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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奧·克拉羅的信周五時到了。和地圖一同寄來的是一張手寫的便條,既沒有署名也沒有稱呼,上書,我們下午六點見,希望您能毫不費勁地找到地點。筆跡並非和我完全一樣,但區別很微小,主要存在於大寫字母的寫法,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沉吟道。地圖展示了一條出城的道路,道路兩旁,標示出兩個相距八公里的村鎮,在它們之間,一條向右的道路斜插入田野,直到到達另一個村鎮,從圖標看,這一個比前兩個要小。從那裡,另一條更狹窄的路徑,將通向大約一公里以外的一幢房子。標記它的是「家」這個詞,而不是一個最笨拙的手也能描畫的粗糙圖案,簡單的草圖,帶煙囪的屋頂,屋子正面有一扇門和兩扇窗戶。在這個詞上面有一個紅色的箭頭,排除了所有弄錯的可能性,到此止步。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打開抽屜,取出城市和毗鄰地區的地圖,尋找並辨識出了那條相應的出城道路,這裏坐落著第一個村鎮,這裡是達到第二個村鎮前向右邊斜插出去的道路,再往前是那個小小的村鎮,唯一缺乏的是最後的那條小徑。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又瞥了一眼手繪線路圖,如果是一幢房子,他想,我就不必帶鏡子去了,所有的房子里都會有鏡子。他原想象著在曠野里見面,遠離好奇的目光,也許在一棵碧蔭森森的大樹掩映下,可終究還是安排在室內,就像兩個相識的人那樣會面,手裡端著酒杯,還享用著乾果。他自問是否安東尼奧·克拉羅的妻子也會前往,以便對比左邊膝蓋上的痂的尺寸和外形,丈量右前臂上的兩顆痣之間的空間,以及一顆到上髁和另一顆到腕骨的距離,並且對他們說,別從我的視線里走開,否則我會將你們認錯。他想不會,任何稱得上男人的人都不會在赴一場暗涌著衝突,甚至是危險的約會時——只要想想安東尼奧·克拉羅紳士般地提醒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他會攜帶武器就夠了——還拖上自己的妻子,彷彿為了在出現哪怕最微小的危險信號時可以躲到她的裙子下邊一樣。他會一個人去,我也不會帶上瑪利亞·達·帕斯,這些混亂的話語脫口而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沒有考慮到一名合法的妻子,和一段暫時的情感關係之間的深刻區別,前者佩戴著種種內在的權利和義務,而後者,無論上述瑪利亞·達·帕斯的情感在我們看來多麼堅定,這段感情的另一方卻應該受到合理的,如果不是強制性的懷疑。除了那張手寫的便條之外,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將地圖和手繪路線圖放入抽屜。他將便條攤放在跟前,手握鋼筆,儘力模仿對方的筆跡寫下了整句話,尤其是那幾個區別最大的首寫字母。他繼續寫呀寫,直到這句話佔滿了整頁紙,最後,即便是最有經驗的筆跡學者也無法辨認出最細微的仿造的痕迹,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上一次對瑪利亞·達·帕斯的簽名的快速模仿完全不能與他剛剛完成的藝術作品相比。從今往後,只需要查明安東尼奧·克拉羅如何撰寫大寫字母A-D以及F-Z,然後學著模仿它們。然而,這並不意味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心裏孕育著與演員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相關的未來計劃,這個獨特的事件,不過是滿足了那從小就將他帶向教書育人的公共職業的對研究的愛好。正如知道如何立起一隻雞蛋總可能有它的用處一樣,同樣也不能排除,對安東尼奧·克拉羅的筆跡的準確模仿也許會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生活里派上用場。