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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隨著最後一堂考試和最後一張成績表的張貼,本學年宣告結束,教數學的同事前來告辭,我去度假啦,隨後又說,如果需要什麼,給我打電話,並且處處小心,要非常小心;校長也提醒他,別忘了我們商量好的事,度假回來之後,我會給您打電話,看看工作進展如何,如果您決定出城去,您也有休息的權利,請在我的答錄機里留下您的聯繫電話。這些天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邀請瑪利亞·達·帕斯共進晚餐,他終於在良心裏意識到這樣待她是不合適的,甚至沒有正式、溫柔地道聲謝謝,對於來信的內容也缺乏解釋,哪怕是發明一個解釋呢。他們在餐館見面,她到得有些晚,立即入座,抱歉說因為母親遲到了,看著他們,沒有人會說這是一對情侶,或者有人能覺察到,他們不久以前還是情侶,如今尚不習慣彼此漠然的新態度,抑或他們只是看起來彼此漠然。他們交換了幾句客套話,你好嗎;近來如何;工作忙極了;我也一樣;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再次躊躇著談話應該向什麼方向進行時,她搶先躍入了這個話題,那封信是否滿足了你的要求,她問,它告訴了你你需要的那些信息嗎;是的,他說,並清醒地意識到,他的回答同時既是虛假的又是真實的;我卻沒有這樣的印象;為什麼呢;我以為它會更厚一點;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沒記錯,你所要的那些材料如此繁多,如此巨細靡遺,一張紙根本容納不下,可是信封里卻只有這麼一張紙;你怎麼知道,你撕開看了嗎,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突然厲聲問,但預先知道這毫無來由的挑釁會得到怎樣的回答。瑪利亞·達·帕斯盯著他的眼睛,寧靜地說,我沒有,你應該知道這一點;請原諒,這話未經思索,衝口而出,他說;我可以原諒你,如果你堅持的話,但是僅此而已;還有別的事不可原諒么;比如,忘記你認為我會打開看一封寫給你的信;在你的心裏,你知道我不是這樣想的;在我心裏,我知道你對我一無所知;如果我不信任你的人格,怎麼會請求以你的名義寫這封信;在那裡,我的名字不過是一個面具,你的名字的面具,或者你的面具;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為什麼我認為這樣行動最合適;你解釋過了;而且你同意了;是的,我同意了;那麼;那麼,從現在開始,我等待著你向我展示據說你已經收到的那些信息,並不是因為我對它們感興趣,而只是因為,在我的理解里,你有義務這樣做;現在是你不信任我;是的,但是我會停止對你的不信任,只要你告訴我這樣的一張紙如何能容納你要求的那麼多信息;他們並沒有給我所有信息;啊,他們並沒有給你所有信息;這是我說的;那麼你得給我看看你都得到了什麼。食物在盤子里冷卻下來,肉上的醬汁凝固了,酒被人遺忘地睡在杯子里,瑪利亞·達·帕斯眼裡含滿了淚珠。有一瞬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覺得如果將故事和盤托出,他將獲得無限的解放——這個最奇妙不過的、古怪的、令人驚駭的前所未有的複製人的故事,不可想象之物變成了現實,荒誕結合於理性,它最終證明了上帝無所不能,以及這個世紀的科學,正如某人所說,實在是一種愚蠢。如果他這樣做了,如果他具有這種坦誠,他之前所有的讓人迷惑的行為將會自行找到解釋,包括那些在瑪利亞·達·帕斯看來具有侵犯性的、魯莽的和不忠誠的行為,一句話,那些冒犯了最基本的常識的行為,也就是說,幾乎他的所有行為。那樣的話,將重新回歸到和諧的狀態,過錯和失誤將會被無條件和無保留地原諒,瑪利亞·達·帕斯會請求他,別再做這種瘋狂的事了,它會給你帶來可怕的結果;而他會回答,你說話聽起來像我的母親;然後她會問,你已經跟她說過這事了嗎;他說,我只告訴她我遇到了點麻煩;而她會繼續說,既然你已經告訴了我一切,就讓我們來共同解決吧。