近,待在一起,等我回來。她眼淚汪汪地看了看眾人,他們站在那裡,全都依賴她了,像一群年幼的孩子依賴母親一樣。要是沒有我他們可怎麼活呀,她想,但她沒有想到外面所有人都失明了卻仍然活著,只有她本人也失明才能明白,人能習慣一切,尤其是到了已經不再是人的時候,即使不到那般地步也一樣,斜眼小男孩就是個例證,他已經不再打聽母親了。她走出商店,來到街上,看了看門牌號,牢牢記在心裏,還有商店的名字,現在要看看拐角處的這條街叫什麼名字,她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找食物,能找到什麼,可能走過三個門就找到了,也可能是三百個,不能迷路,找不到任何人問路,原來能看見的人現在都失明了,她看得見,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太陽破雲而出,照得垃圾中間的一個個水窪閃閃發光,現在,人行道石板縫裡長出的青草歷歷在目。外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如何辨別方向呢,醫生的妻子非常納悶。他們並不辨別方向,而是緊緊貼著大樓行走,把胳膊伸向前方,相互間不斷碰撞,像走在窄窄的小路上的螞蟻,但出現碰撞時聽不到抗議聲,也用不著說話,其中一家人離開了牆,就沿原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再次碰到原來那堵牆。他們偶爾停下來,在商店門口聞一聞,感覺一下裏面有沒有食品的氣味,不論什麼食品都行,接著又往前走,轉過十字路口消失了,不久那裡又出現一伙人,看樣子沒有找到想找的東西。醫生的妻子走得比他們快,無須浪費時間走進商店就知道是不是食品店,但她很快就明白,找到大量食物不容易,她發現的為數不多的食品店似乎早被人掏空,成了空殼。
她穿過一條條街道,一個個廣場,距丟下丈夫和夥伴們的地方已經很遠,來到一座超市前面。裡邊的狀況沒有什麼兩樣,空空的貨架,倒在地上的玻璃櫃,盲人們在中間遊盪,大部分人趴在地上,用手在骯髒的地板上掃來掃去,希望找到一點點可果腹的東西,一個經受住別人敲砸而沒有被打開的罐頭,一包隨便什麼食物,一個土豆,即便是被踩過的也好,或者一片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麵包。醫生的妻子想,儘管如此,總會還有點東西,這超市太大了。一個盲人從地上站起來,叫嚷著說玻璃碎片扎進他的膝蓋里去了。血順著腿往下流。同夥的盲人們圍住他,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他說,玻璃扎進膝蓋里了;哪個膝蓋;左邊;一個女人蹲下去,小心,說不定這裏還有玻璃呢,她摸索著找到那條腿,又摸了摸,在這裏,她說,還扎在裏面;一個男人笑起來,既然扎進去了,就好好利用利用吧,別的盲人,不論男女,全都笑了。那個女人用大拇指和食指當鑷子,把玻璃拔了出來,這是個無師自通的做法,之後從肩上背的包里找出一塊破布,把那個男人的膝蓋包紮好,這時輪到她說句笑話讓大家樂一樂了,沒什麼可乾的了,我很快就把扎進去的那玩意兒還給他了;受傷的男人反擊說,等你需要的時候我們可以試一試再扎什麼進去;可以肯定,這夥人當中沒有一對夫婦,因為看樣子誰也沒有惱怒,大概已習慣開放的言行與自由的結合,除非他們兩人正好是夫妻,才這樣隨便地玩笑,但實際上又不像夫妻,夫妻不會在公開場合說出這種話來。醫生的妻子環顧一下四周,人們正在爭奪僅有的一些可吃的東西,有的揮拳頭,有的推搡,拳頭幾乎總是打空,推搡又往往不擇敵友,爭奪的東西從手中掉下去,落到地上,等待著絆倒什麼人;這回我不會從這兒滾開的,她用了一個通常不會用的詞語,這再次表明,環境的力量和性質對詞彙有著巨大影響,想想看,某個軍人在被逼投降時曾說出狗屎二字,因此,即便今後在不那麼危險的情況下說出同樣泄憤的話,人們也該寬恕他的缺乏教養。這回我溜不掉了,她又想,正準備出去的時候,另一個想法天啟般地出現在腦際,這麼大的商場應當有倉庫,不是那種大倉庫,大倉庫在別的地方,可能在很遠的地方,而是九九藏書存放某些購買量較大的商品的小倉庫。