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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對的。至少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一連幾個小時合不上眼,他看見汽車拋錨並且直衝向卡車巨大的前臉,為什麼,他自問,為什麼會這樣偏離方向,也許是輪胎爆了,不,不可能,如果是這樣,警察應該會提起,的確,這輛車已經連續使用了好幾年,但是不到三個月前才進行過認真的檢修,沒有發現任何損壞,無論是機械的,還是電力的。凌晨時分他才入睡,但只睡了很短的時間,還不到七點他就陡然驚醒,想著有某件要緊的事要辦,也許是去看望埃萊娜,但是做這件事還為太早,那麼,是什麼事呢,他腦袋裡靈光一閃,報紙,他得看看報紙說了些什麼,這樣一件事故,尤其發生在城市的入口處,可算得上新聞。他從床上跳起來,飛快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守夜的接待員不是前夜接待他的那個,他滿懷疑惑地看著他,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得不說,我去買份報紙,以免另一位以為這急忙的房客想要不付賬就離開。他不用走太遠,在第一個街角就有個書報亭。他買了三份報紙,總有某一份會講起這場事故,然後飛快地返回旅館。他上樓回到房間,焦急地尋找報道交通事故的版塊。只有第三份報紙報道了這個新聞。一張照片展示了汽車的殘骸。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一邊閱讀,一邊渾身哆嗦,跳過一些冗餘的細節,直切主題,昨天早晨九點半,在接近城市入口處發生了一場轎車和卡車的嚴重撞擊事件。小汽車上的兩位乘客,據其攜帶的身份證件立即被證實為某男和某女,在救援人員到達之前已經離世。卡車司機只在手和臉上受了輕傷。警察認為卡車司機對該起事故不負任何責任。在警察的詢問下,卡車司機宣稱,當小汽車還在一定距離之外,尚未駛離行道的時候,他似乎看見車上的兩名乘客在相互扭打,雖然因為擋風玻璃的反光不能十分確認。根據編輯部後來收集的信息顯示,這兩個不幸的乘客是未婚夫妻。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又讀了一遍新聞,心想,那個時刻,他還和埃萊娜躺在床上,然後,不可避免地,他將安東尼奧·克拉羅的早歸和卡車司機說的話聯繫起來。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他自問,在鄉間的宅邸能發生什麼,以至於兩個人在車上還繼續爭吵,不僅爭吵,還在扭打,正如那位唯一目睹了車禍現場的證人,以卓越的表達才能敘述的那樣。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看了眼手錶。還差幾分鐘到八點,埃萊娜應該已經起床了,但也許還沒有,很有可能她吃了安眠藥,為了睡眠,或為了逃避,這是個更合適的詞,可憐的埃萊娜,和瑪利亞·達·帕斯一樣無辜,她想象不到有什麼在等待著她。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離開旅館時正好九點鐘。他向接待處要了剃鬚工具,用完早餐,現在他要去對埃萊娜說那句尚未說出的話,以便一勞永逸地結束這個不可思議的複製人的故事,以便生活重回它的軌道,將受害者們,如往常一樣,留在身後。如果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清醒地意識到他要做的是什麼,他將造成怎樣的打擊,也許他會逃離此地,既不解釋也不辯解,也許他會讓事情停留在當前的狀態,就此腐爛,但是他的頭腦在一種麻醉的影響下變得遲鈍,這種麻醉消磨了痛苦的鋒芒,並將他推離了自己的意志。他把車停在樓前,穿過街道,進入電梯。他的臂下夾著摺疊的報紙,不幸的是這,命運的聲音和詞語,他是最糟糕的卡桑德拉,他唯一的作用就是說,它發生了。他不想用口袋裡的鑰匙開門,事實上,已經沒有了報復、復讎、雪恥的位置。他摁下門鈴,彷彿誇耀百科全書所具有的高尚文化價值的售書青年,書里細緻入微地描述了扁鯊的生活習性,但是他現在,以他整個靈魂的力量所期望的,是那個來給他開門的人對他說——即便她是在說謊——我不需要,我已經有了一本。門開了,埃萊娜出現在走廊的陰影里。她訝異地盯著他,彷彿已經完全失去了再次見到他的希望,她展現給他可憐的變了形的臉,深陷的眼睛,顯然安眠藥沒有能夠讓她從自身逃離。你去哪裡了,她囁嚅道,發生了什麼,從昨天起我就不再活著了,從你離開這裏起我就不再活著了。她上前兩步撲向他的雙臂,可他的雙臂沒有張開,只是因為憐憫才沒有拒絕,接著兩人一同進了門,她依然緊緊地抓牢他,而他笨拙,粗魯,如同一個不知道該如何行動的鉸鏈玩偶。他還沒有說話,在她坐到沙發上以前他一個字也不會說,而他將對她說的彷彿一個下樓買了張報紙的人的無害宜言,這個人無意隱藏任何事,只是對她說,我給您帶來了這個新聞,他將把打開的那一頁遞給她,指出報道悲劇的段落,就是這裏,而她,她不會注意到他沒有稱她為你,將仔細地閱讀那段新聞,將會把眼睛從被碾碎的汽車照片上移開,讀完以後,她會痛心地小聲說,多可怕,然而,她這樣說僅僅因為她是一位內心敏感的女人,事實上那件不幸並沒有直接觸動她,甚至,與她說出的話語相反,您能注意到一種類似安慰的語氣,當然是無意識的,但是接下來的話以可理解的方式表達了她的意思,這是一場不幸,我一點也不感到高興,正相反,但是,它至少結束了一場混亂。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沒有落座,他站在埃萊娜跟前,彷彿正在工作的信使一樣,因為他還有別的消息要傳達,而它們是最壞的。對於埃萊娜來說,報紙只是一件過去的東西,而具體的現在,可觸摸的現在,是這位回家來的丈夫,他的名字叫安東尼奧·克拉羅,他將告訴她昨天下午和晚上他做了什麼,有什麼重要的事讓他在這麼長的時間里一言不發地將她一個人撇下。