古人曾教育我們,永遠別說我不會喝這水,尤其——我們得加一句——當你沒有別的水可喝的時候。這些想法並不屬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我們無法仔細分析它們和他剛剛做出的決定之間存在的關聯,某種我們不得而知的反思將他引向了這個決定。該決定展現了一種顯而易見、不可避免的特質,因為,既然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有了這張可以將他帶向見面地點的路線圖,還有什麼比如下想法更自然呢——提前查清地點,研究其出口和入口——丈量其尺寸——如果這個表達被允許,並且通過這樣做,獲得避免在星期天迷路走失的並不渺小的額外優勢。想到這次小小的旅行能夠使他在幾小時內暫時撇脫撰寫呈遞給教育部的申請的艱苦任務,不僅使他思想發亮,而且,以一種確實讓人吃驚的方式,讓他臉上朗照晴雲。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屬於那類甚至在獨處時也能微笑的奇異人群,他的天性更傾向於憂鬱,傾向於冥想,傾向於對人生之轉瞬即逝的過分意識,以及面對由人類關係組成的真正的克里特迷宮九*九*藏*書時無法治愈的困惑。他沒有辦法正確理解一個蜂房的神秘功用,也不明白一條樹枝為什麼會在某個位置,以某種方式生髮而出,既不太高,也不太低,既不太粗壯,也不太纖細,但他將這種理解的困難歸咎於不懂得蜜蜂們活生生的遺傳與姿態的交流密碼,以及對或多或少盲目地循環于植物的高速公路之網的信息的涌流更大的無知,這些路徑將深埋的根莖與覆蓋滿樹的樹葉相聯繫,後者或者在寂靜里休憩,或者在風中搖曳。而他絞盡腦汁也無法理解的是,在交流的技術以幾何級數發展、不斷完善的同時,另一種交流,一種恰切的,真正的交流,從我到你,從我們到你們的交流,依然處於裹足不前的窘況,那幻覺里的坦露具有如此的欺騙性,事實上,無論在表達還是在隱瞞,交流的路徑都同樣迂迴崎嶇。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或許不會介意成為一棵樹,但是他做不到這一點,他的人生,以及所有活著的人和將要活著的人的人生,將無法體驗植物界的至高無上的存在。至高無上,在我們想象里足如此,因為迄今為止,沒有人讀過由同一棵櫟樹撰寫的自傳或者回憶錄。因此,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專註於他所在的世界的事物,這個男人們和女人們以或者自然或者做作的方式吼叫著、炫耀著的世界,別再去打擾樹族們,那些植物病理學的災難、電鋸和森林火災已經夠它們受的了。同樣還要專註于駕駛將他帶往田野、帶出城市的小汽車,這個城市是交流的現代性困境的絕佳典範,以交通工具和步行者的形式,尤其在這樣的一天,星期五的下午,所有的人都出城準備度周末。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出了城,但不久就會回返。最壞的交通狀況已經過去了,接下來的那條路並不擁堵,很快他就能到達那所房子跟前,後天,安東尼奧·克拉羅將在這裏等他。他把假鬍鬚貼到臉上,細心地調整好位置,以便在穿越最後一個村鎮時,沒有人會叫他丹尼爾·桑塔-克拉拉並邀請他一同喝杯啤酒,如果,正如假想的那樣,他前來探查的房子是安東尼奧·克拉羅的財產,或者是他租下的鄉間宅邸,他的另一個家,電影配角演員過著奢侈的日子,而這在幾年前還屬於極少數人的特權。然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卻擔心通向房子的,如今呈現在他眼前的窄路沒有別的用途,即這條路到那宅邸為止,附近也再沒有其餘的住宅,於是,那位出現在窗口的婦女會自問,或者高聲問她的鄰居,那輛車要到哪裡去呢,我知道安東尼奧·克拉羅先生家裡沒有人,還有,那個男人的臉讓我感到不快,只有要隱藏什麼事情的人才會留鬍子,雖然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聽不到她的話,他卻有別的嚴肅理由忐忑不安。碎石路上幾乎容不下兩輛汽車,應該不會有太多車駛過這裏。