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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回到家裡時,已經過了下午五點。浪費了這麼多時間,他一邊想,一邊打開放著名單的抽屜,在《和命運手挽手》和《也在舞蹈的天使》兩部影片間躊躇。他終究沒有把它們放入影碟機,因此也就無法知道,他的複製人,那個和他一模一樣的演員,正如瑪利亞·達·帕斯可能說的那樣,在前一部電影里扮演賭檯主持人,在後一部電影里扮演舞蹈教師。突然間,他對自己強加給自己的,遵從出產時間順序的義務感到煩躁,即從年代最久遠的影片一直到年代最近的影片,他想,改變和打破常規並非是個壞主意,我將看《舞台女神》,他說。還不到十分鐘,他的酷肖者就出現了,扮演的是一位劇場經理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感到胃部一陣悸動,這位演員的生活應該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如今他扮演的角色一個比一個重要,在轉瞬即逝的這些年裡,從旅館接待員,到銀行出納員,到看護助理,到夜總會看門人,到警察局的攝影師。半小時以後,他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於是將影片全速快進到最後,但是,和他期待的相反,演員表裡沒有任何名字和名單上的重合。他又回到開頭的主演目錄,由於慣性使然,他之前沒有注意,但現在看到了。在《舞台女神》里,扮演劇場經理人一角的演員,名字叫丹尼爾·桑塔-克拉拉。
上午十一點,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已經看完了三部電影,雖然沒有一部是從頭看到尾的。他起得很早,早餐只吃了兩塊餅乾和一小瓷杯重新加熱的咖啡,沒有花時間刮臉,並跳過了不必要的洗漱程序,穿著睡衣和長袍,如同某個並不期待有人拜訪的人,一頭栽入了今天要做的工作。前兩部電影徒勞無功,但是第三部電影,名字叫《恐懼的對比》,在影片的一個犯罪現場,出現了一位快活的、嚼著口香糖的警方攝影師,他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聲音重複著道,無論生存還是死亡,一切都取決於看問題的角度。最後,名單再一次更新,一個名字被劃去,又畫上了另一些小十字。有五個演員的名字被做了五次記號,和歷史教師的酷肖者出演的電影部數一樣,這些名字,不偏不倚按照字母表的順序,依次是:阿德里亞諾·馬亞,卡洛斯·馬蒂紐,丹尼爾·桑塔-克拉拉,路易斯·奧古斯都·文圖拉以及佩德羅·費利什。在此之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還迷失在這個城市五百多萬居民的浩瀚浪潮里,但從此刻開始,他只需要關注不到半打的名字,隨著這其中的一個或幾個名字沒有適時出現而遭到刪除,這不到半打的名字將會愈來愈少,不錯的成績,他小聲說,但是隨即,一個想法躍入他的腦海,終究這另一項赫拉克勒斯的工作還沒那麼艱巨,考慮到居民里有至少兩百五十萬女性,因此也就不屬於他的調查範圍。我們無需奇怪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疏忽,在包含大數目的統計里,如同當前的情況,不把婦女計算在內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趨勢。雖然在統計學上出了差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依然起身走進廚房,用另一杯咖啡慶祝令人鼓舞的成果。在他啜飲第二口時門鈴響了起來,小瓷杯停在空中,在降落到桌面的半道上,會是誰呢,他問道,與此同時輕輕地放下了杯子。也許是樓上能幹的鄰居,想知道他是否對一切滿意,也許是售賣百科全書的年輕人,這些書里介紹了扁鯊的習性,也許是教數學的同事,不,不可能是他,他們從未相互拜訪,會是誰呢,他重複道。他飛快地吞下咖啡,走出去看是誰在敲門。