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意識到他再也不能多等一分鐘,否則他將被迫永遠沉默。他說,那個死去的男人不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她不安地盯著他,嘴裏蹦出幾個沒什麼用處的詞兒,什麼,你說什麼;而他並不看她,重複道,那個死去的男人不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埃萊娜的不安突然轉變成絕對的恐懼,那麼,他是誰;是您的丈夫。沒有別的方法告訴她這件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篇準備好的說辭可以起作用,在傷口出現之前就運用繃帶是毫無意義和殘忍的。在絕望和幻覺中,埃萊娜依然試圖抵抗從天而降的災難,但是報紙說身份證件是屬於那個慘死的特圖利亞諾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從外衣口袋裡取出皮夾,打開它,從中取出安東尼奧·克拉羅的身份證,遞了過去。她抓住證件,看了看證件上的照片,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明白了一切。事實的真相在她的腦海里重組,如同光線粗野的奔涌,情形的怪異和荒誕讓她窒息,有一瞬間她似乎就要失去知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雙手,而她,她睜開的眼睛彷彿兩顆巨大的淚珠,她生硬地抽回了雙手,接著,毫無力氣地,又鬆開了它們,抽搐的哭泣使她避免了暈厥,如今啜泣毫不同情地震蕩著她的胸脯,我也曾這樣哭過,他想,在沒有出路的時候我們都會這樣哭。那麼現在呢,她從正在將她溺斃的水池深處發問;我會永遠從您的生活里消失,他回答,您再也不會見到我了,我想請求您的原諒,但是我不敢,那將是對您的又一次九*九*藏*書冒犯;你不是唯一有過錯的人;是的,但我的責任無可推卸,我是怯懦的罪人,因為我的怯懦,有兩個人喪失了生命;瑪利亞·達·帕斯確實是你的未婚妻嗎;是的;您愛她嗎;我喜歡她,我們就要結婚了;而你卻讓她跟他走了;我已經對您說了,因為怯懦,因為軟弱;而你到這裡是為了復讎;是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直起身子,向後退了一步。他重複著安東尼奧·克拉羅四十八小時前做過的動作,解開腕表,放到桌子上,接著在它的旁邊放上結婚戒指。他說,我會通過郵局把我穿的這套衣服寄給您。埃萊娜拿起戒指,彷彿從沒見過似的看著它。心不在焉地,彷彿想要消除戒指留下的看不見的印記,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用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揉搓著才剛摘下了戒指的左手無名指。他們倆誰也沒有想到,誰也不可能想到,正因為安東尼奧·克拉羅手指上沒有戴這隻戒指,才直接造成了兩個人的死亡,事實正是這樣。昨天早晨,在鄉間宅邸里,安東尼奧·克拉羅還在熟睡,而瑪利亞·達·帕斯已經醒了。他躺在右邊,左手放在枕著她的頭的枕頭上,幾乎就在她的眼前。瑪利亞·達·帕斯的思想非常混亂,在身體柔軟的滿足和精神無可解釋的躁動間搖擺,滲過粗糙的百葉窗的愈來愈強烈的光線一點點照亮了房間。瑪利亞·達·帕斯嘆了一口氣,把臉轉向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他的左手幾乎遮住了他的臉。無名指上有一圈發白的圈痕,是長時間戴著結婚戒指而留下的。瑪利亞·達·帕斯渾身驚顫,她想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她在做著比夢魘更可怕的夢,這個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一模一樣的男人不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自從離婚以後就沒有戴戒指,他手指上的圈痕早就消失了。男人恬靜地睡著。瑪利亞·達·帕斯萬千小心地溜下床,抬起她四散的衣服,走出了卧室。她在門廳里穿好衣服,她依然過於暈眩,不能清楚地思考,無法為迴旋在她腦袋裡的問題找到答案。我是不是瘋了。把她帶到這裏並和她共度夜晚的男人不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這一點她完全可以肯定,但是,如果不是他,那會是誰呢,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存在著兩個完全相同的人,相同到甚至連身體,連姿態,連聲音都可以彼此混淆。漸漸地,彷彿某人在尋找和發現拼圖遊戲的正確部件,她開始將事件和行動聯繫起來,她想起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模稜兩可的話,想起他的閃爍其詞,那封來自電影製片廠的信,以及他總有一天將會把一切告訴她的承諾。她不能想得太遠,她依然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除非他告訴她。裡邊傳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聲音,瑪利亞·達·帕斯。她沒有回答,而那個聲音又曖昧而親熱地說,還早呢,到床上來吧。她從她跌坐的椅子上站起來,走向卧室。她並沒有進去。他說,你怎麼連衣服都穿好了,來,脫掉衣裳,跳到這兒來,狂歡還沒結束呢;您是誰,瑪利亞·達·帕斯問,不等他回答,她又問,您手指上戒指的痕迹是從哪兒來的。安東尼奧·克拉羅看了一眼左手,說,啊,這個;是的,這個,您不是特圖利亞諾;我不是,事實上我不是特圖利亞諾;那麼您是誰;就現在來看,你只要知道我不是誰就好了,但是,當你和你的男朋友在一起時,你可以問他;我會問的,我得知道是誰騙了我;主要是我,但是他幫了我的忙,或者說,可憐的人沒有別的辦法,你的未婚夫並不是個英雄。安東尼奧·克拉羅全身赤|裸地下了床,微笑著走向瑪利亞·達·帕斯,我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別再問問題了,到床上來吧。在絕望里,瑪利亞·達·帕斯尖叫,流氓,然後逃到了起居室。安東尼奧·克拉羅很快出現了,他已經穿好衣服並準備離開。他冷漠地說,我可沒耐心對付歇斯底里的女人,我會把你送到家門口,然後就再見了。三十分鐘后,以極快的速度,小轎車撞到了卡車上。公路上沒有汽油。現場的唯一目擊證人對警察說,雖然因為擋風玻璃的反光不能十分確信,他似乎看見車上的兩名乘客在相互扭打。