有客人落座的餐桌寥寥無幾,他們被安排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這樣的情形——即前來用餐的情侶們,利用享用魚和肉的時間,或者更糟糕,因為解決read•99csw•com問題的工夫更長,利用開胃菜到結賬的時間,解決其情感和家庭爭端——是餐飲業司空見慣的日常景象,無論是在餐廳還是在自助餐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善意的思索轉瞬即逝,侍者走過來詢問是否已經用餐完畢,並撤走了盤子,瑪利亞·達·帕斯的眼睛幾乎幹了,人們總是說不要為撒掉的牛奶哭泣,而這一回更慘的是,連盛牛奶的罐子,也在地上摔得七零八碎。侍者帶來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要的咖啡和賬單,幾分鐘以後他們就已經坐在了小汽車裡。我送你回家,他說;好的,謝謝你,她回答。兩個人都沒說話,直到小汽車駛入瑪利亞·達·帕斯居住的那條街。在到達她下車的地點之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把車停靠在人行道旁,熄滅了引擎。為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感到驚奇,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依然沒有說話。他沒有轉過臉來,也沒有看她,用一種堅定,但是緊繃的聲音說,最近幾個星期里你從我嘴裏聽到的一切,包括我們今天在餐廳里的談話,全都是謊言,但是別費時間詢問真相了,因為我不能夠回答;那麼,事實上你從製片公司索要的東西並不是統計數據;是的;我想,對我來說,等待你告訴我這番興趣的真正動因將是毫無意義的;是這樣;我猜,應該與你的那些影碟有關吧;你知道我告訴你的這些就好了,別再詢問和猜疑;詢問,我可以保證不再詢問,但是我有權猜疑,即便這些猜疑在你看來荒誕不經;有趣的是你還沒有覺得吃驚;為什麼吃驚;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別逼我再說一次;或遲或早你總得告訴我,我只是知道今天是不可能了;我為什麼一定得告訴你;因為你比你想象的更誠實;但也沒有誠實到足以告訴你真相;我相信原因並不在於缺乏誠實,封住你嘴唇的是另一樣東西;什麼東西;一種懷疑,一種焦慮,一種恐懼;是什麼讓你這樣想的;從你的臉上看到的,從你的話語里覺察到的;我已經對你說了,那些話都是謊話;是的,它們是謊話,但聽起來並非如此;這時應該用一句政客的話來回答你,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這不過是一種拙劣的修辭計謀,誰也欺騙不了;為什麼;因為任何人都能立即發現,這句話更傾向於肯定而非否定;我從未注意到這個;我也是,我只是現在才想起來,而且是拜你所賜;我並不承認恐懼,也不承認焦慮,也不承認懷疑;是的,但是你也沒有否定它們;現在不是玩文字遊戲的時候;總比坐在餐廳的桌前淚眼婆娑要強;請原諒;這一次我沒有什麼可原諒你的,該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泰半,我已無需抱怨;我只是告訴你我對你說的一切都是假的;這就是我知道的泰半,從今天起我希望能睡得好一點;如果你知道了另一半,也許會不著的;請別嚇唬我;我沒有理由這樣做,放心吧,並沒有人死去;你別嚇我;安靜,正如我母親常說的,一切到頭來都會解決;向我發誓你會當心;我發誓;非常當心;當然;而在所有這一切我無法想象的秘密里,如果你認為有什麼是可以對我說的,就請告訴我,無論你覺得它多麼無關緊要;好的,但是,在這件事上,要麼是一切,要麼是零;即便這樣,我也等著。瑪利亞·達·帕斯傾身過來,往他的臉上飛快地一吻,然後便要下車。他抓住她的胳膊,留住她,別走,去我家吧。她溫柔地掙脫他的手,說,今天不行,你已經不能給我更多的東西了;除非我說出尚未告訴你的事;即便那樣也不行,你想想看。她打開車門,微笑著轉過臉來告辭,然後走了出去。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發動引擎,看著她走進公窩,然後,十分疲憊地,駕駛汽車回到家裡,在那裡,孤獨正在等待著他,耐心而對自己的力量充滿自信。
