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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的妻子剛剛在給斜眼小男孩講故事,這時她抬起胳膊,把剪刀從釘子上拿下來,沒有發出一點響動。她對小男孩說,以後我接著給你講這個冒險故事。宿舍里沒有任何人問她為什麼以那麼輕蔑的口氣提到失眠的女人。過了一會兒,她脫下鞋子,走到丈夫身邊說,我不會耽擱,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她走到門口,在那裡停下來等著。十分鐘后,第二個宿舍的女人們出來了,一共十五個。有人在啼哭。她們沒有排成一隊,而是分成幾伙,用繩子相互連接在一起,看樣子是把毯子撕開做成的繩子。她們剛剛走過,醫生的妻子便跟了上去。她們當中誰也沒有發現有人在後面跟著。這些女人知道什麼事在等待著她們,遭受凌|辱對任何人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實際上凌|辱的方式也不會有什麼新鮮花樣,可以肯定,世界就是這樣開始的。她們最懼怕的倒不是遭受強|暴,而是整整一個恐怖的夜晚那些人恬不知恥地狂歡作樂,十五個女人胡亂躺在床上或者地上,男人們從這個身上趴到那個身上,像豬一樣喘氣。最糟糕的是我會有快|感,其中一個女人這樣想。她們走進通向指定的宿舍那個走廊時,充當哨兵的盲人發出警報,我聽見了,她們來了。用作柵門的床很快挪開,女人們一個一個地走進去。女人不少啊,盲人會計大聲喊道,接著開始興緻勃勃地數起來,十一個,十二個,十三個,十四個,十五個,一共十五個。他跟在最後一個後面,兩隻手貪婪地伸到她的裙子下面,這個不錯,這個歸我,他說。盲人歹徒們不再檢查,不再事先評估女人們的身材好壞。確實,既然她們所有人在這裏都同樣輪一遍,就不必在挑選身高胸脯和臀部上浪費時間,以免欲|火涼下來。她們已經被拉到床上,已經被猛地扯下衣服,很快就聽到了每次必有的哭泣聲,祈禱聲,哀求聲,但對方並不回答,即使回答也一成不變,要想吃飯就把腿叉開。她們把腿叉開了,有幾個女人得到命令,用嘴,比如那個蹲在歹徒首領膝蓋間的女人,她一句話也不說。醫生的妻子走進宿舍,躡手躡腳地在床間穿過,但她無須如此小心,即使穿著木屐任何人也聽不見,就是某個盲人碰到她,發現她是個女人,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混入其他女人當中,而在如此混亂的場合里,察覺出是十五個女人還是十六個女人並非易事。
他們的武器我們已經知道,從床上卸下來的鐵棍,既可作撬桿又可當長矛,根據戰鬥最初的角色而定,是充當工兵還是衝鋒隊。看來戴黑眼罩的老人年輕時曾接受過一些戰術訓練,他提醒說最好一直保持密集隊形,面向同一個方向,這是避免相互誤傷的唯一方法,還說前進中應保持絕對沉默,使進攻產生突襲的效果;我們都把鞋脫下來,他說;以後每個人找到自己的鞋可就難了,有人說;另一個人評論了一句,剩下的鞋子就真的成了死者的鞋子了,不同的是至少還有人可以穿;這死者的鞋子是怎麼回事;是個諺語,等著穿死者的鞋子,意思是說空等一場;為什麼;因為死者被埋葬的時候穿的鞋子是用硬紙板做成的,這樣的鞋子肯定也就夠了,誰都知道,靈魂沒有腳;還有一點,戴黑眼罩的老人打斷他們的話,我們當中選出六個人,六個精神頭最好的,到了那裡以後立即全力推床,把床往裡推,為我們所有人進去打開道路;這樣我們必須把鐵棍放下;我看沒有必要,鐵棍甚至還能幫忙,只要把它們豎起來。他停頓了一下,隨後又說,聲音顯得有點低沉,要特別注意,我們不能分開,分開了我們就會被打死;女人們呢,戴墨鏡的姑娘說,你不要忘了女人們;你也去嗎,戴黑眼罩的老人問,你最好別去;為什麼,可以問一聲嗎;你太年輕;這裏不論年齡,不論性別,所以請你不要忘了女人們;不會,我不會忘,戴黑眼罩的老人說這些話的聲音好像來自另一次交談,接下來的話已經各就其位,恰恰相反,但願你們當中有一個女人能看到我們看不見的東西,領著我們,不走錯路,指引著我們用棍尖刺向歹徒們的咽喉,像那個女人刺得一樣准;這樣的要求太過分了,一次成功並不能說明什麼,還有,誰能告訴我們她是不是死在那裡了呢,至少後來再沒有聽到她的消息,醫生的妻子說;女人們能復活,一些人在另一些人身上復活,妓|女們在正經女人們身上復活,正經女人們在妓|女們身上復活,戴墨鏡的姑娘說。隨後是長時間的沉寂,女人們覺得話說完了,男人們總該說些什麼,但他們事先已經知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個女人躲在通向右側宿舍的那扇門後面偷聽,現在走出來了。她就是被噴了一臉血的那個女人,就是死者在其嘴裏射|精的女人,就是醫生的妻子在其耳邊說住口的那個女人;現在,醫生的妻子想,我在這裏,坐在這些人中間,不能對你說住口,你不要告發我,但是,你無疑能聽出我的聲音,不可能忘記,我的手曾捂住你的嘴,我的身體曾緊緊挨著你的身體,對你說住口,現在到了真正知道我救的是誰的時候了,到了知道你是什麼人的時候了,因此我要說話,因此我要大聲說,說得清楚明白,讓你能檢舉我,如果你命該如此我也命該如此的話,我現在就說,不僅男人們去,女人們也去,我們要回到遭受凌|辱的地方,把凌|辱洗個一乾二淨,以便徹底從凌|辱中解脫出來,把他們灌到我們嘴裏的東西吐到他們臉上。說完以後,她靜靜地等著,那女人終於開口了,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她就是這樣說的。戴黑眼罩的老人微微一笑,似乎是心滿意足的微笑,也許是這樣,現在不是問他的時機,更有趣的是其他盲人那奇特的表情,彷彿有件什麼東西在他們頭上掠過,一隻鳥,一片雲,或者一縷微弱的光亮。