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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整潔、乾淨,床像新婚的婚床,廚房彷彿玩具,浴室散發著洗滌劑檸檬味的清香,一個人只要吸一口氣,身體就被擦亮,靈魂就會飄舉。在樓上的鄰居下樓來給這個獨居男人整理房間的日子,屋子的主人會在外邊用餐,因為覺得這樣做缺乏對鄰居勞動的尊重:弄髒盤子,划燃火柴,削掉土豆皮,打開罐頭,以及將煎鍋放到火爐上,關於煎鍋更是無法可想,它能讓橄欖油濺得到處都是。餐館就在附近,上一次去那兒時他吃了肉,今天他要吃魚,變化是必須的,如果我們不夠小心,生活很快就會變得單調而可預料,變成一件令人討厭的事。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總是足夠小心。在客廳正中的小茶几上,堆積著他從影碟店帶回來的三十六部電影,書桌的抽屜里放著昨天剩下的三部,眼前任務的艱巨性無與倫比,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甚至不願將它加諸自己最大的敵人,這個人他尚不知道是誰,也許因為此人年紀還輕,也許他在生活里也同樣小心謹慎。為了消磨晚餐前的時間,他根據原影片的出產日期將影碟整理起來,由於茶几和書桌都擺不下,他決定將它們沿著書架排列在地板上,在左邊,年代最久遠的,是影片《和任何人一樣的人》,而在右邊,最新近的一出,是《舞台女神》。如果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行為與他為之辯護的歷史教學方法的理念相一致,以至到了,如果可能的話,在日常生活里實踐它們的地步,則他會從后往前地觀看這一列電影,即是說,從《舞台女神》開始,到《和任何人一樣的人》結束。然而,眾所周知,佔據我們頭腦大部分領地的傳統、習慣和風俗的巨大負荷,毫無憐憫地壓迫著最聰明和最革新的觀念,這些觀念依然能由大腦的剩餘部分產生,如果說在某種情況下,這負荷能夠平衡想象力的放誕狂妄,上帝知道一旦失控想象力會將我們拽向何方,同樣不可辯駁的是,它們時常能夠巧妙地讓我們所謂的自由意志服從於某種無意識的趨向,就像一株植物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朝著有光線的方向生長。因此,歷史教師將忠實地按照被授予的教學計劃講課,同樣也將從前往後觀看電影,從日期最早的一部到日期最近的一部,從那我們不必要將其稱作自然效果的時代,到如今這個我們稱其為特技效果的時代,雖然不知道特效是如何被創造、製造和生產的,我們也總得給它一個無關痛癢的名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剛剛用完晚餐回來,終究他沒有吃魚,吃的是扁鯊,而他並不喜歡扁鯊,這種生活在多沙或泥濘的海洋深處的動物,自海岸到海底一千米的深處,長著巨大、扁平的頭和尖利的牙齒,兩米長,四十多公斤重,總之,一種最令人不快的動物,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味覺、鼻子和胃完全難以忍受。受到了解一種他從第一天起就不喜歡的動物的好奇心的慫恿,他此刻正在從百科全書里收集這些知識。這好奇來自陳舊的年歲,來自遙遠的過去,但只有在今天,無從解釋地,才獲得了完全的滿足。無從解釋地,我們說,然而應該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應該知道對此只是沒有一種合乎邏輯的、客觀的解釋,年復一年,除了它的外形、味道和放在餐盤裡不變的肉塊,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對扁鯊一無所知,然而忽然之間,在某天的某個時辰,彷彿沒有更要緊的事要做,他就這樣翻開了百科全書,獲得了教益。我們與詞語有種奇特的關係。幼年時候我們學到一些河,在長大的過程里,通過教育、談話、通過與書本的接觸,我們收穫到另一些,然而,如果有一天我們嚴肅地自問是否真正擁有這些詞語,相比我們知道的而言,我們對其意義、傾向和喻指確信無疑的卻少之又少。