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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和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先生說話嗎,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問接電話的女子;我猜您是幾天前打過電話的那個人,我認識您的聲音,她說;是的,我是;請問您怎麼稱呼;我想這不重要,您的丈夫並不認識我;您也不認識我的丈夫,可您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那很自然,他是一名演員,因此也就是個公眾人物;我們也是,或多或少我們都是公眾人物,只是觀影者的人數不同而已;我的名字叫馬克西莫·阿豐索;請稍等。電話聽筒被放到桌上,不一會兒將再次被拿起,一個同屬於兩個人的聲音將重複道,彷彿一面鏡子在另一面鏡子里反照自身,我是安東尼奧·克拉羅,請問有什麼事,我叫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我是一位中學歷史教師;您剛對我妻子說您名叫馬克西莫·阿豐索;那是個簡稱,我的全名叫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很好,您有什麼事;您一定已經注意到了,我們倆的聲音一模一樣;是的;完全相同;聽起來是這樣;我在許多場合里證實了這一點;怎麼可能呢;我曾看過您近幾年來參演的影片,第一部是出古老的喜劇,名叫《捷足未必先登》,最後一部是《舞台女神》,我算了一下,總共應該看過了八到十部;我得說,我覺得十分榮幸,很難想象,這幾年裡我不得不參演的這些類型的影片,居然能夠讓一位歷史教師發生如此的興趣,不過,我也得說,我現在扮演的角色和從前已經很不相同了;我看這些影片是有原因的,而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想私下跟你談談;為什麼要私下裡談;我們倆不僅僅只是聲音相似;您是什麼意思;任何看見我們倆在一起的人都會賭咒發誓說我們倆是雙生子;雙生子;比雙生子更甚,我們倆完全相同;相同,如何相同;相同,僅僅就是相同;我親愛的先生,我並不認識您,我甚至不能保證您剛才說的就是您的真名,也不能保證您真是一位歷史學者;我不是歷史學者,我只是一位歷史教師,至於名字,我從來沒有過另外的名字,在教育行業我們不用假名,或好或壞,我們都與學生赤誠相見;這些事情無關緊要,我們的談話到此結束吧,我還有事情要做;那麼,您是不相信我了;我不相信不可能的事;您的右前臂上是否有兩顆痣,一顆挨著另一顆,縱向排列;是的;我也有;這什麼也證明不了;您右邊的膝蓋骨下是否有一塊痂;是的;我也有;您是怎麼知道這些的,既然我們從未見過;對我來說很容易,我在一場海灘場景里見到了您,我現在記不得是哪部電影了,裡邊有特寫鏡頭;那麼,我怎麼能知道您有兩顆同樣的痣,以及一塊同樣的痂;這取決於您自己;巧合的不可能性是無限的;其可能性也是無限的,顯然,那兩顆痣是出生時就有,或者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長出來的,但是痂卻是一件事故對身體某個特殊部位產生的結果,我們兩個人都遭遇了這場事故,而且,很可能是在同一個場合;即便我承認存在這種絕對的相似,請注意,我是把它當作假設而承認,我依然找不到任何我們相見的理由,也不知道您為什麼要給我打電話;因為好奇,純粹是為了好奇,並不是每天都能撞上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我一直不知道這件事,我也不覺得有何缺失;但是從現在起您知道了;我可以假裝並不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會發生在您身上,您每照一次鏡子,就會更不確信,您看到的究竟是您虛擬的面容,還是我真正的樣子;我開始覺得我在和一個瘋子講話;請想想那塊痂,如果我是瘋子,更有可能的是我們倆都瘋了;我要叫警察了;我懷疑警方