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鑽進小汽車,首要的想法是離開這裏,停到某個安靜的地方,以便嚴肅地思考當前的情況,整理二十四小時以來在他的頭腦里磕磕絆絆的思緒,並且,最終,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他開動汽車,僅僅轉過一個街角,他就明白了自己不必要深思什麼,需要的僅僅是給瑪利亞·達·帕斯打個電話,難以相信我之前沒有想到這主意,也許是因為我被關在那個公寓里,在那裡沒辦法打電話。幾百米以後他遇到了一個電話亭。他停下汽車,急忙走進電話亭,撥通了電話。電話亭里的悶熱令人窒息。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是誰,這不是她那熟悉的聲音;我找瑪利亞·達·帕斯,他說;是的,但是,您是誰;我是她在銀行工作的同事;瑪利亞·達·帕斯姑娘今天早晨去世了,是一起車禍,她和他的未婚夫在一起,兩個人都死了,一場災難,真正的災難。有一瞬間,從頭到腳,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身體都被汗水浸透了。他含糊地嘟嚷了幾句女子沒法聽清的話,您說什麼,她問;而他說的,是些他已經不記得並且永遠不會再記得的話,永遠被忘記的話,接著,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像一個機器人突然被掐斷了電源,他掛掉了電話。一動不動地站在電話亭的爐膛里,他聽見一個詞,僅僅這一個,在耳邊迴旋,死了,但是隨後,另外的話語取代了它,它們叫囂著,你殺了她。並不是安東尼奧·克拉羅魯莽的駕駛殺了她,假設這就是事故的原因,而是他,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殺了她,他精神的軟弱殺了她,他那除了復讎對一切都視而不見的意志殺了她,據說他倆中的一個,或者是演員,或者是歷史教師,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餘的,但你不是,你並不是多餘的,沒有你的複製人來取代你在母親身邊的位置,你是獨一無二的,正如任何常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千真萬確的獨一無二。據說,只有仇恨自己的人才能仇恨另一個人,而最可怕的仇恨乃是不能忍受另一個和你相像的人,尤其當這種相像是絕對的時候。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像個醉鬼一樣,踉踉蹌蹌地走出電話亭,粗暴地把自己扔進車裡,坐在車內,眼睛盯著前方卻什麼也看不見,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眼淚和抽泣讓他的胸部劇烈地起伏。這一刻,他愛著瑪利亞·達·帕斯,如同從前從未愛過,而將來再也不能愛的那樣。他因為失去她而感到痛苦,而負罪感卻揭露出一個將永遠分泌著膿瘡和污穢的傷疤。幾個人以一種無緣無故、毫無用處的好奇看著他,這種好奇對世界來講既不好也不壞,但是他們當中的一個走過來,問他是否有什麼可以幫忙的,而他說沒有,非常感謝,由於心存感激,他哭得更兇猛了,彷彿有人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對他說,耐心點,隨著時間,一切痛苦都會消失,的確,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會消失,但有些情況下,時間會推遲痛苦的減輕,而曾經有,也將會有這樣的時刻,所幸甚為稀少,痛苦既不會消解,時間也不會流逝。他就這樣,直到九_九_藏_書哭幹了淚水,直到時間決定再一次流動起來,並問道,現在呢,你想去哪裡,於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考慮到餘生轉變為安東尼奧·克拉羅的所有可能性,明白了自己無處可去。首先,那曾經被稱作他家的地方屬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已經死了,其次,他不能從這裏回到安東尼奧·克拉羅的家,去告訴埃萊娜她的丈夫死去了,因為,對她來說,他自己就是安東尼奧·克拉羅,最後,至於瑪利亞·達·帕斯的家,他從未受邀去過那裡,而他也只能去向失去女兒的孤母表達無用的哀悼。這一刻,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本該很自然地想起另一位母親,如果她也得知了這個悲慘的消息,也會流出孤母無法安慰的淚水,但是,就他自己而言,一個不可動搖的意識——即他是並永遠將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並因此仍活著的意識——暫時屏蔽了這個在別的情況下無可置疑的第一衝動。同時,他依然需要為剛才懸而未決的問題尋找答案,現在,你想去哪裡呢,這是在一個城市裡最容易解決的問題,這個城市甚至無需是一個大都市,它擁有無數的旅館和客店以滿足各種身份和喜好。他將要去那兒,而且並非為了幾個小時的避暑和自由自在的痛哭。