如此,我們斷言又否定,如此,我們戰勝又屈服,如此我們爭論、推斷、總結,無畏地漫遊在我們只能模糊理解的概念表面,此外,儘管我們在詞語的濃read.99csw.com霧裡摸索道路時假裝出盲目的自信,或多或少,我們將彼此理解,有時候,甚至還能夠彼此找到。如果我們有時間,如果好奇心不耐煩地刺中了我們,我們終究能夠知道扁鯊所為何物。從今以後,當餐廳招待員再向他建議這缺乏雅緻的食物時,歷史教師已經知道如何回答他了,什麼,這個可怕的,居住在沙地或泥療里的深海動物,然後,再斬釘截鐵地補充一句,想都別想。這段養魚業的和語言學的冗長插曲的出現,完全是因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推遲了很久才將《和任何人一樣的人》放入影碟機,彷彿他突然駐足在山腳下,盤算著需要花多少力氣才能到達山頂。正如人們說的,和自然一樣,敘事者也害怕空洞,因此,由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這段間隙里沒有做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我們只能即席創作出庶幾與場景相契合的時間填充物。如今他既然已從碟盒裡取出碟片,放進影碟機,我們可以喘一口氣了。
出於偶然或某種不為人知的意圖,一定有人去報告了校長,說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正待在教員休息室里,看起來是在消磨午飯以前的時光,因為自從進屋以後,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瀏覽報紙。他沒有重判學生作業,沒有為下堂課的講義做最後的潤色,沒有記筆記,僅僅只是瀏覽報紙。他首先從公文包里取出租賃那三十六部電影的發票,將它攤開在桌面上,然後在第一份報紙里尋找娛樂版,電影部分。他還會對另外兩份報紙做同樣的事。雖然,如我們所知,他對這第七藝術的執迷為時不長,而他實際上對與影視工業相關的諸多問題依然一無所知,他卻了解、估計、想象或者憑直覺知道,新近首演的電影不會馬上出現在影碟市場。為了得到這一結論,並不需要具備多麼非凡的推理能力,或者某種除了理智之外獲得真知的神秘途徑,只不過是對最尋常不過的常識的簡單運用,先找到電影市場一欄,然後是售賣和租賃影碟的子欄。他手握圓珠筆,尋找那些放映舊電影的影院,逐一將影院放映的電影與發票上的電影名稱比對,每遇到兩個碰巧相同的,就畫一個小十字作為標記。如果我們詢問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為什麼這麼做,詢問他是否打算到電影院去看已有影碟的這些電影,他一定會驚愕地、呆若木雞地看著我們,甚至為我們居然猜測他會如此荒誕地行動而感到生氣,似他卻給不出一個恰當的答案,除了兩個乾巴巴的詞兒——因為如此——這是他修築城牆以屏蔽外人好奇的方式。但是,我們既然已經參与過那些密談,並且巧妙地知悉了歷史教師的秘密,我們能夠宣布說,這個不合時宜的舉動,唯一目的是使他的精神持續集中在三天以來唯一吸引他的那個目標之上,以防止他被,比如,報紙上的消息分散了注意力。而房間里的其他教師多半卻以為他正浸淫於此。然而,生活卻由這種方式構成,即便我們認為牢牢地向世界關閉並且閂上了的大門,也會受著這位剛才走進來的謙遜而殷勤的小職員的擺布,他捎來話說,校長先生請歷史教師去他的辦公室一趟。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站起身來,疊好報紙,將發票收進錢包,向著走廊走去,在那裡有幾個他任課的教室。校長辦公室在上一層樓,樓梯間的屋頂有一個天窗,這天窗內里昏黃,外邊骯髒,以至無論冬夏,都只能吝嗇地透過少許陽光。他徑直走進另一條走廊,在第二扇門前停下。房間里綠色的燈亮著,他用指節敲了敲門,聽到裡邊有人說「請進」,推門進去,道了上午好,握住校長向他伸過來的手,並在後者的示意下,坐了下來。每次走進這裏,總有一種印象,彷彿這個辦公室在別的地方見過,如同有些夢境,我們知道自己夢見了,醒來以後卻不記得。