醫生緊緊攥住妻子的手,隨後問道,我們是想繼續揭發殺死那個歹徒的人呢,還是我們都同意殺死那個人的手是我們大家的,更明確地說,是我們每個人的手呢。沒有人回答。醫生的妻子說,我們給他們定下一個期限,等到明天,如果士兵們還不送食物來,我們就動手。人們站起來,分成兩組,一組朝右側走去,一組朝左側走去,他們都粗心大意,不曾想過歹徒宿舍里的某個盲人可能在偷聽,幸好門后並不總是有魔鬼,這個成語用在這裏非常合適。可就在這時,擴音器卻突然不適時地響起來。最近一段時間,擴音器有些天響,有些天不響,只要響就如當初許諾的那樣準時,肯定是播放機上有個定時器,到了那個時刻錄音帶便自動開始轉動,至於為什麼有時候沒有轉,我們不得而知,那是外面世界的問題,不過這些問題相當嚴重,其結果是打亂了日曆,打亂了對時日的記數,於是一些有怪癖的盲人,或者熱衷於讓一切井然有序的人,這是怪癖的一種溫和的形式,他們便小心地在一根繩子上打結,就像人寫日記一樣,因為他們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力。現在,擴音器在不該響的時候響起來,大概有機件損壞,繼電器失靈,焊點開焊,但願那錄音帶不要周而復始地永遠轉下去,我們這裡有盲人,瘋子,就差這樣的擴音器了。那威嚴的聲音在各個走廊各個宿舍響起來,像是最後一次發布無用的通知,政府為不得不強行行使自己的權利履行自己的義務感到遺憾,此舉是為了全面保護公眾,因為眼下我們似乎正在經歷一場類似失明症的瘟疫,我們暫且稱之為白色眼疾,鑒於它可能是一種傳染病,鑒於我們遇到的不僅僅是一系列無法解釋的巧合,為了制止傳染蔓延,政府希望所有公民表現出愛國之心,與政府配合。已經患病的人住在一起,與患病者有過接觸的人住在另一個地方,雖然分開來住,但相距很近,這一決定是經過慎重考慮之後才作出的。政府完全意識到所負的責任,也希望這一通知的受眾都是守法的公民,同樣擔負起應負的責任,拋棄一切個人考慮,你們要認識到自己被隔離是一種支援全國的行動。現在,我們要求大家注九_九_藏_書意聽以下規定。第一,電燈會一直開著,任何按開關的企圖都無濟於事,開關不起任何作用,第二,在事先未獲允許的情況下離開所在的大樓意味著立即被擊斃,第三,每個宿舍都有一部電話,只用於向外面要求補充衛生和清潔用品,第四,住宿者手洗各自的衣物,第五,建議每個宿舍選舉其負責人,這一項只是建議,不是命令,住宿者可以按其認為最好的方式組織起來,只要遵守以上規定和我們以後陸續公布的規定,第六,每天三次我們會把飯盒送到門口,放在門的左右兩邊,分別給患者和受傳染者,第七,所有剩餘物品應通通焚燒,除了剩飯之外,這裏所說的剩餘物品還包括飯盒盤子和刀叉勺等餐具,這些都是用可燃材料製造的,第八,焚燒應在該大樓的天井或者圍柵旁邊進行,第九,焚燒產生的一切不良後果由住宿者自行承擔,第十,如若發生火災,不論是偶然起火還是有人故意縱火,消防人員皆不予救援,十一,如若內部出現疾病騷亂或者毆鬥,住宿者不應指望外界有任何介入,十二,如若有人死亡,不論死因為何,均由住宿者在圍柵旁掩埋屍體,不舉行任何儀式,十三,患者們所住房子與受傳染者們所住房子之間的聯繫必須在大樓中間地帶進行,就是你們進去時走過的地方,十四,受傳染者一旦失明,必須立即轉移到失明者所住的房子里去,十五,本通告在每天同一時間播送一遍,以便讓新來的人知道。政府,這時候,電燈滅了,擴音器也啞了。一個盲人若無其事地在手中的繩子上打了個結,後來又想數一數,就是數一數打了多少結,過了多少天,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結打在了結上,成了人們常說的死結或者瞎結。醫生的妻子對丈夫說,電燈滅了;一些燈泡燒壞了,也難怪,這麼多天一直亮著;所有的燈都滅了,是外邊出了問題;現在你也失明了;我只好等太陽升起了。她走出宿舍,穿過天井,朝外邊望望。城市的這一部分一片漆黑,軍隊的探照燈也熄滅了,大概與總電網相連,看樣子電力供應中斷了。
第四天,歹徒們又出現了。他們是來叫第二個宿舍的女人們去服淫役的,但在第一個宿舍門口停留了一會兒,問這裏的女人們經過那一夜放蕩的侵犯以後是不是已經恢復過來,先生們,那一夜過得不錯呀,其中一個人舔著嘴唇大聲說;另一個也說,這七個女人頂十四個,當然,她們當中有一個不頂用,但是在那麼混亂的情況下幾乎察覺不出來,你們這幫傢伙要是真正的男人算是運氣不錯;最好他們沒有足夠的男子漢氣魄,那樣女人們就更願意去了。宿舍最裡邊的醫生的妻子說,我們已經不夠七個人了;有人逃走了嗎,那伙人當中一個笑著問;沒有逃走,死了;活見鬼,這樣的話下次你們必須多幹活了;損失不大,她不大頂用,醫生的妻子說。來傳達命令的盲人們糊塗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們覺得剛才聽到的話有點放肆,其中一個甚至認為,原來這些女人都是騷|貨,太不尊重死去的女人,竟然用這種語言說她,只因為她乳|房太小,臀部不夠豐|滿。醫生的妻子看了看他們,見他們站在門口,一個個像玩具人似的搖晃著身體,不知道怎麼樣回答她才好。她認出了他們,她被這三個人蹂躪過。最後,他們當中一個人用棍子敲敲地面說,我們走吧。一邊敲擊一邊嚷嚷,閃開,閃開,我們來了。他們漸漸走遠了,一陣寂靜之後,傳來模模糊糊的嘈雜聲,第二個宿舍的女人們正在接受晚飯後前去報到的命令。又響起棍子敲擊地面的聲音,閃開,閃開,三個盲人的身影經過,又消失了。
