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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把一頁紙放入打字機,然後停下來思考。這封信得看起來出自一位崇拜者之手,應該熱情洋溢,但也不能誇張,既然演員丹尼爾·桑塔-克拉拉並非電影明星,能夠激發起歇斯底里的熱情,首先需要完成索要簽名照片的儀式,雖然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來說,更重要的知道他住在哪裡,以及他真實的名字,如果,正如情況所預兆的那樣,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只是一個也許和他一樣,誰知道呢,叫做特圖利亞諾的男人的假名。信件寄送了以後、有兩種可能的結果,或者是製片公司直接披露他所詢問的信息,或者答覆說無權透露這些個人材料,在這種情況下,很有可能,信件會轉寄到這封信真正的目的地。會是這樣嗎,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問自己。快速的反思讓他意識到后一種假設是最不可能發生的,因為這樣做極不專業,更沒有考慮到製片公司不可能讓演員承擔回信和寄送照片的責任和開銷。但願如此,他囁嚅道,如果那人給瑪利亞·達·帕斯親自回一封信,一切都完了。一時間,他彷彿看見一個星期以來,他無比小心搭建的紙牌城堡被轟然推倒,但是,掌管一切的邏輯和絕處逢生的意識,幫助他一點點地恢復了動搖的精神。撰寫信件並不容易,這解釋了樓上的鄰居為什麼聽見打字機的敲擊聲整整響了一個多小時。某一刻電話鈴響了,並且持續響了很久,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沒有去接。打電話來的應該是瑪利亞·達·帕斯。
巨大的失望。一項勞神耗時的尋找不應該就這樣結束,那容易得有些荒唐了。事實上,電話簿一直是私家偵探或只掌握著基本線索的街區警察調查的首要工具,一種能將可疑的細菌置入調查者視野的紙質顯微鏡,但同樣確定的是,這種定位身份的方法有其麻煩和缺陷,即那些重名的人、冷漠的答錄機、機警的沉默,以及經常的、令人灰心喪氣的回答,這位先生已經不住在這裏。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第一個,從邏輯上講,正確的想法是,這位丹尼爾·桑塔-克拉拉並不希望他的名字出現在電話簿上。一些有影響力、地位顯赫的人物,會採取此種舉動,這被叫做保衛他們神聖的隱私權,比如,商人和金融家會這麼做,一流的政客、影視界的恆星、行星、衛星和流星們會這麼做,天才而好深思的作家們會這麼做,足球名將,F1比賽的賽車手們會這麼做,來自頂級或中級時尚圈的模特們會這麼做,來自低級時尚圈的模特們也會這麼做,並且,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那些擅長多種犯罪技能的罪犯們也偏愛匿名的嚴謹、慎重和謙虛,這在某種程度上能為他們抵禦危險的好奇。在這些情況下,即便他們的壯舉讓自己變得聲名卓著,我們可以肯定絕不可能在電話簿里找到他們的姓名,然而,既然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就我們目前所知,並不是一名罪犯,同樣也不是,在這一點上我們不應該有任何疑惑,一位電影明星,除了和後者屬於同行之外,他的名字沒有出現在姓桑塔-克拉拉小組的原因,註定要引起強烈的困惑,而只有沉思才能將我們從這困惑里解救。這正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彼時在做的事情,彼時我們,正以應受到譴責的輕佻,考察上述人群的社會學類型,這些人在內心深處,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一個特別的、機密的、隱而不宣的電話簿上,另一種登載著現代社會貴族新形式的歐洲王族家族年譜(Almanach de Gotha)。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得出的結論,即便再明顯不過,卻並不因此便不值得讚賞,因為它顯示了最近幾天折磨著歷史教師的大腦的混亂尚且沒有阻礙一場自由而公正的思考。的確,電話簿上沒有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的名字,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說,在電話簿上的三個人與電影演員桑塔-克拉拉之間沒有一種親緣關係。