左邊,一片多石的土地緩緩地向著峽谷傾斜,在那裡,一排綿延不斷的高樹,從這麼遠的地方看去像是些白蠟樹和楊樹,標示出了河流的堤岸。即便以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這樣謹慎的速度行駛,為防前邊出現另一輛汽車,一公里也很快就過去,現在他已經到達了目的地,應該就是那幢房子。這條路繼續向前,蜿蜒于兩個重疊的山丘之上,並消失在了另一頭,很有可能它會通向從這裏看不見的另外的宅邸,終究,那位疑心的婦女關心的只是她居住的村鎮附近的事情,在其疆界之外的一切並不引她注意。自屋前的廣闊空地,有一條更為狹窄的道路傾向山谷,路面情況更糟糕,另一種到達這裏的方式,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想。他意識到不能太過接近住宅,以免某個散步者或者牧羊人,因為這裏倒像是個牧羊的所在,會敲響警鐘,快來啊有小偷,然後很快會有警察趕到,如果沒有警察,則會和古時候一樣,出現一群武裝著長矛和鐮刀的鄰人。他應該表現得像一個路過的遊客,在此地駐足片刻欣賞風景,並且,既然他已經到了那裡,便向著宅邸投去驚讚的一瞥,慨嘆它那不在家的主人們,擁有坐享這般壯麗景緻的幸運。住宅的建築很簡單,只有單獨一層,典型的鄉間樣式,看起來經過頗具品味的修復,但依然不減荒廢的跡象,彷彿它的業主並不常來,每次來也待不了太久。人們總是期待鄉間宅邸的門口和涼台上栽滿了植物,而這幢房子卻很兩樣,只有一些半乾枯的莖,一朵快凋謝的花,以及一株勇敢的天竺葵對抗著虛無。宅邸被一截矮牆與道路分開,屋子背後,兩棵歐栗樹在房頂上搭起了涼棚,從它們的高度和古老年歲不難猜測,在翻修以前很久它們就存在在這裏了。一個僻靜的處所,九_九_藏_書好深思者的理想之地,這些人愛自然如其所示的樣子,無論是太陽還是雨水,炎熱還是嚴寒,颳風還是岑靜,對他們來說都沒有什麼區別,雖然一些天候讓我們舒適,而另一些卻正好相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繞著到宅邸的後邊,那裡曾經是花園,如今卻只是一處缺乏防護的空間,被刺菜薊和一團團野蠻的藤蔓侵犯,它們將一棵衰弱的蘋果樹窒息而死,還有一棵桃樹軀幹上布滿地衣,以及一些醉心花,曼陀羅是它更文雅的名字。對於安東尼奧·克拉羅,也許對於他的妻子也是一樣,一幢野外的居所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一種不時攻襲城市居民的田園之情,彷彿一根鬆鬆的麥秸,才擦到火柴就明亮地點燃,隨即卻變成一堆黑色的灰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此刻已經可以回到他位於二層的可以看到對街景緻的公寓,等待那通會在星期天將他帶回這裏的電話。他鑽進小汽車,沿著原路返回,為了向窗前的女士展示他的腦海里沒有任何破壞別人房產的念頭,他有意緩慢地穿過村鎮,彷彿要在羊群間開闢道路,這些羊群習慣了走過街道,安靜得如同在開著金雀花和百里香的田野里放牧。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覺得,哪怕僅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也值得去探尋一番從宅邸門前下降到河流的小徑,但是轉念一想,在這些地方愈少人看見他愈好。他也確信,星期天以後他再也不會回來此地,但是最好還是沒有人記起這個留鬍子的男人。在村鎮的出口他加快了速度,幾分鐘以後已行駛在主幹道上,還沒到一小時他便已經走進了家門。他洗了個澡,從旅程的熾熱里重新振奮起來,換了衣衫,端著一杯從冰箱里拿出來的檸檬飲料,坐到了書桌前。他不會繼續寫作呈遞給教育部的申請,他將像個好兒子那樣,打電話給母親。他將問她近來如何,她會回答說很好,你怎麼樣;和往常一樣,沒有理由抱怨;我正在奇怪你為什麼不打電話來;抱歉,我有太多的事要做,假設這些話語,對於人類來說,就好像一群螞蟻路遇另一群螞蟻時觸角輕快地相互觸碰一樣,彷彿在說,你是我們的人,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討論嚴肅的事情了。