歹徒首領的床還是宿舍最裡邊那一張,牆腳下堆放著飯盒。旁邊的幾張床撤走了,他覺得它們礙手礙腳,想動作更方便一些。看來殺死他是舉手之勞。醫生的妻子一面沿兩排床之間窄窄的夾道往前走,一面觀察著即將被她結果的那個人的動作,看著他快活得仰起頭,似乎正在把脖子交給她處置。醫生的妻子慢慢走近他,繞到床的另一邊,站在他身後。瞎眼的女人還在繼續服她的淫役。醫生的妻子慢慢舉起剪刀,兩個刀刃稍稍分開一些,以便像兩把匕首似的扎進去。就在這一刻,這最後一刻,盲人似乎發覺有人在身邊,但極度興奮使他脫離了正常感知的世界,失去了思考能力。我讓你快活不成,醫生的妻子想,胳膊隨後猛地落下去。剪刀全力扎進盲人的咽喉,接著以自己為軸一轉,割破了軟骨和膜狀組織,然後瘋狂地扎得更深,直到碰到頸椎骨才不得不停下來。幾乎沒有聽到他的喊聲,可能是某個射|精的人正在像野獸似的號叫,這樣的人確有幾個,也許就是他,因為血注噴在那個女人臉上的同時,精|液也灌進她的嘴裏。正是這個女人的一聲呼喊驚動了那些盲人,呼喊聲他們聽得太多了,但這一次和以往不同。那女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還在喊叫,這血是哪兒來的呀,大概不知道自己如何做到了腦袋裡想過的事,以為咬斷了歹徒首領的陰|莖。盲人們放開女人們,摸索著走過來。怎麼回事,你為什麼這樣喊,他們問道,但這個女人的嘴被一隻手捂住了,有人在她耳邊小聲說,住嘴。隨後她又感到有人輕輕往後拉她,你什麼也不要說,是個女人的聲音,這使她安靜下來,如果在這樣緊迫的情況下還可能安靜的話。盲人會計走在前邊,他頭一個摸到了橫躺在床上的屍體,用雙手從頭到腳摸了一遍,他死了,盲人會計喊起來。死者的腦袋耷拉到床的另一邊,血還在汩汩地流,她們把他殺死了,他說。盲人們頓時停下來,一動不動,不肯相信耳朵聽到的話,把他殺死了,怎麼回事,誰殺的;在他咽喉上開了個大口子,大概是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婊子,我們一定要捉住她。盲人們又開始挪動,不過現在要慢得多,彷彿怕遇上殺死首領的刀子。他們不可能看到,盲人會計正慌忙把手伸進死者的口袋裡,裏面裝著手槍和有十來發子彈的塑料彈夾。女人們的喊叫聲突然響起來,分散了盲人們的注意力,她們已經站起身,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想離開這裏,但有幾個忘記了宿舍的門在哪邊,走錯了方向,撞上了那些盲人,這些人以為女人們要發動攻擊,於是男男女女扭作一團,一個個神志不清,混亂到了極點。醫生的妻子站在宿舍最裡邊,一動不動,伺機逃走。她緊緊抓住那個女盲人,另一隻手舉著剪刀,隨時準備刺向某個走過來的男人。她站的地方有些空,暫時對她有利,但她知道不能在這裏久留。幾個女人終於找到了宿舍的門,另一些還在搏鬥,試圖從盲人的手中掙脫出來,其中一個女人還掐著對手的脖子,想再增加一個死者。盲人會計威嚴地向同夥喊道,鎮靜,給我鎮靜,我們馬上解決這個問題。為了更快地恢復秩序,他朝空中開了一槍。這一槍的效果正好與他的意願相反。盲人們發現手槍到了別人手裡,大吃一驚,知道就要有個新首領,於是不再與女人們搏鬥,不再試圖制伏她們,可以看到,其中一個甚至放棄了一切,因為已經被掐死了。就在這個時候,醫生的妻子決定往前走。她揮動剪刀,左刺右刺,衝出一條道路。現在倒是盲人們大聲喊叫了,他們相互踐踏,一些人撲到另一些人身上,如果有人長著一雙好眼睛就會發現,與這一次相比,第一場混亂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玩笑。醫生的妻子不想殺人,只想儘快離開這裏,尤其是不想把任何一個女人留在身後。也許這個傢伙活不成了,在把剪刀扎進一個人的胸膛時她想。又聽到一聲槍響。我們快走,走呀,醫生的妻子一邊推著路上的女人們一邊說。她一個個地幫助她們站起來,嘴裏不停地說著,快,快。現在,盲人會計到了宿舍最裡邊,他大聲喊道,抓住她們,不要讓她們跑掉,但為時已晚,所有女盲人都到了走廊里,半光著身子,正盡量抓著身上的破爛衣裳跌跌撞撞地往外逃。醫生的妻子在宿https://read.99csw.com舍門口停下來,怒氣沖沖地喊道,你們想想我那天說的話吧,我忘不了他那張臉,從今以後你們也要想想我現在對你們說的話,我也不會忘記你們的臉;這筆血債你必須償還,盲人會計威脅說,你和你的女友們,還有你們那些狗男人;你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你是另一側第一個宿舍的,一個曾去傳達命令的盲人說,盲人會計又補充一句,你的聲音瞞不過我,只要你在我跟前說一個字就必死無疑;那個人也這樣說過,現在他躺在你身邊;可我和他不一樣,也和你們不一樣,你們失明的時候我已經熟悉這個世界的一切了;你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盲人;你不是盲人,這騙不了我;也許我是所有這些人當中最瞎的,現在已經殺了人,如果需要的話我還會殺;在這以前你就餓死了,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沒有飯吃,即使所有女人都恭恭敬敬地把你們生來就有的三個窟窿都奉獻給我們,我們也不會再給你們飯吃;只要因為你們的過錯我們一天吃不上飯,你們當中一個人就要死去,除非你們不邁出這扇門一步;你做不到;我們做得到,做得到,從現在開始由我們去取食物,你們吃這裏剩下的吧;你這個婊子養的娘兒們;婊子養的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再說了,是婊子養的又怎麼樣,現在你已經知道婊子養的娘兒們能幹出什麼事了吧。盲人會計怒氣沖沖地朝門口方向開了一槍。子彈在盲人們頭上飛過,沒有擊中任何人,打進走廊的牆裡。你沒有抓住我,醫生的妻子說,你要小心,子彈會用完的,還有別人想當首領呢。