會對這件事感興趣,我不過是打了兩通電話找演員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對他我既沒有威脅,也沒有侮辱,更沒有以任何方式傷害,我得問我犯了什麼罪;您讓我妻子和我感到很不舒服,那麼,我們到此結束吧,我要掛電話了;您確信您不想見見我,您沒有感到哪怕一丁點的好奇;我不感到好奇,也不想認識您;這是您最後的話;最初的也是最後的話;既然如此,我請求您的原諒,我並非心懷惡意;答應我別再打電話了;我答應您;我們有寧靜生活的權利,有保護家庭隱私的權利;是這樣;很高興您同意這一點;對此,請允許我再說一句,我還有唯一一個疑問;什麼疑問;如果我們是相同的,是否會在同一時間死去;每天都有人在同一時間死去,他們既不彼此相像,也不住在同一個城市;這些情況下發生的不過是巧合,最簡單和無聊的巧合;這場談話到此為止,我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希望您能夠得體地遵守您的諾言;我答應您絕不再向您家裡打電話,並且我會這樣做的;很好,請允許我再次致歉;您已九*九*藏*書經被原諒了;晚安;晚安。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鎮靜的舉止讓人感到驚奇,當他最自然的、符合邏輯和人性的反應應該是——重重地放下電話聽筒,猛烈地敲擊桌子以宣洩他正當的憤怒,然後痛苦地大喊「這麼多工作徒勞無功」!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地籌措計謀,發展策略,計算每一個步驟,思考前情後果,駕馭船帆以便利用最有利的和風,無論它們從何處吹來,而這一切的盡頭卻是謙卑地請求原諒,像在食品儲藏室里被抓個正著的孩子一樣,承諾再不會有第二次。然而,和所有合理的期待相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感到滿足。首先,他感到在整個對話的過程中,他很好地控制了形勢,他沒有畏怯,而是在爭論,應該說,像兩個平等的人一樣爭論,甚至,有時候,輕盈地展開了攻勢。其次,他認為事情就此止步是不可想象的,這個觀點,毫無疑問十足主觀,但卻有許許多多行動的經驗作支撐,這些行動,儘管有好奇心的力量立即將它們促動,在某些情況下卻會延遲,以至於到了似乎永遠被人忘卻的程度。即便假設挑明這件事的直接後果對於丹尼爾·桑塔-克拉拉來說沒有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那樣具有顛覆性,在這幾天里,安東尼奧·克拉羅不可能不或直接、或隱蔽地,向著對比這張臉和那張臉,這塊痂和那塊痂邁出一步。事實上,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在轉述了來電者的說話以後,安東尼奧·克拉羅對他的妻子說,這傢伙說得這樣肯定,以至於我想知道他說的故事是否是真的;如果我是你,我會從這件事里抽身出來,每天一百次地告訴自己,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直到把自己說服並且忘卻這件事;你絕不會試圖去聯繫他嗎;我相信我不會;為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恐懼;顯然,情況非同一般,但也不至於到恐懼的程度;上一回,當我發現跟我講電話的不是你,差點暈了過去;我能理解,聽他說話就和聽我說話一樣;我想到的是,不,這不是想到的,而是某種感覺,彷彿一陣驚悸緊緊將我攫住,讓我覺得毛骨悚然,我感覺到,如果聲音是一樣的,其餘的一切也該是一樣的;並非一定如此,沒有這樣絕對的巧合;他卻是這樣說的;我們得證明這件事;我們怎麼證明呢,把他叫到這裏,你脫掉衣服,他也脫掉衣服,以便被指為法官的我,可以做出判決,或者根本無法做出判決,因為你們之間的相同是絕對的,而如果我從我們待在一起的屋子裡走出去,須臾之後再返回,我將認不出你們誰是誰,如果你們倆中的一個離開了,從這裏走出去,則留在這裏和我在一起的是誰,你告訴我,是你還是他;你可以通過衣服來分辨我們;是的,假設你們沒有互換衣服的話;放心,我只是說說而已,