極有可能,他們全都來自同一個家庭,甚至,如果沿著這個方向繼續推理,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就住在其中一間房子里,而他使用的電話,註冊的依然是,比如說,他去世的祖父的名字。如果,為了展示細小原因和重大後果之間的聯繫,人們曾經對孩子們講述,一場戰役會因為馬失前蹄而落敗,那些將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帶向上述結論的歸納和演繹的軌跡,在我們看來起碼和關於戰爭的富有教益的故事同樣可疑和充滿問題,造成那場戰爭失敗的首要原因和罪魁禍首,因眾口一詞而無可更改,乃是潰敗方軍隊的鐵掌匠的失職。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現在該怎麼辦,這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也許他滿足於用接下來的對情況的研究,制訂出間接地接近目標的計劃,以逐步解決困難,這個計劃萬無一失,以最微小的步履前進,並且時刻保持著警惕。瞧瞧他,坐在,無論以何種標準來說,開啟了他人生新篇章的椅子上,弓著脊背,手肘撐住膝蓋,雙手托著頭,看見他的人想象不到這個頭腦里正在進行的艱難的工作,他像一名國際象棋大師一樣,考慮各種抉擇,沉思各種選項,掂量各種變體,預判各種困境。半個小時過去了,他仍然一動不動。另外半個小時也將要如此過去,然後我們看見他突然站起身來,走過去坐到書桌前,手裡拿著的電話簿翻到暗藏著謎語的那一頁。顯然他做了一個大胆的決定,我們欽慕他終於將審慎棄之不顧,勇敢地準備迎面直擊。他撥通了第一個桑塔-克拉拉的電話,等待著。沒有人接電話,也沒有電話答錄機的聲音。他撥通第二個桑塔-克拉拉的電話,聽到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哈羅;下午好,女士,抱歉打擾您,我想和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先生講話,我知道他住在這個地址;您搞錯了,這位先生不住在這幢房子里,從來也沒有住在這幢房子里;但這姓氏;這姓氏只是個巧合,和其他許多的巧合一樣;我猜想您至少是他的親戚,或者能夠幫助我找到他;我甚至都不認識;不認識他;既不認識他,也不認識您;請原諒,我應該自報家門;不用了,我不感興趣;看起來,我找錯了地方;看起來是這樣的;非常感謝;沒關係;再見,抱歉給您帶來了不便;再見。在這段難以解釋地緊張的對話之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暫停片刻,以恢復內心的寧靜和正常的脈搏,是非常自然的,但事實卻並非如此。在人生的某些時刻,我們已經喪失了那麼多,以至於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而我們唯一的願望是儘快地知道這災難最終的額度,以便,如果可能的話,從此將它拋在腦後。他毫不猶豫地撥通了第三個電話號碼,一個男人的聲音生硬地問,誰呀。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感到自己被逮了個正著,他隨便嘟囔了個什麼名字,那聲音又問,有什麼事嗎,語氣依然粗暴,但很奇怪的是,聲音里毫無敵意,有些人就是這樣,聽起來像在和所有人生氣,可終究,你會發現他們有顆金子般的心。這一次,由於對話十分簡短,我們無法確知這個人的心是否由那最高貴的金屬做成。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表達了和丹尼爾·桑塔-克拉拉說話的願望,聲音急躁的人回答說,沒有任何叫這個名字的人住在這裏,談話看起來無法再繼續下去,沒有必要再重複姓氏的奇怪巧合,以及能將發問者帶向其目的地的可能的親緣關係,在這樣的情形下問題和回答總是相同的,某某人在嗎,某某人並不住在這裏,但是這一次有意外出現,聲帶粗糙的男人記起,大約一個星期以前,另一個人曾打電話來問了同樣的問題,我猜想應該不是先生您,至少聲音聽起來不像,我對分辨聲音很在行;不,不是我,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說,他突然感到困惑不已,那個人是誰,是男人,還是女人;顯然,是個男人。是的,是個男人,他怎麼想的呢,無論兩個男人的聲音差距多麼遠,一個男人的聲音和一個女人的聲音之間的差別只能更大,雖然,對話者又補充說,我現在想起來,有一瞬間我似乎覺得他在努力隱藏真實的嗓音。