橫穿客廳的時候,他不安地瞥了一眼四處散放的影碟,瞧了瞧沿書架腳羅列的冷靜的隊列,它們正在等待著被人觀賞,樓上的鄰居,他猜想應該是她,不會樂意瞧見這糟糕的一幕,她昨天費儘力氣才歸置好一切。沒關係,她並不是非得進來不可,他想,隨即打開了門。站在面前的並不是樓上的女鄰居,也不是售賣百科全書的年輕人,對他宣布只要購買了這部書,就能獲得了解扁鯊習性知識的特權,站在門口的是一位迄今為止未在我們眼前出現過,但是我們已經知道她姓名的女子,她叫瑪利亞·達·帕斯,一位銀行職員。啊,是你,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驚叫了一聲,隨即隱藏起他的擔憂和惶恐,嗨,真叫人吃驚。他本該請她進屋,請進,請進,我正在喝咖啡,或者,你來這裏多麼出人意料,在我刮臉和洗澡的時候,請隨便坐,不必拘禮,但他艱難地側身為她讓出道路,啊,如果他能對她說,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收好那些不願意被你瞧見的影碟,啊,如果他能夠對她說,抱歉,你來得不是時候,這當兒我沒工夫招待你,明天再來吧,啊,如果他還可以對她說點什麼,但是如今已經太晚了,他之前理應考慮過這種情況,錯誤全在他自己,一個審慎的人應該時刻如坐針氈,應該預見到所有可能,尤其不能忘記,大道至簡,比如說,不要一聽到門鈴響就天真地跑去開門,匆忙總是麻煩之源,這是書上說的。瑪利亞·達·帕斯像熟悉房間每個角落的人一樣隨便地走了進來,問道,你最近過得如何,隨後又說,我聽到了你的留言,我同意你的看法,我們需要談談,但願我來得並非不是時候;這是什麼話,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說,倒是我要請求你的原諒,以這種方式接待你,頭髮蓬亂,鬍子拉碴,像個剛剛起床的人;我曾經見過你這副模樣,你也從未覺得需要道歉呀;今天不一樣;有什麼不一樣;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從沒有這副行頭在門口迎接你,穿著睡衣和長袍;這倒是新奇,正好我們之間已沒什麼新鮮感可言了。離客廳只有三步之遙,她的驚愕馬上就會顯現,這搞的是什麼鬼,你拿這些影碟來做什麼,但是瑪利亞·達·帕斯依然停在原地問,你不吻我一下嗎,當然,這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幸而為難的回答,與此同時,他伸出嘴去準備吻她的臉頰。這男性的審慎,如果它真是審慎的話,被證明是無用的,瑪利亞·達·帕斯的嘴唇已經迎上了他的嘴唇,並且吮吸它,擠壓它,吞噬它,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從上到下都貼近了他的,彷彿並沒有衣衫阻隔著他們。是瑪利亞·達·帕斯最終掙脫出來,喘著氣低聲說出一句她無法說完的話,即便我後悔剛才做的事,即便我為這樣做感到恥辱,別說蠢話,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仍企圖贏得時間,這是什麼想法呢,悔恨,羞恥,一個人為什麼要為表達了真情實感而悔恨和羞恥呢;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別假裝聽不懂;你進來了,我們親吻,這是再尋常、再自然不過的事;不是我們親吻,而是我吻了你;但我也吻了你;是的,但你沒有別的辦法;你又習慣性地誇張、戲劇化了;你說得有道理,我誇張,我戲劇化,我誇張地來到了你家裡,我戲劇化地擁抱了一個不再愛我的男人,我應該立即離開這裏,後悔,是的,恥辱,是的,不管你如何出於仁慈說事情並非如此。她就此離開的可能性,雖然還很渺茫,卻向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九曲八彎的大腦投來了一束希望之光,然而從他嘴裏說出的話,有人會說它們逃過了他意志的監督,卻表達了別樣的情感,說實在的,不知道你哪來如此離奇的想法,認為我不再喜歡你了;我們上一次在一起的時候,你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我從沒說過我不喜歡你,也從沒說過我不再喜歡你;關於心靈的事情你知道得太少,即便最遲鈍的人也能理解一鱗半爪的言外之意。