地板上鋪著地毯,窗戶上掛著粗毛料的簾幔,辦公桌很大,是古雅的樣式,黑色的大皮椅卻很現代。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熟悉這些傢具,這簾幔,這地毯,或者他自以為熟悉,事實可能是他曾在某則小說或寓言里讀到了對另一間辦公室的簡扼描述,它屬於另一家學校的另一位校長,而這種記憶,若真是來自閱讀,將迫使他用任何記憶力正常的人都能回憶起記憶殘片這個平淡無奇的事實,替換掉迄今為止他所堅信的情況,即形成這種印象是由於他窺測到了循規蹈矩的生活與永恆輪迴的壯麗迴流之間的交匯點。奇情異想。歷史教師沉浸在夢幻里,沒有聽清校長的頭兒句話,但是我們——總是承擔著查漏補缺的責任——知道他並沒有錯過太多,不過是禮貌性的回答上午好,詢問您近來過得如何,以及一個句子的前半句「我請您過來是為了……」,從這裏開始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便已恢復了狀態,目光和理解力都開始變得警覺。因為在對話者的臉上覺察到一絲失神,校長重複道,我請您到這裏來,是為了與您談談您在昨天的會議上,跟我們提到的關於歷史教學的事;我昨天在會議上說了什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問;您不記得了嗎;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我的大腦有些混亂,昨晚上幾乎沒有睡著;您是不是生病了;生病,不是,只是有些焦慮;那也不是小事兒;沒關係,校長先生,您不用擔心;您昨天說的,一字一句,都記錄在這張紙上,您說,關於歷史教學,我們所需要做出的唯一嚴肅的決定,乃是我們應該從后往前教,還是從前往後教;這些話我不是第一次說;當然,您已經說了許多次,以至於您的同事們已經不把它們當真了,他們在聽到最開頭幾個詞兒時就笑了起來;我的同事們都是些幸運的人,他們太容易發笑,校長先生您呢;我,什麼;我是問,您是否也沒有把我當回事,您是否也在聽到最初的幾個詞兒,或者接下來的幾個詞兒之後笑了起來;您足夠了解我,我不是輕易發笑的人,尤其在這種場合,至於是否拿您當回事,這是毫無疑問的,您是我們最優秀的教師之一,學生們喜愛您並尊敬您,這在當下算是個奇迹;那麼您叫我到這裏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僅僅是為了請您別再說了;別再說那個唯一嚴肅的決定;是的;那樣的話,我將不會再在會議上發言了,如果一個人覺得他有些重要的想法需要交流,而另一些人卻不願意聽他說話,那麼這個人最好保持沉默;從我個人來講,我總是覺得您的觀點是很有趣的;謝謝,校長先生,但是這話別對我說,請對我們的同事們說,尤其是請對教育部說、此外,這個主意甚至不是我想出來的。我什麼也沒發明,比我更強有力的人提出了它併為它辯護;但卻沒有顯著的效果;您能理解,校長先生,講述過去是最簡單的事,一切都被寫了下來,所做的不過是重複,鸚鵡學舌,將學生們在作業里寫下的或在發言里說出的一切與書本對照,與此同時,要講述每一分鐘都在我們面前炸裂的現在,在每天講述著它的同時沿著歷史的河流上溯到它的源頭,或者就近,努力試圖更好地理解那將我們帶到當下的事件的鎖鏈,這全然是另一種歌唱,需要付出許多勞動,需要持之以恆的勤奮,您得緊繃著神經的弦索,絲毫不能鬆弛;您說的一切令人驚讚,我相信,即便是教育部長也會被您的雄辯說服;我很懷疑,校長先生,部長們就是為了說服我們而存在的;我收回我先前說的話,從今天開始,我將毫無保留地支持您;謝謝您,但是最好別抱有幻想,教育體系還是由掌握實權的人說了算,他們可不會喜歡這種改革;我們將堅持立場;曾經有人斷言,所有偉大的真理都是微不足道的,我們應該找到全新的方式,甚或是似是而非的方式來表述它們,以使它們不至於墮入遺忘;誰這樣說過;一個德國人,施萊格爾,但更有可能在他之前已有別的人這樣說過了;引人深思;是的,但是最吸引我的是那個迷人的主張,所有偉大的真理只不過是瑣屑渺小的,其餘的,假定需要一種全新的,似是而非的表述來延長它們的存在並給予它們某種本質,就不再是我關心的事了,終究,我只是一個中學歷史教師;我們應該多談談,親愛的朋友;沒有那麼多時間,校長先生,此外,還有我的同事們,他們與您顯然有更好的東西要談,比如,如何用一個不過大腦的微笑回答嚴肅的字眼,還有學生們,我們不能忘了,可憐的孩子,因為沒有人對他們說話,有一天他們將無話可說,想象一下,如果所有人都在聊天,這個學校將會是什麼樣子,我們將什麼也做不成,所有的工作都得等著。