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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的妻子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看下邊,看看滿是垃圾的街道,看看又喊又唱的人們。然後她抬起頭望望天空,看見天空一片白色。現在輪到我了,她想。突如其來的恐懼嚇得她垂下眼帘。城市還在那裡。
陽光把寬敞的超市最裡邊也照得亮亮堂堂。幾乎所有的玻璃貨架都倒了,地上除了垃圾破瓶子和空包裝箱之外一無所有;奇怪,醫生的妻子說,這裏一點食物都沒有倒也罷了,我不明白怎麼沒有活人呢。醫生說,確實,好像不大正常。舔淚水的狗低聲嗷嗷叫著,皮毛又豎起來。醫生的妻子說,這裡有氣味;到處有臭味,醫生說;不是臭味,是另一種氣味,腐臭氣味;莫非那裡有死屍嗎;我沒有看見;那麼大概是你的印象了。狗又呻|吟起來。這狗怎麼了,醫生問;它神情緊張;我們怎麼辦;看看再說,要是有死屍我們就繞過去,這種時候已經不怕死人了;對我來說更方便一些,我看不見。他們穿過超市,來到一個走廊的門口,沿走廊就能到地下室倉庫。舔淚水的狗跟在後面,但不時停下來吠叫幾聲,呼喚他們,然後又接著往前走,這是它的義務。妻子把門打開了,氣味更加嗆人;這氣味確實很不好,丈夫說;你留在這裏,我馬上回來。她沿著走廊往前,裡邊越來越暗,舔淚水的狗跟在後面,好像被人拖著往裡走。充滿腐臭味,空氣好像變得黏稠了。半路上,醫生的妻子一陣陣作嘔,在乾嘔的間隙,她想,這裏究竟出了什麼事呀,離通往地下室的金屬門越來越近,她嘟嘟嚷嚷地重複著同樣的話。噁心讓她頭昏腦漲,剛才沒有發現最裡邊模模糊糊閃著火光。現在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小小的火苗在兩扇門的縫隙中跳躍,就是樓梯門和運貨電梯門。又一陣嘔吐,這一次十分厲害,她胃中翻江倒海,難以支撐,摔倒在地。舔淚水的狗發出一聲長嚎,接著吠叫起來,凄涼的叫聲彷彿永遠不會停歇,在走廊里回蕩,似乎是地下室的死者們最後的哀鳴。丈夫聽到了嘔吐聲乾嘔聲和咳嗽聲,竭盡全力跑過去,絆倒了,爬起來,又絆倒了,最後總算抓住妻子的胳膊,出了什麼事,他哆里哆嗦地問;妻子只是說,把我帶走,快,讓我離開這裏;自從失明症出現以來,這是頭一次由他領著妻子,領著妻子,不知道領到哪裡,只想領著她遠遠離開這兩扇門,遠遠離開他看不見的火苗。兩個人走出走廊,妻子的神經一下子崩潰了,抽泣變成了號啕大哭,這樣的淚水是無法擦乾的,只有時間和疲勞能使它漸漸減少,因此那條狗沒有靠近她,僅僅舔了舔她的一隻手。出了什麼事,醫生又問,你看到什麼了,他們死了,妻子一邊抽泣著一邊說;到底誰死了呢;他們,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安靜一下,等能說話的時候再說吧。過了幾分鐘,妻子說,他們死了;你看到什麼東西了嗎,打開門了嗎,丈夫問;沒有,我只看到門縫裡有冥火,一閃一閃,緊攥著門縫在那裡跳舞,不肯鬆開;那是腐屍產生的磷化氫在燃燒;我想是這樣;究竟出了什麼事呢;大概他們發現了地下倉庫,沿樓梯涌到下面去找食物,我還記得,在樓梯那些台階上容易滑倒,一個人滑倒以後所有人都跟著滑倒,可能他們沒有走到想去的地方,或者走進去了,但樓梯被後去的人堵塞,他們回不來了;可是,剛才你說門關著;肯定是其他盲人關上的,把地下室變成了巨大的墳墓,而我對這件事負有罪責,我拿著那些塑料袋快步離開這裏的時候,他們懷疑我帶的是食物,於是就去裡邊找;在一定意義上說,我們吃的一切食物都是從其他人嘴裏搶來的,我們搶得太多了,就導致了他們的死亡,從根本上看,我們所有人差不多都是殺人兇手;這是蒼白無力的自我安慰;我實在不想讓你在艱難養活這六張實實在在而又無用的嘴的時候還因想象中的罪過自責;要是沒有你這張無用的嘴,我怎能活下去呢;你會為了養活家裡那另外五張嘴而繼續活下去;問題是還能養活多久;不會很久了,到一切都用完的時候,我們就不得不到田野里去尋找食物,從樹上摘各種果實,殺死所有能捉到的動物,當然,要在這裏的狗和貓吞噬我們之前。舔淚水的狗沒有作任何表示,此事與它無關,這是近來它變成了舔淚水的狗使然。