你的那些問題怎麼樣了,母親問;正在解決當中,請不用擔心;什麼話,彷彿我的生活里除了擔心沒有別的事可做;您不太在意這件事就太好了;那是因為你看不見我的臉;請放心,媽媽;你到我這裏來我就放心了;那很快了;還有你和瑪利亞·達·帕斯的關係,現在到了什麼程度;很難解釋清楚;你至少可以試試;事實上,我喜歡她並且需要她;旁人有因為更少的理由結婚的;是的,但是我知道需要是一時的,除此無他,如果明天我不再感到需要她了,那怎麼辦;那麼喜歡呢;喜歡,對於一個獨自居住的男人,有幸認識了一位親切的,相貌美麗,身材姣好,以及,正如通常所說,心地善良的女性,喜歡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因此,你並不非常喜歡她;我不是說喜歡得很少,而是說喜歡得不夠;你愛過你的妻子嗎;不知道,我想不起來,已經過了六年了;六年時間並不足以忘掉太多;我以為我愛她,她一定也認為如此,但是終究我們都錯了,這是最可能發生的事;你不想再和瑪利亞·達·帕斯犯同樣的錯誤;是的,我不想;為了你,還是為了她;為了我們倆;但是,從整件事來看,為了你更勝過為了她;我不是個完美的人,不讓她受到我不希望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壞事的傷害就足夠了,我的自私,在這件事上,還沒有到不能同樣維護她的程度;也許瑪利亞·達·帕斯並不介意冒這個險;另一次離婚,對我是第二次,對她是第一次,不,媽媽,想都別想;一切最終會好起來的,我們不知道每個行動之外有什麼在等待著我們;是這樣;為什麼你用這種方式說話;什麼方式;彷彿我們處在黑暗當中,而你突然打開燈又關掉;這隻是您的印象;重說一遍;重說什麼;你剛才說的;關於什麼;重說一遍,我請求你;如您所願,是這樣;只說那兩個詞;是這樣;和之前說的不同;怎麼會不同;就是不同;好了,媽媽,請別胡思亂想,過多的胡思亂想不能帶來精神的安寧,我說的那句話不過意味著認同,同意;這我自己也能弄明白,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也會求助於字典;您別生氣;你什麼時候來;我已經跟您說過了,很快;我們需要好好談一次;您想談多少次都行;我只想談一次;談什麼;你別裝作不知道,我想知道你出了什麼事,所以請別對我講你編好的故事,我希望你能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不像是您說的話;這是你父親常說的,你記得他嗎;我將打開天窗說https://read.99csw•com亮話;你答應我你將坦誠相待,不耍計謀;我將坦誠相待,沒有計謀;這才是我的兒子;讓我們瞧瞧等我向您亮出第一張牌時,您會對我說什麼;我想關於人生的一切我都見識過了;在我們沒有談話以前,保留著這個幻想吧;有這樣嚴重么;到時候就知道了;請別來得太晚;也許就在下周的某天;但願如此;吻你,媽媽;吻你,孩子。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放下聽筒,然後,他讓思緒任意徜徉,彷彿繼續在同母親講話,詞語們是魔鬼,我們以為嘴裏只會說出於我們相宜的話,但是突然有一個詞橫空出世,我們不知道它從哪裡來,也沒有將它召喚至此,而且,因為它的緣故——我們事後卻經常難以憶起它——談話陡然改變了方向,我們最終肯定了之前被我們否定的事,或者正好相反,剛才發生的是這種情況最好例證之一,我並沒有打算這樣早就對母親講這個瘋狂的故事,如果我曾真的考慮過這樣做的話,而不知不覺地,在我完全沒有意料到的情況下,她便得到了我會將一切告訴她的正式承諾,現在,很有可能,她正在日曆上做標記,在下周一上畫一個十字,以防我在她毫無準備的時候回去,我知道她,每次她標出來的日子都是我應該回去的日子,如果我未能成行,錯誤也在我不在她。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並不感到不快,相反,他享受著一種難以描述的解脫的感覺,彷彿突然間從肩膀上卸去了重擔,他自問這麼多天來嚴守秘密給他贏得了什麼,而他卻找不到一個正當的答案,從現在起,不久之後就會有一千種解釋,每一種都比另一種更合理,而現在他想的只是要儘快擺脫它,星期天就要和安東尼奧·克拉羅會面,離現在還有兩天,他唯一的願望是在星期一的早晨開著小汽車回家,向母親攤開所有組成這個巨大謎語的紙牌,確確實實所有的紙牌,因為有一件事早就應該告訴她了,有一個男人和我如此酷似,連媽媽都會把我們弄混;而另一件他將不得不告訴她的,完全不同的事是,我和他見過面,現在我已不知道自己是誰。