在向男人致以應有的感謝之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放下聽筒,眼睛盯著電話簿上那三個名字,如果這樣一個人打電話去詢問丹尼爾·桑塔-克拉拉,最簡單的行為邏輯決定了,正如他自己才剛做的一樣,這個人同樣撥打過這三個電話號碼。顯然,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無法知道,那個人在打第一通電話時是否有人回答,而一切都表明。那個曾與他對話的壞脾氣女人,那個,除了聲音冷冰冰之外,的確很不禮貌的女人,要麼忘記了,要麼認為沒有必要提起有人打過電話這件事,或者,更自然的是,接到那通電話的人並不是她。也許因為我自己獨居,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對自己說,所以傾向於想象別人也是這樣。關於一個陌生人同樣在尋找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的消息給他帶來了最強烈的不安,他的內心涌動著混亂的感覺,彷彿面對一個二級方程式,而他卻連一級方程式都忘記了如何解決。也許是某個債權人,他想,這是最有可能的,一個債權人,藝術家和文學家們總是過著不一樣的生活,他一定是在某個賭場欠下了賭債,而現在他們要讓他償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從前曾經讀到過,賭債是最神聖的一種債務,甚至有人把它們叫做榮譽債務,雖然他不理解為什麼它就比別的債務更榮耀,他接受其條例和規則,如同某件與他毫無相干的事,這取決於他們,他想。然而,現在,他更希望這些債務並不那麼神聖,是可以被寬恕和遺忘的,這種寬恕和遺忘不光來自我們所想,也可以從《聖經》的篇章中加以確證。為了驅散心頭的愁雲,他走到廚房去煮了一杯咖啡,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權衡利弊,我還有一個號碼沒有接通,如果真的接通了,會出現兩種情況,要麼有人告訴我不認識這個名字和這個人,若是如此,事情便就此結束,要麼有人回答我說是的,他住在這裏,那麼,我要做的便是掛掉電話,目前,對我來說唯一重要的就是知道他住在哪兒。九_九_藏_書九*九*藏*書
帶著被剛剛做出的完美無缺的邏輯推理和同樣完美無缺的結論所鼓舞起來的精神,他回到了客廳。電話簿依然攤開在書桌上,那三個桑塔-克拉拉沒有變換位置。他撥通了第一個電話號碼,等待著。他等待著,並且在確信沒有人會來接電話之後繼續等待著。今天是星期六,他想,也許主人不在家。他掛掉電話,他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沒有人能夠再指責他性格怯懦或者缺乏果決。他看了一眼手錶,正是出門用餐的時間,但是對餐廳桌布的陰森回憶,那些桌布白得像裹屍布,還有餐桌上裝著塑料小花的劣質水罐,尤其是,那來自扁鯊的永恆的威脅,讓他改變了主意。一個居住著五百萬居民的城市,從比例上講,至少擁有幾千家飯館,而即便排除了,因為某種原因,那些鋪張豪奢的場所,也排除了,因為另一種原因,那些不堪忍受之地,依然還剩下足夠的選項,比如他今天中午和瑪利亞·達·帕斯共進午餐那個迷人的地方,他們只是偶然地發現了它,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喜歡被人看見獨自用餐,而上一次去的時候卻有女士陪伴。因此,他決定不再出門,他將,按照約定俗成的說法,隨便吃點什麼然後早早地入睡。甚至不用鋪床,它仍然是他們離開它時的樣子,被單捲曲纏繞著,枕頭被壓得扁扁的,一股冷卻了的愛的氣味。他想,應該打個電話給瑪利亞·達·帕斯,對她說幾句甜蜜的話,一個她肯定能在電話那頭感覺到的微笑,的確,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不多久就要完結,但是卻有心照不宣的體貼的義務,既不能也不應該受到輕視,因為那將體現嚴重的麻木不仁,更不用說無法原諒的道德上的粗鄙,如果他表現得好像,在這個家裡,這個上午,除了睡覺以外,他們沒有,和時常發生的一樣,在這張床上做一些愉快、放鬆和有益的事。生為男人就絕不能成為紳士風度的絆腳石。