上午這頓飯是節日宴會。桌子上東西不僅少,而且會讓任何正常人倒胃口,但像在許多激動人心的時刻那樣,感情的力量戰勝了飢餓,歡樂成了美味佳肴,沒有一個人抱怨,仍然失明的人也在笑,彷彿已經看得見的人的眼睛就是他們的眼睛。吃過飯,戴墨鏡的姑娘產生了一個念頭,要是在我家門口貼張紙條就好了,說我在這裏,我父母如果回到家裡就會到這裏來找我;你帶我去吧,我想看看外面怎麼樣了,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們也走吧,當初第一個失明的人對妻子說,那位作家可能已經看得見了,正想回到他自己家裡去呢,路上我順便找找有沒有可吃的東西;我也這樣做,戴墨鏡的姑娘說。幾分鐘以後,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醫生走過去坐到妻子旁邊,斜眼小男孩躺在沙發一角上睡覺,舔淚水的狗卧在地上,嘴放在前爪上,偶爾張開又合上眼睛,表示它仍然警惕,雖然這層樓在read•99csw•com高處,但變了調的聲音還是從窗戶里鑽進屋裡,街上大概擠滿了人,人群中只發出同一個喊聲,我看得見了,已經恢復視力的人們這樣喊,突然恢復視力的人們這樣喊,我看得見了,我看得見了,實際上,這倒很像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在那個故事里人們說,我失明了。斜眼小男孩正嘟嘟嚷嚷地說話,大概在做夢,也許見到了母親,他問母親,你看見我了嗎,看見我了嗎。醫生的妻子問,他們會怎麼樣呢;醫生說,這一個,很可能醒來以後就好了,其他人也一樣,很可能此時此刻他們正在恢復視力,我們那位戴黑眼罩的老人會大吃一驚,他太可憐了;為什麼;由於白內障,從上次我給他檢查以後過去了這麼長時間,他眼前大概像一片渾濁的雲彩;他會失明嗎;不會,一旦生活正常,一切都開始運轉,我馬上給他做手術,只是幾個星期的問題;我們為什麼失明了呢;不知道,也許有一天會查明原因;你想聽聽我的想法嗎;說吧;我想我們沒有失明,我想我們現在是盲人;能看得見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見的盲人。
大家的歡樂情緒已經被緊張和激動取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戴墨鏡的姑娘問,發生了這種事以後我再也睡不著了;誰也睡不著,我覺得我們應該繼續留下來,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到這裏停下來,彷彿還有所懷疑,過了一會兒才把話說完,等一等吧。他們等了一會兒。油燈上的三個噴嘴照耀著圍成一圈的那一張張臉。開始時他們還談得熱火朝天,詢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是眼睛發生了變化呢,還是頭腦也感覺到了什麼,漸漸地,話越來越少,這時候第一個失明者想起了一件事,對妻子說,我們明天回家去吧;可是,我還看不見呢,她回答說;沒有關係,我領著你;如果他們旁邊有誰親耳聽到了這些話,就能發現這幾個簡單的詞語中包含著各種各樣的情感,比如保護,自豪和權威。第二個人恢復視力時已是深夜,油燈里的橄欖油將盡,微弱的燈光忽明忽暗,是戴墨鏡的姑娘恢復視力了。