校長看了一眼手錶,說,午餐也在等著呢,我們去吃飯吧。他站起來,繞過辦公桌,出於天然的喜愛之情,將手放到歷史教師的肩膀上,後者同樣也站起身來。不可避免的,他在這個動作里覺察到某種父輩般的感情,但是這個動作,由於出自一位校長,顯得更自然,甚至更合適,如果我們對人類之間的關係理解得不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身體里敏感的發電機並沒有因接觸而做出反應,這個接觸意味著他剛才獲得的評價里沒有絲毫令人討厭的誇張成分,或者,誰知道呢,也許這個裝置只是被今天早晨與數學老師的一番澄清誤會的談話輕而易舉地解除了。另一個渺小的真理,再怎麼重複也不為過,即微小的原因能夠產生巨大的後果。當校長回身向辦公桌上取眼鏡時,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環顧四周,他看到了簾幔,看到了黑皮大椅子,看到了地毯,他再一次想,我曾到過這裏。隨即,也許因為曾經有人隱約提起,他大概只是在某個地方讀到過對一間相似辦公室的描述,他轉念又想,也許閱讀也是置身其間的一種方式。眼鏡已被放在了校長外衣最上層的口袋,他笑著說,我們走吧,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此刻將無法解釋,並且永遠也無法解釋,為什麼突然之間空氣變得緻密,彷彿孕育著一個看不見的在場,它如此強烈,如此充滿力量,和看了第一部電影之後那個夜晚蠻橫地把他從床上喚醒的在場一樣。他想,如果我在成為這個學校的教師之前到過這裏,我此刻感覺到的不過是由當下的緊張狀態所觸發的過往回憶。這個想法的殘留,如果還有殘留的話,暫且按下不表,校長已經攜著他的手臂,一邊說著關於偉大的謊言的事情,不知這些偉大的謊言是否同樣也是渺小的,不知對它們而言,似是而非的表達方式是否也可以阻止它們向著忘川滑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最後一秒鐘跟上了他的思路,偉大的真理,偉大的謊言,我想隨著時間的流逝都會變得微不足道,都是用料相同的尋常菜肴,他回答道;我希望這不是對我們廚房的批評,校長打趣說;當然不是,我可是它的常客,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同樣打趣說。他們下了樓,走向食堂,途中有教數學的同事和一位女英語教師加入進來,這餐午飯,校長的桌子已經滿員了。當校長和女英語教師走到前頭去之後,數學教師輕聲問,那麼,您現在感覺如何;很好,非常好;你們談過話了;是的,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請求我別再提起顛三倒四地教授歷史那番話;顛三倒四;這是一種說法;那您呢,您怎麼回答的;我第一百次地解釋了我的觀點,並且讓他相信,這個瘋狂的想法並沒有他所認為的那麼荒謬;一場勝利;毫無用處的勝利;的確,一個人從不能清楚地知道勝利會帶給他什麼,數學老師嘆息道;但是人卻非常清楚失敗會帶給他什麼,尤其是那些將其所是和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戰鬥中的人們,但是歷史的這個永恆的教訓卻無人當真;別人會說您對工作感到了厭倦;也許,也許,我們總是往習慣的菜肴里放同樣的調料,什麼都不會改變;您在考慮不再教書嗎;我並不清楚地,甚至並不模糊地知道我在想什麼和我想要什麼,但我猜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放棄教書嗎;放棄任何東西。他們走進食堂,四個人圍著桌子落座,校長一邊攤開餐巾,一邊請求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我想讓您向我們的同事們重複一遍您剛才對我說的話;關於什麼;關於您對歷史教學的全新觀念。