想到這裏她立刻興奮起來,開始尋找通往藏寶洞的緊閉的大門,但所有的門都開著,裏面同樣一片狼藉,同樣有許多盲人在同樣的垃圾堆里刨來刨去。最後,她來到一個陰暗的走廊,陽光幾乎照不進來,她看到一個像運貨鏟車似的東西。金屬門關著,旁邊另有一扇門,很光滑,像能在鐵軌上滑動的樣子,這是地下室,她想,盲人們來到這裏以後發現道路堵死了,大概會以為是電梯,但誰也不曾想到,正常的設計是一旁還有一個樓梯,以備停電的時候使用,現在就是這種情況。她推開推拉門,幾乎同時產生了兩個強烈的印象,第一是要去地下室必須走又深又黑的樓梯,接著就是裡邊的氣味清楚地表明那裡的東西是食物,即使是裝在我們所說的密封容器里也能聞得出來,飢餓會使嗅覺變得極為靈敏,像狗一樣能穿過重重障礙。她趕緊回去從垃圾堆里揀塑料袋,必須用它們來運送食物,同時她又問自己,沒有光亮,我怎能知道應當帶走哪些東西呢,她聳聳肩膀,這擔心太愚蠢了,但現在她又產生了懷疑,考慮到目前身體虛弱的狀況,我能不能有力氣背著一個個裝得滿滿的口袋原路返回呢,此刻,巨大的恐懼湧上心頭,她害怕回不到丈夫等著她的那個地方,她知道街道的名稱,這個她沒有忘記,但一路上拐了那麼多彎,驚慌之中她幾乎思維混亂了,過了一會兒,彷彿停滯的大腦終於又開始轉動,她慢慢覺得自己好像俯在一張本市地圖上,用手指尋找著最近的路線,好像有兩雙眼睛,一雙看著她自己和地圖,另一雙看著地圖和道路。走廊里依然空無一人,好運氣,由於發現了樓梯而過於緊張,她忘記了關門。現在她轉過身,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整個人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她像外邊的盲人一樣瞎了,區別僅在於顏色,確實,僅僅在於白色和黑色的不同。她緊緊貼著牆壁開始沿樓梯往下走,如果這地方已經不是秘密,有人同時從底下往上走,他們就必須像她在街上看到的那樣,其中一個人離開安全的依靠,貼著另外一個人模糊的身影往前,也許會荒唐地害怕牆壁已不在那一邊。我要瘋了,她想,並且有根有據,沿著一個陰森可怖的洞穴往下走,沒有光亮,也沒有看到光亮的希望,走到哪裡去呢,這些地下倉庫一般都不太深,第一個梯段,現在我明白成為盲人是怎麼回事了,第二個梯段,我要喊叫了,我要喊叫了,第三個梯段,黑暗像濃濃的糊狀物貼在她的臉上,兩隻眼睛變成了瀝青球。我前面有什麼呢,馬上又產生的一個想法更加讓她膽戰心驚,以後我怎樣再找到這個樓梯呢,突然間身體失去平衡,她趕緊蹲下,免得失去依靠倒下去,她幾乎神志不清了,喃喃地說,這裏乾淨,她指的是地面,她覺得神奇,乾淨的地面。現在她漸漸清醒過來,感到胃部隱隱作痛,胃痛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此刻彷彿她身上再沒有任何活的器官了,它們依然在,但不想發出任何信號,只有心臟不同,心臟像一面巨大的鼓咚咚作響,一直在黑暗中盲目地工作,從所有黑暗中的第一個,形成它的子宮開始,到最後一個黑暗,它將在這個黑暗裡棲止。她手中還拿著塑料袋,沒有扔下,現在只須安安靜靜地把它們裝滿,倉庫不是幽靈和惡龍出沒之地,這裏只有黑暗,而黑暗既不咬人也不傷害人,至於樓梯,我一定能找到,用不著在這個大坑裡轉上一圈就能找到。她下定決心,要站起來,但想到她像其他盲人一樣瞎,最好和他們一樣爬著走,直到在前邊找到什麼,裝滿食物的貨架,不論什麼食物,只要是現成的可以吃就行,無須烘烤,無須到廚房裡去烹制,時間不允許她想入非非。