她一直睜著眼睛,彷彿視力是從眼睛鑽進去而不是從裏面再生,她突然說,我好像看得見了,不過還是謹慎一些為好,並非所有人的病症完全一樣,常言說,沒有失明症,只有盲人,而近來的經驗卻又告訴我們,沒有盲人,只有失明症。這裏已經有三個看得見的人,再增加一個就構成多數,儘管重見光明的幸福還沒有降臨到其他人頭上,但這些人的生活變得方便多了,而在今天之前他們只有痛苦,請看看那個女人到了什麼地步吧,像一根綳斷了的繩子,像一個長期承受壓力之後再也支撐不住的彈簧,也許正因為如此,戴墨鏡的姑娘第一個擁抱她,這時候舔淚水的狗就不知道該照顧誰好了,這個在哭,那個也在哭。她擁抱的第二個人是戴黑眼罩的老人,現在我們將知道說過的話是否真的算數,那次這兩個人要生活在一起的美好許諾使我們感動,但現在情況變了,戴墨鏡的姑娘已經能看見眼前是個老頭子,理想化的激|情不復存在,荒島上虛幻的和諧不復存在,皺紋就是皺紋,禿頂就是禿頂,黑眼罩與瞎了的眼睛之間沒有區別,老人以另外的方式對她說出了這些話,你好好看看我,我就是你說要一起生活的那個人;她回答說,我認識你,你就是我願意一起生活的那個人;畢竟還有比表面看起來更算數的語言,這次擁抱和那些話一樣。天開始亮起來的時候第三個人恢復了視力,這一次是醫生,現在已經無須懷疑,其他人恢復視力只是時間問題。對於可以預料的自然感情的流露,我們在前面這段歡快的記述中已經寫明,即使涉及本故事的主角,現在也無須重複,此後醫生才提出了早該提出的問題,外邊的情況怎樣。答案來自他們所在的這棟樓里,樓下有個人一面喊著一面跑到樓道里,我看得見了,我看得見了,太陽從這一層樓升起來了,要照亮這座沉浸在節日中的城市了。
兩個人以各自的方式講述這些事的時候,夥伴們既害怕又悲傷,但值得注意的是,也許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彙,醫生的妻子沒能告訴他們她在地下室門前經歷的前所未有的恐懼感覺,矩形門裡慘白色的火苗在搖曳,沿樓梯下去就是另一個世界。偶像被捂住眼睛強烈地震撼著所有人的想象力,儘管方式各不相同,以第一個失明者和他的妻子為例,從他們臉上看到的是氣惱,他們認為,這是不可原諒的不恭之舉。他們全都失明了,這裏指人類,完全是命中注定,他們本人沒有過錯,誰也不能逃過這場災難,但是,他們覺得,僅僅因為這一點就捂上聖像的眼睛,那就成為不能饒恕的罪行了,假如是教堂的神甫所為,則更是如此。戴黑眼罩的老人所發的議論大不相同,我知道你會感到驚訝,但我想到了博物館里的展廊,所有塑像的眼睛都捂住了。這倒不是因為雕塑家不想雕刻石頭上該有眼睛的地方,而是被捂住了,就像你剛才說的,用布捂住了,好像只有一種失明症還不夠似的,有時候這會讓人增加浪漫的風度,奇怪的是,我戴的這個眼罩卻沒有產生任何效果,說完,他笑了,彷彿在嘲笑剛才那番話,嘲笑自己。至於戴墨鏡的read•99csw•com姑娘,她只是說不希望在夢中看到那倒霉的展廊,她做的噩夢已經夠多了。他們吃了飯,飯很糟糕,但這還是現有食物中最好的,醫生的妻子說,找食物越來越難,也許應當離開城市,到農村去生活,那裡的食物至少新鮮,大概有無人看管的奶牛和綿羊到處遊盪,我們可以擠奶喝,還有井水,我們想做什麼飯就做什麼飯,問題是找個好地方,後來每個人都發表了意見,意見的熱情程度不同,但大家都明白,形勢所迫,不得不這樣做,毫無保留地對此表示高興的是斜眼小男孩,可能外出度假給他留下的美好回憶還在。吃過飯就躺下睡覺,早在隔離檢疫的時候就一直這樣,經驗告訴他們,身體呈躺卧姿勢確實能忍受飢餓。晚上沒有吃飯,只有斜眼小男孩得到了一點讓嘴消磨時間和欺騙食慾的東西,其他人坐起來聽醫生的妻子讀書,至少精神不會抱怨缺乏營養,糟糕的是身體的虛弱有時讓頭腦心不在焉,這倒不是由於對知識不感興趣,絕對不是,而是大腦不知不覺滑向半昏睡狀態,就像動物準備進入冬眠,再見吧,世界,因此,聽眾們輕輕合上眼皮的情況屢屢發生,他們開始用靈魂的眼睛伴隨書中的情節跌宕,直到某個強有力的情節,而非僅僅是硬皮書合上時發出的聲響,把他們從昏昏沉沉的狀態中喚醒,醫生的妻子就是如此溫文爾雅,不想讓他們發現她知道聽眾沒有沉思遐想,而是睡著了。
