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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偶然 14

第五部 偶然

14

「我回家去。我想安步當車。」我說,向他伸出了手。
我們來到阿弗納琉斯那輛華麗的賓士車面前,止住了腳步。
我知道,如果我不跟他一起去戳破輪胎,他就找不到別的同夥,只能獨自一人,在他自己古怪的行動中流放。我發狂地渴望陪伴他,但是我很懶惰,我感到想睡覺的隱約願望從遠處襲來,而用半個夜晚跑遍大街小巷在我看來就像難以想像的犧牲。
「就算這樣,」阿弗納琉斯說,「不過,你剩下要解釋的是,為什麼她決定在這一天而不是另外一天自殺于車下。」
我們保持沉默,想著那個不幸的女人,然後阿弗納琉斯打開車門,做了個鼓勵的手勢:「來吧!我帶你走!我借給你籃球鞋和一把刀!」
「你把她描繪成那樣,」阿弗納琉斯說,「人們幾乎要同情她。」
我思忖:有那麼一天,工作之後,她不回家,走出城外。她在四周一無所見,她不知道現在是夏天、秋天九-九-藏-書還是冬天,她是不是沿著河岸走,還是沿著工廠走;事實上,她早就不再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的心靈,她沒有別的世界。
「怎麼解釋一朵花在這一天而不是另外一天開放呢?這一時刻來臨了。自我毀滅的願望緩慢地在她身上滋長,到了這一天,她再也抗拒不了。我想,她遭到的不公道對待也許分量很輕:別人不理會她的問候;沒有人對她微笑;正當她在郵局排隊的時候,一位胖太太撞了她一下,插到她前面;她在一個大商店當店員,櫃檯主任責備她對待顧客態度不好。她千百次想反抗,發出抗議的喊聲,可是一直委決不下,因為她的聲帶在憤怒時會斷裂。她比別人更加軟弱,繼續逆來順受。惡落到一個人的身上時,這個人便將惡轉嫁到別人身上。這就是所謂爭執、毆鬥、報復。但是弱者沒有力量將落到自己身上的惡轉嫁他人,他自身的軟弱污辱他read.99csw.com、凌|辱他,面對軟弱,他絕對毫無防衛。他惟有自我毀滅,才能消除自身的軟弱。這個少女正是這樣開始憧憬自己的死。」
「我明白你要說的意思:如果她沒有引起別人的死。但是這已經表達在我剛才向你描繪的那兩幅畫面中。她對別人說話時,沒有人聽得見她。她正在失去世界。我說這世界時,我想的是宇宙回答我們呼籲(哪怕僅僅通過勉強可以聽到的回聲)的這一部分,我們也聽到它的呼籲。對她來說,世界逐漸變得沉默無言,不再成為她的世界。她完全禁錮在自身和痛苦之中。她至少能通過別人痛苦的場面,擺脫自己的禁錮吧?不能。因為別人的痛苦是在她已經喪失的、不再屬於她的世界中猝然發生的。即便火星是只痛苦的星球,即便火星的石頭痛苦得嚎叫,也不能使我們感動,因為火星不屬於我們的世界。擺脫了世界的人對世界的痛苦無動於衷九-九-藏-書。使她暫時擺脫痛苦的惟一事件,是她的小狗生病和死去。女鄰居十分氣憤:這個少女對別人毫無同情心,但是她為她的狗哭泣。她之所以哭她的狗,是因為這隻狗屬於她的世界,而她的女鄰居根本不屬於她的世界;狗回答她的喚聲,而人不回答。」
我們又來到巴黎一條通明雪亮、熙熙攘攘的林陰|道,我們走向停在幾條街以外的阿弗納琉斯的賓士車。我們重新想到那個少女,有一夜她坐在車道上,頭埋在手裡,等待汽車的撞擊。
我接著說:「死亡就像她所期待的那樣,不像消失,而像轉移。像自身的轉移。她生活中的任何一天、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令她感到不滿意。她就像自己所憎恨的,卻無法擺脫的可怕重負那樣在生活中穿行。因此她渴望自我棄絕,就像扔掉一個紙團、一隻爛蘋果那樣自我棄絕。她渴望自我棄絕,彷彿拋棄的與被拋棄的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人那樣。她設想,她會把自九-九-藏-書己從窗口推出去。但是這個想法很可笑,因為她住在二樓,而她受雇的那個大商店設在底層,沒有窗戶。她渴望死去,被一記重拳擊倒而死去,這一拳發出響聲,宛如壓扁一隻金龜子的鞘翅那樣。被壓扁是一種肉體上的願望,如同感到需要將手掌重重壓在身體的痛點上。」
「我曾經竭力向你解釋,」我說,「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作為自身行為的原因,存在德國人稱之為Grund的東西,存在一個基礎,一種蘊含我們的命運本質的密碼;依我看,這密碼具有隱喻的性質。如果人們不求助於一幅圖像,我們提到的那個少女就不可理解。譬如說:她在生活中行走就像在山谷中行走一樣;每時每刻,她會遇到一個人,同他說話;但是別人望著她,卻不理解,繼續走他們的路,因為她用非常微弱的聲音說話,別人聽不清。我就是這樣來描繪她,我確信她正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她就是一個行走在山谷中的https://read.99csw•com女人,走在聽不清她講話的人們中間。或者是另一幅圖像:她到牙醫師那裡,候診室擠滿了人;又來一個病人,他筆直走向她所坐的那張扶手椅,坐在她的膝頭上;他不是故意這樣做的,而是非常簡單,他覺得這張扶手椅空著;她提出抗議,用手臂推開他,大聲叫道:『得了,先生!你沒有看到座位上有人嘛!我坐在這裏!』但是那個人沒有聽到她說話,他舒適地坐在她身上,興高采烈地跟候診中的一個病人閑聊。這兩幅畫面說明了她的特點,讓我去理解她。她的自殺願望不是由任何外界因素引起的。這種願望植根在她的存在的土壤里,慢慢地在她身上生長,像一朵黑色的花那樣盛開。」
阿弗納琉斯尋找他的賓士車,發現走錯了路。我們掉轉腳跟。
他走了。我目送著他的賓士車,想到背叛一個朋友,心中感到內疚。然後我踏上回家的路,不久我又想起那個少女,在她身上,自我毀滅的願望像一朵黑色的花那樣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