想象上述話語逃脫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意識的監督,便是忘記了人類精神的線團擁有許多不同的線頭,而其中一些線條的功能,看似是將對話者引向深層的理解,實際卻傳播了錯誤的方向,暗示了沒有出路的歧途,分散了對本質的注意力,或者,如當前情況所示,提前緩和了即將到來的打擊。斷言從沒說過不喜歡瑪利亞·達·帕斯,相當於承認了他的確喜歡她,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意圖卻是,請原諒這畫面的庸俗,用原棉將她裹起,用緩衝的枕頭將她包圍,用愛戀的情感將她縛住,當不再可能繼續讓她待在客廳門外的時候。這就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瑪利亞·達·帕斯剛剛走完了通往客廳的那三步,她走了進去。她不願意去想在耳邊輕縈的夜鶯的柔美歌聲,但也無法去想別的事情,她甚至準備好了帶著悔意承認,她那關於最遲鈍的人的諷刺性影射,不僅是粗魯的,而且是不公正的,她微笑著轉向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準備投入他的懷抱,忘記所有憂傷和怨艾。然而——雖然更確切地說這一切是不可避免的,既然這個故事里沒有為命運、機遇和宿命這樣誘人的詞留出位置——偶然性卻讓瑪利亞·達·帕斯目光劃出的圓弧,首先掃過打開著的電視,然後掃過地板上散放的影碟,最後是那一行整齊的碟隊,此種場景,對任何像她一樣與這間屋子親密無間,對其主人的喜好和習慣深切了解的人來講,都是不可思議和難以解釋的。這是什麼,這些影碟放在這裏做什麼,她問道;這是我正在進行的一項研究的素材,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一邊回答,一邊移開視線;如果我沒記錯,你的工作,從我認識你那天開始,一直是教授歷史,瑪利亞·達·帕斯說,而這個東西,她好奇地瞧著影碟,名叫《恐懼的對比》,在我看來和你的專業毫不相關;沒有什麼能夠強迫我一生只能研究歷史;當然,但我看見你被影碟包圍而深感訝異也是很自然的,彷彿你突然間迷戀上了電影,可你以前對此卻極不感興趣;我已經告訴你了,我正忙於一項工作,一項社會學研究,可以這麼說;我不過是一個平凡的職員,一個銀行職員,但是我微弱的理解力告訴我你沒有說實話;我沒有說實話,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憤怒地叫起來,我沒有說實話,這正是我需要聽到的;你不用生氣,我只是說出我感覺到的;我知道作為男人我不夠完美,但是缺乏誠信可不是我的缺點之一,你應該多了解我一些;請原諒,沒關係,我原諒你,但別再說這件事了。他雖然這樣說,卻更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以便不要觸及他所擔心的另一個。瑪利亞·達·帕斯坐到電視前面的扶手椅上,說,我是來和你談話的,對你的影碟並不感興趣。夜鶯的歌聲消失在了遠處,它已成了,正如過去人們常說的,令人相思的回憶,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可憐的人,穿著長袍、拖鞋,鬍子拉碴,顯然處境不利,意識到將有一場措辭嚴厲的談話,雖然他憤怒的用語適用於我們心知肚明的他的終極目的,即斬斷和瑪利亞·達·帕斯的關係,這場談話將是難以駕馭,而且顯然更是難以結束的。於是,他坐到沙發上,用長袍的下擺蓋住雙腿,以一種慰藉的語氣開始說,我的想法是;你說關於什麼的想法,瑪利亞·達·帕斯打斷他,關於我們的,還是關於這些影碟的;回頭再說關於我們的事,我想先對你解釋我正在做怎樣的研究;如果你認為必要的話,瑪利亞·達·帕斯克制著她的不耐煩。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儘可能延長接下來的沉默,他從記憶里拽出在影碟店用來糊弄僱員的那番話,與此同時卻體驗到一種怪誕而矛盾的印象。