醫生的妻子幾乎已經拖不動兩隻沉重的腳,剛才的刺|激耗盡了她的力氣。走出超市以後,妻子極度虛弱,丈夫雙目失明,誰也說不清兩個人是誰攙扶著誰。也許因為陽光太強,醫生的妻子感到一陣眩暈,以為要喪失視力,但她沒有害怕,只不過是頭暈,沒有摔倒,也沒有完全失去知覺。她必須躺下,合上眼睛,喘一口氣,如果可能的話安安靜靜地休息幾分鐘,鎮定下來,肯定能恢復體力,必須恢復體力,塑料袋還空著呢。她不肯躺在骯髒的人行道上,寧肯死去也不返回超市。她望望四周。馬路對面不遠的地方有座教堂。裏面一定有人,正如所有地方一樣,不過,大概是個休息的好去處,至少從前是這樣。她對丈夫說,我要恢復一下體力,你把我送到那邊去吧;那邊,什麼地方;對不起,你攙著我,我告訴你怎樣走;那是什麼地方;教堂,只要躺一會兒,我就可以完全換個人了;好,走吧。進教堂要上六級台階,請注意,六級台階,醫生的妻子費了很大力氣才上去,還要給丈夫指路。教堂的大門敞開著,這幫了他們的忙,即便有一扇普普通通的門關著,在這種情況下也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到了門檻前,舔淚水的狗停下來,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這是因為,儘管近幾個月來犬類行動自由自在,但在頭腦中一代復一代遺傳下來一個遠古的禁令,這項禁令不準犬類進入教堂,可能這要怪古代流傳下來的另一部基因法典,它規定,狗無論走到哪裡,都要劃定它們的勢力範圍。在一些聖徒被宣布成為聖徒之前,舔淚水的狗的先輩們曾為他們舔舐骯髒的傷口,出於仁慈,出於最大公無私的仁慈,但先輩們的這些善舉和忠誠的效力沒有起任何作用,因為我們清楚地知道,沒有哪一個乞丐能成為聖徒,不論他身上和靈魂上有多少傷口,不論這些傷口狗的舌頭是不是能夠觸到。現在,舔淚水的狗闖進了這塊聖地,門開著,沒有看門人,更加強有力的理由是,流眼淚的女人已經進去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拖著沉重的腳步進去的,一邊走一邊對丈夫重複同一句話,扶著我。教堂里擠滿了人,幾乎找不到一塊空地方,甚至可以說,這裏沒有一塊石頭能讓她的腦袋在上面歇息,舔淚水的狗又一次幫了忙,它吠叫了兩聲,向前沖了兩次,這樣做全無惡意,但總算使人們讓出了一塊空地方,醫生的妻子再也支撐不住,倒在那裡,終於完全閉上了眼睛。丈夫摸了摸她的脈搏,跳動正常,只是稍稍微弱一些,隨後他又試圖讓妻子坐起來,現在的姿勢不好,必須使血液迅速向大腦迴流,增加腦部血液補給,最好的辦法是坐起來,把頭伏在兩個膝蓋之間,應當相信大自然,相信重力的作用。幾次努力失敗之後,他最後終於把她扶起來了。過了幾分鐘,醫生的妻子深深嘆了口氣,又稍稍動了動,開始恢復知覺。現在還不要站起來,丈夫對她說,再這樣低著頭休息一會兒。但是,她覺得自己好了,不再眩暈,眼睛已經隱隱約約看見鋪在地上的石板,在此之前,舔淚水的狗為了讓她卧下,用力在地上刨了三下,所以那幾塊石板還算乾淨。