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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都原諒他了。事情和這個沒有關係。我跟你說過,以前,當我決定不再見他了以後,很奇怪,我反而覺得心情愉快。那時候我冷酷得像冰塊,我自己卻覺得滿心歡喜。然而,他的死並沒有改變我這種感覺。」
「我沒辦法回答。友誼,不是女人會問的問題。」
又品嘗了一口酒之後,他說:「以前,友誼對我來說,是一種可以證明有比意識形態、比宗教、比國家民族更強的東西的證據:在大仲馬的小說里,主角的那四位朋友分屬於敵對陣營,常常被迫互相爭鬥。可是這無損於他們的友誼。他們仍然運用策略在暗中彼此幫忙,譏笑他們各自的陣營所堅持的真理。他們把友誼高舉在真理之上、在理念之上、在上級的命令之上、在國王之上、在王后之上、在一切之上。」
「敵人永遠都存在。」
「我也承認,要是我當時去責怪他,他可能不懂我到底在生什麼氣。當其他人都在批評我的時候,他一言不發。不過我必須公正地說:他認為他沉默代表他很勇敢。有人https://read.99csw.com跟我說,他後來甚至還覺得很自豪,因為他挺住了現場那種一面倒的、對我非常惱怒的氣氛,而沒有被影響,沒有說一句對我不利的話。所以他自己問心無愧,而我突然不願意再見他,連一句解釋都沒有,他大概覺得很受傷。我也有錯,錯在我希望他不只是保持中立。要是當時他大胆地在那個充滿憤怒、攻訐的場合,站出來為我說話,恐怕他自己也免不了要被他們排斥、被他們指責,惹得一身腥。我怎麼能這樣要求他?何況他還是我的朋友呢!在這方面是我自己對他不友善!換另外一種方式說,就是:我很不禮貌。因為從前那種內涵的友誼已經蕩然無存,現在,友誼轉化為一種互相尊重的契約關係,簡單地說,就是彼此以禮相待的契約關係。那麼,要求朋友去做一件會讓他為難、或是讓他不舒服的事,就是不禮貌。」
「我的意思是說,友誼,是男人才會面臨的問題。男人的浪漫精神表現在這裏。我們女人不是。」九-九-藏-書
「你能不能再解釋清楚一點?」
「對,可是現在的敵人都是看不見的、沒名沒姓的。行政機構、法律等等。要是政府決定要在你的窗前蓋一座機場,或是老闆要解僱你,朋友能為你做什麼?要是有什麼可以幫得上你的忙,一定還是個沒名沒姓的、不可見的組織,像是社會救助組織、消費者協會、律師事務所。再也沒有什麼考驗可以檢驗友誼經不經得起試煉。從戰場上搶救一位受傷的朋友、拔刀幫助你的朋友抵抗盜匪,這種事已經不可能發生在現在這個社會了。我們終其一生都不會遭遇什麼重大危險,可是也不會有友誼了。」
香黛兒說:「你還是會覺得難過。」
「如果真的是這樣,你應該和F言歸於好。」
香黛兒輕輕摩挲著他的手,他停了一下,又說:「大仲馬寫三個火槍手,故事的歷史背景比他自己的年代還要早兩個世紀。是不是在他那個時代,就已經在感傷友誼的美好已然喪失?或者,友誼喪失的問題是近來才有的現象?」
「要是你遭到別人https://read•99csw•com厭棄,遭到別人指控,被人家丟去喂禿鷹,你會發現那些認識你的人會呈現兩種反應:有些人是和獵捕你的人聯手,另外一些人則偷偷裝作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聽說,所以你還會和他們見面、和他們談話。第二種類型的人,很謹慎、很機靈,他們是你的朋友。就是現代所謂的『朋友』。聽著,讓-馬克,這種事我早就看透了。」
「我說這些話沒有諷刺的意味。事情真的是這樣。」
「沒有,」讓-馬克說:「或者應該說,我難過的是我怎麼不覺得難過。」
一個小時后,讓-馬克回到家,就把訃聞拿給香黛兒看:「今天早上我在信箱里看到這個。F死了。」
讓-馬克站起來,去拿一瓶白蘭地和兩個杯子。然後,灌下一大口酒,說:「我去醫院看他的時候,最後他開始敘述他的回憶。他跟我提起了我十六歲時說過的話。在那個時候,我了解到,在現今社會我們與人建立友誼唯一有意義的是在哪一點上。友誼,是讓我們的記憶運作良好不可少的一個要素。回憶過去,把過去的記憶一直帶在身上,這也許是保持所謂的自我完整的統一感的必要條件。為了讓自我不會變得越來越狹隘,為了維持它的容量,就必須把記憶當做一盆花一樣,要記得常常澆水,而澆水,就需要和見證過我們過去的人——也就是和朋友——常常接觸。他們是我們的鏡子;我們的記憶;我們對朋友無所求,只要他們能不時擦擦這面鏡子,好讓我們照照自己。可是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在中學時所做的事!我從少年時代開始,甚至可以說我從兒童時代開始,我所渴望的友誼,一直都是另外一種:友誼的價值高過於其他一切。我過去常說:在真理與友誼兩者之間,我永遠站在友誼這一邊。我這麼說好像故意要找碴,可是我真的是很嚴肅地看待這件事情。我知道目前這種道德標準已經太陳腐了。這種友誼可能對帕特洛克羅斯的朋友阿喀琉斯、對大仲馬的火槍手,甚至對一向是他主人真正的朋友的桑丘·潘沙來說,才有價值,雖然他們的意見不一定相合。可是對我們來說,這種友誼已經不存在了。我對此十分悲觀,我自己現在也會為真理而犧牲友誼。」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讓-馬克灌了一口白蘭地,又繼續表達他的想法:「友誼是怎麼產生的?當然是為了對抗敵人而彼此結盟,要是沒有這樣的結盟,男人在面對敵人的時候,將會孤立無援。也許現在已經沒有結盟這種迫切需要了。」
香黛兒有點高興有另外這封信,一封比較沉重的信,壓過了她那封無聊的信。她挽著讓-馬克的手臂,把他帶到客廳,和他面對面坐著。
「到現在你還是沒辦法原諒他?」
「你嚇到我了。真的,你嚇到我了。」
「沒錯,就是這樣。不過,你說這些話的時候,必須不帶酸氣才行。不能有諷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