這時候,其他盲人都在張皇失措地往走廊里逃,那裡已經煙霧瀰漫,著火了,著火了,他們大聲喊著。在那裡,人們能親眼看到,收容所醫院和精神病院這些眾人聚居之地的設計和布局多麼糟糕,請看一看吧,以帶尖的鐵棍為支架的床本身就能成為致人于死地的陷阱,看一看吧,容納四十個人的宿舍卻只有一扇門造成了多麼可怕的後果,況且還有人睡在地板上,如果火首先到達門口,堵住了出路,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萬幸的是,正如人類歷史一再證明的那樣,壞事帶來好事的情況並不鮮見,而人們很少說好事帶來壞事,世界就是這樣,充滿矛盾,對一些事的重視超過了另一些,在這個具體情況中,好事正是各宿舍只有一扇門,因此大火在歹徒們那裡停留了很久,若不是場面越來越混亂,或許我們無須為另一些人喪生而嘆息。顯然,這些盲人當中許多人被踩踏,被推搡,被踢打,這是驚慌失措自然而然產生的結果,可以說是動物的本性使然,若不是所有的根都扎到地下,植物也會有同樣的動作,看到叢林里的樹木紛紛逃離火場,那該是多麼壯觀的景象。圍柵裡邊那塊地方成了避難所,一些盲人打開走廊里開向那邊的窗戶。他們從窗口往下跳,絆倒了,摔在地上,有人哭,有人喊,不過眼下他們安全了,但願大火在燒塌屋頂,把火舌和燃燒的木料拋到空中拋到風中的時候,不要想到點燃樹冠。另一側的盲人們同樣害怕,其中一個聞到煙味馬上認為火就在旁邊,其實不然,走廊里很快擠得水泄不通。如果沒有人來管一管,非發生一場悲劇不可,有個人想起醫生的妻子那雙眼睛看得見,她在哪裡呢,人們問,讓她告訴我們出了什麼事,我們應當到哪裡去,她在哪裡呢。我在這裏,我剛從宿舍里走出來,都怪斜眼小男孩,誰也不知道他鑽到哪裡去了,現在找到了,他在這裏,我牢牢地攥著他的手,除非你們把我的胳膊拽下來,才能讓我放開他,我用另一隻手拉住我丈夫,後面跟著戴墨鏡的姑娘,然後是戴黑眼罩的老人,兩個人形影不離,接著是第一個失明者,再接著是他的妻子,所有的人擠在一起像一座松塔,但願這大火也不能讓我們分開。但是,這裏的一些盲人學著另一側盲人們的樣子跳到圍柵那邊,他們看不見建築物另一邊大部分成了一片火海,但能感覺到那邊來的熱浪烘烤著他們的臉和手,眼下屋頂還沒有坍塌,樹上的葉子漸漸捲起來。這時有人喊道,我們待在這裏幹什麼,為什麼不出去呢,攢動的人頭中有人回答了一聲,只用了五個字,那裡有士兵;但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寧肯被子彈打死也不讓大火燒死,這好像是人生經驗的聲音,也許是拿打火機的女人通過老人的嘴說出來的,她不幸沒有被盲人會計的最後一顆子彈擊中。這時醫生的妻子說,讓我過去,去和士兵們說說,他們不能讓我們這樣死去,士兵們也有感情。多虧了對士兵確實也有感情所抱的希望,擁擠的人群讓開了一條窄窄的通道,醫生的妻子帶著她的人艱難地走過去。濃煙迷了她的眼睛,過不了多久她會和其他盲人一樣失明。到了天井就難以擠出去了。通往圍柵的門早已快被擠破了,逃到那裡的人很快發現此處並不安全,想出去,用力往外推,但另一些人拚命頂住,此時他們更怕的是暴露在士兵的目光之下,但是,當他們再沒有力氣,當大火越來越近,就應驗了戴黑眼罩的老人那句話,寧肯被子彈打死也不讓大火燒死。醫生的妻子沒有等多久就走了出去,來到平台上,她幾乎半裸著身體,因為她雙手拉著男孩和丈夫,顧不上防備那些想加入這一小群人的盲人的亂抓,或者說,他們想抓住行進中的列車。如果士兵們看見面前出現了一個半裸著兩個乳|房的女人,一定會瞪大眼睛。現在,照亮從平台到大門口這塊空曠而巨大的空間的不是月光,而是燃燒著的熊熊烈火。醫生的妻子大聲喊,為了你們的幸福,請讓我們出去吧,不要開槍。那邊沒有人回答。探照燈仍然不亮,沒有一個人影活動。醫生的妻子餘悸未消,下了兩層台階。怎麼回事,丈夫問,但她沒有回答,還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她來到台階最下面,帶著斜眼小男孩,丈夫和夥伴們朝大門走去,已經毫無疑問,士兵們走了,要不就是也失明了,被送走了,終於所有人都失明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月亮升高了,飢餓和恐懼驅走了睏倦,各個宿舍里誰也睡不著。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戰鬥剛剛結束,激|情尚在,雖然是以慘敗告終,也可能是因為有什麼無以名狀的東西在空中遊盪,盲人們一個個都惴惴不安。誰也不敢到走廊里去,而每個宿舍內部活像一個只有雄蜂的蜂房,人們知道,這些嗡嗡叫的昆蟲不大遵守什麼秩序,也不顧什麼條理,從來不曾為生活做過什麼,也從來不曾對未來操心,哪怕只是操一點點心,即便如此,在盲人們的問題上,不幸的人們,指責他們不勞而獲,吃別人的麵包渣,喝別人的水,也顯然是不公正的,把兩者相比較應當十分小心,不要輕率行事。但是,任何規律都有例外,此處亦然,這是個女人,剛剛回到右側第二個宿舍,她就開始在自己那堆破爛東西中摸索,最後找到了一個小物件,緊緊攥在手心裏,好像唯恐別人看見,積習難改,即使在我們以為習慣早已完全丟失時也是如此。這裏本該我為人人,人人為我,但我們可以看到強壯的人殘酷地從瘦弱的人嘴裏搶走麵包,現在這個女人想起來手提包里還有一個打火機,經過這場劫難竟然沒有丟掉,她焦急地找到它,又愛憐地把它握住,彷彿這是她本人能活下去的條件,她並沒有想到屋中某個難友也許還有最後一支香煙,只因為沒有這個必不可少的小火苗就不能吸。但現在就是想借打火機也來不及了。女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出去了,連聲再見也沒有說,她沿著荒涼的走廊,緊貼著第一個宿舍的門走過去,裡邊誰也沒有發現她。她穿過天井,漸漸西沉的月亮在石板地上畫上了一個牛奶水塘,現在女人又來到走廊的另一側,目標是最裡邊,一直往前走,絕不會走錯。