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你試想一下,根據外表而不是根據內在來做決定;你要安靜下來;而現在我自問,基於你們兩人完全相像的事實,他突然擲出一句,你們將在同一時間死去,這是什麼意思;他並沒有斷言,只是表達一個疑惑,一個猜想,彷彿問的是他自己;不管怎樣,我不知道為什麼破空而來這麼一句,如果他沒有別的意圖;大概是為了讓我印象深刻;這個男人是誰,他想從我們這裏獲得什麼;我和你一樣知道,他誰也不是,他什麼也不要;他說自己是歷史教師;應該是真的,他不會編造這個,至少在我看來他是個有文化的人,至於給我們打的電話,我相信,如果發現這相似的是我而不是他,我也會做同樣的事;從今以後我們該怎麼辦呢,有這樣一個幽靈般的存在在家裡遊盪,每當我看著你時,我都會覺得似乎在看著他;我們還處在震驚里,明天一切會變得簡單,無數千奇百怪之一,又不是一隻貓長了兩顆頭,一隻小牛犢長了五隻蹄,不過是一對分開生長的連體嬰兒;剛才我說到了恐懼、驚慌,現在我發現感到的是另外的東西;什麼東西;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也許是種預感;好的預感,還是壞的;只是一種預感,如同一扇關著的門後邊有另一扇關著的門;你在發抖;看起來是的。埃萊娜,我們尚且不知道這就是她的名字,心不在焉地還了丈夫一個擁抱,然後蜷縮到沙發的角落裡,閉上了眼睛。安東尼奧·克拉羅想逗她開心,用一個玩笑激勵她說,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一線明星,這個特圖利亞諾可以做我的替身,我可以讓他去拍那些危險的、或者讓人討厭的場景,自己卻待在家裡,沒有人能注意到這偷天換日。她睜開眼睛,面色慘淡地笑了笑說,一位歷史教師做替身當然頗值得一看,區別在於那些電影里的替身只是在被召喚時才出現,而這一位已經侵犯了我https://read.99csw.com們的家庭;別再想這個了,讀一本書,看看電視,讓自己開心起來;我不想讀書,更不想看電視,我去睡了。一個多小時以後,當安東尼奧·克拉羅上床時,埃萊娜似乎已經睡著了。他假裝相信她已經睡著,熄了燈,卻知道自己也不可能立即入睡。他想起和入侵者之間令人不安的談話,再度在他聽到的話語里尋找隱秘的動機,直到那些詞語,終究,和他一樣精疲力竭,開始變得中性,喪失了它們的意義,彷彿已和這個沉默而絕望地反覆念叨它們的人的精神世界斷絕了聯繫,巧合的無限可能性,一模一樣的人也會一起死去,他這樣說過,還有,看向鏡子的人虛擬的影像,從鏡子里向外看的人真實的影像,接著是和妻子的談話,她的那些預感,恐懼,夜晚漸漸深沉了,他自作主張地決定,這件事應該得到解決,並且儘快得到解決,無論好壞,無論將發生什麼事,、我得去和他談談。這個決定欺騙了精神,瞞過了肉體的緊張,而睡眠,循著一條開闊的道路,輕輕地爬進身體,躺下安息。雖然所有神經都在反抗,埃萊娜努力裝得一動不動,最後,她也終於因疲倦而睡著了。兩個小時的時間里,她靜靜地睡在丈夫安東尼奧·克拉羅身邊,彷彿從沒有人離間他們,如果她沒有陡然被自己的夢境驚醒,她多半可以繼續這樣睡到天亮。她睜開雙眼,看著浸沒在幽暗裡的卧室,聽著丈夫緩慢而持久的呼吸聲,突然,她覺察到家裡有另一種氣息,有什麼人闖了進來,有什麼人在外邊移動,也許在客廳,也許在廚房,也許此刻就在開往走廊的門背後,也許在任何地方,也許就在這裏。她因恐懼而發抖,伸出手臂想要喚醒丈夫,但是理智在最後一刻阻止了她。沒有人,她想,不可能有誰在外邊,都是我的想象,有時候夢境會從夢見它們的頭腦里溜出來,於是,我們把它們叫做錯覺、幻想、預感、徵兆、來自彼岸的警示,那個呼吸著在屋裡轉圈的人,那個剛才坐在我的沙發上的人,那個躲藏在窗帘背後的人,並不是那個男人,而是我腦海里的杜撰,這個直接向著我走來的人,用和我身邊睡著的男人同樣的雙手觸摸我,用同樣的眼睛注視我,還將用同樣的嘴唇親吻我,還將用同樣的聲音對我說每天都在說的話,以及另一些,溫柔的、親密的話,關於精神、關於肉體,這隻是一個杜撰,一個瘋狂的杜撰,除此無他,一個從恐懼和焦慮里誕生的夢魘,而明天一切會變得正常,並不需要雄雞歌唱來驅散噩夢,只需要鬧鐘響起,所有人都知道,在人們製造機器將自己喚醒的世界里,沒有兩個人是完全相同的。