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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安睡著一個憤怒的人(代譯後記)

這裏安睡著一個憤怒的人(代譯後記)

短短几個月後,即同年十月,瑞典文學院宣布把該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若澤·薩拉馬戈,一位新聞界朋友在第一時間(北京時間晚上九點)打電話告訴我這一消息,我立即寫了一封賀信:
我當即發出唁電:
得悉你獲獎,我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你當之無愧,你的《修道院紀事》當之無愧,你的全部作品當之無愧。
譯書難,對我來說,譯薩拉馬戈的書更難。就拿他的寫作風格來說,莫說從葡萄牙文變成我們的方塊字,而且還要「信、達、雅」,就連同樣使用葡萄牙文的巴西文學評論家卡洛斯·格拉耶普也說:「讀懂若澤·薩拉馬戈的作品並非易事。他的小說節奏緩慢,句子很長,有時一個自然段甚至長達幾頁,敘述當中對話不用引號,僅用逗號隔開。」其實,何止不用引號,起碼在《修道院紀事》《失明症漫記》這兩本小說共四十多萬字中,同樣看不到問號、感嘆號、分號、冒號、括弧、省略號、書名號等等,總之,他只用兩種標點,即逗號和句號。對此,薩拉馬戈本人解釋說,讀者應當大聲朗讀他的作品,這樣才能抓住節奏,因為他的書面語言都是口語化的,「就像一個人給另一個人講故事那樣」。而我在翻譯這兩本書時,除了原有的逗號和句號外,還增加了一種標點符號:分號。這是因為,人物的對話在葡萄牙九_九_藏_書文中可以通過第一個字母大寫的方法表示(在其他西方語言中亦然),而在中文里難以辦到,我也曾設想過把人物對話的頭一個字改用大一號的漢字,但那樣真的就會「東施效顰」了。於是,考慮再三,我決定增加一個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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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位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離開了令他憤怒的世界,用留下的作品永遠啟迪後人。
若澤·薩拉馬戈作品的中文本譯者和讀者對大師的辭世表示沉痛哀悼,並永遠銘記他對世界文壇的貢獻。
其實,在一九八七年之前,我對葡萄牙文學幾乎一無所知,翻譯出版的都是巴西作家的作品,例如若熱·亞馬多的《死海》《老船長外傳》、埃里科·維利希莫的《大使先生》《安塔列斯事件》等。湊巧的是,一九八七年我赴葡萄牙里斯本大學文學院進修之前,巴西「百萬書翁」、文學院終身院士亞馬多應我國文化部之邀偕夫人來華訪問。一天晚上,他在香格里拉飯店設宴招待幾位朋友。席間,他問我:「聽說你要去葡萄牙,你認識哪些葡萄牙作家?」我坦率地說:「對於葡萄牙作家及其作品,像中國一句俗語所說,我是兩眼一抹黑。」他說:「我給你寫一封介紹信,好嗎?」
范維信
read•99csw.com退休前一直在中國國際廣播電台做新聞工作,文學翻譯僅僅是業餘愛好,只能利用業餘時間。翻譯《修道院紀事》,我用了兩年,加上翻譯之前的「思想準備」和一遍又一遍的閱讀,一共是七年多;而《失明症漫記》呢,從頭一次閱讀葡萄牙語原文到交出中文譯稿,只用了八個月!這不僅是因為我通過翻譯《修道院紀事》習慣了薩拉馬戈的風格,積累了經驗,更重要的是《失明症漫記》敘述的是現代生活,相對容易得多,並且情節緊湊,扣人心弦。我還記得,在翻譯過程中我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書房裡,隨著故事的跌宕起伏,有時熱淚盈眶,有時又笑出聲來,有時還自言自語或拍案叫絕。如果當時有人在我的書房裡安裝了針孔攝像機,一定會以為我這個譯者精神出了什麼毛病。
常常有朋友問我:你如何與葡萄牙文學結緣,怎樣開始翻譯薩拉馬戈作品的?