醫生的妻子抬起頭,望望細細的柱子,望望高高的拱頂,證明血液循環穩定可靠,然後才說,現在我感覺很好,不過在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瘋了,或者是眩暈過後產生了幻覺,她的眼睛看到的不會是真的,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個男人的眼睛被一塊白布捂住了,旁邊一個女人的心被七把寶劍刺穿,眼睛上也捂著一塊白布,不僅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如此,教堂里所有的偶像都被捂住了眼睛,塑像是被一塊白布纏住頭部,畫像則用白色顏料重重地塗抹,那邊有個女人正在教女兒讀書,她們的眼睛都被捂住了,一個男人九_九_藏_書拿著一本打開的書,書上坐著一個小男孩,他們的眼睛都被捂住了,一個蓄著長長鬍鬚的老人手裡拿著三把鑰匙,他的眼睛被捂住了,另一個男人被無數支箭射中,他的眼睛被捂住了,一個女人拿著一盞燃著的燈籠,她的眼睛被捂住了,一個男人的手部腳部和胸部受傷,他的眼睛被捂住了,另一個男人與一頭獅子在一起,他們的眼睛都被捂住了,另一個男人和一隻綿羊在一起,他們的眼睛都被捂住了,另一個男人與一隻雄鷹在一起,他們的眼睛都被捂住了,另一個男人手持長矛,制伏了一個倒在地上,頭上長角,腳上長羊蹄子的男人,他們的眼睛都被捂住了,另一個男人手中拿著一個天平,他的眼睛被捂住了,一個謝頂的老人手中拿著一朵白色百合花,他的眼睛被捂住了,另一個老人拄著一把出鞘的寶劍,他的眼睛被捂住了,一個女人與一隻鴿子在一起,他們的眼睛都被捂住了,一個男人與兩隻烏鴉在一起,他們的眼睛都被捂住了,只有一個女人的眼睛沒有被捂住,因為早已經被剜下來放在她手中的銀盤子里。醫生的妻子對丈夫說,要是我告訴你我看到了什麼,你一定不肯相信,教堂里所有偶像的眼睛都被捂住了;太離奇了,這是為什麼;我怎麼知道呢,可能是某個教徒知道自己要和其他人一樣失明,對信仰感到絕望,干出了這種事,也可能是這裏的神甫乾的,也許他正是這樣想的,既然盲人看不見偶像,那麼偶像們就該看不見盲人;偶像看不見;你錯了,偶像們用看他們的那些眼睛看,只不過現在所有的人都失明了;但你仍然看得見;我會越來越看不清,即使不喪失視力,我也會一天比一天瞎,因為沒有人看我;如果是神甫捂上了偶像們的眼睛呢;這隻是我的一個想法;這是唯一一個真正有意義的假設,唯一一個能使我們這悲慘處境具有某種尊嚴的假設,我想象那個人從盲人世界走進這裏之後,覺得自己也要失明並回到那個世界中去,我想象這裡有一扇扇關著的門,一個被遺棄的教堂,一片寂靜,我想象一個個塑像,一幅幅畫像,我似乎看到他從這個跟前走到那個跟前,之後爬上神龕,用布條裹住他們的眼睛,再打兩個結,以免布條鬆開或者墜落,用兩隻沾上顏料的手在畫像上塗抹,使它們所在的白色黑夜夜色更濃,這位神甫大概是所有時代所有宗教中最大的褻瀆聖物者,最公正最激進的人類,他來到這裡是為了最後宣布,上帝不值得一看。醫生的妻子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旁邊便有個人說,這是什麼話,你們是什麼人;和你一樣,是盲人,她說;可是,我聽見你說你看得見,這是說話的習慣,難以改變,以後不知道還要說多少次;你說偶像們的眼睛都被捂上了,這是怎麼回事;確實如此;既然是盲人,你怎麼知道的;如果你和我一樣做,也會知道,去用手摸摸吧,手是盲人的眼睛;你為什麼那樣做呢;我想,我們已經落到這般地步,一定還有人會失明;你說是這座教堂的神甫捂上了偶像們的眼睛,這又是怎麼回事,對於他,我非常了解,他不會幹出這等事來;永遠不能事先知道人們能夠干出什麼事來,必須等待,耐心等待,時間決定一切,時間是坐在牌桌對面的夥伴,他手中有各種牌,我們必須想法打出與生命同樣的牌,我指的是我們的生活;在教堂里談打牌是罪孽;如果懷疑我的話,你就站起來,用手去摸摸;你敢發誓說偶像的眼睛真的都被捂上了嗎;你覺得發什麼誓才行呢;以你的眼睛發誓;好,我以我的眼睛和你的眼睛發兩次誓,真的嗎;真的。