結論是荒唐的,它既冒犯了理智,也違背了對邏輯的基本尊重,但是對這個整晚遊盪在晦澀思考的混沌疆域的女人來說,這思考由一直在變幻著形狀和方向的濃霧的碎片組成,該結論看起來無法回答、無可辯駁。對這些古怪的論斷,我們甚至應該心存感激,它們讓我們在痛苦的夜晚重新獲得了一些寧靜,即便是幻覺的寧靜,並且賜予我們鑰匙,讓我們最終能,暢通無阻,卻滿懷遲疑地,進入睡眠的大門。埃萊娜在鬧鐘響起來之前睜開了眼睛,她關掉鬧鐘以便不把丈夫驚醒,她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讓混亂的思緒一點一點變得清晰有序,向著一條最終會將它們結合為一個理性的、連貫的思索的道路前進,不再有無法解釋的幽靈和太容易解釋的幻覺。她不能相信,在所有或真或幻的怪獸里,竟然有一些可以吐火併且長著獅子的頭顱、恐龍的尾巴和母山羊的身體,附體在失眠這個孱弱的魔鬼身上讓她受罪;她不能相信自己受著——彷彿一種淫|盪,而並非下流的慾望——另一個男人形象的折磨,這個男人,她不用脫去他的衣服就知道他的身體是什麼模樣,從頭到腳趾,整個的他,因為在她的身邊躺著一個完全一樣的。她沒有責怪自己,因為那些想法實際上並不屬於她,它們是想象力的含混的果實,這想象力被暴戾和不同尋常的情感撼動,跳脫了固有的車轍,重要的是這一刻她清醒而警覺,又成為了她的思想和慾望的主人,而夜晚的幻覺,無論是關於肉體的,還是關於精神的,總是隨著清晨最初的光明而消散,這些光明將重新整理這個世界,讓它回到原初的軌道,並且再一次撰寫萬物的法典。已到了起床時間,她就職的旅遊公司在城市那一頭,每天早晨,在前往公司的途中她都在想,要是他們把她調到城中心的辦公室就太妙了,而在這樣的時刻,把該死的交通稱作地獄一點也不過分,有人靈光一現想出了這個詞兒,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在哪個國家。丈夫將繼續再睡一到兩個小時,他今天沒有拍攝任務,而九*九*藏*書當前的工作,似乎已經接近尾聲。埃萊娜輕手輕腳地滑下床,這悄無聲息的技藝,對她來說雖自然而然,已經在十年的時間里日益完善,十年來她一直是位周到而忠誠的妻子。她在房間里無聲地移動,從衣架上取下長袍披在身上,離開卧室走向走廊。這裏就是夜晚的遊客行走的地方,在進入房間、藏在窗帘背後之前,他曾靠近門縫呼吸,不,不用害怕,這不是埃萊娜的想象力的第二次邪惡的攻襲,而是她自己在嘲笑自己的慾望,如此瑣屑、微不足道,就像此刻從起居室的窗戶透進來的玫瑰色光線,昨晚她在起居室時,傷心得彷彿寓言里在大森林迷路的小姑娘。那裡,是遊客坐過的沙發,他坐在這裏並非出於偶然,從所有他可以坐下來休息的地方里,如果他確實想休息,他選擇了這一個,埃萊娜的沙發,彷彿為了和她一起分享它,又彷彿想要把它據為己有。不乏理由這樣想,我們愈想要驅趕我們的想象,它們就愈會以尋找和攻擊那些我們盔甲上有意或無意缺乏防護的地方為樂。有一天,這位急匆匆、需要趕時間的埃萊娜,會告訴我們為什麼她也坐上了沙發,為什麼在長長的一分鐘內蜷縮在那裡,為什麼,雖然起床時如此堅定,現在卻表現得彷彿被夢境再次擁入懷抱,甜美地安撫。同樣,為了什麼,在穿好衣服準備出發的時候,她打開電話簿,在一張紙上抄下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地址。她微微地打開卧室的門,丈夫似乎還在熟睡,但他的睡眠已逼近醒覺最後的門檻,因此,她可以走到床邊,吻他的額頭,並且說,我要走了,接著,她會收到他的親吻,以及另一個人的嘴唇,天啊,這個女人一定是瘋了,瞧她做的這些事,瞧她的腦袋裡在想什麼。你遲到了嗎,安東尼奧·克拉羅揉著眼睛說;我還有兩分鐘,她回答,然後坐到了床沿上;對那個男人我們該怎麼辦呢;你想怎麼辦;昨天晚上入睡之前,我想我應該去和他談談,但現在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適;要麼我們向他打開門,要麼我們向他關上門,我看沒有別的解決辦法,不管以何種方式,我們的生活已經改變,不會再回到從前了;這掌握在我們手中;但無論是我們,還是別的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已經發生的一切停止發