另外,她發現一些聲音在召喚她,這隻是個形象的說法,傳到她耳邊的是最後一個宿舍里歹徒們的喧鬧,他們在大吃大喝,慶祝戰鬥勝利,故意鬧九九藏書得紅紅火火,我們不應當忘記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相對的,有什麼就簡簡單單地吃什麼,喝什麼,古老的訓誡萬歲,其他人多想也下嘴咬上一口,不過這辦不到,他們和房間里的盤子之間有一道八張床築成的街壘,還有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女人跪在宿舍門口,直至靠近那些床邊,慢慢拉出毯子,然後又站起來,把上一層床上的毯子也拉出來,又把第三層床的毯子拉出來,第四層她夠不到了,這沒有關係,導火索已經有了,現在只等點火。她還想起應當把打火機的火苗調到最旺,現在她手中已經有一把小小的火匕首,像一把剪刀的刀刃一樣搖晃。先從上面的床開始,火舌不知疲倦地舔著織物上的油污,終於點著了,現在點燃中間的床,之後是下面的床,女人聞到自己的頭髮被熏焦的氣味,應當小心,她是在點燃焚屍爐,自己不應當死在裏面,她聽到了裡邊歹徒們的喊叫聲,這時候她才想到,要是他們有水,把火撲滅了呢,她急了,鑽到第一層床下面,用打火機沿著床墊一路點下去,這裏點著了,那裡點著了,火勢突然猛增,成了一個完整的火簾,一股水潑到火上,落到女人身上,但已經無濟於事,她自己的身體已成燃料,成了助燃劑。那裡面的情況如何,誰也不肯冒險鑽進去,但想象會對我們有所幫助,大火迅速地從一張床跳到另一張床上,想同時燃著所有的床,它做到了,歹徒們把僅有的一些水胡亂地用光了,但無濟於事,現在他們試圖從窗戶往外跳,爬到尚未著火的床頭上,難以保持平衡,火又忽然躥上了床頭,他們滑下來,跌倒了,火越燒越旺,窗戶在烈火烘烤下開始爆裂,新鮮空氣呼嘯著衝進屋裡,更加劇了火勢,啊,對了,不要忘記,還有憤怒和恐懼的喊聲,痛苦和垂死掙扎的號叫,應當提到這一點,不過聲音越來越弱,像最初拿著打火機的那個女人一樣,她早就寂無聲息了。
在以後的幾天里,人們曾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會餓死。最初人們還沒有感到奇怪,因為一開始就習慣了,送食物出錯是常有的事,盲人歹徒們說軍人們總是耽擱,他們說得沒錯,只是後來歹徒們扭曲了這個理論,以戲謔的口氣說別無他法,只能強行實施配給制,不論誰負責管理都要擔負起這項沉重的義務。第三天,各個宿舍已經沒有一塊麵包皮,沒有一點麵包渣,醫生的妻子帶著幾個夥伴走到圍柵旁邊大聲問,喂,這是怎麼回事呀,食物遲遲不來,我們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中士走到鐵柵門前,現在是另一個中士,不是原先那個,他說,責任不在軍隊,軍隊不會從任何人嘴裏扣下一塊麵包,軍人的榮譽不允許那樣做,如果沒有食物,那是因為真的沒有,你們不要往前邁一步,第一個往前走的應當知道有什麼命運在等待他,命令沒有改變。聽到這幾句話,他們害怕了,返回宿舍,七嘴八舌地說起來,現在我們怎麼辦呢,如果他們不給我們送吃的;吃的可能明天送來;或者後天;或者到我們不能動彈的時候;我們本應該走出去;連大門那裡也到不了;要是我們能看見就好了,要是我們能看見就不會被關進這地獄里來了;外面的生活現在怎麼樣;就是我們去向那幫混賬東西要他們也不會理我們,現在我們沒有吃的,他們總有一天也會沒有吃的;所以他們才不肯把吃的給我們;他們吃完現有的食物之前我們早就餓死了;那麼,我們能怎麼辦呢。在天井唯一一盞燈昏黃的光線下,他們坐在地上,大致圍成一個圈,醫生和醫生的妻子,戴黑眼罩的老人,左側和右側各宿舍都來了兩三個男人或女人,既然這是個盲人的世界,該發生的就必然要發生,一個男人說,我覺得,要是不殺死他們的頭目,我們不至於落到這般地步,如果像過去一樣,女人們每月到那裡去兩次,滿足一下他們本能的要求,我倒要問一聲,這有什麼了不起呢。有人覺得重提這件舊事很有趣,有人勉強笑一笑,有人想說話又餓得說不出來,那個人又接著說,我想知道那個英雄業績是誰乾的;當時在那裡的女人們都發誓說不是她們當中任何人;我們應當自己動手,把她送去接受懲罰;先要知道是誰才行;我們告訴他們,你們要找的是這個傢伙,我們送來了,現在給我們食物吧;先要知道是誰才行。醫生的妻子低下頭,心裏想,他們說得對,如果這裡有誰餓死,那就是我的罪過了,但是,一股怒火湧上心頭,她斷然反對承認罪責,但願這些人先死,以我的罪過抵償他們的罪過。後來,她抬起頭,又想,如果我現在告訴他們,是我殺了人,即便知道把我交出去我必死無疑,他們還是會這麼做。要麼是飢餓所致,要麼是這種思緒突然把她引向深淵,她頭腦一陣發昏,失去理智,身體向前挪動一下,張嘴剛要說話,有人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她一看,原來是戴黑眼罩的老人,他說,要是誰敢去自首,我就用這雙手掐死他;為什麼,一圈人異口同聲地問;在我們被迫生活的這個地獄里,在我們自己打造的這個地獄中的地獄里,如果說廉恥二字還有一點意義的話,應當感謝那個有膽量進入鬣狗的巢穴殺死鬣狗的人;是這樣,但廉恥不能當飯吃;不論你是何人,你說得對,總有人用恬不知恥填飽肚子,但我們呢,我們已經一無所有,只剩下這最後一點當之有愧的尊嚴,至少我們還能為享有本屬於我們的權利而鬥爭;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既然開始的時候我們像市井的下流坯一樣打發女人們去那裡,靠女人們吃飯,那麼現在該打發男子漢們去了,如果這裏還有男子漢的話;你把話說清楚,不過要先告訴我們你是哪裡的;右側第一個宿舍;說吧;非常簡單,我們用自己的手去拿食物,他們有武器;據我所知他們只有一把手槍,子彈不會永遠用不完,那些子彈就能讓我們當中一些人喪命;另一些人已經死了,而他們為之而死的目標不如現在重要;我不願意為了讓留下的人享受而丟掉自己的性命;如果有人為了讓你吃上飯而喪命,你也不吃嗎,戴黑眼罩的老人譏諷地問道;那人沒有回答。