和埃萊娜共度前一個夜晚是一回事,這樣做不過是棋局裡的一步,如果你將和我的女人睡覺,我也將和你的女人睡覺,即是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正如復讎的法律規定的那樣,這條法律沒有比在這個事件里應用得更恰如其分的了。我們現在用的identico一詞,和拉丁詞源talis是同一個意思,從這個詞源衍生出復讎taliao一詞,意味著不僅犯下的罪行是一樣的,犯罪的人也是一樣的。和埃萊娜,請允許我們回到句子的開頭,共度前一個夜晚是一回事,因為沒有人知道死亡已經準備著進入這場棋局並且將上一軍,在知道安東尼奧·克拉羅已經離世以後,雖然明天所有的報紙都會說死者名叫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再和她共度第二個夜晚則是另一回事,這是在一個欺騙上疊加另一個更嚴重的欺騙。我們人類,雖然我們依然——有些人多些,有些人少些——像曾經一樣粗魯野蠻,但總有些正直的情感,有時候帶著一種剩餘的、或者剛剛肇始的對自我的尊重,而這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多少次他的行為都應遭到我們最嚴苛的譴責,卻不敢再在我們眼前,邁出將永受判決的一步。因此,他將去尋找一家旅館,看明天會發生什麼。他開動汽車,向著城中央行駛,在那裡有更多選擇的機會,終究,只要一個二星級的小旅館就足夠了,只待一個晚上,而是誰說只需要待一晚上的呢,他想,我明天將去哪裡過夜,接著是後天,再後天,再再後天,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未來在他面前顯現如一方土地,在那裡,歷史教師將仍是必不可少的,但這一位歷史教師卻並不必要,在這個未來里,演員丹尼爾·桑塔-克拉拉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放棄他前途光明的演員生涯,並需要在曾經是和繼續是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的確,意識對我們說的話是振奮人心的,我知道你是誰,但是意識自身也會開始懷疑我們以及懷疑它說過的話,如果它覺察到,在它周圍,人們不斷地問彼此這樣一個尷尬的問題,那麼這個人呢,他是誰。首先有機會展示這種公共的好奇的是旅館接待處的職員,在向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索要身份證件時,感謝上帝他沒有首先問他叫什麼名字,否則極有可能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會脫口說出,因為習慣的力量,那三十八年來一直屬於他,而如今卻屬於一具被燒焦的屍體的名字,這具屍體躺在隨便哪個冷藏室里,等待著根據規定,所有車禍的受害者都無法逃脫的被解剖的命運。遞過來的身份證上的名字是安東尼奧·克拉羅,照片上的臉確定無疑是接待員眼前的這張,而接待員將仔細地檢查這照片,如果存在著這樣做的理由。沒有理由,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已經填了住客卡,在這種情況下,只需提供和正式簽名相似的塗鴉就可以了,他已經手握房間的鑰匙,已經說了他沒有帶行李,並且,為了增強沒有任何人懷疑的真實性,他解釋說誤了飛機,把箱子留在了機場,因此他將只在這裏逗留一夜。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換了名字,但卻依然是我們陪伴著去影碟店的那個人,總是說些多餘的話,總是不懂得如何舉止自然,幸好接待處的職員還有別的事要操心,響起來的電話,一些剛到的外國遊客被旅行中過重箱子和行囊壓得喘不過氣。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上樓進入房間,讓自己舒適起來,併到浴室里放鬆了他的膀胱,除了錯過飛機以外,正如他向接待員說的,似乎沒有別的憂慮,但是,當他四肢伸展躺到床上準備小憩一會兒,想象力立即在他眼前展開了一幅被撞毀成一堆廢鐵的小汽車的畫面,在汽車內不幸地淌著血的,是兩具被碾壞的屍首。眼淚和啜泣又回來了,誰知道他會這樣持續多久,如果不是關於母親的令人慌亂的想法突然闖入他迷失方向的大腦。他驀地坐起來,伸手抓向電話,與此同時在腦海里辱罵自己,我是只禽獸,一個蠢人,絕對的傻瓜,低能,笨蛋,我怎麼能忘記了警察可能去敲我的房門,去詢問鄰居們我是否有父母健在,而樓上的女鄰居會告訴警察我母親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怎麼能忘記了這麼明顯的事實,我怎麼能。沒有人接電話。電話響啊,響啊,但是沒有人拿起話筒問,是誰,這樣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就可以回答說,是我,我活著,警察搞錯了,我回頭再解釋。母親不在家,而這個事實,在別的情況下是異乎尋常的,只能意味著她在路上,她租了一輛計程車並且正在前來的路上,也許現在已經到了,那樣的話,她會向樓上的女鄰居索要房間鑰匙,此刻正在傷心哭泣,可憐的媽媽,她的勸告多麼正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撥通了自己的電話,同樣沒有人回答。他努力鎮靜下來思考,努力釐清大腦的混亂,即便警察額外地勤奮,也需要時間去執行和完成調查,要知道這個城市是有著五百萬躁動居民的巨大蟻穴,每天有無數起事故以及更多的事故受害人,需要驗證這些人的身份,然後尋找他們的家人,這並不總是一項簡單的任務,因為有些粗心大意的人們出街時甚至不會在衣兜裡帶一張紙,上面寫著如果我出了什麼事,打電話給某人或某人。幸好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是那樣的人,看起來瑪利亞·達·帕斯也不是,在他們各自的日程表裡,在寫著個人信息的紙頁上,有足夠的素材作為完美的身份證明,至少就最初的需要來說,這些最初的需要總是也變成最後的需要。