幾天過去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沒有再打電話。他很滿意自己和安東尼奧·克拉羅妻子交談的方式,因此頗有些蠢蠢欲動,想重新嘗試。但轉念一想,他又決定選擇沉默。為了兩個原因。首先他意識到,延長和增加他的電話所造成的神秘氛圍,這個想法讓他高興,他甚至以想象夫婦間的對話來自娛,想象丈夫對兩個聲音所謂絕對相似的懷疑,以及妻子對如果這種相似不存在,她絕不會將兩人搞混的堅持,但願打來電話時你在家裡,那樣你就可以自己辨認了,她會說;他還會打電話嗎,他問,他想知道的你已經告訴他了,即我住在這裏;別忘了他問起的丹尼爾·桑塔-克拉拉,而不是安東尼奧·克拉羅;這倒有些新奇。第二個,也是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則是,他認為自己關於進一步行動以前清空戰場的想法是絕對正確的,即是說,等到課程和考試結束以後,等到大腦清閑下來之後,再策劃接近和圍攻的新戰略。當然,還有校長委託的那個可憎的任務在等著他,但是,在即將到來的接近三個月的假期里,總該能找到些閑余時間和必不可少的精神狀態去進行這項枯燥的研究工作。履行諾言之後,甚至還可能去和母親住幾天,僅僅幾天,然而,條件是,能找到方法完全確證他此刻幾乎肯定的事實,即演員和妻子不會這麼早就出去度假,我們只要起當她以為在和丈夫說話時問的一個題,電影拍攝推遲了,是這樣嗎,將a和b加在一起,便足以得出結論,丹尼爾·桑塔-克拉拉正在參演一部新的電影,如果像《舞台女神》展示的那樣,他的演藝生涯正處於上升狀態,出於必要,他在事業上投入的時間將遠遠超過從前,那時候他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小人物。因此,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推遲打電話的理由,是真實且令人信服的。然而,它們並沒有強迫、也沒有宣判他原地待命。他想到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居住的街道去看一看的念頭,雖然被常識澆了一桶粗暴的冷水,卻並沒有就此擱棄。他甚至認為這項,我們得說,有遠見的觀察,對接下來的行動的成功必不可少,因為它建立了一種探測脈搏的方式,類似於在古典的或老套的戰役里,派出一個偵察隊去衡量敵人的軍火力量。幸運的是,為了他的安全,常識對他裸著臉出現極可能引起的後果發表的天意般的諷刺意見並沒有從記憶里清除。當然,他可以蓄起鬍子和髭鬚,鼻樑上架一副墨鏡,頭上蓋頂小圓帽,但是,除了圓帽和墨鏡是可以隨意摘取的以外,他相信那些毛髮的裝飾,即鬍子和髭鬚,或者因為製片公司變幻無常的決定,或者因為劇本在最後一刻的某種修改,將會,在同一時刻,在丹尼爾·桑塔-克拉拉臉上長出來。因此,這萬分必要的喬裝打扮,需要求助於從古到今所有偽裝的技巧和智慧,這無可辯駁的必要性壓倒了幾天之前他體驗到的恐懼,當他想象著,經過同樣的偽裝以後,如果他親自到電影公司去詢問演員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的消息,會發生怎樣的災難。和所有人一樣,他知道存在著某些專業機構,售賣和出租服裝、道具和必要的飾品,無論是為了舞台表演,還是為了變幻無常的間諜的職業。在購買時會被混淆于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的假設僅僅在演員們自己去商店採購這些道具的前提下才應被認真考慮,它們是假鬍子,髭鬚和眉毛,假髮和發套,為了假裝失明而戴的眼套,肉瘤和痣,讓臉頰豐|滿起來的襯墊,以及各種各樣,對兩性都適用的填絮,更不用說那些能按照顧客的需求製造出各種顏色的化妝品。一應俱全。一家自重的電影製片公司應該有自己的必需品倉庫,並且購買它所缺乏的任何東西,而且,要麼因為預算緊張,要麼因為無此必要,它也會租賃一些道具,但這並不就玷污了整個行業的名譽。誠實的家庭主婦們曾在春天的第一股暖流到來時,將絨被和禦寒物送入當鋪,但她們的生活並不因此就該受到社會更少的尊重,這個社會有義務知道什麼是人們必需的。難以斷定剛才寫下的一切,從誠實一詞到必需一詞,是否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思考的真實成果,但是,由於這兩個詞,以及這兩個詞之間的字字句句,代表著最純粹和聖潔的一種真理,似乎不應該錯失記錄下它們的時機。