這時候,簡單地說,一切都同時發生了。醫生的妻子高聲喊道,我們自由啦,左側的屋頂在可怕的轟隆聲中塌下去,火焰四處飛散,盲人們高聲喊叫著沖向圍柵,留在裡邊的一些被倒塌的牆壁壓死,另一些則被踩成血肉模糊的肉泥,大火立時四處蔓延,所到之處一切都化為灰燼。大門一扇扇敞開了,瘋子們跑出精神病院。
四個志願者開始爬行前進,兩個女人在中間,兩邊各一個男人,這純屬偶然,並非出於男性的禮貌或者紳士保護女士的本能,實際上,如果盲人會計再次開槍,一切都取決於射擊的角度。也許最後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出發之前戴黑眼罩的老人出了個主意,這一次或許比上一次的主意好一些,讓這裏的夥伴們大聲說話,甚至扯著嗓子喊叫,他們不乏這樣做的理由,去的時候和回來的時候,以及中途如果出了什麼事,難免發出響動,而夥伴們的喊叫聲會壓過它們,至於會出什麼事,只有上帝知道。救護人員在短短几分鐘的時間里就爬到了目的地,在還沒摸到負傷者的身體以前他們就知道已經到了,爬行前進時身子下的血像信使一樣告訴他們,我就是生命,我後面只有虛無。我的上帝,醫生的妻子想,這麼多血呀。確實,像一片水窪,手和衣服粘在地上,好像地板和石板地上塗了一層黏膠。醫生的妻子用胳膊肘支撐著上身繼續往前爬,另外幾個人也這樣做。他們伸出胳膊,終於摸到了傷者或者死者的身體。他們後面,夥伴們仍然竭力發出各種嘈雜聲,現在聽去更像哭喪婦在痛苦地號叫。醫生的妻子和戴黑眼罩的老人的手緊緊抓住了其中一個被打倒的人的腳踝,醫生和另外那個女人抓住了第二個人的一隻胳膊和一條腿,現在正往後拉,儘快離開火線。這並非易事,必須把上身直起一點,半跪著往後拖,這是有效地使用僅有的一點力氣唯一的方九-九-藏-書法。又一聲槍響,但這一次沒有擊中任何人。突如其來的驚恐並沒有讓他們逃跑,恰恰相反,卻給他們增加了一份急需的力量。不一會兒,他們已經脫離危險,盡量貼近宿舍這一邊的牆壁,只有斜向開槍才有可能打中他們,但盲人會計是否是射擊彈道學專家,哪怕是最基礎的射擊彈道學,非常值得懷疑。他們曾試圖把兩個人抬起來,但後來放棄了這個打算,至多能將他們拖著走,屍體拖出一條半乾的,像是滾筒滾出來的血痕,而其餘的新鮮血液,還在繼續從傷口裡滲出。他們是誰呀,在門口等著的人們問;我們看不見,怎能知道是誰呢,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們不能在這裏停留,有人說,如果他們決定發動進攻,我們就不止有兩個負傷的了;或者說兩個死者,醫生說,至少我已經感覺不到他們的脈搏了。他們像一支撤退的軍隊一樣帶著兩個人的屍體沿走廊前進,到天井停了下來,看樣子要在那裡安營紮寨,但其實不然,他們已經耗盡了一切力量。我留在這裏,實在走不動了。這時候人們發現一個事實,著實令人吃驚,盲人歹徒們當初那樣專橫跋扈,氣勢洶洶,動輒發火,以施暴為樂,現在卻只顧防守,築起街壘,龜縮在裏面,胡亂開上幾槍,彷彿不敢進入戰場,面對面眼對眼地展開較量。像生活中的所有事一樣,這件事也不難解釋,第一個頭目被殺死的悲劇發生之後,那個宿舍的紀律性已經渙散,盲人會計的最大錯誤在於,以為只要拿到手槍就大權在握,結果恰恰相反,每次開火傷害的都是他自己,換句話說,每射出一顆子彈他就失去一些權威,子彈打完以後將會如何,我們拭目以待。穿袈裟的不一定是和尚,執權杖的不一定是國王,最好不要忘記這條真理。不錯,盲人會計現在舉著國王的權杖,但應當說,國王雖然死了,雖然埋在本宿舍里,雖然草草埋了三拃深,但人們仍然時時想著他,起碼從氣味上能感到他的強大存在。這時候,月亮升起來了。從天井開向外邊圍柵的門裡漾進昏暗的亮光,越來越亮,地上的人們,兩個死去的,還活著的其他人,慢慢顯出了輪廓形象和面容,眾人都籠罩在沉重的無名恐懼之中。這時醫生的妻子明白了,如果說過去裝成盲人曾有什麼意義,現在繼續裝下去已經沒有任何必要,事情明擺著,這裏誰也不能獲救,失明症也同樣,他們都生活在一個一切希望早已消失殆盡的世界。因此她可以告訴人們哪兩個人死了,一個是藥店夥計,一個是那個說過他們會朝我們任意射擊的人,從某種意義上看他們都說得對。你們無須問我怎麼會知道他們是誰,答案很簡單,我看得見。這裏的人當中有幾個已經知道,只是沒有說而已,另一些人很久以來一直心懷疑惑,現在他們的懷疑得到了證實,令人不解的是剩下的人們對此也無動於衷,但仔細想想,我們不應感到奇怪,在別的情況下把此事挑明會引起巨大騷動,情緒會失控,你運氣多好呀,是怎樣逃過了這場世界劫難的呢,往眼裡點的眼藥水叫什麼名字,告訴我為你看病的醫生在什麼地方,幫助我走出這座監獄吧。而此時這一切都可有可無了,反正死後人人同樣失明。重要的是不能繼續在這裏待下去,沒有任何防衛手段,床上的鐵棍也丟在那裡了,拳頭毫無用處。在醫生的妻子帶領下,他們把兩具屍體拖到外面的平台上,放在月光下,月亮乳白色的光亮照著他們,屍體表面雪白,裏面卻一團漆黑。我們回各自的宿捨去吧,戴黑眼罩的老人說,以後我們再考慮能怎樣組織起來干。他這樣說了,但誰也沒有把這些瘋話放在心裡。他們沒有按照各宿舍分成幾組,而是各自找到各自的道路陸續回去了,一些人朝左側走,一些人朝右側走,醫生的妻子至此為止都和那個說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的女人在一起,現在後者卻改了主意,這主意與原來的恰恰相反,只是她不想對此加以討論,誓言並不都能兌現,有時候是由於懦弱,有時候是因為我們不曾料到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她離開這裏,沿著走廊前行,前幾步還算穩當,後來幾乎昏厥過去,兩個膝蓋忽然一軟,人躺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我要失明了,她想,但又馬上明白過來,這次還不會失明,是眼淚模糊了視線,她一生還從來不曾這樣哭過,我殺了人,她低聲說,想殺人,就真的殺了。