英語女教師開始展露微笑,但是歷史教師朝著她毫無表情、心不在焉,甚至是冷酷的一瞥,凝固了她唇邊剛開始蔓延的笑意。我承認觀念是一個恰當的詞,校長先生,但說全新卻是過獎了,這是一頂並非為我的頭腦設計的桂冠,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停頓片刻后說;的確,但是那場讓我心服口服的演講卻是您做出的,校長反駁道。須臾之間,歷史教師的目光偏移了,它離開了餐廳,越過走廊,登上樓梯,穿過校長辦公室緊閉的大門,看見了它意料之中的一切,然後,這目光又原路返回,再一次回到當下,但卻帶著一種不安的困惑神色,一種近似於恐懼的惶然的驚顫。是他,是他,是他,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反覆對自己說,與此同時,雙眼盯著教數學的同事,用或多或少相同的字眼兒,他再次說起那沿著時間的河流上溯的比喻性的航行。這一回,他沒有說歷史的河流,他覺得時間的河流會更讓人吃驚。英語女教師表情嚴肅。她六十來歲,是一位母親和祖母,並且,和給人的第一印象相反,她不是那種輕易嘲笑生活的人。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也發生在我們許多人身上,我們犯錯並不是因為我們意圖如此,而是因為我們在錯誤里發現了一種人情的聯接,一種舒適的同盟關係,以及那個自以為了解真相的人會意的眨眼,雖然這個人也僅僅是人云亦云。當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結束他簡短的演講時候,他發現又一個人被說服了。英語女教師膽怯地低聲說,對於語言也是一樣,以這種方式教授它,上溯到河流的源頭,也許這樣我們能更好地理解言說的意義;並不缺少這方面的專家,校長提醒道;但是我不是其中之一,我被要求在真空里教授英語,彷彿從前什麼都未曾存在過。數學老師微笑著說,我猜想這些方法不能用在算術里,數字十就是冥頑不化的數字十,它既不需要先成為數字九,也不會處心積慮地想變成數字十一。午餐端上來了,話題轉向了別的事情。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如今已不再那麼確信溶解在校長辦公室空氣里的隱形在場就是那位銀行出納員。不是他,也不是旅館接待員。甚至沒有蓄著那荒唐的小髭鬚,他想,隨即,他在心裏苦笑了一下,我一定是失去了理智。在接下來的課堂上,他一反常態並且毫無目的地,把整堂課的時間都用來談論亞摩利人、漢謨拉比法典、巴比倫的立法、馬杜克神祇以及阿卡德語言,雖然這些內容與課本毫不相關,這一切使得前一天悄悄對同桌說這傢伙看起來沮喪透了的學生改變了看法。這次,更為激進的診斷是,這傢伙要麼腦袋裡的螺絲釘錯了位,要麼某根神經短了路。幸運的是,下一堂給年紀更小的學生們上的課上,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在講課里,偶然提一提歷史電影,依然受到整個班級的熱切歡迎,但是樂趣到此為止,他並不講克里奧佩特拉,不講斯巴達克斯,也不講聖母院的駝背人,甚至也不講無所不能的帝王拿破崙·波拿巴。應被遺忘的一天,他一邊鑽進汽車準備回家一邊想。這對這一天和對他自己都不公平,至少,他用自己改革的意見征服了校長和英語女教師,在下一次教員會議上將會少一個人莞爾,對另一個人也不必擔心,幾小時前我們才知道,他從不輕易微笑。九*九*藏*書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