沒有人,除了罪犯之外,會帶著假的或偷來的證件到處走,據此可以合理地總結,就現在的情況看,警察所認為的事實就是真相,尤其是,由於沒有任何理由去懷疑受害者之一的身份,又有什麼理由去懷疑另一個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又打了一次電話,仍然沒有人應答。他已經不再想瑪利亞·達·帕斯,他現在想知道的是卡洛琳娜·馬克西莫在哪,如今的計程車是無比強大https://read.99csw.com的機器,而非古老的巧克力工廠,而且,在這樣戲劇性的情景下,甚至不用以豐厚的酬勞賄賂司機,他也會踩動加速器,不到四個小時她就能到達這裏,由於今天是星期六,節假日,街上的車流銳減到最低,她早就應該坐在屋子裡,以便平息她兒子的擔心。他又打了一次,這一回,答錄機出人意料啟動了,這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請留言,他被嚇壞了,緊張得沒有注意到答錄機前幾次都沒有工作,而如今,彷彿突然聽到一個不是他自己的聲音,一個陌生的死者的聲音,為了不驚動敏感的人們,這個聲音明天將不得不被某個生者的聲音所取代,在世界上成千上萬的地方,每天都進行著此種移除和替代的行動,雖然我們並不樂意這樣想。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需要幾秒鐘鎮定下來,恢復他正常的聲調,然後,他顫抖著說,媽媽,他們對您說的不是真的,我活著並且很健康,隨後我將給您解釋發生了什麼,我再說一遍,我活著並且很健康,我會告訴您我居住的旅館的名字、房間號和電話號碼,請到了以後給我打電話,別再哭了,別再哭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也許還會再說一遍這句話,如果他自己不是突然湧出淚水,為了母親,為了瑪利亞·達·帕斯,他再一次想起了她,同樣也為了對他自己的憐憫。他跌入床榻,筋疲力盡,感覺衰弱無力像一個生病的孩子。他想起自己沒吃午飯,而這不但沒有喚起他的食慾,反而引發了劇烈的噁心,他不得不起身奮力跑向浴室,在那裡,連續的嘔吐從胃裡傾倒出來的不過是苦澀的泡沫。他回到卧室,坐在床上,雙手支著頭,讓思想像軟木樹皮做的小船一樣漂流,小船順流而下,時不時因為撞上一塊礁石而瞬間改變了航向。多虧這種下意識的飄蕩,讓他記起還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母親。他再度向家裡打電話,擔心機器會再次因捉弄他而拒絕工作,但答錄機在猶豫了幾秒鐘以後給出了提示,他欣慰地舒了口氣。他只留下了簡單的口信,他說,注意,名字是安東尼奧·克拉羅,請別忘了,接著,彷彿他才剛發現一個重要的證據,可以徹底澄清這相互交換的、不穩定的身份,他補充了下述消息,狗的名字叫托馬爾科圖斯。當母親到來的時候,他將不必重複父親和祖父母、姨父姨母和叔叔嬸嬸的名字,不用說起他從無花果樹上摔下來跌斷了手臂,也不用講起他的第一個戀人,也不用講起在他十歲時家裡的煙囪曾被雷電劈倒。為了讓卡洛琳娜·馬克西莫·阿豐索完全確信眼前的這位就是她心愛的兒子,並不需要奇妙的母性本能或者科學的DNA確認測試,一隻狗的名字就足夠了。
上午漸漸過去,已經過了十點半。埃萊娜要出去購物,她對他說再會,給了他一個吻,這是最近幾個小時激|情的火焰尚且微溫和令人安慰的殘餘,這火焰犯禁地結合併焚燒著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此刻,坐在沙發上,關於美索不達米亞古文明的書攤在膝頭,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等待著安東尼奧·克拉羅歸來,作為一個習慣於輕易僭越想象力邊界的人,他想象上述克拉羅和妻子在路上相遇,並且共同上樓,為了一舉澄清這個難題,埃萊娜會抗議說,您不是我的丈夫,我丈夫正待在家裡呢,他是坐在那裡的那個人,您是那個讓我們的生活變得黑暗的歷史教師;而安東尼奧·克拉羅發誓道,我是你的丈夫,他才是那個歷史教師,你瞧瞧他正在閱讀的書,那傢伙是世界上最大的騙子;而她,鋒利而諷刺地說,好吧,好吧,但是首先請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結婚戒指戴在他的而不是您的手指上。埃萊娜才剛提著所購的物品獨自進來,已經十一點了。不一會兒她會問,你有什麼心事嗎;而他會回答沒有,你哪來的這個想法;她會說,既然如此,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在看表;他會回答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只是一個動作,也許他感到有些緊張,想象一下,如果他們讓我演漢謨拉比國王,我的事業將有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已經到了十一點半,還有一刻鐘十二點,而安東尼奧·克拉羅還沒有回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心臟像一匹憤怒的馬駒,四蹄朝著各個方向奔突,而驚慌抓緊了他的咽喉,朝他叫喊,還有時間,趁她在裡屋時逃走吧,你還有十分鐘,但是小心點,別用電梯,走樓梯下去,在走上大街前先左右看個清楚。十二點了,起居室的掛鐘緩慢地敲擊,彷彿想要給安東尼奧·克拉羅最後一個出現的機會,最後一個兌現,哪怕是在最後一秒鐘,他許下的諾言的機會,然而,若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想欺騙他自己,那將是沒有意義的,如果他現在不回來,他將永遠不會回來了。任何人都可能遲到,汽車出了故障,輪胎破了,這些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沒有人能夠倖免。從現在開始,每一分鐘都是痛苦,然後,它將變成混亂、困惑,以及不可避免地變成一種想法,即便我們承認他遲到了,是的先生,他遲到了,但是電話是用來幹什麼的呢,他為什麼不打個電話,說差動齒輪壞了,或者傳動箱、風扇皮帶壞了,這一切都可能發生在那輛破舊的車上。