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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18

第四天

18

「我倒很想知道,您怎樣才能在這個小破飯館里找到好酒,」助手說。
「老闆,」伯特萊夫對店主人說,「請您也來跟我們乾杯吧!」
「二二年的。」酒店主糾正道。
伯特萊夫又一次發出歡快的笑聲,老闆的笑聲也融入進來,奇怪的是,連卡米拉也跟他們一起笑起來,甚至從伯特萊夫一來到這裏,她就已經覺得很有趣了。這是一陣意外的笑聲,它具有驚人的和莫名其妙的感染力。彷彿出於一種微妙的共鳴,導演也跟著卡米拉笑了起來,接著是助手,最後是露辛娜,她也捲入這多聲部的大笑中,就像投身於一通熱烈的擁抱中。這是她這一天里的第一次笑。她的第一個輕鬆自如的時刻。她笑得比誰都厲害,當然,她不能滿足於她的笑。
「是誰邀請您來這裏的,首長?」攝影師問道。
「請允許我,先生們,坐到你們的桌子前。我叫伯特萊夫。」
「不,我並沒有誇張,」伯特萊夫說,接著,他對攝影師說,「您有這樣的印象,是因為您只是居住在生活的地下室,您,人不像人的醋罐子!您渾身散發出一陣陣的酸氣,就像從一個鍊金術士的熱鍋里蒸騰起來!您生活的目的就是在您周圍發現醜惡,認定這丑跟您的內心一樣丑。對您來說,這是能讓您自己跟這世界和平共處的惟一辦法。因為,本來很美好的這個世界,它讓您害怕,令您彆扭,把您不斷地從它的中心排斥出去。它是那麼的冷酷無情,不是嗎?自己的手指甲里藏著污穢,身邊卻有一個漂亮的女人!那麼,首先該做的,就是把這女人弄髒了,然後再從中取樂。不是這樣的嗎,先生?我很高read.99csw.com興,因為您把您的手藏到了桌子底下,我說到了您的手指甲,我說得肯定很有道理。」
他始終握著她的手;露辛娜感到一種溫柔而又有力的接觸,是他的手指頭壓在她的手腕上,她乖乖地服從了:藥瓶又落回到她的手包深處。
他已經伸手指向了餐館老闆,這老闆,剛才怎麼也見不到他的影子,現在卻畢恭畢敬地前來接待伯特萊夫,他問道:「是不是需要為所有的人安排一張桌子?」
「我很願意允許你們這樣做,」伯特萊夫說著,微微鞠了一躬。「但我擔心,儘管我有這一份好心,你們卻做不到。」
「就衝著這好酒,我永遠願意,」老闆說,他從鄰桌上拿過一隻空杯子,倒上葡萄酒,「伯特萊夫先生絕對是品酒行家。他早就聞到我家酒窖的香味,就像一隻燕子大老遠地猜到了它的巢窩。」
「您將跟我們一起為露辛娜而乾杯嗎?」他說。
導演品嘗了一口后說:「真的,這酒確實好極了。」
沒有一個男人對這擅入者的來到有什麼興趣,沒有人作自我介紹,而露辛娜也不太了解社交場合的習慣,就沒有把她的夥伴們介紹給他。
「上酒吧!」伯特萊夫說。老闆拿著酒瓶圍繞桌子轉了一圈,給每個空杯子倒上酒。
「我看到,您現在已經沒有什麼話可說了,」短暫的一陣靜默之後,伯特萊夫對攝影師說,「請相信,我根本不打算冒犯您。我喜歡和諧,而不是論戰,如果說我剛才一味聽任雄辯的驅使,我現在懇請您原諒。我只想要一件事情,請您品嘗這杯葡萄酒,請您跟我一起為露辛娜乾杯,因為,九_九_藏_書我是為她而來的。」
驀然,緊張空氣一掃而光,氣氛頓時輕鬆下來。他們自由自在地聊著天,他們隨隨便便地吃著乳酪,他們在問自己,老闆能從哪裡找到這麼些乳酪(在這個國家,乳酪的品種是很少的),他們不斷地往杯子里倒酒。
「你們錯了,」伯特萊夫說,彷彿他沒有聽出攝影師話中的侮辱,「這裏,他們在酒窖中,還藏著幾瓶好酒,比我們能在最大的大賓館中找到的酒還要好。」
沒有人回答伯特萊夫的話,老闆就說:「要說到喝酒吃菜,我可以請各位女士先生完全相信伯特萊夫先生的建議。」
「為露辛娜?」老闆問。
露辛娜幾乎不能從她的驚愕中回過神來。她以前隱約有些面熟的這個療養者,現在彷彿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前來援助她,她被他迷住了,被他自然動人的舉止,被他冷酷的鎮定迷住了,這個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讓攝影師的囂張氣焰化為泡影。
攝影師擠出一絲勉強的冷笑,說:「首長,您不覺得這太誇張了嗎?」
「這樣的話,」助手說,「請允許我們把您當成一個突然顯現的幽靈,請原諒我們不來注意您。」
「我倒覺得,首長,您的牛吹得也太大了些。」攝影師又添了一句,存心想嘲笑一下擅入者,「沒錯,人到了一定年紀,就只會這一招,而不會做別的事了。」
「當然需要。」伯特萊夫回答,說完轉向其他人,「女士們,先生們,我邀請你們跟我一起來喝一種葡萄酒,我曾多次品嘗它的滋味,而且我覺得它口味極佳。不知道各位能否賞光?」
「快把這些杯子和這瓶酸酒拿走,」伯特萊夫九九藏書對那孩子說。「您父親會給我們拿來一瓶好酒的。」
攝影師抗議道:「首長,您能不能發發善心,讓我們愛喝什麼酒就喝什麼酒嗎?」
