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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黛兒,你是怎麼了?」
「火葬場的火把它的名片給了我。」她對自己這麼說。這個句子不是她造出來的;它就這樣浮現在她腦海,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站在門口,在不間斷的嘈雜聲響中,她自己又把這句話重複說了好多次。這個句子她不喜歡,它刻意要表現的那種陰森森的感覺,她覺得格調不高,可是她擺脫不了這個句子。
「喔,我覺得好倒胃口。唉,讓-馬克,好倒胃口。」
這天晚上,在嘈雜的摩托車聲和喇叭聲的噪音中,香黛兒疲憊地回到家。她急著想讓耳根子清靜下來,但是她一打開公寓大樓的門,就聽見工人的呼喊和鐵鎚重擊的聲音。是電梯出故障了。爬樓梯的時九*九*藏*書候,她覺得全身燥熱,整個人很不舒服,鐵鎚敲打的聲音在樓梯間迴響著,好像為這股燥熱伴奏的咚咚鼓聲,使燥熱更加熱烘烘、更加充塞四方、更加把它推到高峰。她汗水淋漓地在公寓門口停了一下,讓自己喘口氣,免得讓-馬克看到她這副紅彤彤的模樣。
她看著他,然後轉過身子,背對著他,又覺得心裏被觸動了一下。不過這一次被觸動,不是因為她剛剛說的話,而是因為讓-馬克的聲調,那種非常關心她的沉重聲調。
她注意到讓-馬克流露出訝異的眼神,才覺得她剛剛說的那句話很怪異;很快地,她跟他聊起了今天在辦公室看的那部影片,以及勒魯瓦說的那番九_九_藏_書話,還特別提起了在媽媽肚子里拍攝的那一段胎兒的影片。說那個胎兒用一種表演特技的姿勢,做一些成人不可能做得到的自|慰的動作。
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覺得心裏被觸動了一下,緊緊抱住了他,靠在他身上,就這樣子抱著,幾秒鐘不動。
終於,鐵鎚沒有繼續敲打,燥熱也開始消退了,她走進屋裡去。讓-馬克過來抱抱她,可是,當他跟她說話的時候,鐵鎚敲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雖然聲音已經減弱了一些。她覺得好像有人一直在追捕她一樣,她連躲都沒地方躲。她全身冒汗,突然沒頭沒尾地迸出一句話:「火葬場的火,是不讓我們的身體任人支配的唯一解決辦法。」
不一九九藏書會兒,鐵鎚的聲音又迴響在大樓里。
「只有火化,我才能確定我永遠不會再聽見這個聲音。」
「那你呢?」
「一個胎兒有性生活,你能想象嗎!他還沒有任何意識,沒有任何個性、沒有任何知覺,卻已經有了性衝動,而且說不定,還能有高潮。我們性的意識先於我們的自我意識。我們的自我還不存在,我們的色|欲就已經在那裡了。而你能想象嗎?這種想法竟然讓我所有的同事都深受感動!看著一個會自|慰的胎兒,他們眼眶裡竟然有淚水!」
她接著說:「你知道嗎,甚至在你自己媽媽的肚子里,所謂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也躲不了別人的目光。你會被人家拍攝下來、被人家偵察、被https://read.99csw.com人家看見你在自|慰。你一個小小胎兒可憐的自|慰。你活在這個世界上躲不開別人的目光,這大家都清楚。可是甚至在你出生之前也躲不過。就像你死了以後也沒辦法躲一樣。我記得我以前在報紙上看過一則報導:有人懷疑某個自稱是俄國貴族後裔的人是冒名頂替的,所以在這個人死後,為了摘去他的貴族封號,就從墓穴里挖出一具農婦屍體,來證實這農婦可能才是那個人的媽媽。她的遺骸被拿來解剖、她的基因被拿去檢驗。我倒是很想知道,有哪一條高尚的法律條文賦予他們權力,去挖那位可憐老婦人的墳!搜遍她赤|裸的身體,完完全全赤|裸的身體,完完全全赤身露骨的死人骨架!啊,讓-馬克https://read.99csw.com,我覺得很反感、反感透頂。還有,你知道海頓的頭的那件事嗎?有人從他溫溫的屍體上把頭砍下來,好讓一個有點神經病的學者剖開他的大腦,看看這位音樂家的天賦到底藏在大腦的哪個部位。還有,你知道愛因斯坦的那件事吧?他很周到地擬了一份遺囑,表明他死後要火化,後人遵照了他的遺囑,可是他最喜歡的那位對他最忠誠的學生,卻堅持他一定要活在老師的目光下。在火化之前,他從屍體上取出了眼睛,把它裝在酒精缽里,讓這雙眼睛一直看著他,一直到他去世。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剛剛才會說,只有火葬場的火能讓我們的身體逃過這些事情。這才是唯一徹底的死亡。讓-馬克,我想要一個徹底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