又過了一個小時,安東尼奧·克拉羅連個影兒也沒有,當埃萊娜過來告訴他午餐已經準備好時,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說他沒有胃口,讓她自己先吃,並且,他還必須出去一趟。她想知道為什麼,他本可以反駁她說,他們倆並不是夫妻,因此他沒有義務滿足她對他做什麼和不做什麼的好奇,但是向對方攤牌和公平遊戲的時機還沒有到來,於是他只是回答以後會向她解釋一切,這個許諾總掛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嘴邊,當然他會履行諾言,雖然是推遲並且部分履行的諾言,問問他的母親,問問瑪利亞·達·帕斯,後者同樣杳無音訊。埃萊娜問他是否想換身衣服,他回答說是的,他現在身上穿的的確不利於他要做的事,最合適的是一件尋常的西服,外衣和褲子,我既非遊客,也不是要到鄉間去避暑。十五分鐘以後他出了門,埃萊娜陪伴他到電梯門口,她的眼睛里閃著淚花,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尚未走到大街上,她已經開始啜泣,自問一個迄今無法回答的問題,發生了什麼,發生了什麼呢。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電話鈴才響起。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從床上跳起來,希望聽到是母親打來的電話,可是傳來的卻是接待處職員的聲音,他說,有一位名叫卡洛琳娜·克拉羅的女士想跟您說話;那是我母親,他含混地說,我下樓來,我立即下樓來。他飛奔出門,同時告誡自己,我得控制情緒,不能誇大親熱的表示,愈不引人注意愈好。徐緩的電梯幫助他緩和了情緒的洪流,他又變成了那位我們可以接受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他出現在旅館的前廳,擁抱了年長的女士,這位女士,不知是因為本能的確信還是在帶她到這裏來的計程車上的深刻的沉思,對他還報以節制的母愛,全然沒有用如下句子表達激|情的庸俗的洋溢,啊,我親愛的兒子,雖然,在當前的劇情下,更為合適的話應該是,啊,我可憐的兒子。那些擁抱,那些抽搐的哭泣需要等到進了房間之後,等到房門關上,死而復生的兒子才能說,媽媽,而她除了從感激的內心裡湧出的這句話,https://read.99csw•com再也不能說別的什麼,是你,是你。然而,這位婦女,並不屬於容易欺瞞的類型,不像另一些女人因為愛撫而立即忘記了傷痛,這一次,這傷痛不僅違背了她自己,也違背了理性,違背了尊重,甚至也違背了常識,以免你說我們忘記了它曾儘可能地阻止這個複製人的故事以悲劇結束。卡洛琳娜·馬克西莫不會用這個術語,她只是說,有兩個人死了,現在從頭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請你什麼也不要對我隱藏,半截真話的時候已經到頭了,半截謊言的時候也一樣。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拉過來一把椅子讓母親坐下,自己坐在床邊,開始講述他的故事。從頭講起,正如她要求的。她沒有打斷他,只有兩次她看起來極為吃驚,一次是當安東尼奧·克拉羅說要把瑪利亞·達·帕斯帶到鄉間宅邸並和她做|愛的時候,另一次是當兒子解釋如何、為什麼他要到埃萊娜家裡並且接著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她動了動嘴唇說,瘋狂,但並沒有說出口。黃昏已經降臨,陰影遮蓋住了兩個人的面容。當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沉默下來時,母親問了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現在呢;現在,媽媽,我曾經是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已經死了,而這另一個人,如果想繼續活下去,只能做安東尼奧·克拉羅;你為什麼不講真話呢,為什麼不說出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不讓一切回歸原位;您剛才聽見了所發生的事;是的,那又怎樣;我問您,媽媽,您真的覺得這四個人,活著的人和死了的人,應該被擲入公眾的廣場,被世界暴虐的好舒心享用和吞噬,而我們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呢,死了的不能復生,而活著的人要從那天開始死去;那麼,該怎麼辦呢;媽媽將參加那個假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葬禮,並且為他哭泣,彷彿他是您自己的孩子,埃萊娜也會去,但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在那裡;那你呢;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我是安東尼奧·克拉羅,當我們打開燈時,您看到的將是他的臉,而不是我的;你是我的兒子;是的,我是您的兒子,但我不能繼續做您的兒子,比如,在我出生的城市,對那裡的人們來說我已經死了,當媽媽和我想要見面時,我們得找一個沒有人知道一個名叫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歷史教師存在過的地方;那麼埃萊娜呢;明天我會去請求她原諒,歸還這隻手錶和這枚結婚戒指;為了這個結果而死了兩個人;被我殺死的兩個人,其中的一個是無辜的受害者,沒有一點過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站起身來開了燈。母親哭了。幾分鐘內他們都沉默著,避免看向對方。接著,母親一邊用濕潤的手絹擦著眼睛,一邊低語說,老卡桑德拉是有道理的,你不應該讓木馬進入城市;現在已沒有補救的辦法了;是的,現在已經沒有補救的辦法了,而在未來也不會有補救的辦法,我們都會死。