雖然知道將要撒謊,他卻想,這個謊言將是真理的一個扭曲版本,即是說,雖然其解釋是徹頭徹尾虛假的,僅僅是重複它,也將以某種方式,讓它變得真實,而且,如果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並不止說這麼一次,那麼它會變得愈來愈真實。最終,在感覺到胸有成竹之後,他開始說,我所以有興趣觀看這個製片公司出產的電影——選擇這個製片公司純屬偶然,如你所見,這些片子全都由這家電影公司出品——是因為許久以前就有的一個想法,即研究一家特定的電影生產商,通過一幀幀圖像,在其消費者群里散播的潮流、傾向、意圖和信息,或者更精確地說,散播的意識形態符號,無論是顯在的、隱含的還是潛意識的;那麼,這個突然的興趣,或者,用你的說法,這個想法是怎麼產生的,它和你作為歷史教師的工作有什麼關係呢,瑪利亞·達·帕斯問,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剛剛無償地將一個回答送給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而後者身處辯證的困境,也許很難自己找到出路。非常簡單,他面帶欣慰的表情回答道,這種表情很容易混淆于任何優秀的教師在看到自己將知識傳達給課堂時純潔的滿足感,非常簡單,他重複道,正如我們所撰寫、學習和教授的歷史,被我稱作意識形態符號的東西,滲透進了每一行字,每一個詞,甚至每一個日期,這些意識形態符號不僅內在於對事實的解釋,同樣內在於我們解釋事實時所用的語言,更不要忘了我們使用這種語言時所帶有的不同類型和程度的意向性,電影也是一樣,作為一種講故事的模式,通過它獨特的效果,作用在歷史的內涵之上,以某種方式將其污染和解構,電影也是一樣,我重複一遍,以最快的速度和並不更少的意向性,參与了對整個意識形態符號網路的廣泛傳播,按照某種有利於它自己的規則。他停頓片刻,臉上帶著寬厚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為自己枯燥乏味而忽略了聽眾理解力的陳述表示歉意,接著又補充道,我希望在將這些思考形成文字時,能想得更明白一些。雖然對此事抱著合理的保留態度,瑪利亞·達·帕斯情不自禁仰慕地看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終究,他是一位精明的歷史老師,這個職業本身就證明了他的能力,人們相信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即便在觸及他專業領域之外的事情的時候,與此同時,她不過是一名銀行的中級職員,完全沒有準備好以完美無缺的方式去領悟任何意識形態符號,除非它們一開始就講清楚自己是誰和需要什麼。然而,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整個演講里,她注意到一種不舒服的聲音,一種時常扭曲其雄辯的不協調,如同指節敲擊破碎的瓮罐發出的顫音,快些,有誰去幫幫瑪利亞·達·帕斯,告訴她這正是我們的言辭離開嘴唇時的聲音,當我們看似在言說真理,實際上說出的卻是隱藏的謊言。顯然,是的,顯然有人前來提醒了她,或者用一點即通的話語向她暗示,否則,沒有別的原因可以解釋為什麼她眼裡仰慕之光突然熄滅了,為什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憂傷的表情,一種同情的,遺憾的神色,卻不知道這同情與遺憾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坐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知道這場講話是既無用又無禮的,表達對別人的理性和情感的缺乏尊重有許多種方式,而這應是最粗魯的一種,瑪利亞·達·帕斯不是來聽他對這些沒頭沒腦的舉動作解釋的,無論其緣由從何而來,她來是為了想知道,如果這尚且是可能的話,要想贏回這六個月以來她想象自己擁有的小小的幸福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同樣確定的是,如同這個