出於別的理由,醫生的妻子認為最好等過了夜晚再說,並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她的夥伴們,現在最緊迫的是找到食物,而在黑暗中難以找到;你大概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嗎,丈夫問;大概知道;離家遠嗎;相當遠;其他人說出了各自的住處,問離他們的家有多遠;醫生的妻子盡其所能給他們解釋,當然是大致的距離,只有斜眼小男孩想不起來,這也難怪,他已經很久沒有叫著找媽媽了。如果他們一家一家地走去,從最近的到最遠的,那麼首先是戴墨鏡的姑娘家,其次是戴黑眼罩的老人家,然後是醫生的妻子家,最後是第一個失明者家。當然應當按這個路線走,因為戴墨鏡的姑娘已經說過,如果可能請把她送回家。我不知道父母現在怎麼樣,她說。這種真誠的關心表明,某些人的偏見其實毫無根據,他們否認那種行為不端,特別是有傷風化的人,不幸的是,這種人會有強烈的感情,包括與父母的親情,並且屢見不鮮。當然夜晚漸漸涼下來,大火已經沒有多少東西可燒,炭火散發出的熱量不足以溫暖離大門較遠的盲人們,比如醫生的妻子和她那一伙人。他們坐在地上,緊緊擠在一起,三個女人和小男孩在中間,三個男人在她們周圍,要是此時有人看見他們會說,這幾個人生來就是這樣,確實,他們好像成了一個軀體,共同呼吸,共同挨餓。人們一個接一個地睡著了,睡得很輕,並且醒了幾次,因為有的盲人從麻木中醒來,站起身,迷迷糊糊地絆在別人身上,不過其中一個一直沒動,像在其他地方一樣呼呼大睡。天亮了,廢墟上只有幾個淡淡的煙柱,但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很快開始下雨了,那種濛濛細雨,像空中的微塵,只是這一回下個不停,開始的時候落不到被烤熱的地上便化成了蒸汽,但一直不停地下,如果借用水滴石穿這句話,眼前的場景就是水滴火滅。這些盲人不僅眼睛九九藏書失明,而且理解力也喪失了,否則就無法解釋他們奇特的思維,他們認為渴望的食物遲遲不來是因為正在下雨。無法讓他們相信前提錯了,結論也就錯了,告訴他們現在還不到吃早飯的時候無濟於事。他們絕望了,撲到地上哭起來,不會來了,天在下雨,不會來了,他們不停地嘮叨著。要是這一片狼藉的瓦礫還具備起碼的居住條件,那就還會成為原來的精神病院。
她剛剛前進了幾米遠,恐懼又偷偷襲來,也許她產生了錯覺,也許真有一條惡龍潛伏在那裡,張著大口等著她,或者是一個幽靈把手伸過來,要把她帶到死人的世界,那些死人永遠死不了,因為總有人讓他們再生。隨後,她又回到凡人的世界,一陣無可奈何的巨大憂傷襲來,她覺得所在的地方不是什麼食品倉庫,而是一個停車場,而她彷彿真的聞到了汽油味,這時候精神可能產生幻覺,向自己造出的妖魔俯首稱臣。就在這時候,她的手摸到了什麼東西,不是幽靈黏黏的手指,不是惡龍滾燙的舌頭和咽喉,而是冰冷的金屬,垂直平滑的表面,她猜想,不知道怎麼稱呼,應該是貨架的金屬結構。估計還會有一些這樣的貨架,按習慣應當一個個平行地擺放著,現在的問題是搞清食品在哪裡,這裏不會有,氣味騙不了人,是洗滌劑。顧不上再想難以再找到樓梯,她開始沿著貨架走,一個一個地摸,一個一個地聞,一個一個地晃動。有些硬紙板包裝箱,玻璃瓶和塑料瓶,各種細口瓶,大號的中號的和小號的,還有罐頭,各種各樣的容器,管子,口袋,鉛管。她隨手裝滿了一個塑料袋。這些都是能吃的東西嗎,她惴惴不安地問自己。她朝另一些貨架走去,在第二個貨架前,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她的手胡亂摸著,看不到摸到了什麼地方,把一些小盒碰到了地上。小盒落到地板上時發出的聲音幾乎讓醫生的妻子心臟停止跳動,是火柴,她想。她激動得渾身顫抖,蹲下來,雙手在地上來回摸索,找到了,它的氣味和任何別的東西都不同,搖一搖,裡邊的小棍發出聲響,盒蓋可以滑動,兩側是塗著磷的粗糙的砂紙,火柴頭在砂面上一蹭,終於一個小小的火苗亮起來,像濃霧中的一顆星星,在她周圍照出一片半明不暗的球形空間,我的上帝,有了光亮,我的眼睛看得見了,讚美光明吧。從現在開始,收集東西就輕而易舉。先從火柴開始,幾乎裝滿整整一個塑料袋,沒有必要帶走這麼多火柴,理智的聲音對她說,但她不肯聽理智的勸告,後來,火柴搖曳的火苗照到了一個個貨架,這邊,那邊,在很短時間里所有塑料袋都裝滿了,必須把第一個口袋裡的東西倒出來,因為裡邊沒裝什麼有用的,而其他口袋裡的財富足以買下整座城市,對這種價值的差異用不著大驚小怪,只消回憶一下曾經有一位國王想用他的王國換一匹馬的故事就會明白,如果他現在餓得要死,如果人們給他看這些塑料袋,他還有什麼不肯奉送呢。