短暫的沉默之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問,警察跟您說起事故的情形了嗎;他們告訴我,汽車拋了錨,直接撞上迎面而來的一輛卡車,還說他們是立即身亡;很奇怪;奇怪,為什麼;我知道他是個不錯的駕駛者;也許發生了什麼;也許是車輪打滑了,也許是道路上有汽油;他們沒跟我說這個,只說汽車拋錨並一頭撞上了卡車。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再次坐到床邊,看了看表,說,我去告訴接待處再準備一間房,我們一起吃飯並且您在這裏過夜;我更願意回家去,吃完飯你給我叫輛計程車;我載您回去,沒有人會看見我;你怎麼載我回去呢,既然你的車都沒了;我有他的車。母親悲傷地搖搖頭說,他的車,他的妻子,你就差過著他的生活了;我得為我自己尋找一種更好的人生,現在,我請求您,我們去隨便吃點什麼吧,讓悲劇消停消停。他伸出雙手扶她起身,然後擁抱她說,記得刪除我在答錄機里的留言,怎樣小心都不過分,別像那隻貓似的,身體藏進盒子卻把尾巴露在外面。晚餐之後,母親再次請求,為我叫輛計程車吧;我把您載回家;你不能冒險讓人見到,此外,我只要想到坐到那輛車裡就會發抖;那我陪您坐計程車回去,再返回來;我年紀大了,不怕一個人坐計程車,你別再堅持。分別的時候,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說,好好休息,媽媽,這是最需要的;最有可能的是,我們都睡不著覺,無論你還是我,她回答。
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沒有睡著。他得儘快離開這個家,安東尼奧·克拉羅也許會早些回來,他原本說的是在正午以前,他不能冒這個險,也許在鄉何宅邸里發生的一切並未如他所願,而他已經怒氣沖沖地往家趕,一邊生著自己的氣,一邊著急要把挫敗隱藏在家庭的寧靜之下,同時他將會告訴妻子工作進行得如何,編造出,為了發泄他的壞情緒,並不存在的困難,並沒有發生的爭論,以及並沒有實現的意見一致。困難在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能就此離開這裏,他必須給埃萊娜一個不引起她懷疑的理由,我們知道,迄今為止,她沒有任何緣由認為和她同床共枕、共度良宵的男人不是她的丈夫,既然如此,他如何能夠大著膽子跟她說,尤其還要將真相隱藏到最後一刻,他在這樣一個早晨要出去辦件急事,在一個夏天的星期六,而考慮到夫妻間的和諧達到了我們剛才見證過的完美程度,符合邏輯的做法是繼續待在床上,繼續那一場被打斷了的對話,連同有可能發生的更有趣的事。埃萊娜很快就會端著早餐出現,他們很久沒有這樣一起吃早餐了,親密地在一張依然散發著愛情的獨特芳香的床上,浪費這樣一個機會是不可原諒的,很有可能,至少就我們所知,這將是最後一個機會。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想啊,想啊,想啊,而正當他殫精竭慮的時刻,因為所謂的人類靈魂的悖謬的能量能達到這樣一種極致,離開的必要性變得愈來愈暗淡,愈來愈不急迫,而與此同時,魯莽地掃除一切可預見的危險,一種想要親眼見證自己對安東尼奧·克拉羅的絕對勝利的瘋狂意願在他心裏變得愈見堅定。活生生地在這裏,將自己交託于所有可能的結果。他會回來,在這裏遇見他,他會狂怒,會咆哮,會使用暴力,但無論他做什麼,也無法縮小他廣泛的潰敗。他知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掌握著最終的武器,這個該受千萬次詛咒的歷史教師只需要問他這個時辰從哪裡來,而埃萊娜,最後會知道兩個男人這場神奇的冒險骯髒不堪的一面,這兩個手臂上的痣,膝蓋上的痂,以及性器的尺寸都相同的男人,而且,從今天開始,他們連性|伴|侶也完全相同了。也許需要叫一輛救護車來帶走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被凌|辱的軀體,但是他的侵犯者身上的傷口,將永難愈合。這些由一個躺著等待早餐的男人大腦生產出來的卑劣想法本應就此打住,如果不是因為先前提到過的人類靈魂的悖謬的能量,或者.我們更願意給它另一個名字,一種罕見的高貴情感的突發的可能性,一種紳士作風的突發的可能性,這種紳士作風因為先前應受譴責的個人情感而更加值得讚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個因為心理上的怯懦,因為擔心真相會被揭露的男人,讓瑪利亞·達·帕斯投向了安東尼奧·克拉羅的懷抱,而同一個男人,不僅準備好了迎接人生里最暴九-九-藏-書戾的一場毆鬥,還認為自己具有嚴格的義務,不讓埃萊娜獨自面對這糟糕而微妙的處境,有一位丈夫在身邊,而另一位正從門裡進來。人類的靈魂是一個盒子,從那兒經常跳出來一個小丑,向我們做鬼臉和伸舌頭,但是有些時候,這個小丑只是從盒口的邊緣窺視我們,而如果,偶然地,他發現我們正遵循著正義和誠實行動,他會讚許地點點頭然後離開,心想,我們還不算太墮落。多虧這個剛剛做下的決定,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從他的檔案里清除了一些微小的過失,但他仍將遭受巨大的痛苦,在寫著他的其他過失的墨水從記憶的蒼白紙頁上消失之前。人們常說,讓時間解決一切,而我們經常忘記問詢的是,是否還有足夠的時間。埃萊娜端著早餐進來時,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已經起床了,你不想在床上吃早餐嗎,她問;而他回答不,他更願意舒適地坐在椅子上,而不是隨時緊盯著一個傾斜的托盤,一隻滑動的瓷杯,融化的黃油留下的污跡,以及潛入被單褶皺、總是黏在皮膚最敏感處的掉落的碎屑。這一通講話盡量聽起來詼諧可愛,其終極目的卻是掩蓋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一個新的迫切的顧慮,如果安東尼奧·克拉羅回到這裏,至少他不會驚訝地發現我們在這婚床上充滿負罪感地咀嚼著司康餅和吐司,如果安東尼奧·克拉羅回到這裏,至少他會看到他的床已經鋪好,卧室已經開窗透氣,如果安東尼奧·克拉羅回到這裏,至少他能看見我們已經像上帝命令的那樣,梳洗完畢,穿戴整齊,因為對待外表和對待墮落是一樣的,既然我們已經和它手拉手走在一起,既然我們沒有任何一點辦法迴避它,也從迴避里得不到任何真正的好處,至少可以不時地激發它對美德的思戀,雖然只是形式上的思戀,並且,值得費力向它要求比這更多的東西是十足可疑的。