她轉過頭朝那個宿舍門口望望,如果盲人們追來,她就沒有力氣自衛了。走廊里空空蕩蕩。女人們都走了,盲人們還被槍聲和同夥的屍體嚇得戰戰兢兢,不敢出門。她漸漸恢復了體力。眼淚還在流,但像面對著一個不可挽回的事實一樣,流得很慢,很平靜。她吃力地站起來。手上和衣服上沾滿鮮血,突然,感到筋疲力盡的身體告訴她,她已經老了。我老了,還殺了人,她想,但她知道,如果有必要她還會殺,什麼時候是有必要的呢,她一邊朝天井方向走去一邊問自己,然後自言自語地回答說,當還活著的人死了以後。她搖搖頭,心裏想,這是什麼意思,說說而已,隨便說說,沒有別的意思。她仍然獨自一人,走到了朝圍柵開的那扇門旁邊。透過大門的鐵柵,她模模糊糊看見了站崗的士兵的身影,外邊還有人,還有能看見的人。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打了個冷戰,是他們追來了,她想,立即握著剪刀轉過身去。原來是她的丈夫。第二個宿舍的女人們在回去的路上大聲說另一側出了事,一個女人砍死了歹徒首領,開了好幾槍,醫生沒有問那個女人是誰,只能是他的妻子,她臨走時對斜眼小男孩說過,回來以後接著把冒險故事講完,現在她怎麼樣了,也許已經死了。我在這裏,她一邊說著一邊朝丈夫走過去,把他摟住,沒有顧得上這樣也會弄得丈夫一身血跡,即使弄上了也沒有關係,直到今天,一切事都是兩個人共同分擔的。到底出了什麼事,醫生問,他們說死了一個人;對,是我殺的;為什麼;總得有人做這件事,而又沒有別人能做;現在怎麼辦;現在我們自由了,他們已經知道,如果想再次作踐我們,等待他們的是什麼;會發生爭鬥,戰爭;盲人們一直處在戰爭之中,過去和現在都處於戰爭之中;你還會殺人嗎;如果非殺不可的話,我將無法從這種盲目狀態中解脫出來;食物呢;我們去取,我懷疑他們沒有膽量到這裏來,至少最近幾天,他們會害怕同樣的下場落到他們頭上,害怕剪刀刺進他們的喉嚨;當初他們第一次來強行提出要求的時候,我們不懂得進行理應的抵抗;是啊,當時我們害怕,而害怕並非總是很好的謀士,現在,為了更加安全起見,我們最好像他們一樣,把幾張床摞起來堵住宿舍的門,如果為此我們當中一些人不得不在地上睡覺,那就忍耐忍耐吧,總比餓死好。
第二天,盲人們醒來,有的人早一些,有的人晚一些,因為對盲人們來說太陽並不同時升起,這往往取決於每個人聽覺的敏銳程度,各宿舍的男男女女開始聚集在大樓外面的台階上,歹徒們宿舍的人除外,這時候他們大概正在吃早飯。盲人們等著大門打開時發出的響動,沒有上潤滑油的合頁尖厲的吱呀聲,報告送來食物的聲音,然後是中士的喊聲,不要出來,任何人不得靠近,還有士兵們拖拖沓沓的腳步聲,飯盒放到地上的沉悶響聲,急忙撤退的聲音,大門的吱呀聲再次響起來,最後是下達命令的聲音,你們可以過來了。從早晨等到中午,等到下午。誰也不想問食物的事,連醫生的妻子也不想問。只要不問就聽不到可怕的回答,沒有,只要沒有說出沒有這兩個字,他們就仍有希望聽到這樣的話,來了,來了,不要著急,再稍稍忍耐一會兒飢餓。有的人雖然非常想忍耐下去,但已經支撐不住,彷彿突然睡著了,就地昏迷過去。醫生的妻子總在救助他們,看來似乎難以令人相信,但這個女人確實不同尋常,無論出現什麼情況她都能注意到,好像被賦予了某種第六感,某種不用眼睛的視力,因此那些可憐的人們才沒https://read.99csw•com有被留在那裡受太陽暴晒,其他人立即把他們抬到裡邊,靠時間,水和在臉上的輕輕拍打,他們最後都脫離了昏迷狀態。但不能再指望這些人參加戰鬥,他們甚至不能揪住一隻母貓的尾巴,這是個非常古老的說法,人們忘記了如何解釋,出於什麼特別的原因揪住一隻母貓的尾巴比揪住一隻公貓的更容易。最後,戴黑眼罩的老人說,食物沒有來,也不會來了,我們去拿食物吧。只有上帝知道他們怎樣站了起來,又如何聚集到離歹徒們的營壘最遠的宿舍里。再也不能像頭一天那樣粗心大意了。他們從那裡派出哨兵前去偵察,自然是另一側宿舍的盲人,他們更熟悉那裡的地形,發現任何可疑行動立即回來報告。醫生的妻子和他們一起去了,帶回的是不太令人振奮的消息,他們把四張床摞起來堵住門口;你怎麼知道是四張床呢,有人問;這不難,我用手摸了摸;他們沒有發現你嗎;我想沒有;我們該怎麼辦呢;到那裡去,戴黑眼罩的老人又說,既然決定了就要干,要麼這麼做,要麼我們註定慢慢死去;要是我們去的話,有些人死得更快,第一個失明者說;即將死去的人已經死了,只是他不知道;我們從出生那天起就知道一定要死;所以在一定意義上說,我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不要說廢話了,戴墨鏡的姑娘說,我獨自一個人不能去,不過,如果我們現在就不能說到做到,我還不如躺到床上去等死;只有那些數著日子過活的人才會死,別人不會,醫生說,接著他又提高聲音問,誰決心去,請把手舉到空中,這種話只有張嘴之前沒有三思的人才說得出來,既然這裏沒有一個人可以數數有多少只手,至少大家都這樣認為,讓他們舉手有什麼用呢,但隨後他說,一共十三個人;這一定會開始一場新的爭論,為了避免這個不祥的數字,從邏輯上看這樣做也更正確,是用加法還是減法,是再有一個人報名當志願者呢,還是通過抽籤從現有的人當中除去一個。有幾個人在舉手的時候就信心不足,動作猶猶豫豫,表明他們心懷疑慮,或者因為意識到面臨的危險,或者發現下達的命令荒唐。醫生笑了,請他們把手舉到空中,簡直是胡言亂語,現在我們採取另一種做法,不能去或者不想去的人退出,留下的人一起商定行動方案。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低語聲和嘆息聲,身體虛弱和膽小怕事的人漸漸離去,醫生的主意極好,也很寬容大量,不過,知道哪些人留下了哪些人不在了不大容易。