樓梯就在那裡,徑直向前就能走到。但是在此之前,醫生的妻子坐到地上,打開一包香腸,一包黑麵包片,還有一瓶水,吃起來,心中毫無歉疚。如果現在不吃,就沒有力氣把這些東西帶到需要的地方,她是他們的物資供應員。吃完以後,她把口袋掛在胳膊上,每側三個,舉起手,一邊划著火柴一邊前行,到了樓梯處,然後開始艱難地往上爬,食物還沒有通過胃部,需要一定時間才能到達肌肉和神經,在這種情況中,最難受的要數腦袋了。門開了,沒有發出任何響動,要是走廊里有人呢,醫生的妻子剛剛想,那我該怎麼辦。一個人都沒有,但她又問自己,現在我怎麼辦呢。到了超市門口,可以轉過身來朝裡邊喊,走廊最裡邊有食物,有道樓梯通向地下室里的倉庫,你們去吧,我沒有把門關上。可以這樣,但她沒有這樣做。依靠肩膀,她把推拉門關上了,並對自己說,最好不要聲張,否則可以想象會出現什麼情況,盲人們像瘋子似的朝那裡涌過去,如同在精神病院宣布著火時那樣,沿著樓梯往下滾,被後邊的人踩傷壓死,後邊的人也會掉下去,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穩步往下走和踩在滑動的身體上不是一回事。等食物吃完以後我還可以再回來取,她想。現在她改為用手提著塑料袋,深深吸了一口氣,沿著走廊朝前走去。盲人們看不見她,但是,她吃過的東西的氣味呢,香腸,我太笨了,香腸會成為活生生的足跡。她咬緊牙關,用力緊一緊塑料袋口,我非快跑不可,她說。這時她想起了那個膝蓋被玻璃片扎傷的盲人,如果我遇上那種事,如果我不小心踩在玻璃上,也許我們早已經忘記,這個女人沒有穿鞋子,也沒有時間到鞋店去,城裡的盲人則不同,他們雖然不幸失明,但可以憑觸覺挑選合適的鞋穿。必須快跑,現在她跑起來了。開始的時候還在一群群盲人中左躲右避地穿行,盡量不碰到他們,但這樣速度不得不放慢,有時還要停下來確認路徑,這足以讓她身上散發出的氣味形成類似光環的東西,因為光環並不都是芳香縹緲的。沒過多久就有一個盲人喊起來,誰在這裏吃香腸呀,話音未落,醫生的妻子便把謹慎拋在腦後,開始瘋狂往前跑,絆在這個人身上,撞倒了那個,把另一個推到一邊,這樣做理應受到嚴厲指責,因為不該這樣對待盲人,對他們來說失明已經夠不幸的了。
即便被踩踏也整夜沒有動的那個盲人站不起來了,蜷縮成一團,彷彿想保住腹部的最後一點熱氣。雨開始下大了,他仍然一動不動。他死了,醫生的妻子說,我們最好趁著還有點力氣的時候離開這裏。他們艱難地站起身,頭昏腦漲,東倒九九藏書西歪,你拉著我,我拽著你,後來排成一隊,前面是眼睛看得見的女人,接著是眼睛看不見的人們,戴墨鏡的姑娘,戴黑眼罩的老人,斜眼小男孩,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她的丈夫,醫生在隊伍最後。他們沿著通往城市中心的道路往前走,但醫生的妻子另有想法,她想儘快為跟在她身後的人找個避雨的地方,之後她自己一個人去尋找食物。街上空無一人,也許因為天還早,也許因為下雨,現在雨下得越來越大了。到處都是垃圾,有幾家商店門開著,但大部分關著門,看樣子裡邊沒有人,也沒有燈光。醫生的妻子想,把夥伴們留在一個商店裡,這是個好主意,她記清這條街的名字和門牌號,免得回來的時候找不到。她停下來,對戴墨鏡的姑娘說,你們在這裏等著,不要動,說完走到一家藥店,從玻璃門往裡看一看,好像裡邊有些人躺著,她敲敲玻璃,一個人影動了動,她又敲了一下,另一些人影也慢慢動了動,其中一個站起來,把臉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他們都是盲人,醫生的妻子想,但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在這裏,也許是藥店老闆一家人,可是,如果這樣,為什麼不住在自己家裡呢,總比睡在硬邦邦的地上舒服得多,除非是為了保護藥店,防備誰呢,藥店里都是葯,既能救人也能致人死命。