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一樣,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會對她說,想象一下,我發現了一個和我絕對酷肖的傢伙,而且這個傢伙還作為演員出現在這裏的一些電影里,如果他真的對她說了這席話,更壞的是,如果將以上這些話和它之前的話聯繫起來,它們會被瑪利亞·達·帕斯解釋為另一種轉移注意力的詭計,她到這裏來是為了想知道要贏回這六個月以來她想象自己擁有的小小的幸福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這個重複應該被原諒,因為每個人都有權利再三說出她的痛處。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瑪利亞·達·帕斯如今應該發話,對他表示抗爭,如果你這篇關於意識形態符號的愚蠢胡謅已經講完了,我們來談談我們吧,但是,恐懼突然將這些話哽在了她的喉頭,她驚懼一個最簡單的詞就能將她脆弱的希望的水晶打破,於是她沉默了,於是她等待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先開口,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此刻雙目低垂,彷彿對著拖鞋和在睡衣褲腳下露出來的一圈蒼白的皮膚陷入沉思,而事實卻很兩樣,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敢抬起雙眼,是害怕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放在書桌上的那些紙張,一份電影和演員的名單,上面畫著小十字、刪除線和一個個問號,這一切與剛才關於意識形態的倒霉演講相去甚遠,以至此刻看起來那演講倒像是旁人作出的。和人們通常認為的相反,幫助我們通往偉大的、戲劇性的談話的詞語,往往也是謙遜,尋常,普通的,沒有人知道,你要咖啡嗎,這麼簡簡單單一個問句,就能引起一場關於失去了的情感的苦澀爭論,關於不知如何才能獲得的甜美的重歸於好。瑪利亞·達·帕斯本該以適當的冷漠回答,我不是來這兒喝咖啡的,但她反躬自問,發現事實並非如此,發現實際上她就是來喝咖啡的,而她的切身幸福,她想象著,就指望這麼一杯咖啡了。她的聲音只想表現出疲倦的順從,卻因為緊張而顫抖,她說,是的,隨即又說,我去準備。她從扶手椅上站起來,並沒有存心在路過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身邊時停下腳步,我們怎麼能夠解釋發生的一切呢,我們堆砌詞語、詞語、詞語,我們在別的場合說話時使用的詞語,人稱代詞、副詞、動詞、形容詞,並且,無論我們意圖如何,無論我們怎樣努力,我們總是發現自己處於我們天真地想要描述的情感之外,彷彿這情感是一處遠處有山巒、近處有樹林的風景,但事實卻是,瑪利亞·達·帕斯的精神微妙地終止了她身體的直線運動,誰也不知道她在等待什麼,也許是等待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站起來擁抱她,溫柔地抓住她垂下的手,而這正是接下來發生的,首先一隻手抓住了另一隻手,接著是一個僅僅相互靠近的謹慎的擁抱,她沒有伸出她的嘴唇,他也沒有尋找,有些時候,少做比多做要好上千萬倍,將事情交給感覺去處理,而感覺遠比理智高明,它知道如何將接下來的分分秒秒往最完美的方向推動,如果這些分秒生來就為了達到這樣的高度。