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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的關係》用書信體形式,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可以由另一個方法任意替代的技巧方法。這種形式本身就很有說服力,它告訴我們,人物的經歷,確是他們親身體驗后才說的,流傳的,散播的,懺悔的,並且寫下來的。在這個把一切都可說得沸沸揚揚的世界上,最容易動用而又最致命的武器就是散播。小說主角瓦爾蒙對被他引誘過的女人發出一封斷交信,這把她毀了;信是他的女友德·梅爾特侯爵夫人,一字一句念了讓他聽寫下來的。不久又是這位梅爾特,出於報復,把瓦爾蒙的一封私信交給他的情敵;情敵向他挑釁提出決鬥,瓦爾蒙因此死去。死後他與梅爾特兩人的私信散播開來,而侯爵夫人受人指責和擯棄,在輕蔑中結束了生命。
十八世紀通過它的藝術使樂趣擺脫了道德禁忌的濃霧,培養了一種所謂自由放蕩的風氣,弗拉戈納爾和華托的畫,薩德、小克雷比永或夏爾·杜克洛的小說對此都有所表現。我的青年朋友文森特就是因此欣賞那個世紀;若可能,他會把薩德侯爵的側面像別在上衣翻領上作為標誌。我也有他這種崇拜心理,但是我還要說(並不真正有人理解)這種藝術的真正偉大之處不是對享樂主義作了什麼宣揚,而是對享樂主義作了分析。這個原因使我認為肖代洛·德·拉克洛的《危險的關係》可算作是最偉大的小說之一。九*九*藏*書九九藏書九_九_藏_書
書中人物不做別的,就是尋歡作樂。可是讀者漸漸明白,使他們心動的不是歡樂,而是征服;不是歡樂的慾望,而是勝利的慾望主宰全過程。起初看來像是一場歡樂淫|盪的遊戲,不可察覺地、不可避免地轉化為一場生死搏鬥。但是搏鬥跟享樂主義有什麼共同之處呢?伊壁鳩魯寫道:「智者從不進行任何與搏鬥有關的行動。」
樂趣不論平凡還是不平凡,只屬於感覺到的人,哲學家可以名正言順地指責享樂主義的私有性。可是以我看來,九_九_藏_書享樂主義的致命弱點不是私有性,而是具有極端的烏托邦特徵(哦,但願是我錯了!):我確實懷疑享樂主義理想能不能實現;我擔心的是他向我們囑咐的生活與人類天性是格格不入的。
日常語彙中,享樂主義指追求享樂生活、即使不說是墮落生活的一個不道德傾向。這當然是不確切的,伊壁鳩魯是第一位研究樂趣的大理論家,他抱著一種極端的懷疑態度理解了什麼是幸福生活:他認為不痛苦就是快樂。因而痛苦才是享樂主義的基本觀念:懂得排除痛苦的人才是幸福的人;由於享樂帶來的不幸往往多於幸福,伊壁鳩魯只囑咐世人享受九九藏書節制平凡的樂趣。伊壁鳩魯的明智卻有一種憂鬱的深層含意:人被拋入悲慘世界,看到惟一明白可靠的價值是樂趣,雖則它多麼微不足道,還總是他本人能夠體驗到的樂趣,如喝一口清水,看一眼天空(面對仁慈上帝的窗戶),撫摩一下。
小說中不存在兩個人的特殊秘密;每個人都像處於一隻大蚌殼中央,每句悄悄話都會引起共振,音量放大,餘音裊裊,不絕於耳。小時候有人告訴我,把海螺殼貼在耳朵上,可以聽到上古時代的海水聲。在拉克洛的世界里就是這樣,每句話說出口以後,聲音永遠不滅。這就是十八世紀嗎?這就是歡樂天堂嗎?還是人並不意識到,自古以來就是生活在這樣一隻會共振的海螺殼裡?無論怎麼說,一隻會共振的海螺殼可不是伊壁鳩魯的世界。他告誡他的弟子說:「閉門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