最終讓我們放下心來的——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他將採取怎樣的步驟——是確信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將毫無畏懼地走進偽裝和裝飾品商店,選擇併購買一款最適合他臉型的鬍子,然而,有一個不能動搖的條件,即那種被稱作跳蚤營地的鬍子,即便讓他轉變成優雅的仲裁人模樣,也應該被堅定地拒絕,既不用討價還價,也不用為了打折而退讓,因為那從耳朵到耳朵的形狀,以及相對短少的毛髮,更不用說其上赤|裸的嘴唇,將使得他企圖掩藏的面貌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白晝的光線之下。因為決然相反的原因,或者說,因為它將引起好奇的人們過多的注意,任何類型的長鬍子同樣應該被排除,即便它不屬於使徒臉上的類型。終究,最合適的將是一副完滿的,足夠厚實的鬍子,寧願短些也不要太長。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將花費數小時在浴室里試戴這副鬍子,黏上或者揭去那種植著髭鬚的纖薄表皮,根據自然的鬢角和頜骨、耳朵和嘴唇的輪廓調整它的位置,尤其是嘴唇,因為他需要移動它們才能講話,甚至,誰知道呢,才能吃東西,或者,天曉得會發生什麼,才能親吻。當他首次看見自己的新形象時,內心經歷了可怕的顫慄,那種他再熟悉不過的,太陽穴親切、持續而緊張的搏動,但是,這打擊並不僅僅是看見自己區別於從前而產生的後果,而是,如果我們考慮到他之前所處的特殊狀況,這一切將更加有趣,而是一種對於自己的全新的意識,彷彿他終於遇到了真實的、真正的自我。彷彿通過外形的改變,他變得更像他自己了。震驚的印象如此強烈,佔領他身體的力量感如此極端,涌遍他全身的無法解釋的快樂如此高昂,保留下這個畫面的急切願望讓他衝出了家門,為了拍一張肖像,他用盡一切小心謹慎掩人耳目,朝著遠離他所居住街區的照相館走去。他並不想把自己交到造作的照明和拍照亭盲目的機械原理手中,他想要一幀細緻的肖像,讓他樂於思索和珍藏,一幅畫面,他可以對他自己說,這就是我。他付了額外的加急費用,坐下來等候。照相館的僱員建議他出去轉轉,打發時間,還要遲些時候呢,他回答說不用,他寧願在這裏等,然後又毫無必要地補充說,這是送人的。他不時用手摸摸鬍子,像是要捋捋它,通過接觸確信一切各就其位,然後繼續翻看放在桌上的攝影雜誌。離開時,他帶走了半打小照和一幀放大的照片,他已經決定將前者銷毀,以免看到自己無限繁殖。他走進附近的一家商場,鑽入洗手間,在那裡,躲開好奇的眼睛,他撤掉了偽裝。如果有人看見一位長著鬍子的男人進入廁所,他將很難篤定地說,五分鐘以後出來的,臉颳得乾乾淨淨的就是那個人。通常,人們不會注意留鬍子的人手裡拿著什麼,而那封剛才拿在手裡,泄露秘密的信封,此刻已經藏在了外衣和襯衫之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迄今為止淡定自若的中學歷史教師,對這兩種專業行為都展示出了足夠的天分,一種行為屬於喬裝打扮的罪犯,一種屬於調查犯罪的警察。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會知道這兩種職業哪種更佔優勢。因到家以後,他在水槽里燒掉了六張較小的照片副本,打開水龍頭,讓流水將灰燼捲入排水管,在愉快地品鑒了一番他全新的隱秘的形象之後,他將照片放回信封,這信封就藏在書架的擱板里,在他從未讀過的《工業革命的歷史》之後。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
第二天,半上午的時候,他出門去首次探訪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和他的妻子居住的那片未知領地。他小心翼翼地將假鬍子戴在臉上,一頂鴨舌帽向他的雙眼投下保護的陰影,到了最後一刻他決定不戴墨鏡,因為一架墨鏡,配合著其餘的裝束,會散發出一種「非法」的氣質,喚起鄰居的懷疑和引來警方例行的詢問,而詢問的可預見後果便是出具身份證明和遭受公開侮辱。他並沒有期待這次侵入能夠收穫多麼重要的結果,至多不過了解事物的外部情況,熟悉地形、街道、公寓,以及更多的一點什麼。如果能看到丹尼爾·桑塔-克拉拉走進家門,九*九*藏*書那將是偶然性的恩賜,他臉上還帶著殘妝,表情彷徨而困惑,彷彿遲遲未從他一小時前扮演的角色里掙脫。