生,這個男人的出現,是一個我們既不能撲火也不能擦除的事實,即便我們不讓他進來,即便我們對他關上門,他依然會在門的那一邊等著,直到我們無法忍受為止;你看問題太過悲觀,也許,終究,一次簡單的會面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他證明給我看他和我是相同的,而我則對他說,是的,先生,您說得有理,但是自那以後,我們就永遠再見了,拜託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他將繼續在門外頭等著;我們不會給他開門;他已經進來了,他已經在你和我的腦海里了;我們終究會忘記的;也可能,但不一定。埃萊娜站起身來,看了看表說,我得走了,我已經遲到了,她往外走了兩步,又問,你會打電話給他嗎,你會安排見面嗎;今天不會,丈夫用手肘微微支起身體,回答道,明天也不會,我會等待幾天,也許保持冷淡和緘默並不是壞事,讓這件事隨著時間自行消逝;你知道該怎麼做,再會。公寓的門打開又關上了,它們沒有告訴我們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是否正坐在門外的樓梯上,等待著。安東尼奧·克拉羅再次在床上伸展四肢,如果,與妻子說的相反,生活真的沒有改變,他將翻身到床的另一邊,再睡一個小時,那些妒忌之人的斷言似乎是真的,演員們需要很多睡眠,這是他們所過的不規律生活的結果,即便他像丹尼爾·桑塔-克拉拉一樣很少晚上出門尋歡作樂。五分鐘以後,安東尼奧·克拉羅就起床了,他並不習慣早起,但是,應該公正的說,當他的工作要求他這樣做時,這個從各方面看起來無比慵懶的演員,會起得像清晨最早的雲雀一樣早。他從卧室的窗戶窺看天空,不難預見這將是炎熱的一天,然後走到廚房準備早餐。他思考著妻子說的話,他已經存在於我們的腦海里了,但她的性情就是這樣,太決斷,也不完全是決斷,而是擁有一種言簡意賅的才能,把話說得簡潔,緻密,清楚,用四個詞就能表達別人用四十個詞都無法表達的意思,四十個詞甚至都不能表達意思的一半。他不能確信自己剛才提出的就是最好的建議,等待一段時間再採取進攻,或者兩人單獨、秘密地會面,而無需任何可能事後嚼舌根的證明人,或者打一通簡單的電話,讓對方瞠目結舌、無從分辨、亦摸不著頭腦。但是,他更懷疑的是自己的雄辯的能力,是否能夠一勞永逸地,消滅這位該死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這些幻想,無https://read•99csw•com論在當下還是將來,會在居住在這個家裡的兩個人之間造成心理的和夫妻關係的有害動蕩,這動蕩他已隱秘地炫耀過或者公開地激起過,比如,昨天晚上,埃萊娜便膽敢宣稱,每一次我看著你的時候都會像看著他一樣。事實上,只有一位道德根基被嚴重損毀的女人才會往自己的丈夫臉上擲出這樣一番話,而意識不到它們包含的通姦意味,的確,這意味天真透明,但也十足露骨逼人。因此,雖然我們這樣說會遭到他確定無疑、憤怒的否認,安東尼奧·克拉羅的大腦里轉著一個念頭,僅僅出於不走極端的審慎,我們才不將這個念頭說成是馬基雅維利式的,至少在它尚未展示其最終後果之前,從可能性上看,該後果多半是不容樂觀的。這個想法,此刻還不過是大腦里的草稿,或多或少意味著——不論在我們看來如何可恥——去檢驗是否可能從這絕對的相似、對稱、吻合當中——倘若這一點得到證實——通過運用精明和狡黠,獲取某種個人優勢,即是說,安東尼奧·克拉羅或者丹尼爾·桑塔-克拉拉能否找到一種方法從這樁買賣里撈到好處,雖然這買賣此刻看起來完全有悖於他的利益。如果眼下,我們不能期待這個主意的發明者向我們揭示,在他模糊的想象中導向最終目的的途徑,毫無疑問它們是曲折多變的,那麼,也別指望我們,他人想法的區區轉譯者和行動的忠實複製者,能夠預言這初露端倪的計劃接下來的步驟。然而,可以從這計劃的胚胎里排除的是,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去做演員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的替身,我們都贊同這種行為缺乏對智慧應有的尊重,要求一位歷史教師成為第七藝術的淺薄無聊的踐行者。