這番談話被離他們最近的盲人們聽到了,無須說,不等剛才的誓言得到證實,消息便傳開了,從一張嘴到另一張嘴,低語聲漸漸變了口氣,先是狐疑,然後是不安,接著又是狐疑,糟糕的是人群當中有許多人迷信並且善於幻想,聖像們都失明了,他們那仁慈而屢屢忍受痛苦的目光只能看見自己的失明。這個想法很快變得難以忍受,無異於有人來告訴他們諸神像被活著的死人包圍,只要聽到一聲喊叫,立即喊聲四起,所有人都嚇得站起來,被恐懼推向教堂門口,我們知道的混亂狀況在這裏重演了,由於恐懼比嚇得屁滾尿流的人那兩條腿快得多,所以逃命者的兩條腿總會相互絆在一起,盲人更是如此,於是突然倒在地上,恐懼對他說,站起來,快跑,他們要來踩死你,他很想站起來,很想快跑,但別的人已經跑過來,也跌倒了,身體與身體摞在一起,個個想多長几只胳膊好掙脫出來,多長几只腳趕緊逃命,面對這極端混亂的局面,只有意志堅強的人才能不笑出聲來。外面那六層台階成了懸崖峭壁,但畢竟摔得不厲害,常常跌跤的人腰板硬,落地本身就是種安慰,我不再離開這裏了,這是第一個念頭,在致命的情況下也是最後一個。同樣一成不變的是,一些人利用了另一些人的不幸,這一點早已清清楚楚,從世界開端的那天起,繼承人與繼承人的繼承人之間就是如此。這些人不顧一切地爭相逃命時把所帶的東西丟在了身後,等需要戰勝了膽怯,再回到這裏,將無法以令人滿意的方法分清哪是我的,哪是你的,除了這個難題,我們還將看到,原來那點食物中九九藏書有一部分不見了,莫非這一切是那個說神像的眼睛都被捂住了的女人所施的詭計,某些人過於卑劣,竟然編造出這樣的謊言來搶劫可憐的人們僅余的一點食物。啊,這是舔淚水的狗的過錯,看到院子里空了,它東聞聞,西聞聞,這番努力沒有白費,收穫頗豐,這理所當然,無可非議,但也可以說,它指明了礦藏的入口,結果醫生的妻子和丈夫離開教堂時手中的塑料袋一半已經裝滿了,並且對其偷竊行為毫無歉疚。如果能利用上揀來的東西的一半,他們就心滿意足了,而對另外一半,他們會說,我不明白,人們怎麼能吃這些東西,即使災難降臨在所有人頭上的時候,總是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生活得更糟。
街道的狀況時時都在惡化。垃圾似乎在夜間的幾個小時里成倍地增加,彷彿人們從外國,從尚過著正常生活的某個國度偷偷運來集裝箱在這裏傾倒,如果我們不是身在盲人的國度里,就會看到在這白色的黑暗中有幽靈似的馬車和卡車來往,裝滿了廢物,渣滓,殘骸,化學廢料,灰燼,燃燒過的石油,骨頭,瓶子,內臟,舊電池,塑料,成堆的廢紙,只是沒有送來殘餘的食物,甚至連果皮都沒有,不然,在等待好日子到來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用果皮充饑。上午剛剛開始,但人們已經感到炎熱。從巨大的垃圾堆里散發出的臭味像一團毒氣雲。用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多種瘟疫,醫生又說,誰也不能倖免,我們都束手無策;我們是一邊遭雨打,一邊挨風吹,妻子說;還不如下雨颳風呢,下雨還能讓我們解渴,颳風會吹走我們身邊一部分臭氣。舔淚水的狗不肯安生,這裏聞聞,那裡聞聞,在一堆垃圾旁停下來研究了一番,可能裡邊藏著大量美食,一時找不到,若是它獨自到了這裏,肯定不會離開,但曾哭過的那個女人走到前邊去了,它有義務跟上,誰也不知道是不是需要它再次舔干淚水。路很難走。在一些街道上,尤其是坡度最大的街道上,雨水曾匯成洪流,捲起汽車撞到其他汽車上,撞到建築物上,撞開大門,撞碎櫥窗,地上到處是厚玻璃的碎片。一個男人的屍體夾在兩輛汽車中間,正在腐爛。醫生的妻子轉過眼去。舔淚水的狗走過去,但也被死神嚇呆了,不過還往前走了兩步,這時它突然毛髮直豎,嗓子里發出一聲令人肝膽俱裂的吠叫,這條狗的毛病在於和人類過於親近,最終變得要和人類承受同樣的痛苦。