這一刻,溫柔地撫慰著他的短暫的慰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彷彿一種突然記起的疼痛,驚怖再度出現。我們不知道每一個行動之外有什麼在等待著我們,母親這樣說,而這個連外省的主婦都明白的尋常的真理,這個位列于無限名單上的微不足道的真理甚至不值一提因為它不會讓任何人輾轉難寐,這個屬於所有人的,對所有人公平相待的真理,能夠,在某些情況下,像最可怕的威脅一樣使人飽受煎熬和驚駭。過去的每一分鐘彷彿一扇打開的,要讓那尚未發生的事物進去的門,我們把這尚未發生的叫做未來,然而,為了挑釁適才言談的矛盾之處,正確的想法也許是未來只是巨大的虛無,未來只是被永恆的現在所吞噬的時間。如果未來只是虛無,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想,那麼就不會存在所謂的星期天,它的不確定的存在取決於我的存在,如果我這一刻死去了,未來或者可能的複數的未來的一部分將被取消。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將要得出的結論——為了讓星期天真實存在,我必須繼續存在——被電話鈴聲粗暴地打斷。是安東尼奧·克拉羅打電話來詢問,您收到路線圖了嗎;收到了;有不明白的地方嗎;沒有;本來準備明天給您打電話,但我想信件應該已經到了,因此我來確定一下會面的事;很好,我會在六點鐘到達;關於橫穿村鎮,您不用擔心,我會抄近道直接去房子那裡,這樣就沒有人會因為路過了兩個面孔相似的人而產生懷疑;可是小汽車呢;誰的小汽車;我的;沒關係,如果有人將您錯認為我了,他會以為我換了車,此外,近來我很少去那幢房子;好的;後天見;星期天見。掛掉電話之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想,應該告訴他他會戴上假鬍子。但是這也沒關係,到達之後很快就會把它摘下來。星期天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三天以後,清晨時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家裡的電話鈴響了。不是母親因為思念而打的電話,不是瑪利亞·達·帕斯因為愛情而打的電話,不是數學教師出於友打的電話,也不是學校的校長出於關心工作進展得如何而打的電話。哈羅,我是安東尼奧·克拉羅,電話那邊說;早上好;也許這通電話打得太早了;請放心,我已經起床並且開始工作了;如果打擾到了您,我晚一些再打來;我正在做的事可以先放到一邊,我也不會因此失掉頭緒;開門見山地說,經過這幾天的嚴肅考慮,我認為我們應該見面;這也是我的意見,兩個人處在我們的情況下,不可能不願意彼此認識;我妻九_九_藏_書子對此有些疑問,但最終承認事情不能就此罷休;是的;問題在於我們絕對不能同時出現在公共場合,成為電視和報紙新聞對我們來說沒有一點好處,尤其是我,如果人們知道我有一個連聲音都相同的酷肖者,那將會危及我的事業;還不僅是酷肖者;或者一位雙生子;還不僅是雙生子;我想要證實的正是這一點,即便,我得承認,我很難相信我們之間存在著您所說的絕對相同;澄清事實的權利掌握在您的手裡;因此,我們必須得見面;是的,但是在哪裡見呢;您有主意嗎;一種可能是在我家裡見,不大方便的是鄰居們,比如,住在我樓上的女鄰居知道我並沒有出門,想想看,如果她看見我走進我已經待在那裡的地方,會有什麼發生;我有道具,可以喬裝改扮;什麼道具,一個假髭鬚;這還不夠,因為她將會問你,即是說,將會問我,因為她以為是在跟我說話,我是否正在逃避警方的追捕;她和您這樣熟稔嗎;她是替我清潔和整理房間的人;我明白了,這樣做確實有欠謹慎,此外還應考慮到別的鄰居;是的;那麼,我想我們應該在城郊見,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在田園裡,沒有人能看見