他們慢慢地彼此鬆開,她微微地笑著,他也微微地笑著,但我們清楚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腦袋裡轉著別的念頭,即儘可能快地讓那些泄密的紙片從瑪利亞·達·帕斯的視野里消失,因此,不用奇怪他幾乎是將她推入了廚房,去吧,去泡咖啡吧,與此同時我要把這裏的混亂整理一下,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彷彿沒有注意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話,或者彷彿沒有完全理解它,她喃喃地說,混亂是一種等待破譯的秩序;什麼,你剛才說的是什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問,他已經安全地將名單拿在了手裡;混亂是一種等待破譯的秩序,你在哪裡讀到的這句話,或者誰跟你說過;我剛剛想到的,我相信自己沒在什麼地方讀到過它,也一定沒有聽誰說過;但是你怎麼會吐出這樣一句話呢;這句話有什麼特別的;非常特別;我不知道,也許因為我在銀行的工作是和數字打交道,而數字們,當它們顯得混沌不清時,對於不了解的人來說看起來就像一些混亂的元素,然而,在它們之間,卻潛藏著一種秩序,事實上我認為,如果沒有人們加諸的秩序,數字的存在就毫無意義,問題在於要如何找到這秩序;但這裏並沒有數字;但是有混亂,這是你自己說的;只是一些尚待整理的影碟,除此無他,還有影碟里的畫面,一幀黏著一幀講述一個故事,也就是說,一種秩序,還有在重新組成一個不同的故事前,這些畫面因我們的驅散而形成的持續的混亂,以及在重新組成一個不同的故事之後,我們從這些畫面所獲得的持續的秩序,這持續的秩序,總是把已秩序化的混亂拋在身後,總是向著有待秩序化的混亂深處挺進;意識形態符號,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說,不太清楚這個說法是否恰切;是的,意識形態符號,如果您願意這樣說;我的印象是,你並不信任我;我信任不信任你並不重要,你自己知道你在追求什麼;讓我費解的是,你怎會有這樣的想法,認為秩序包含在混亂里,並且能在混亂的內部得到破譯和解釋;你的意思是說,在這幾個月的時間里,從我們發|生|關|系那一天起,你從沒有認為我聰明到足夠產生一些想法;不能這麼說,你是一個足夠聰明的人,然而;然而沒有你聰明,你不用說下去了,並且顯然,我缺少一些基礎教育的知識貯備,我只是一個可憐的銀行職員罷了;別諷刺我了,我從沒有認為你不如我聰明,我想說的只是你這個觀點絕對令人驚奇,對我來說出人意料;在某種程度上,是的;歷史學家是你而不是我,但我猜想,我們的祖先們是在擁有了那些讓他們變得聰明的想法之後才足夠聰明到擁有想法的;現在你又對我運用悖論了,這讓我從一個驚奇跌入另一個驚奇,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說;在你最終變形為一尊鹽柱以前,我要去煮咖啡了,瑪利亞·達·帕斯一邊走向通往廚房的走廊,一邊笑著說,收拾好這混亂,馬克西莫,收拾好這混亂。名單很快被塞入抽屜並用鎖鎖上,散放的碟片回歸到各自的碟盒裡,待在影碟機里的《恐懼的對比》也物歸其位,自從創世紀以來向混沌施加秩序從未如此容易。然而,經驗告訴我們,總有一些線頭尚待捆紮,總有一些牛奶灑在了路上,總有某條列隊不是凸起就是凹下,這一切,在當前的情形里,意味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清楚,在戰爭還沒有開始之前,他就已經輸掉了。如今看來——多虧了那番關於意識形態符號的演講的極度愚蠢,以及她巧妙而具有大師風度的關於混沌里存在著秩序,一種可以破解的秩序的言論——已經不可能再向這個正在廚房裡煮咖啡的女人說,我們的關係結束了,我們以後可以繼續做朋友,如果你願意的話,但到此為止了,或者說,讓你不快我感到很難過,但是,我自問對你的感情,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熱情,或者甚至說,這很美好,但是結束了,我的美人兒,從今以後,你過你的生活,我過我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盤算著他的說辭,企圖找出其戰略失誤的地方,如果他真的有什麼戰略,而非僅僅被瑪利亞·達·帕斯情緒的變化所帶動的話,彷彿這些變化是突然出現的需要被撲滅的小火焰,而他卻不知道火舌繼續舔舐待他的腳趾。她總是比我更有安全感,他想,而此刻,他清楚地看見了自己挫敗的原因,這個頭髮散亂,髭鬚參差的可笑人形,趿著後跟磨損的拖鞋,睡褲上的條紋如同枯萎的穗子,長袍被系得一邊兒高一邊兒低,在生活里,當你做出某些決定的時候,最好像要出門一樣穿戴整齊,繫上領帶,擦亮皮鞋,人們把這叫做紳士風度,然後以冠冕堂皇的、受傷害的語氣大聲說,如果我的存在讓您感到不快,女士,不用再多說,隨即衝出門去,再也不回頭看一眼,因為回頭看具有可怕的危險,它讓人變成一尊鹽柱,任憑第一陣雨的擺布。