醫生的妻子數了數留下的人,共十七個,包括她和她丈夫在內。右側第一個宿舍留下的有戴黑眼罩的老人,藥店夥計,戴墨鏡的姑娘,其他宿舍的志願者都是男人,只有一個例外,就是那個說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的女人,她也留了下來。他們在兩排床中間的過道里排好隊,醫生數了數,十七個,我們一共十七個人;人太少,藥店夥計說,這樣我們不會成功;突擊隊嘛,如果可以用更接近軍事術語的詞彙,突擊隊人數必須少,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們進攻的目標只有一扇門的寬度,我認為人多了反而更麻煩;他們會朝我們任意射擊,有人表示同意。似乎所有人都因最後組成了一支精幹的隊伍感到高興。
他們排著隊出發了,根據事先約定,六個身體較為強壯的走在前面,他們當中有醫生和藥店夥計,其他人跟在後面,每個人都手持自己床上的鐵棍,一隊衣衫襤褸骯髒不堪的長矛手,穿過天井時,其中一個人的鐵棍從手中滑落掉在石板地上,發出像機關槍散射一樣的轟鳴。要是歹徒們聽見響聲,發現我們來了,那我們就完了。醫生的妻子沒有告訴任何人,連丈夫也沒有告訴,就跑到前邊,沿走廊張望,然後貼著牆慢慢靠近那個宿舍,停下來側耳細聽,裡邊傳出的說話聲似乎沒有顯出驚慌。她很快帶回情報,隊伍重新開始前進。雖然走得很慢,並且悄然無聲,但歹徒們營壘前面兩個宿舍的人已經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都擠到門口,想更清楚地聽到一觸即發的這場戰鬥的喊殺聲,其中一些最易激動的人受到即將燃起的火藥氣味的鼓舞,在最後一刻決定隨隊伍一起行動,也有少數人回去尋找武器,現在隊伍已不止十七個人,至少翻了一番,臨時援軍的出現肯定不會讓戴黑眼罩的老人高興,但他無從知道他率領的不是一個兵團,而是兩個。從朝里院開的幾扇窗戶漾進的最後一縷似有若無的灰色亮光,正迅速滑進夜晚那黑咕隆咚的深井。當然,盲人們仍然因為莫名其妙的失明無可救藥地感到悲傷,但他們至少有一點可聊以自|慰,那就是擺脫了這種因類似的天象變化造成的凄涼,事實證明,天象變化早在人們的眼睛可以看見的遙遠年代就曾導致無數絕望的行動。他們到了惡人們的宿舍門口,天已經太黑了,醫生的妻子也看不見他們用作障礙物的床不是四張,而成了八張,雖然攻擊部隊人數增加了一倍,但仍然立即遭到了慘敗,這一點馬上就能知道。戴黑眼罩的老人大喊一聲,現在開始,這是進攻的命令,他沒有想到古往今來都是說,沖啊,也許他想到了,但認為對區區幾張床構成的障礙物使用傳統軍事術語顯得荒唐可笑,況且這些床臭不可聞,早已成了臭蟲和跳蚤的繁衍地,床墊被汗水和尿漚爛,灰色的毯子像拖把一樣集一切令人作嘔的顏色之大成,這一點醫生的妻子早就知道,但現在她看不見,正像她沒能發現營壘加固了一樣。盲人們像由自己的白光環繞著的大天使一樣向前衝去,按照事先的指令把鐵棍豎起來撞擊,但八張床幾乎紋絲不動,不錯,這些強壯的人比後邊虛弱的人力氣大一些,後者幾乎拿不動手中的長矛,倒像背負著十字架,站都站不起來。寂靜消失了,外邊的人高聲呼喊,裡邊的人也開始吼叫,可能至今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盲人們喊叫起來是無與倫比的陰森可怖,彷彿他們拚命呼喊,卻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我們想勸他們安靜,不料也像他們一樣喊起來,只差也成了盲人,但我們失明的日子遲早會到來。現在,一些人喊叫是因為正在進攻,另一些人喊叫是因為正在防守,外面的人因為推不開床而氣急敗壞,把鐵棍隨手扔到地上,所有人一齊使勁,至少那些已經進入門洞和尚未擠進門洞的人一齊在使勁推前邊的人的後背,推呀推,床挪動了一點,好像勝利在望了,就在這個時候,在沒有事先發出警告和威脅的情況下,突然聽到三聲槍響,原來是盲人會計朝低處射擊了。兩名進攻者負傷倒下,其他人急忙跌跌撞撞地後退,絆在鐵棍上,跌倒在地,走廊的牆壁像瘋子似的發出震耳欲聾的迴響,其他宿舍的人們也在大聲呼喊。天幾乎完全黑了,不可能知道誰中了槍彈,當然也不該在離得很遠的地方問,都是誰中彈了呀,這樣做似乎不合適,對傷員必須尊重,應當親切地到他們身邊,把手放在他們的前額,除非他們前額被擊中,那就太不幸了,應當悄聲問問他們感覺怎麼樣,告訴他們不會有什麼事,抬擔架的人馬上就到,最後喂他們水喝,當然前提是腹部沒有受傷,這一點在緊急救護手冊上說得明明白白。現在我們該怎麼辦,醫生的妻子問,那裡有兩個人倒在地上。誰也沒有問她如何知道是兩個人,因為打了三槍,且不說槍彈彈射回來也會傷人呢。我們必須去把他們接回來,醫生說。非常危險,戴黑眼罩的老人知道他的襲擊戰遭到慘敗,沮喪地說,如果他們發現有人還會射擊,他稍稍停頓一下,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不過我們應當去,我本人願意去;我也去,醫生的妻子說,如果我們爬過去危險會小一些,但必須儘快找到他們,在裡邊的人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之前找回他們;我也去,那個曾說過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的女人說;我去;在場的這些人誰也沒有想到說,查清傷者其實易如反掌,請注意,傷者或是死者,因為一時間我們還不知道他們是負傷還是死亡,只要所有人一個接一個地說,我去,我不去,那麼沒有說話的人就是我們要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