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談話;聽起來不錯;我知道這樣一處所在,在出城三十公里的地方;在哪個方向;很難口頭向您解釋,我今天會給您寄去一張有著道路指示的草繪地圖,為了保證您能收到信,我們四天以後見;四天以後是星期天,星期天和別的每一天一樣合適;但為何要在三十公里之外;您知道這些城市,首先,要出城就會花去您很多時間,街道的盡頭是工廠,工廠的盡頭又是窩棚,更別說那些如今已經融入城市卻對此尚未察覺的村鎮;您描述得很好;謝謝,星期六我會打電話給您確認這次會面;很好;還有一件事情我想讓您知道;什麼事;我會帶武器;為什麼;我不認識您,我不知道您有什麼其他的目的;如果您擔心我會挾持您,或者為了帶著這張我們倆共有的臉獨自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而消滅您,我可以告訴您我不會帶任何武器,哪怕一隻水果刀也不會帶;我沒有懷疑您到這種程度;但是您卻要帶武器;小心提防,如此而已;我唯一的意圖就是向您證明我是正確的,至於您說不認識我,請允許我反駁,我們處在相同的地位,確實您從未見過我,但是我,迄今為止,也只見過您扮演別的角色,扮演您所不是的那個人,所以這一點上我們是不相上下的;我們別爭吵,我們應該冷靜地見面,而不要提前發表任何戰爭宣言;我不會帶武器;我的武器不會裝彈藥;那您還帶著它做什麼,既然它不裝彈藥;假裝我在扮演我的又一個角色,一個被引誘入陷阱的人知道他自己能夠活著離開,因為人們給他看了劇本,也即,一個電影劇本;在歷史里正好相反,只有在事件之後才能知道;有趣的見解,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一點;我也沒有,不過是剛剛一閃而過的念頭;那麼我們說定了,星期天見;我等您的電話;我不會忘記的,很高興跟您談話;我也是;再見;再見,向您的妻子致意。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一樣,安東尼奧·克拉羅也是獨自在家。他跟埃萊娜說過要給歷史教師打電話,但是他希望打電話時她不在場,事後他會把他們的談話告訴她。妻子並沒有反對,她說這樣看起來不錯,說她理解丈夫需要能在一場顯然不會太容易的談話里自由、放鬆地交談,但是丈夫絕對無法知道的卻是,埃萊娜從她工作的旅遊公司打了兩通電話,第一通打給自己家裡,第二通打給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希望有幸能撞見丈夫和他正在通電話,這樣,她就能夠確信事情在向前推進,而這一次她同樣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做,愈來愈明白的卻是,在那麼多次失敗的嘗試之後,我們只有捫心自問——為何我們總是做我們不知為何要做的事情——才能循著這個問題找到對我們行為的一種恰當的解釋。出於一種信任和調解的精神,可以假設,如果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電話接通了,安東尼奧·克拉羅的妻子會不等回答便掛掉電話,顯然她不會說,我是埃萊娜,安東尼奧·克拉羅的妻子,不會問道,我想知道您近來如何,這樣的話語,在當前的情形下,如果並非完全不合時宜,也是有些唐突的,因為這兩個人之間,雖然已經交談過兩次,並不存在足夠的親密,使得一個人很自然地對另一個人的精神和健康狀況感興趣,不能因為這些表達是日常用語就把它作為過分親近的借口,這些日常用語,原則上並不強迫或者承諾任何事,除非我們想要我們的聽覺器官適應于可能的言外之意的複雜疆域,正如在本書的其他章節,為了啟蒙九_九_藏_書那些對話外之音比對話語意義本身更感興趣的讀者而詳盡展示的那樣。至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結束了與安東尼奧·克拉羅的談話之後,他無限釋懷地斜倚到椅子上長舒了一口氣。如果問這兩個人里的任何一個,在他看來,到目前為止,誰在遊戲里佔據著主動,他將會傾向於回答,是我,雖然他毫不懷疑,另一個被這樣問起的時候也會有足夠理由給出同樣的答案。