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最後說,希望有一天您能原諒我;而埃萊娜回答,原諒不過是一個詞;詞語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你現在要去哪;去某個地方,拾起碎片並且隱藏傷疤;作為安東尼奧·克拉羅;是的,因為另一個已經死了。埃萊娜沒有說話,她的右手放在報紙上,她的結婚戒指在左手上閃閃發光,同一隻手的指尖上還擎著曾經屬於丈夫的那枚戒指。接著,她說,還有人能夠繼續稱你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嗎;是的,我的母親;她現在在這個城市裡;是的;還有另一個人也可以;誰;我;您不會有機會了,我們不會再見;這取決於你;我不明白;我是讓你跟我在一起,取代我丈夫的位置,讓你做真正的安東尼奧·克拉羅,讓你繼續過他的生活,既然是你從他那裡奪走了它;您是說我留下,我們在一起生活;是的;但我們並不相愛;也許不;您會恨我;也許會;或者我會恨您;我接受這個冒險,這將是世界上另一件獨一無二的事,一個寡婦與丈夫離婚;但是您的丈夫有親人,父母,兄弟,我怎麼能裝作是他呢;我會幫助你;他是一位演員,而我是歷史教師;這些便是你不得不重組的碎片,但萬物皆有定時;也許我們會愛上對方;也許會;我不相信我會恨您;我也是。埃萊娜站起來,走近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她似乎是要吻他,但是不,這是什麼想法,請保留點尊重,別忘了萬物皆有定時。她抓起他的左手,緩慢地,極其緩慢地,彷彿為了等待時間前來,她將結婚戒指戴上了他的手指。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輕輕地把她拉向自己,兩人就這樣,半是擁抱,半是偎依,在時間的堤岸上。
最先醒來的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他全身赤|裸。床單和被子滑到了他那邊的地板上,讓埃萊娜的一隻乳|房曝露在外。她似乎睡得很沉。黎明的光線,沒有被厚重的簾幔隔斷,讓整個房間充滿明媚的光影。外邊應該已經熱起來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感到性器的緊張,它再一次未被滿足的硬度。於是他想起了瑪利亞·達·帕斯。他想象另一個房間,另一張床上,她躺卧的軀體,這個軀體的每一寸他都很熟悉,還有安東尼奧·克拉羅躺卧的,和他的軀體一模一樣的軀體,突然間他覺得走到了路的盡頭,覺得前邊有一堵牆擋住了他的去路,牆上貼的路牌上寫著,「深淵,不允通過」,而接著他又發現已經不能回頭了,那帶他到這裏來的公路消失了,只剩下他雙腳的立錐之地。他在做夢,自己卻不知道。一種立刻變成恐懼的焦慮讓他在牆壁倒塌的那一剎猛然驚醒,而那堵牆的手臂,我們見過比牆長出手臂更壞的事,將他拽向深澗。埃萊娜緊握著他的手,安慰道,靜下來,這是一個噩夢,現在好了,已經過去了。他氣喘吁吁,彷彿下墜在瞬息間耗盡了他肺部的空氣,安靜,安靜,埃萊娜重複道。她用手肘支撐著身體,胸部裸|露著,薄薄的床單勾畫出腰的曲線,臀的輪廓,而她說的話細雨般灑落到痛苦的男人身上,這種細雨觸摸我們的肌膚彷彿愛撫,彷彿一個水之吻。漸漸的,如同一片蒸汽組成的雲朵回返到初生之地,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受驚的神經也回返到他精疲力竭的頭腦,而當埃萊娜問,你做了什麼噩夢,告訴我,這個混亂的男人,建造迷宮並迷失於此的男人,此時,此地,躺在一位除了性器以外,他對她一無所知的女人身邊,說起一條沒有源頭的道路,彷彿他自己走過它的腳步吞噬了那些給予或者借給時間以連續性和空間以維度的物質,不管它們是什麼物質,說起一堵牆,在阻斷時間的同時,也阻斷了空間,以及他雙腳站立的地方,那兩個小島,那人類最微小的群島,一個在這裏,一個在那裡,以及那寫著「深淵,不允通過」的路牌,記著,誰勸誡你,誰就是你的敵人,正如哈姆雷特對他的叔叔和繼父克勞狄烏斯說的那樣。她驚訝地聽著他說話,帶著點困惑,她並不經常聽見丈夫有這樣的思考,更少聽見他以這種語氣說話,彷彿每一個詞都伴隨著一個迴響,一種住著人的洞穴里的轟鳴,在這個洞穴里,你無法知道誰在呼吸,誰才剛在沉吟,誰在嘆息。她喜歡想象自己的雙腳也是兩隻小島,在它們的附近棲息著另外兩隻,這四隻小島可以組成,曾經組成或者已經組成了一個完美的群島,如果世界上有完美之物存在,而這床上的被單就是它想要拋錨的大海。你鎮靜些了嗎,她問;沒有比現在更好的了,他說;很奇怪,你從來沒有以昨晚的方式對待我,我感覺你進入時有一種甜蜜,接著我又覺得這甜蜜混合了慾望和淚水,還有一種喜悅,一種痛苦的呻|吟,一種原諒的祈求;所有一切正是這樣,如你所感覺到的;可惜的是,有些事情發生了,卻不會再重複;另一些事情發生了以後會繼續發生;你確信嗎,有人說如果你授人以玫瑰,就不能再給予玫瑰以外的東西;也許我們該試試;現在嗎;是的,既然我們都赤|裸著;很好的理由;足夠的理由,雖然不能確定是所有理由里最好的一個。於是,四個小島又結合在了一起,群島重新出現,大海狂亂地擊打著峭壁,如果峭壁上有呼喊,那來自騎乘著浪花的美人魚,如果有呻|吟,絕不是痛苦的呻|吟,如果有人在請求寬恕,他已經在此刻和永遠獲得了寬恕。他們在彼此的懷抱里休息了片刻,接著,她最後吻了他一下,滑下了床,你別起來,再睡一會兒,我去做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