安東尼奧·克拉羅啜下了最後一小口咖啡,另一個主意越過他的神經鍵,即鑽到小汽車裡,去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居住的街道和公寓轉轉。人類的行為,雖然不再受控于天生的本能,卻以如此令人驚駭的規律重複自身,以至於我們相信,無需誇張地說,承認這樣一種假設是合法的,即一種新的本能正在緩慢但持久地形成,我們認為文化社會學是一個合適的詞,這種文化社會學本能,基於重複的向性的變數,並且作為對相同刺|激的應答,意味著在一個人身上產生的想法也會在另一個人身上產生。首先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戲劇化的裝扮下來到這條街道,從頭到腳身著深色服裝,在一個明媚的夏季早晨,現在,安東尼奧·克拉羅也打算去對方的街道,全然無視裸著臉出現可能招致的接踵而來的麻煩,幸好,當他刮完臉,洗完澡並穿好衣服之後,靈感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他想起在衣櫥的某一個抽屜,在一個空的雪茄盒裡,作為職業生涯的感人紀念,存放著丹尼爾·桑塔-克拉拉五年前在喜劇《捷足未必先登》里扮演旅館接待員時戴的假髭鬚。古老而智慧的諺語告訴我們,保存不需要的東西,總有一天會物盡其用。通過值得嘉許的電話簿,安東尼奧·克拉羅很快就能知道這位歷史教師的住址,電話簿與原先放置的位置相比略有些傾斜,彷彿被一雙緊張地翻閱過它的手急匆匆地整理過。他在口袋記事本里記下了地址和電話號碼,雖然今天他並不准備打電話,如果某一天他要給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家裡打電話,他希望能在他所在的任何地方做這件事,而無需依賴於他忘了收藏好、因此在必要時刻無處可尋的電話簿。他已經準備好出發了,臉上的假髭鬚,因為這些年來損失了黏性而不那麼牢固,但也不用擔心它會在關鍵時刻掉下來,路過那人的家以及粗略地一瞥只需要幾秒鐘時間。當他照著鏡子黏貼髭鬚的時候,他想起五年以前,他不得不颳去天然的、裝飾著鼻子和上唇之間的髭鬚,僅僅因為其輪廓和樣式不符合電影導演的心意。現在,讓我們準備好對付那位熱心的讀者——這位讀者是那些天真但是無比機敏的男孩子們的直系後裔,在電影剛出現的年代,這些男孩子在座位上向著影片里的年輕人大叫,礦藏的地圖藏在跌倒在他腳下的無恥而險惡的敵人帽子的飾帶里——讓我們準備好被他們警醒和譴責,彷彿一個不可原諒的失誤,即在完全相同的情況下,角色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和角色安東尼奧·克拉羅的行為卻大不相同,前者需要進到商業中心去佩戴和摘除他的假鬍子和假髭鬚,與此同時,後者卻準備在光天化日之下,戴著鬍鬚隨心所欲地出門,雖然這鬍子確實屬於他,卻並不長在他的臉上。這位熱心的讀者忘記了在故事里被反覆提及的一點,正如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是演員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的另一個自我一樣,演員丹尼爾·桑塔-克拉拉也是九九藏書,雖然在另一種意義上,安東尼奧·克拉羅的另一個自我。對於他如今戴著昨天尚且沒有的髭鬚出門,同幢公寓或者同一條街上的鄰居都不會感到奇怪,因為,即便發現了不同,他們也會說,他是為了拍電影才這樣裝扮的。坐在小汽車裡,開著一扇車窗,安東尼奧·克拉羅翻看道路指南和地圖,從中發現——我們已經知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居住的街道位於城市的另一端,接著,在和一位鄰居親切地相互道了上午好之後,他發動了汽車。到達目的地需要花費大約一個小時,他將挑釁命運似的,三次路過那幢公寓,每隔十分鐘一次,彷彿在尋找停車位,幸運的巧合有可能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走下樓來,但是,那些了解歷史教師有怎樣的任務需要完成的人們知道,此刻他正安靜地坐在書桌前,勤奮地寫作校長委託給他的那份申請書,彷彿他的未來取決於這場努力的成果。