他並不為見面選在離城市如此遙遠的地方而擔心,並不為知道安東尼奧·克拉羅將攜帶武器而不安,即便他確信,和對方信誓旦旦的相反,那支手槍,很有可能是支手槍,將是上了膛的。以一種他自認為完全缺乏邏輯、理性和常識的方式,他相信他將要佩戴的假鬍鬚會在戴上以後保護著他,這個古怪的確信基於一個堅定的想法,即絕對不會在見面伊始就把它摘下,只有在過了許久之後,當雙手、眼睛、眉毛、前額、耳朵、鼻子、頭髮的絕對的一致得到了毫無分歧的證實。他將帶去一面足夠尺寸的鏡子,以便,在終於摘掉鬍鬚之後,兩張臉,一張挨著另一張,能夠在鏡子里做直接的比對,如此,眼睛可以從它們隸屬的那張臉移動到它們有可能隸屬的另一張臉,而鏡子將宣布最後的判決,如果此刻所見的是相同的,剩下的一切也該是相同的,我想你們沒有必要脫掉所有的衣服繼續比下去,這裏不是裸體主義者的海灘,也不是尺寸和重量的競賽。寧靜而充滿自信地,彷彿這步棋從一開始就被預料到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再次投入工作,一邊思考著,正如他對歷史研究的大胆提議一樣,人們的生活也可以從后往前講,等待它到達終點,然後,一點一點地,回溯直至泉水的源頭,一路上辨認小小的支流並航行其上,並且意識到,每一條支流,包括那些最狹窄和流量最小的,就它自己來說,也是一條重要的河流,而且,以這樣一種徐緩、悠長的方式,關注水流的每一次閃耀,從水底上升的每一個泡沫,每一次陡傾的加速,每一回泥濘的懸置,以便到達故事的結尾,在所有瞬間的開頭放置一個最終的結點,並且消耗被如此講述的人生所真正經歷的時間。我們並不著急,當我們沉默時,我們有這麼多要說,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嘀咕著,繼續工作。黃昏前,他打電話給瑪利亞·達·帕斯,問她是否願意下班後過來,她回答說好的,但是不能耽擱太久,因為媽媽的身體不大好,於是他對她說不用來了,家庭義務應該放在第一位,而她堅持說,至少去看看你,他同意了,說,至少我們見見,彷彿她是一個被愛著的女人,而我們知道她不是,或者她是而他並不知道,或者,他停在了這個詞上,因為不知道如何誠實地結束這個句子,他將告訴自己怎樣的謊言,怎樣虛假的真理,的確,感動輕輕打濕了他的眼睛,她想見他,是的,有時候有人想見我們並且這樣對我們說是很好的,但是揭露一切的眼淚——雖然已經被手背擦乾——只是出現在他形影相弔的時刻,彷彿忽然之間,孤獨比在最壞的時辰更加排山倒海地壓來,瑪利亞·達·帕斯來了,他們彼此親吻臉頰,然後坐下來說話,他問她媽媽的病是否要緊,她回答說還好不要緊,只是隨著年齡而來的病痛,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直到永遠留下來;他問她假期什麼時候開始,她回答說還有兩個星期,但是她們很可能不會出門,這得看媽媽的病情。他又問銀行里的工作進行得如何,她回答說還是老樣子,一些日子要好過另一些。隨後,她又問是否他覺得極其無聊,既然學校里的課程已經結束了,他回答說恰好不是,校長交給他一項任務,即起草一份遞交給教育部的關於歷史教學方法的申請書。她說,多麼有趣,然後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直到她問他是否有什麼要對他講,他回答說還沒到時候,她需要多一點耐心。她說無論需要多長時間她都會等,她說晚餐后他倆在車裡的對話,在他向她坦白說了謊之後,彷彿一扇門打開片刻又立即關上,但是她至少知道了,將他們區隔開的是一扇門而不是一堵牆。他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表示肯定,一邊卻想,比所有的牆更壞的是一扇沒有鑰匙的門,他既不知道哪裡能夠找到鑰匙,甚至也不知道這把鑰匙是否存在。於是,由於他沒有說話,她說,天晚了,我要走了;他說,別走;我必須走,媽媽在等著呢;抱歉。她站起來,他也站起來,相互對視著,和初到時一樣彼此吻了吻臉頰,那麼,再見,她說;那麼,再見,他也說,到家以後給我個電話;好的;他們再次相互凝望,隨後,她抓住他那隻放向她肩膀的告別的手,甜美地,彷彿引領一個孩子一樣,把他帶入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