但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此刻有別的問題要解決,而這需要許多計謀,許多外交手腕,以及他迄今為止所缺乏的決策的機敏,即便,正如我們所見,主動權總是掌握在瑪利亞·達·帕斯手裡,哪怕是在剛見面時,她像一個快要溺死的女人一樣將自己投入情人懷抱的時刻。這正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想到的,在仰慕、不快和危險的溫柔之間,她看起來像要溺斃,終究卻雙腳穩穩地站在地面上。回到剛才的問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能容忍的,是將瑪利亞·達·帕斯單獨留在客廳,想象她端著咖啡出現了,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耽擱了這麼久,一杯咖啡三分鐘就能煮好,我們早就過了需要親自過濾咖啡豆的時代,想象他們在聖潔的和睦里喝完咖啡以後,她是或不是別有用心地對他說,你去梳洗,與此同時,我瞧瞧你的這些片子,看我是否能發現你的那些著名的意識形態符號,想象糟糕的運氣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複製人以夜總會看門人或者銀行出納員的角色出現,想象瑪利亞·達·帕斯的尖叫,馬克西莫,馬克西莫,到這兒來,趕快,有個演員長得和你一模一樣,他演的是一名看護助理,真的,你怎麼叫他都行,善良的撒瑪利亞人,神聖的天命,親密的兄弟,但他絕對不是意識形態符號。然而,這些都將不會發生。已經能聽見走廊里的腳步聲,瑪利亞·達·帕斯端著咖啡走過來了,托盤裡放著兩個小瓷杯和一個糖罐,以及幾塊取悅胃口的餅乾,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做夢也想不到的,他們沉默著喝完了小杯咖啡,但這沉默是相伴的沉默,而非敵對的沉默,完美的居家狀態,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聽到如下話語時變成了至福的天堂,在你洗漱的同時,我去收拾廚房,然後我將讓你安心地做你的研究;行了,行了,我們別再說那項研究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說,他想把這塊不合時宜的石頭從路中央搬走,但卻意識到在它的位置放上了另一塊更難移動的障礙,正如很快將證實的那樣。無論如何,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願意將任何事情交給偶然性,他風馳電掣地刮好鬍子,洗漱並著裝完畢,一切完成得如此之快,當他走進廚房時,還剩下許多時間用來擦乾瓷器。於是便出現了這個房間里發生的最令人感動的熟悉的一幕,男人擦乾盤子,女人將它們擺好,本來兩人做的事可以剛好相反,但命運或者不幸,無論您怎樣稱呼它,決定了就應該如此以便在下一秒鐘,當瑪利亞·達·帕斯舉高雙臂將一個長盤子放上擱板的時候,有意或者無意地,將纖細的腰肢送到一個無法抵禦誘惑的男人手中。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將瓷器的抹布放在一邊,在一個小瓷杯滑脫他的雙手,摔碎在地的瞬間,他抱住了瑪利亞·達·帕斯,粗暴地將她擁向自己,任何清醒且公正的旁觀者都會毫不躊躇地承認,所謂的開初的熱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洶湧澎湃。問題在於,悲傷而永恆的問題在於,這一切能夠持續多長時間,在於這是否真的是某種情感的復燃,這情感時而混淆于愛情,甚至混淆于激|情,或者,我們只是再一次面對古老的關於蠟燭的寓言,在接近燃盡時,燭火躥得最高,明亮得讓人難以忍受,難以忍受,僅僅因為它是最後的光彩,而非因為我們的眼睛拒絕它,相反,眼睛願意繼續被燭火吸引。