二〇〇六年八月,香港話劇團排演了根據《失明症漫記》改編的話劇《盲流感》,二〇〇七年,為紀念中國話劇誕辰一百周年,中國國家話劇院也排演了根據《失明症漫記》改編的話劇《失明的城市》。香港的《盲流感》和北京的《失明的城市》均由馮大慶女士編劇,王曉鷹博士導演,我有幸觀看了國家話劇院的演出。後來聽說巴西、日本和加拿大合作把《失明症漫記》拍成了電影,由巴西人https://read.99csw.com費爾南多·梅里爾斯導演,主要演員來自美國。我看了電影的DVD,中文字幕上的電影名是「盲目」。當然,話劇和電影的表現手段不同,況且我不懂表演藝術,沒有資格對兩者作比較,但我憑著門外漢的直覺認為,就震撼力而言,國產的話劇《失明的城市》絕不亞於巴、日、加、美合作的電影《盲目》——對兩者而言,原材料都是從葡萄牙進口的。
我坐在寫字檯前沉思,十幾年前的兩封信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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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葡萄牙文學有個大致了解之後,我到薩拉馬戈當時在里斯本的寓所拜訪了這位作家。
薩拉馬戈生前希望在他的墓碑上刻上這樣的墓志銘:「這裏安睡著一個憤怒的人。」之所以憤怒,因為他認為,「雖然我生活得很好,但這個世界卻不好」,「殘忍是人類的發明」,「當權者專橫,把一部分人排斥在社會之外」。他寫作不是為了讓讀者消遣,而是要把令人憤怒的社會現象寫出來,讓人們去思考。
此後,我猶豫了五年多的時間,又將這部作品讀了幾遍,直到一九九四年才下定決心動手翻譯。
薩拉馬戈說:「作家和其他人一樣,會夢想。」他正是從自己一次治療眼疾的經歷中夢想出了《失明症漫記》這個充滿愛與恨、善良與邪惡、痛苦與歡樂的故事。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雖然不乏文學家的幽默,但比較內https://read.99csw.com向,不像亞馬多等巴西作家那樣熱情奔放。他問我看過哪些書,我說剛剛讀完他的《修道院紀事》,非常喜歡。他問我是不是準備翻譯,我說想翻譯,但現在不會,因為我不想把他這麼好的一本小說給「糟蹋」了。他送給我一本《修道院紀事》的英譯本,英譯本的書名改成了《布里蒙達和巴爾塔薩爾》。
當然好,這是求之不得的事。
親愛的范維信教授:得悉你獲獎,表示祝賀和高興。雙重祝賀,雙重高興,這是因為,由於你翻譯了《修道院紀事》一書,我得以懷著尊敬和友好之情分享你人生中這幸福的時刻。我相信,這不是最後一次,更多的幸福時刻在等待著你,這實為你傑出的工作使然。
第二天,老作家就把「介紹信」交到我手中,上面列出了十幾位葡萄牙作家和文學評論家的名字、住址、電話,信的最後還特別寫明:「請你們像接待我一樣接待我這位朋友。」名單中就有一九九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後來我翻譯的《修道院紀事》《失明症漫記》的作者若澤·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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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部小說里,作者用汽車、公寓、超市、手槍這些普普通通的道具和一個個沒有姓名但又栩栩如生的男女,呈現給我們一出震撼人心的現代悲喜劇。正如瑞典文學院所說,《失明症漫記》「極大地提高了薩拉馬戈的文學水準……其https://read•99csw•com想象力之豐富、思想之尖銳,在這部怪誕離奇、引人入勝的作品中得到了至高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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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里斯本的頭幾個月,我讀了些文學方面的書籍和雜誌,請教了幾位文學評論家。已七十歲高齡的阿爾瓦洛·薩萊馬說的一句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請記住,研究葡萄牙現代文學,要死死盯住兩個人,一個是米格爾·托爾加,一個是若澤·薩拉馬戈!」
但是,若澤·薩拉馬戈寓所的電話傳真一直發出忙音,第二天還是這樣。我想,大概全世界都在往他家打電話、發傳真,擠不進去,只得採取最古老、最傳統的辦法:通過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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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〇年六月十九日,葡萄牙新聞社北京分社社長賈東尼先生打來電話,告訴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若澤·薩拉馬戈于日前逝世。雖然早已知道老作家近年來因病卧床,但這不幸的消息仍然讓我震驚:像他這樣不屈不撓地與黑暗和醜惡搏鬥的人,怎會輕易向死神屈服呢?
二〇一三年一月于北京樂府江南小區
一九九八年四月末,《修道院紀事》中譯本獲得「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彩虹獎」。五月一日,薩拉馬戈從他在西班牙加那利群島蘭薩羅特島的寓所用傳真給我發來賀信:
但願有更多中文版的薩拉馬戈作品問世,讓中國讀者得以分享大師留下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