我們毫不懷疑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會扮演一位紳士,如果,無論乍一看多麼奇怪,關於瑪利亞·達·帕斯的記憶沒有將他帶回到最近幾天執迷的問題上來,這便是,如何尋找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由於打電話的嘗試徒勞無功,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給製片公司寫信,因為他絕對不能冒險親自前往,那位他向其打聽消息的人很可能會問他,近來如何,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先生。藉助于喬裝打扮,藉助于傳統的鬍子、髭鬚和假髮,不僅極度荒誕,而且十足愚蠢,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十八世紀情節劇里的蹩腳演員,扮演一位高貴的父親,或者一個在第四幕出現的無恥之徒,而且,由於總是懼怕生活會將他作為其為之沾沾自喜的惡趣味的獵物,他確信就在他問起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先生的那一刻,偽造的鬍子和髭鬚會掉下來,而那個被詢問的人會瞬間爆笑,呼喚他的同事們過來看這場鬧劇,非常滑稽,非常滑稽,你們過來瞧瞧,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先生正在打聽他自己。因此,信件是達到他密謀的目的的唯一方式,也許也是最安全的方式,但有一個必要條件,即不能署上他的姓名和地址。我們可以證實,他最近一直在反思這些糾纏的策略,反思的方法冗長而混亂,以至很難將這種頭腦的勞作確切地稱之為思考,它更像一種飄動,一種思維碎片的流浪,這些思維如今才能以足夠的相關性調整和組織自己,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如今才記下它們的原因。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做出的決定驚人的簡單,具有敞亮、透徹的明晰性。但是常識並不同意他的看法,它剛才從內門進來,氣惱地問,你的腦袋怎麼可能產生這樣的主意;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辦法,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冷冰冰地答道;也許是唯一的辦法,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但是,如果你尊重我的意見,以瑪利亞·達·帕斯的名義寫信,並且留下她的通信地址,這是件可恥的事;可恥,為什麼可恥;如果這還需要解釋,那你就更可憐了;她不會介意的;你怎麼知道她不會介意呢,既然你尚未對她說起過這件事;我有我的理由;你的那些理由,我親愛的朋友,簡直再熟悉不過了,它們叫做大男子主義的傲慢,誘|奸者的虛榮心,征服者的自負;大男子主義,的確,因為我性別如此,但是我從未從鏡子辨識出一位誘|奸者,而至於女性的征服者,最好別說了,如果我的生活是一部書,那便是這部書里缺乏的章節;多讓人吃驚;我不是征服者,而九九藏書是被征服者;那你如何向她解釋你寫信去詢問一位演員的信息;我不會說我對一位演員的資料感興趣;那麼,你將怎麼說;這封信是關於我跟她說過的一項研究的;什麼研究;別逼我再說一次;不管它是什麼,你真的認為你只要動一下手指,瑪利亞·達·帕斯就會跑過來滿足你的一切怪癖;我只是請求她幫我一個忙;在你們倆的關係如此危急的時刻,你已經喪失了請求她幫忙的權利;在信箋上署我自己的名字是很不合適的;為什麼;沒有人知道將來會有什麼後果;那麼你為什麼不用假名呢;名字可以是假的,但地址必須是真的;我依然覺得,你應該結束這個該死的酷肖者、雙生子或者複製人的故事;也許我應該,但卻不能夠,這件事情本身要比我強大許多;我的印象是,你啟動了一台向著你開進的粉碎機,常識勸告說,由於對方沒有回答,常識搖著頭離開了,為談話的結果感到憂傷。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撥通了瑪利亞·達·帕斯的電話,很有可能接電話的是她的母親,簡短的談話將是另一場微型的喬裝喜劇,怪誕且摻雜著輕盈的傷感,瑪利亞·達·帕斯在嗎,他會問;是誰找她;一個朋友;您叫什麼名字;請告訴她一個朋友找她,她知道我是誰;我的女兒還有別的朋友;我不認為她有那麼多朋友;無論是多還是少,她有那麼些有名字的朋友;那好吧,請告訴她我是馬克西莫。