人們總是說,在兩次鞭打的間隙,背部得到了歡樂,然而,更確切地說,此刻得到歡樂的不是背部,如果我們允許自己如此粗魯,我們得說,是鞭打本身在享受歡樂。然而,雖然我們沒有理由多情善感,事實卻是,這躺在床上的兩個人,一個壓著另一個,真正四肢交纏的兩個人感受到的歡樂、幸福和愉悅,促使我們脫帽致敬,並且希望他們倆永遠如是,他們倆,或者他們各自與命運為他們安排的未來的伴侶,如果此刻熱燒的蠟燭只能持續最後痙攣的一瞬,這痙攣在融化我們同時也讓我們凝固和分離。這些身體,這些思索。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思考著生活的悖論,思考著,為了贏得一場戰爭通常需要輸掉它,當下的情形便是如此,勝利意味著將談話導向他期待的,完全和絕對的分裂,而這場戰爭,至少就目前來看是輸掉了,但是,勝利同樣意味著將影碟和關於意識形態符號的想象的研究驅逐出瑪利亞·達·帕斯的注意力,而這場戰爭,迄今為止大獲全勝。流行的雋語說,你永不可能擁有一切,這並非全無道理,人類生活的平衡總是在獲得和失去間搖擺,問題在於人類無法對應當失去之物和應當獲得之物各自的價值達成一致,正因為此,世界才是如我們所見的這個樣子。瑪利亞·達·帕斯也在思索,但是,身為女人,她的想法更接近那些基礎的、核心的事物,她想起了剛剛走進這個屋子時內心的焦灼,彼時她確信自己將帶著挫敗和羞辱離開這裏,可終究發生的卻是她從未幻想過的事,和她愛著的男人同床共枕,這表示該女子尚需學習,她不知道許多情侶間戲劇性的爭吵都在床上結束和解決,並非因為做|愛是一切物質和道德問題的靈丹妙藥,雖然不乏有人這樣認為,而是因為,在耗盡了身體的力氣之後,精神才能乘機怯懦地舉起一根手指要求進入,詢問是否被允許傳達它的道理,詢問身體是否做好了傾聽它講話的準備。正在此時男人對女人說,或者女人對男人說,我們真是瘋了,我們多麼愚蠢,而他們當中的一個,出於仁慈。沒有做出公正的回答,你,也許是瘋了,我卻一直等待著你。雖然看起來不可能,正是這充滿了未竟之言的沉默,搭救了假想里喪失的東西,彷彿一葉從濃霧裡駛出的竹筏在尋找它的海員,它的船槳和羅盤,它的蠟燭和裝麵包的儲藏櫃。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提議道,我們可以一起吃午飯,不知道你是否有空;當然,我總是有空的;我是想說,還要考慮到你母親;我對她說,我想獨自散步,多半不會回家吃飯了;這是你到這裏來的一個借口;未必,我走出家門以後才決定來和你談談;我們已經談過了;你是說,瑪利亞·達·帕斯問道,我們間的一切將還和從前一樣;當然。您也許期待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更雄辯一點,但他總能夠為自己辯護,我沒有時間,她用親吻抓住我,隨即,我也用親吻抓住她,然後我們,上帝保佑,立刻再次纏繞在了一起,上帝出現了嗎,那個我們許久沒有聽見的不認識的聲音問道;我不知道來的是否是上帝,但一切棒極了;那現在呢;現在,我們要去吃午飯;並且不再談論這件事;什麼事;你和她的事;已經談過了;沒有談過;談過了;所以雲開霧散了;是的,雲開霧散;您是說,您不再考慮與她分手;這是另一回事,我們把明天的事留到明天再做;這是不錯的哲學;最好的哲學;既然您知道什麼事情屬於將來;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我們無法知道;對一切問題您都有答案;如果您也像我這幾天以來那樣,不得不撒那麼多謊的話,您也會找到答案;所以,你們要去吃午飯了;是的;祝您胃口好,吃完飯之後呢;之後,我把她送回家,再回來;回來看這些影碟;是的,回來看這些影碟;祝您胃口好,那個不認識的聲音告辭了。瑪利亞·達·帕斯已經起床,浴室里傳來淋浴的聲音,從前,在做|愛之後他們總是共同沐浴,但是這一次,她既沒有想到這一點,他也沒有記起,或者他們倆都想到了,但更願意緘口不言,有時候一個人最好滿足於他已經擁有的東西,以免淪至喪失一切。九九藏書九九藏書read•99csw•comread.99csw.com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