他們穿過一個廣場,一群一夥的盲人停在那裡聽另一些盲人演講,以此為樂,第一眼看上去他們都不像盲人,演講者面向聽眾,說得情緒激動,聽眾面對演講者,聽得聚精會神。他們正在那裡宣揚有組織的偉大制度的基本原則,私有財產,自由兌換,市場,交易所,稅率,利息,據為己有,沒收,生產,分配,消費,供給,匱乏,富有,貧困,傳播,鎮壓,違法,彩票,監獄,刑法典,民法典,公路法典,字典,電話簿,賣淫網路,軍火工廠,武裝力量,墓地,警察,走私,毒品,獲準的非法交易,藥物研究,賭博,治療和葬禮的價格,公理,借貸,政黨,選舉,議會,政府,凸形思維,凹形思維,平面思維,垂直思維,傾斜思維,集中思維,分散思維,逃逸思維,聲帶切除,詞彙死亡。這裡在談論組織起來的事呢,醫生的妻子對丈夫說;我已經發現了,丈夫回答了一句,不再張口。他們繼續往前走,到了一個路口,醫生的妻子去查看一個像十字架似的豎在那裡的本市地圖。超市很近了,就在這一帶,那天她迷了路,疲憊地背負著那些因為運氣好而裝得滿滿的塑料袋,終於倒在地上哭起來,一條狗前來幫助她,安慰她,讓她辨明方向,擺脫痛苦,現在這條狗就在這裏,朝著靠得過近的幾群狗低聲吠叫,彷彿在告訴它們,你們騙不了我,趕快給我走開。沿一條街往左,再沿另一條街往右,看到超市的門了。只是門,也就是說,看到了門,看到了整個建築物,但看不到人們進進出出,往常這些市場里時時刻刻都有蟻堆似的人群,這些市場就是靠巨大的人群生存的。醫生的妻子擔心發生了最壞的事情,對丈夫說,我們來得太晚了,恐怕裡邊連塊餅乾都沒有了;你為什麼這樣說呢;我看不到有人進去,也看不到有人出來;可能因為他們還沒有發現那個地下室;我也希望這樣。他們倆是站在超市對面的人行道上說這幾句話的,當時旁邊有三個盲人,彷彿在等待信號燈變成綠色。醫生的妻子沒有發現他們臉上浮現的驚愕不安迷惑恐懼的表情,沒有看見他們當中一個人張開嘴要說什麼但馬上又合上了,沒有注意到他迅速地聳了聳肩膀;你馬上就能知道了,估計這個盲人心裏這樣想。醫生和妻子橫穿馬路,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已經聽不見第二個盲人說的話了,他說,那女人為什麼說她沒有看見,沒有看見有人出來進去呢,第三個盲人回答說,這隻不過是一種說法,剛才我絆了一跤的時候,你問我是不是沒有看見踩在什麼地方了,她也一樣,我們都沒有失去看得見的時候的習慣,我的上帝,這種話我們說過多少遍了,第三個盲人嘆了一聲。
第一個失明者似乎是悠悠然進入夢鄉,其實不然。不錯,他合上了眼睛,模模糊糊聽到醫生的妻子讀read.99csw.com書,但是,大家都到農村生活的主意使他不能入睡,他認為遠離自己的家是個嚴重的錯誤,不論那位作家多麼和藹可親,還是應該偶爾到那裡看看,提防他一點為好。所以,第一個失明者非常清醒,如果還需要別的證據說明,那就是他眼睛里令人頭暈目眩的白色,可能只有在睡著的時候才變成黑色,而沒有任何人能夠同時既醒著又睡著了。第一個失明者以為終於消除了這個疑團,就在這時候,眼皮裏面突然變得漆黑一片,我睡著了,他想,可是,不對,沒有睡著,仍然聽得見醫生的妻子的聲音,斜眼小男孩咳嗽了一聲,於是,他心中大為驚駭,以為從一種失明症轉到了另一種失明症,經歷了光明型失明症之後現在要經歷黑暗型失明症,在恐慌之中他呻|吟了一聲;你怎麼了,妻子問;他連眼睛也沒有睜開就糊裡糊塗地回答說,我失明了,彷彿這是世界上的一條新聞;妻子親切地摟住他說,算了,要說失明,我們早已都是盲人了,有什麼辦法呢;我眼前一片漆黑,以為睡著了,但又沒有睡著,醒著呢;你本來就該睡覺,睡覺吧,不要想這些事了。妻子的勸告讓他滿心不快,一個男人正痛苦不堪,只有他自己知道多麼難過,而妻子卻沒有任何話好說,只會勸他睡覺。他十分氣惱,一句氣憤的話就要脫口而出,就在這時候他睜開了眼睛,竟然看得見了。