一個小時過去了,那位演員還沒有出現,極有可能他沒有參演這部電影。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將影片快進到最後,仔細閱讀演員名單,將那些重複出現在參演者名單上的名字劃去,如果我們請他用自己的話向我九_九_藏_書們解釋,他剛才看到了什麼,極有可能,他會像對待那些討厭的人那樣擲給我們慍怒的一瞥,然後反問我們一句,我長著一張對這種粗俗事物感興趣的臉嗎?我們得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因為,實際上,迄今為止看過的電影都屬於所謂的B類電影,快速生產,快速消費,除了消磨時間和慰藉精神之外沒有更高的追求,正如數學老師用另外的說法精闢概括的一樣。另一張碟片放入了影碟機,這部電影名叫《快樂人生》,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酷肖者將會出現,扮演酒吧或夜總會的看門人,酒吧或夜總會,很難弄清楚這兩個名字哪一個更適合那世俗的尋歡作樂場所,其間瀰漫著毫無廉恥地從《快樂寡婦》的各種版本里抄襲來的風流場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認為不用看完整部電影,唯一重要的,即他的另一自我是否會出現在影片里,他已經知道了,但是,這齣戲的情節破空而來地複雜,使他一口氣看到了最後,並且,很驚訝地在內心深處同情起這可憐的壞蛋來,他除了打開和關上小汽車的車門以外,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抬起或者拉下帶帽檐的圓帽,向著出來進去的優雅酒客致意,這致意里有時候並不隱晦地混合著尊敬和共謀。我至少還是個歷史教師,他低聲說。這句宣言,有些惡意地企圖指出或者強調他相對於那個無關緊要的角色的優越性,不僅在職業方面,而且在道德和社會地位方面,這句宣言籲求著一個回答使得主人翁恢復必要的謙恭,並得到了常識頗為罕見的反諷的回應,當心你的傲慢,特圖利亞諾,想想你因為沒有成為演員而喪失了什麼,他們原本可以把你變成學校的校長,數學教師,當然你不可能成為英語女教師,因為你是個男人。滿意于自己警戒的口吻,常識乘熱打鐵,再次給他沉痛一擊,顯然,你需要具備最低限度的表演天分,此外,我親愛的,正如我確信無疑地叫做常識一樣,人們必定會強迫你改名字,任何一個自重的演員都不敢以特圖利亞諾這樣荒唐的名字面世,你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取一個深亮的假名,或者,轉念一想,這也許並不必要,馬克西莫·阿豐索是個不錯的名字,值得考慮。《快樂人生》被放回碟盤,下一部電影的名字具有暗示性,讓情形顯得富有希望,它叫做《告訴我你是誰》,但它既沒有增進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對自己的認識,也沒有給正在進行的調查帶來任何進展。出於好玩,他把影片快進到最後,在名單上畫了幾個小十字,然後看了一眼手錶,決定上床就寢。他雙目充血,喉頭緊縮,前額沉重。量力而行,他想,如果我不在周末看完所有的電影,世界也不會完結,而即便世界真的完結了,這也不會是唯一一個尚未解開的謎團。他已經躺到床上,等待著睡眠在他服下的小藥片召喚下應聲前來,可等到的再次是常識,雖然它沒有這樣介紹自己,它真誠地說,在它看來,更為方便的辦法是打電話或者親自去一趟製片公司,態度自然地詢問,在這樣和那樣一些電影里,扮演旅館接待員、銀行出納員、看護助理和夜總會看門人的演員是誰,你瞧,他們多半已經習慣了此種對話,也許會驚訝于被問起的是一位最不起眼的角色,只比群眾演員稍微高級一點,但至少是跳脫了整天談論大演員和大明星的老一套。意識含混不清,彷彿已經被睡眠最初的線團所包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回答說這個主意很愚蠢,它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太簡單了,我研究歷史可不是為了這個,他總結道。最後這句話和情況毫不相關,它們是傲慢的另一種表示,但是我們得原諒他,發話的是小藥片,不是吞下小藥片的人。在半睡半醒之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已經打定了主意,這主意異常清晰,如同將滅時明亮的燭焰,我要在沒有任何人知道,在他毫無戒心的情況下找到他,這些話是決定性的,毫無更改的可能,睡眠關上了大門,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