在與瑪利亞·達·帕斯交往的六個月中,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並沒有經常需要向她家裡打電話,更沒有怎麼遇到母親來接電話的情況,但是,對話的內容和說話的語氣,在母親方面總是帶著懷疑,在他的方面卻是難以抑制的不耐煩,也許她這樣是因為她對情況知道得沒有想要知道的那麼多,而他則是確信她居然知道了那麼多而感到不快。從前的對話和剛才這個例子並沒有太大不同,後者不過是可能發生而終究沒有發生之事的一個最劍拔弩張的樣本,既然來接電話的正是瑪利亞·達·帕斯,然而,所有這些談話,這一次或者另外一些,毫無例外地,都能在《相互誤解的人際關係守則》一書的目錄里找到。我正在想,你不會再給我打電話了,瑪利亞·達·帕斯說;如你所見,你搞錯了,我不是打電話來了嗎;你的沉默將意味著,今天對我的意義與對你的不同;不管它意味著什麼,都是對我們兩人而言的;但是,也許並不以同樣的方式,並不為了相同的理由;我們沒有手段去測量這些不同,如果它們真的存在的話;你還喜歡我嗎;當然,我還喜歡你;你說得並不熱情,不過是在重複我說的話;你告訴我,為什麼我說出這些話就不像從你口中說出那樣動聽了;因為,在被重複的同時,它們喪失了首次被言說時那種令人信服的能力;當然,讚美分析者的敏銳和聰明才智;如果你閱讀更多的小說,你也能做到;你怎麼能期待我開始閱讀小說、羅曼司、寓言,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我在本職工作,即歷史上花的時間尚且不夠,這些天我正苦讀一本關於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重要著作;我注意到了,它就放在你的床頭柜上;可不是;總的來說,我想你的時間並沒有那麼緊迫;如果你了解我的生活是怎樣的,你就不會這樣說了;如果你讓我了解它,我就會了解的;我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我的學術生活;相對於在空閑時間閱讀一本羅曼司,我猜想,你正在努力進行的這項著名的研究才將傷害到你的學術生活,有那麼多電影要看呢。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已覺察到談話偏離了於他有利的方向,他正一步一步地遠離他的目的,即以最自然的方式,提起那封信的問題,而現在,已經是這一天里的第二次,彷彿在做一個行為和反應的聯動遊戲,同一位瑪利亞·達·帕斯又剛剛親手交給他了―次校準話題的機會。但他需要小心謹慎,既然他的舌頭拒絕吐出「愛」這個詞,不能讓她覺得打這通電話完全出於個人利益,讓她覺得打來電話終究不是為了對她傾訴感情,或者至少談談他們在床上共度的美妙時光。我的確對這件事情感興趣,他用安撫的語調說,但是沒有到你想象的程度;如果看到了我看見的一切,沒有人會這樣說,你頭髮蓬亂,穿著長袍,趿著拖鞋,沒有刮鬍子,坐在一堆影碟中間,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那個理智的、無比慎重的男人;你能理解,一個人在家裡,的確有些隨隨便便,但是,既然你講起這件事,我有一個主意,可以有益於並且加快這項工作;我希望你不是企圖讓我也看你的那些電影,我不應該受這樣的懲罰;放心,我殘酷的本能還沒有到達這個極限,我的想法只是寫封信給製片公司,向他們一股腦兒索要些具體的材料,尤其相關於影片的發行網路,演出地址和觀影人數的信息,我相信它們會很有用處,能幫助我得出一些結論;我不知道這和你尋求的意識形態符號有什麼聯繫;也許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緊密九九藏書的聯繫,但我願意傾力一試;這取決於你;是的,但是有一個小小的問題;什麼問題;我不想寫這封信;那你幹嗎不親自去同他們談談,有些事情更適合面對面解決,而且我打賭,一位歷史教師對他們出產的影片感興趣,他們會覺得備受恭維;這正是我不想看到的,將我科學的、學術的資歷混淆於一項在我的專業領域範圍之外的研究;為什麼呢;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也許是出於某種顧慮;那麼,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夠解決你自己創造出來的這個問題;可以由你來寫這封信;純屬胡扯,你告訴我我將如何寫出這封信,它的內容對我來講和漢語一樣神秘;當我說由你來寫這封信時,我的意思實際上是,我將寫這封信,但是署下你的名字和你的地址,這樣我就可以不受任何魯莽之害;好吧,我猜只有以這種方式,你的榮譽才不會有危險,你的尊嚴也不會受到懷疑;你別諷刺我了,我已經告訴過你,這不過是出於某種顧慮;是的、你已經對我說過了;但是你並不相信;我相