對我們來說,真實生活里的巧合似乎比羅曼司和其他小說里稀少很多,除非我們承認,巧合的原則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唯一的統治者,如此,人們應該和重視親身經歷的巧合一樣重視作家寫下來的巧合,或者正好相反,和重視作家寫下來的巧合一樣重視親身經歷的巧合。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待在那裡的半個小時里,他停下來端詳櫥窗,買了一份報紙,坐在公寓旁邊的咖啡館的露台上看新聞,丹尼爾·桑塔-克拉拉既沒有出來也沒有進去。也許他在家和妻子、孩子們恬靜地棲息,如果他有孩子的話,也許,和上次一樣,他正忙於拍攝電影,也許此刻沒有人在家,孩子們到祖父母家裡度假去了,而妻子,和許多別的妻子一樣,在外邊工作,或者是為了維持某種真正的或是想象的個人獨立,或者是因為她的物質貢獻對家庭經濟必不可少,因為配角演員的收入,無論他如何努力地從一個小角色蹦躂到另一個小角色,無論與他簽下了心照不宣的專屬合同的製片公司如何懂得發揮他的才能,他的收入卻取決於嚴酷的供需關係的條例,這些條例絕非根據對主體的客觀需求而制定,而是根據主體的假想的或真實的天賦或才幹,這些天賦或才幹,或是他被廣泛認可的特質,或是因著某種不明或消極的意圖,被強加于其上,卻不考慮他也許還有另一些不為人知的稟賦或聰敏,也完全值得在演藝事業里付諸一試。這即是說,丹尼爾·桑塔-克拉拉也有可能成為耀眼的巨星,如果命運讓他被一位具有洞見並且喜愛冒險的製片人相中,這些製片人,有時候會將一線的明星拉下神壇,但並不罕見的是,他們也會在二線或者三線演員身上激發出壯麗的光輝。讓時間解決一切,這是自開天闢地以來的最好選擇,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尚且年輕,面容英俊,身材健美,擁有不可否認的表演天賦,讓他用整個餘生來扮演旅館接待員或類似角色將是不公正的。不久前我們才在《舞台女神》里看見他扮演劇院經理的角色,終究,他已理所應當地躋身主要演員的行列,這應該是他開始引人關注的一個信號。無論它在哪裡,未來,雖然這樣說並不新鮮,等待著他。不應該等待太久的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以免他的外形在咖啡館侍者的頭腦里鐫刻下不安而陰鬱的印象,我們忘了提到,他穿著一身深色西裝,並且,由於此刻強烈的光照,不得不求助於墨鏡的遮護。為了不用召喚侍者,他把錢放在桌上,然後快速鑽入了街對面人行道上的電話亭。他從外衣最上面的口袋裡掏出一張記著丹尼爾·桑塔-克拉拉電話號碼的紙頁,撥通了電話。他並不想講話,只想知道是否有人,以及是誰在家。這一次,沒有女人從屋子的另一頭跑過來,也沒有孩子說我媽媽不在家,也沒有聽到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一樣的聲音問道,你好。她應該在工作,他想,而他,顯然是拍片去了,扮演公路警察或者公共建築的承包人。他走出電話亭,看了一眼手錶。快到午餐的時間了,沒有人會回家,他說,這時跟前走過一個女子,他沒有看見她的臉,她橫穿過馬路走向咖啡館,似乎也要走進去坐在露台上。但她沒有這樣做,而是繼續往前幾步,走進了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居住的公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做了一個懊悔的動作,應該就是她,他嘀咕說,這個男人最大的缺點,至少,從我們認識他那一刻起,就是想象力過於旺盛,事實上,沒有人認為我們面對的是一位只對事實感興趣的歷史教師,僅僅看到一個剛走過去的女人的背影就開始幻想她的身份,尤其是他並不認識這個人,從前從未見過她,不管是從背面,還是從正面。但是,公平來講,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除了熱衷胡思亂想之外,依然能夠在決定性的時到,加諸自身一種深思熟慮的鎮定,讓最冷酷的股票投機者也會面色慘白,職業性地心生妒意。事實上,有一個簡單,甚至基本的方式——雖然,和所有事情一樣,你read.99csw.com得先想到這個主意——去得知那位走進公寓的女子的目的地是否就是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的家,只需要等候幾分鐘,讓電梯上升到安東尼奧·克拉羅居住的五層,等待她打開門進去,再有兩分鐘,讓她把錢包拋在沙發上,並且舒適地坐下,再強迫她同那天一樣跑去接電話是不合適的,這一點從她的呼吸里能看出來。