她離開藥店往前走了幾步,朝另一家商店裡邊望望,看見裡邊躺著的人更多,女人,男人,孩子,其中有幾個似乎正準備出來,一個人走到門口,把胳膊伸出來說,正下雨呢;下得很大嗎,裡邊有人問道;很大,我們得等雨小了再走;這是個男人,他離醫生的妻子只有兩步遠,但沒有發現她在眼前,所以聽到有人說早安的時候大吃一驚,他已經失去了說你好的習慣,這不僅因為,準確地說,盲人的日子永遠不會好,也因為他們誰也不能完全有把握應當說早安午安還是晚安。現在,與剛才解釋的相反,這些人差不多同時在早晨醒來,那是因為有幾個人幾天前剛剛失明,還沒有完全喪失日夜輪轉醒睡交替的概念。那男人說,正下雨呢,接著又說,您是誰;我不是這裏的人;在找吃的嗎;對,我們四天沒有吃東西了;您怎麼知道是四天呢;估計出來的;只有您一個人嗎;我和丈夫還有一些夥伴在一起;你們有多少人;一共七個;如果想留下來和我們住在一起,那您就死了心吧,我們人已經很多了;我們只是路過這裏;你們從哪裡來的;從失明症開始我們就被關起來了;啊,對,檢疫隔離,一點用都沒有;為什麼這樣說呢;放你們出來了嗎;發生了火災,這時我們發現看守我們的士兵不見了;你們就出來了;對;你們那裡的士兵大概是最後一批失明的,所有人都失明了;所有人,整座城市,全國都失明了嗎;要是還有誰看得見,那就是他不肯說,保持沉默;您為什麼不住在自己家裡呢;因為我不知道家在哪裡;不知道家在哪裡;就說您吧,您知道您的家在哪裡嗎;我,醫生的妻子剛要說她正準備和丈夫以及夥伴們回家,現在只想吃點東西恢復體力,但與此同時清楚地看到了現在的狀況,只有出現奇迹,一個走出家門的失明者才能再回到家裡,和以前不同,那時候盲人們總能得到行人的幫助,比如橫穿馬路時,比如不小心離開了熟悉的道路時。我只知道離這裏很遠,醫生的妻子說;但您回不了家;回不去;這就對了,和我一樣,和所有人一樣回不了家,你們在隔離檢疫區待過的人有許多東西要學呢,不知道無家可歸是多麼司空見慣;我不明白;成群結夥,像我們和幾乎所有的人一樣,為了尋找食物,必須在一起,這是我們不走失的唯一辦法,由於我們在一起,由於誰也不能留下來管家,毫無疑問,假如找到了自己的家,那個家也已經被別的找不到家的人佔了,於是我們成了轉來轉去的水車,開始的時候還發生打鬥,但不久我們就發現,我們,就是這些瞎子,可以說實際上沒有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我們身上的東西例外;那麼,解決辦法應當是住在一家食品店,至少在還有食品的時候就不必出去;這樣做的人至少會遇到一個麻煩,就是一分鐘也不得安寧,我說至少,是因為聽別人說起過一件事,一些人想這樣干,關上門,上了門閂,但他們不能讓食品的氣味消失,於是那些想吃的人們聚集在門口,由於裡邊的人不肯開門,他們就放火燒食品店,這一招真靈,我沒有看見,別人告訴我說這一招確實靈,據我所知,再也沒有人敢這樣幹了;這麼說,人們不住在家裡,不住在樓上;也住在家裡,住在哪裡都行,我家裡大概已經住過許多人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能找到我的家,另外,這種情況下睡在一樓的商店和倉庫里要方便得多,這樣我們就不必上下樓梯了;已經不下雨了,醫生的妻子說;已經不下雨了,那男人朝裏面重複了一遍。聽到這幾個字,還躺著的人們站起來,收拾自己的東西,書包,小手提箱,布袋和塑料袋,好像要出門遠征,確實,他們要去獵取食物,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了商店。醫生的妻子注意到他們穿得不錯,當然,衣服的顏色不搭,有些人褲子太短,露出了腳踝,或者又太長,不得不把褲腳捲起來,但寒冷不會侵犯這些人,幾個男人穿著風雨衣或者大衣,兩個女人穿著皮大衣,但沒有人拿雨傘,大概因為帶著不方便,傘骨總是對眼睛構成威脅。這夥人大概有十五個,他們走了。其他人一夥一夥的在街上出現了,也有單獨行動的,有的男人靠在牆邊解決膀胱在早晨的緊急需要,女人們則願意躲到被丟棄的轎車後面。糞便被雨水泡軟了,這裏一攤,那裡一攤,散布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