信,是的,你不用擔心;瑪利亞·達·帕斯;怎麼;你知道我愛你;當你說愛我的時候,我想我是知道的,然後我會問自己這是否是真的;當然是真的;那這通電話是為了你渴望對我說這句話呢,還是為了請求我寫這封信;關於信的主意是在談話里出現的;好吧,但是你別試圖說服我,你是在我們談話的當兒想到它的;的確我曾經模模糊糊地思考過;模模糊糊地;是的,模模糊糊地;馬克西莫;你說,我親愛的;信的事就按你說的做;感謝你同意這件事,事實上我認為這對你來說無關緊要,一件如此簡單的小事;生活,親愛的馬克西莫,讓我學會了沒有什麼事是簡單的,只是有時候看似簡單而已,而且,它愈看似簡單,就愈值得我們懷疑;你是一個懷疑論者;就我所知,沒有人生來就是懷疑論者;那麼,既然你同意了,我將以你的名義寫這封信;我想我需要在那上邊簽名;不必了,我可以偽造一個簽名;至少讓它看起來和我的簽名有那麼一點兒相像;我從來不擅於模仿別人的字跡,但我儘力而為;小心,你要提高警惕,當一個人開始欺騙以後,誰也不知道他會到何時為止;欺騙不是一個準確的詞,你想說的應該是造假;多謝更正,我親愛的馬克西莫,但我希望找到一個詞能夠同時表達這兩種意思;就我所知,一個聯合與包含了欺騙與造假的詞並不存在;如果這種行為存在,則相應的詞語也應該存在;我們擁有的詞語全在字典里;所有的字典加起來也容納不下我們所需要的術語的半數,我們需要靠這些術語來相互理解;比如說呢;比如說,我不知道哪個詞能表達我此刻內心情感的重疊和混亂;關於什麼的情感;不是關於什麼,而是關於誰;關於我嗎;是的,關於你;我希望它不是太壞;這裏面五味雜陳,彷彿一個小藥店,但是別擔心,我沒法向你解釋,無論我怎麼嘗試;我們改天再談這個話題;你是說我們的談話結束了嗎;我沒說這樣的話,我說的也不是這個意思;當然不是,抱歉;然而,再想一想,我們也許最好今天到此為止,顯然我們之間存在著太多的張力,我們說的每一句沾都會擦出火花;我不是有意為之;我也不是;但事情就是這樣;是的,就是這樣;那麼,讓我們像兩個好孩子那樣道別吧,祝福對方晚安和好夢,過幾天再會;當你願意時請給我打電話;我會的,瑪利亞·達·帕斯;是的,我在;我喜歡你;你已經對我說過了。
放下聽筒以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用手背擦了擦汗濕的額頭。他達到了目的,完全有理由感到滿意,但那場漫長而艱難的對話一直在她的掌控之下,即便有時候看起來並非如此,這讓他受制於一種連續的屈辱,即便無法在兩人的話語里得到清楚的證實,這些話語,一個接一個,卻在他嘴裏留下愈來愈苦澀的味道,這正是人們所描述的失敗的滋味。他知道自己勝利了,但也覺察出勝利里有一些幻覺成分,彷彿他的每一步前進不過是敵人戰略性後退的機械結果,是刻意安放、用來吸引他的金色橋樑,插著迎風招展的旗幟,小號和鼓聲齊鳴,直到某一時刻,他或許會警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無可救藥地到陷入重圍。為了達到目的,他用詭辯的、精於算計的話語之網將瑪利亞·達·帕斯包裹起來,然而,終究,正是那些他用於捆綁她的繩結限制了他自己行動的自由。在交往的六個月里,為了不被束縛得太緊,他一直明智地將瑪利亞·達·帕斯阻擋在自己私生活的邊緣,而現在,當他決定結束這段關係,對此他只期待一個適合的開口的時機,他卻發現自己不僅被迫要請求她的幫助,還要讓她成為這些行動的同謀者,關於這些行動,其動機和緣起,以及其最終的目的,她完全一無所知。常識會把他叫做無所顧忌的投機者,但是他將反駁說,這種情況在世界上絕無僅有,並沒有前車之鑒標示出被社會認可的行為界限,九_九_藏_書也沒有一條法律能夠預見到複製人這種駭人聽聞的案件,因此,是他,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每一個場合,不得不發明了那些能夠將他帶往最終目的的行動,無論它們是否合理,是否出格,這封信只是這些行動之一,並且,為了寫這封信,如果需要濫用一位對他說我愛你的女人的信任,那也不算是太嚴重的錯誤,另一些人做了更壞事情卻從未被人公開指責。