他看得見了,於是大喊起來,我看得見了。這第一聲的口氣里還有點將信將疑,但第二聲,第三聲,一連幾聲,口氣越來越肯定,斬釘截鐵,我看得見了,看得見了。他瘋了似的擁抱妻子,隨後又跑過去擁抱醫生的妻子,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早已知道哪個人是她,接著又擁抱醫生,戴墨鏡的姑娘,還有戴黑眼罩的老人,他不會把老人與別人混淆,還有斜眼小男孩,妻子跟在後邊,不肯離開他一步,他轉過身來,重新擁抱妻子,現在又走到醫生跟前,醫生先生,我看得見了,看得見了,他沒有再以你稱呼醫生,在這個群體中,用你稱呼幾乎成了規矩,你們誰能解釋解釋,這突然的變化是為了什麼原因呢,醫生問,你真的像以前一樣看得清楚,一點白色的痕迹也沒有了嗎;沒有了,一點兒也沒有了,我甚至覺得比原來看得更加清楚,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戴過眼鏡。這時候,醫生說出了大家想說但沒有膽量大聲說出來的話,這場失明症可能到了盡頭,我們大家可能開始恢復視力了;聽到這句話,醫生的妻子哭起來,喜極而泣,人們的反應太奇特了,她當然高興,我的上帝,這不難理解,之所以哭泣是因為精神上的耐力突然用盡,她像個剛剛出生的嬰兒,發出了尚無意識的第一聲啼哭。舔淚水的狗走到她跟前,這條狗總是知道人們什麼時候需要它,所以醫生的妻子把它摟住,這倒不是她不再愛丈夫,也不是她不再喜歡所有這些人,而是由於此時此刻產生了強烈的孤獨感,只有這條如饑似渴地舔她的淚水的狗才能減輕她難以忍受的孤獨。
第二天還躺在床上的時候,醫生的妻子對丈夫說,家裡的食物不多了,必須出去轉一趟,我想今天去頭一天去過的那個超市的地下倉庫看看,如果到現在誰也沒有發現那個地方,我們就能備足一兩個星期的食物;我和你一起去,再叫上他們當中一兩個人;我想最好是只我們兩個人去,更方便一些,並且也不至於有走失的危險;你負擔這六個不能自理的人,能支撐到什麼時候昵;只要我還挺得住就支撐下去,不過,確實覺得力不從心了,有時候我甚至想失明,和其他人一樣,不比他們承擔更多的義務;我們已經習慣於依賴你,一旦沒有了你,我們真的要第二次失明,多虧有了你的眼睛,我們才稍好一點,沒有完全失明;只要還能做這些事,我就儘力而為,我只能許諾這一點;如果有一天我們知道已經不能為世界做任何善事和有用的事,那麼我們應當有勇氣像他說的那樣,乾乾脆脆地離開人世;他,指的誰呢;昨天那個幸福的人,我想他今天不會再那樣說,改變主意最好的理由莫過於堅定的希望了;他已經滿懷希望了,但願這希望持續下去,聽你的口氣似乎有點不高興;不高興,為什麼;好像有人拿走了屬於你的東西;你是指我們在那個可怕的地方時我與那姑娘之間的事吧;對;你該記得,是她去找我的;你記錯了,是你去找她的;你敢肯定嗎;我沒有失明;我可以發誓;發誓也是假的;奇怪,我們的記憶力怎能這樣不中用呢;這不難證明,主動送上門來的東西比我們爭取來的東西更加屬於我們所有;她後來也沒有再找過我,我也沒有再找過她;你們如果願意可以在回憶中相會,記憶的用途正在於此;你這是忌妒;我並不忌妒,即使在那一天我也沒有忌妒,只是可憐你,可憐她,也可憐我自己,因為我不能幫助你們;我們還有多少水;情況不妙。兩個人草草吃了幾口東西,權作早飯,不過心情倒也愉快,因為他們用謹慎的笑吟吟的暗語談論著頭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只是用詞隱晦,提防在場的小男孩聽懂,想到在檢疫隔離期間小男孩親歷過的難堪場面,這防範措施顯得古怪多餘,後來醫生的妻子和丈夫出了門,這一回只有舔淚水的狗陪伴,因為它不願意留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