而可以肯定的卻是,對此我們能夠預言,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老師的一生中再也不會走進教室,無論是我們曾幾次隨他去過的那所學校的教室,還是任何別的教室。到時候你就會知道為什麼。安東尼奧·克拉羅看到了能夠看到的一切,一條微不足道的街道,一幢似曾相識的樓房,誰也想像不到,在右側的第二層樓,在無辜的簾幔背後,有著一個本質上講並不遜色于海德拉(Hydra)的九顆頭顱或者類似奇迹的詭譎存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是否配得上一個超凡脫俗的形容詞,仍舊是尚待闡明的問題,既然迄今為止我們都不知道這兩個人里哪一個最先出生。如果特圖利亞·馬克西莫·阿豐索首先出生,則安東尼奧·克拉羅將擁有上述詭譎存在的令名,因為,由於他是后一個出生的,他的出現便是為了在這個世界上,和海德拉一樣,肆縱地佔有一個不屬於他的位置,這也是赫拉克勒斯殺掉她的原因。如果安東尼奧·克拉羅在別的任何一個太陽系出生並成為電影演員,宇宙的至高無上的平衡就不會被侵擾,但是在此地,在同一個城市,對一個遠在月亮上的觀察者來說,在幾乎耳鬢廝磨的地方,一切混亂和失序都是可能的,尤其是那些最壞的混亂和失序,尤其是那些最令人膽寒的。您大概認為,因為我們認識他的時間更長,我們已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培養起某種特別的偏愛,但我們也得指出,從概率上講,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頭腦里盤桓的他第二個出生的無情可能性,和安東尼奧·克拉羅頭腦里的一樣多。因此,無論這個句法結構對敏感的眼睛和耳朵來說多麼奇怪,應該說,將要發生的已經發生了,而所缺乏的只是寫下它們。安東尼奧·克拉羅沒有再次假裝駛過街道,在駛過了四個拐角以後,他摘掉了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的髭鬚,他可不願意讓某個具有責任感的公民懷疑他的行為並且叫來警察,由於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他取道回家,在那裡,他的下一部電影的劇本正等待著他的研究和註釋。他將再次出門,在臨近的餐館用午餐,回家小憩一會兒,然後繼續工作直到妻子下班。尚且不是主角,但他的名字已經出現在了屆時會在城市的重要位置張貼的廣告上,而且他幾乎可以肯定,雖然戲份不多,影評人將會對他這次扮演的律師角色大加讚美。唯一的困難在於,他在電影和電視里曾經見到數不勝數的形態各異的律師,法庭上風格多樣的公共或者私人訴訟者,從言語溫柔的到剛烈好戰的,還有各種段位的滔滔不絕的辯護律師,對他們來說,被委託人的無辜說服並非最重要的事。他想創造一種新的刻薄類型,這個人,他的每個詞語和每個動作都能使法官震驚,而他反駁的銳利,他毫不留情的推理能力,他超人的智慧則讓陪審團無比著迷。當然,這一切都沒有寫在劇本里,但導演也許會允許劇作家向這個方向發展,如果製片人為他說幾句好話。他得仔細想想。在他對自己低語說他得仔細想想的同時,他的想法轉移到了別的地方,轉移到了歷史教師,他居住的街道、那幢房子、那些懸挂著簾幔的窗戶,從那裡,他又回想起昨晚上的電話,與埃萊娜的談話,以及那些或遲或早都需要做出的決定,如今還不確信是否能從這個情況里撈到一點好處,但是,正如先頭所說的,他得仔細想想。妻子比尋常晚了一些時候到家,不,她沒有去購物,一切怪交通,在這樣的交通里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這一點安東尼奧·克拉羅再清楚不過,他花了一個小時才到達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居住的街道,但這件事今天不宜提起,我確信她不會理解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埃萊娜同樣也會緘口不言,她也確信丈夫不會理解她已做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