休息日里的發現和在所謂的工作日里生產和發表的成果同樣有價值和值得尊重。在無論哪種情況下,發現者將把這件事告訴他的助手們,如果他們正在加班工作,或者告訴他的家人,如果他們恰好就在身邊,要是沒有香檳,就用一瓶在冰箱里等待著這一刻的起泡酒來慶祝,他相互祝賀,記錄下這項專利細節,而生活,再一次展示了靈感、天才和偶然性,在顯現自身時並不選擇時間和地點,隨後鎮定自若地繼續向前。也有十分罕見的情況,由於發觀者獨自居住、沒有工作助手,竟至找不到哪怕一個人分享向世界饋贈一縷新的知識之光的快樂。更為奇特,更為鳳毛麟角,如果不是獨一無二的,乃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此刻的情形,他不僅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發現了那個是他活的鏡像的演員的名字,還得千萬小心不能泄露這個秘密。事實上,難以想象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此刻跑過去打電話給他的母親,或者瑪利亞·達·帕斯,或者教數學的同事,因興奮而顛三倒四地告訴他們,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傢伙名叫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如果在他的一生里,有某個秘密他想嚴密保守,以至沒有人甚至會猜想到它的存在,那麼就是它了。出於對其後果的恐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被迫,或許是永遠,對其調查的結果三緘其口,無論是如今累積的第一階段的成果,還是未來將要實現的後續成果。他同樣受到約束的是,至少在星期一之前,不能採取任何行動。他知道那個人名叫丹尼爾·桑塔-克拉拉,但是這無異於知道某顆星星名叫畢宿五,除此之外對它一無所知。製片公司今明兩天不上班,也無需通過電話聯繫,最好的情況無非是警衛員接了電話,後者只會說,星期一再打來,今天不上班,我想,對於一家電影公司來說沒有星期日和節假日,在上帝賜予這個世界的每一天里他們都在拍攝,尤其是在春天和夏天,以免錯失了陽光璀璨的時辰,為了試圖延長談話,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辯解說;這事兒與我無關,不在我的職權範圍以內,我只是一名保安人員;一位有見識的保安人員應該知道一切;他們並沒有付錢讓我知道一切;真遺憾;您還有什麼事嗎,那人將不耐煩地問;至少,請告訴我誰掌管著演員們的個人資料;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已經告訴過您了,我是一名警衛,星期一再打電話來,那人氣急敗壞地重複道,如果他尚未從嘴裏吐出幾句被來電者的粗魯所激勵的髒話。坐在電視機前的扶手椅上,被影碟包圍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對自己承認,沒有別的辦法,我必須等到星期一才能給製片公司打電話。他一邊說,一邊感到胃部一陣收緊,彷彿突如其來的恐懼。痙攣很快消失了,但是隨之而來的顫慄持續了好幾秒鐘,彷彿低音提琴的琴弦不安的振動。為了不再沉思對他而言彷彿某種威脅的事物,他自問這個周末的其他時間能做點什麼,今天剩下的時間和明天整整一天,如何填滿這些空虛的時辰,一種手段是看完那些尚未被觀看的電影,但這樣做並不會給他提供更多的信息,他將僅僅在別的角色里看到自己的臉,誰知道呢,也許是一位舞蹈教師,也許是一位消防隊員,也許是賭檯主持人,也許是小偷、建築師、小學教師、正在找工作的演員,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話語,他的姿態,直看到噁心。他可以打電話給瑪利亞·達·帕斯,請她過來看他,如果今天不行,就明天,但是這簡直就是作繭自縛,一個自重的男人不會請求女人的幫助,即便她並不知道他是在尋求幫助,而在完事之後又將她送走。正在此時,一個跟在其他更幸運的念頭後面探過幾次腦袋,卻始終沒有獲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注意的念頭,終於突然之間擠到最前排,如果你去查詢電話簿,它說,你將知道他住在哪裡,無需詢問製片公司,甚至,如果你準備好做這件事,你可以去看看他居住的街道,他的家,當然,你需要化妝前往,這是最基本的審慎,不要問我化妝成什麼人,這是你的事。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胃部再次痙攣,這個男人拒絕理解情感是富有智慧的,情感關照著我們,明天它們會提醒說,我們對你發出過警告,但是在當下,十有八九已經太晚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手捧電話簿,顫抖著尋找字母S,前前後後地翻動冊頁,就在這裏了。有三個人姓桑塔-克拉拉,但是沒有一個人名叫丹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