電話響了又響,響了又響,沒有人接。終究,並不是她,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一邊掛電話,一邊說。在這裏已經無事可做了,他接近對方的最後的初步試探已宣告結束,他從前做的許多事對行動的成功是絕對必要的,而另一些事卻也純屬浪費時間,但是,後者至少可以用來欺騙他的懷疑、焦慮和恐懼,假裝原地踏步就是前進,而後退是為了更詳盡地思考。小汽車停在臨近的街道上,他正在向它走去,我們原本以為,他的偵查任務已經完成了,可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天知道她們會怎麼想,情不自禁地以熾烈的目光盯著與他擦肩而過的女人們,準確地說也不是全部,除了那些對於嫁給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來說太老或者太年輕的以外,我今年三十八歲,因此他也應該是三十八歲,而此時,應該說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思想開始分叉,一些質疑他在提到婚姻或者其他類似的結合里的年齡差異時隱含的歧視性觀點,成為社會共識的偏見正是這樣建立起來,由此衍生出合適與不合適的動蕩而根深蒂固的觀念,而另一些思緒,則在反駁冒險之後發現的一種可能性,既然他們倆人各自是對方最惟妙惟肖的肖像,根據之前影碟機里的畫面顯示的,歷史教師和演員也許年歲相當。關於第一項思考,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無法可想,他不得不承認,所有人,除非遇到了不可超越和無法公開的阻礙,都有權利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和任何他喜愛的人結合,只要對方也擁有相同的願望。至於第二項思考,此刻它以更強大的動機,讓一個不安的問題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精神里陡然蘇醒,即要知道究竟誰是誰的複製人,拋卻那個不大現實的可能性——兩個人不僅在同一天降生,而且降生在同一個時辰,同一分鐘,和同一秒鐘的同一個碎片——因為這將意味著,他們不僅在同一刻看到了世界的光亮,也在那同一時刻初試啼聲。巧合,是的先生,但有一個莊嚴的條件,遵從常識所要求的或然率的最低限度。此刻,是兩者當中較年輕一個的可能性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忐忑不安,如此,另一位將是原創,而他不過是一個簡單的,預先減損了價值的複製品。顯而易見,他的那些並不存在的預言能力,沒有讓他在未來的黑暗中,洞見出這一點是否對我們完全有理由稱之為不可捉摸之將來產生影響,但是,是他首先發現了這個我們已熟知的、雙生子的超自然奇迹,這個事實在他的頭腦里,雖然他自己尚未發現,形成了一種長子的意識,它此刻正在對抗著一種威脅,彷彿一位邪惡而充滿野心的兄弟正要前來把他拉下王位,浸淫在這些沉重的思索里,反覆咀嚼這居心叵測的不安,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戴著鬍子駛入了他居住的、人人都認識他的街道,冒著某人突然大叫教師的小汽車被盜了,以及某個鄰居堅決地用自己的小汽車擋住他的去路的危險。然而,人與人之間的休戚與共,已經喪失了許多古老的功能,此刻應該公正地說,幸虧如此,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才能毫無阻攔地繼續前進,沒有人表現出認出了他本人或他的車,他離開這個街區和臨近的地方,由於必要性讓他變成了商業中心的勤勉的常客,他走進他看見的第一個商場。十分鐘后,他走了出來,除了今天早晨開始長出來的一點點他自己的髭鬚以外,臉上乾乾淨淨。回家后,答錄機里有一條瑪利亞·達·帕斯的留言,沒什麼重要的事,只是問他好不好。我很好,他低語道,我非常好。他對自己保證說晚上給她打電話,但是很可能他不會打,如果他決定要邁出尚未邁出的那一步的話,這件事再也不能拖延到下一頁了,即馬上聯繫丹尼爾·桑塔-克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