於是,現在,每個人面前都有兩個杯子,一個空杯子,另一個裝著喝剩的酒。老闆拿著兩瓶酒,走到桌子前,把第一瓶夾在兩膝之間,動作優雅地打開瓶塞。然後,他在伯特萊夫的杯子里倒了一點點酒。伯特萊夫端起酒杯放到嘴唇邊,嘗了嘗滋味,轉身對老闆說:「好極了。是二三年的吧?」
「聽這話,你們這不等於在對我說,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嗎?我完全可以和露辛娜一起馬上離開,但是習慣總歸還是習慣。我是每天傍晚都要來這裏的,要坐到這張桌子前,喝它一杯酒。」他仔細察看了擺在桌子上的那瓶酒的標籤:「不過,我喝的酒,確實要比你們現在正在喝的酒好得多呢。」
伯特萊夫舉起了他的酒杯,但沒有人響應他。
從咖啡廳中跑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托著一個盤子,上面放著幾隻酒杯、幾個碟子和一張桌布。他把托盤放在鄰桌上,俯身從顧客的肩膀上取走他們喝剩下一半的酒杯。他把那些酒杯和打開的酒瓶放到那張剛放下托盤的桌子上。然後,他拿起一塊抹布,久久地擦著桌子,因為桌子顯然很臟,擦完后,鋪上一塊白得耀眼的桌布。然後,他從隔壁桌上重新拿起他剛剛撤走的酒杯,想把它們放到顧客的前面。
「跟您在一起,伯特萊夫先生,我們看到的只有漂亮女人。根本用不著仔細瞧這位小姐,就能知道她一定很漂亮,既然她就坐在您的旁邊。」
「讓您美麗的斯文見鬼去吧,我才不跟您一樣read.99csw.com呢,我才不是一個扎著花哨領帶,穿著白領襯衣的小丑呢,」攝影師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
「是的,為露辛娜,」伯特萊夫說,用目光指著他的鄰座。「您也像我一樣喜歡她嗎?」
這期間,小男孩端來一大盤乳酪,放在桌子中央,伯特萊夫說:「大家請隨便吃,它們都可口極了!」
「隨您的便,先生,」伯特萊夫說,「我並不喜歡把歡樂強加給別人,每個人都有權利喝他的酸酒,干他的蠢事,讓手指甲里留著油膩。聽我說,小傢伙,」他又沖小男孩補充了一句,「給每個人他原先的杯子,再加一隻空杯子。我的客人可以在一種雨霧天氣出產的葡萄酒和一種陽光下誕生的葡萄酒之間自由地選擇。」
伯特萊夫舉起他的酒杯:「為了露辛娜!」老闆也舉起酒杯,隨後是卡米拉,接著,導演和助手也舉起杯子,所有人都跟著伯特萊夫重複道:「為了露辛娜!」就連攝影師,最終也舉起他的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
「我的朋友,」伯特萊夫對老闆說,「給我們拿兩瓶酒,另加一大盤乳酪。」然後,他轉身對其他人說:「你們的猶豫是沒有用的,露辛娜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您骯髒的手指甲,您滿是破洞的羊毛衫,在太陽底下早就不是一件新鮮事了,」伯特萊夫說。「以前就有過一個犬儒學派的哲學家,他穿著一件有破洞的外套,在雅典的街道上溜達,想以此表現他對習俗的輕蔑,來贏得所有人的欣賞。有一天,蘇格拉底遇到了他,對他說:我從你外套的破洞中看到了你的虛榮。您的骯髒也一樣,先生,是一種虛榮,而您九-九-藏-書的虛榮是骯髒的。」
伯特萊夫把酒杯端在手指間。「我的朋友,請嘗一嘗這酒。它帶有往昔的甜美滋味。品味一下吧,就彷彿你們在吮吸一根長骨頭中的骨髓時,呼吸到了一個已被久久遺忘的夏天的氣息。我真想在乾杯的時候把往昔與現今結合在一起,把一九二二年的太陽和眼下的陽光結合起來。這個太陽,就是露辛娜,這個十分單純的年輕女郎,她就是一個女王,而她自己卻不知道。她在這個溫泉城的布景中,就像一顆寶石在一個乞丐的破衣爛衫上閃爍光彩。她就像一牙彎彎的月亮,遺忘在白晝蒼白的天上。她就像一隻蝴蝶,飛舞在一片雪地之上。」
沒有人看見他走近。他突然出現在面前,露辛娜剛剛轉過腦袋,就看到了他的微笑。
隨後,他轉身朝向咖啡廳閃亮的門,拍了拍手。
「我早就對你們說過了!」老闆說。
伯特萊夫發出了歡快的笑聲,這是一個自尊心得到了別人恭維的人開心的笑。
導演不禁驚訝得目瞪口呆:「您是從哪裡搞到這些乳酪拼盤的?我們簡直就像到了法國。」
「看來,我的不期而至打擾了你們。」伯特萊夫說。他從附近桌子旁拿起一把椅子,一直拖到這張桌子邊的空當,現在,他好像反倒成了這一桌的主席,而露辛娜剛好在他的右側。「請原諒,」他繼續說道,「長期以來,我就有一個很奇怪的習慣,不是及時來到,而是不期而至。」
眾人正喝到最高的興頭上,伯特萊夫站了起來,對他們欠身致意,說:「我很高興能跟諸位一起喝酒,我非常感謝大家。我的朋友斯克雷塔大夫今天晚上要舉辦一場音樂會,露辛娜和我,我們要去那裡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