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35

35

大姑子明白香黛兒冷若冰霜的反應。她一直說話說個不停,也笑個不停。彎腰從孩子身上取下胸罩,蹲下來撿內衣。
大姑子又回到了客廳里。「去吧,」她對科琳娜說,科琳娜立刻跑到隔壁房間和其他兩個小孩一起玩。然後,她對讓-馬克說:「我不怪香黛兒離開了我弟弟。也許她還應該早一點離開他。可是,我不諒解的是,她竟然把我們都忘了。」她又轉而對香黛兒說:「無論如何,香黛兒,我們在你的生命里佔了很大一部分!你不能否認我們,把我們擦掉,你不能改變你的過去!你的過去就是這個樣子。你不能否認,當年你跟我們一起生活的時候很快樂。我來跟你這位新男朋友說,歡迎你們到我們家來!」
尿尿的聲音以後就是沖水的聲音,香黛兒一直在想,鄉下那棟混凝土的大宅院會把所有的聲音擴散開來,使人無法分辨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她以前很習慣聽見她大姑子做|愛時的嬌喘(他們發出這種不必要的聲音,想必是有意挑逗、撩撥,然而它所激發的卻不是肉體的性|欲望,而比較是精神層面的:他們好像是在示範不必隱藏任何秘密);有一天,九_九_藏_書這些愛的嬌喘又傳到她的耳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這是患氣喘的老祖母發出的聲音,她在這棟有迴音的大宅院另一頭,發著抖喘氣。
「把蘋果放回去。誰說要給你的?」
「沒有人翻你私人的東西。」她的大姑子也嚴陣以待。
讓-馬克聳聳肩。因為大姑子把過道的門和盥洗室的門都大大敞開著,所以他們沒辦法多說些什麼。他們聽見了尿滴在馬桶水裡的聲音,其中夾雜著大姑子的聲音,她還一邊跟他們說著她家裡的一些訊息,這些訊息時而以對撒尿小孩的訓斥作為逗點。
「把蘋果放回去。」香黛兒對他說。
「不要,不要,我拜託你,別管那些。」香黛兒對她說,語氣很堅定。
在香黛兒的房間里,嘈雜的聲音更響了。大姑子喊:「安靜點!」可是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開心,而不是發脾氣,一點都不像是要平息那些嘈雜聲,反而像是幫腔助興。
「天哪,孩子是在玩啊!」大姑子說,而孩子們都閉起了嘴不說話,好像以他們善於察言觀色的本能,也感覺到了空氣中震蕩著一股怒氣。
孩子把蘋果放回盤子里,大姑子拉起他的手九九藏書,其他兩個孩子也過來和他們站一邊,然後他們離開了。
香黛兒想起了一件事:在鄉下那間大宅院度假的時候,有一天,她在盥洗室里鎖上了門;突然,有人拉了一下門把。她因為討厭隔著盥洗室的門交談,所以就沒出聲。在房子另一頭有人小聲安撫外面那個急躁的人,說:「香黛兒在裏面!」外面那個急躁的人雖然聽見了,還是扭動了好幾次門把,就好像要抗議香黛兒默不出聲。
香黛兒失去了耐性,走進她的房間里。孩子們在扶手椅上攀爬,可是香黛兒注意到的不是他們;她驚呆了,她看見她的衣櫃;衣櫃的門敞開著;在衣櫃前面的地上,她的胸罩、她的內褲丟得到處都是,在這中間還有那幾封信。然後,她才發現年紀最大的那個女孩拿一個胸罩箍著她的頭髮,胸罩的罩杯豎立在她頭上,就像哥薩克人戴的頭盔。
「我請你走。」香黛兒又說了一次,這次她還對她指著門。
「天哪,」香黛兒喃喃道,趁她大姑子不在,她問道,「她怎麼找到我們的?」
「您看看她!」大姑子很親切地搭著讓-馬克的肩膀,笑著說,「看哪,看哪!這是化裝舞read•99csw.com會!」
終於,大姑子的目光轉移到了她的身上:「香黛兒!」她叫出聲來:「真是想不到,對不對?」說著就急忙過來擁抱她。香黛兒的唇邊感覺到她的大姑子兩瓣潮濕的嘴唇。
「她竟然連個蘋果都不給孩子,我簡直是在做夢!」
當她兒子還活著的時候,她完全準備好接受大家庭的集體生活,在不斷的監視下過日子,面對集體不成體統的行為,面對游泳池畔幾乎免不了的身體裸|露,面對天真無邪的雜處在同一個屋檐下,這使得她能藉著一些細微而讓人難堪的線索,知道在她之前有誰進過廁所。她喜歡這樣嗎?不,她覺得非常噁心,但是她的這種噁心是溫和的、沉默的、不反抗的、順服的、近乎和平的、帶一點點嘲弄的、從來不會反叛的噁心。要是她的孩子沒有死,她會這樣一直過到她生命的終了。
香黛兒用頭點了一下敞開的衣櫃,還有撒了滿地的內衣和信件,當做對她的回答。
香黛兒的出現引發了尷尬,很快地,這就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女孩所打破。「這是我們的小科琳娜,」大姑子對香黛兒說;然後,她又對孩子說:「跟舅媽說,舅媽好」九-九-藏-書,可是孩子一點都不理睬香黛兒,只說她要尿尿。大姑子毫不猶豫地立刻帶著科琳娜往過道去,進了盥洗室里,就好像這間公寓她已經很熟悉。
「隨便你,隨便你,我是好意。」
其中有一個孩子手裡拿著一個蘋果,那是他剛剛從桌上的盤子里拿的。
「我是不是在做夢啊!」大姑子叫出聲來。
香黛兒看見那些信被丟了滿地。一股怒氣衝上她頭頂。她才離開筆跡心理分析家的辦公室一個小時,那兩個男人很輕蔑地接待她,而她又沒辦法為自己辯護,只能任由她的身體漲得通紅。現在,她已經受夠了自己的罪惡感:這些信對她來說不再是她應該覺得羞愧的可笑秘密;從這個時候起,它們象徵的是讓-馬克的虛偽、他的詭詐、他的背叛。
香黛兒聽她說這些話,心裏想,在她和這個家庭一起生活的那麼長時間里,她都沒有表現出她和他們之間的差異,以至於她的大姑子很有理由(算是很有理由)地責怪她為什麼離婚後就和他們都斷絕了關係。在那麼多年的婚姻里,她為什麼一直表現得那麼和善、那麼百依百順?她自己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那時候的態度。是溫馴?虛偽?冷漠?還九*九*藏*書是很懂得自製?
香黛兒在門口停了腳步,顯得非常驚訝,她停了幾乎有一分鐘,因為讓-馬克和大姑子都沒有注意到她。這個像喇叭一樣響亮的聲音,她已經很久沒聽見了:「您和我一樣。您知道,我不是一個喜歡凡事井然有序的女人,我喜歡一切都動來動去的,我喜歡事情有變化,我喜歡東西會發出聲音,簡單地說,我喜歡生命!」
「我知道,」香黛兒一邊說,一邊看著她的大姑子走到讓-馬克身邊,靠著他的肩膀;香黛兒覺得他們在一起很相配,他們是一對很登對的情侶,是一對喜歡監視別人的情侶,喜歡窺探別人的情侶。不,她一點也不想把衣櫃的門關上。她任由它大大敞開,這是掠奪過後的證據。她心裏想:這間公寓是我的,而且我非常想要獨處;極度地想要、極度到了頂點地想要獨處。她大聲把這個念頭說出來:「這間公寓是我的,任何人都沒有權利開我的衣櫃,翻我私人的東西。不管是誰都一樣。我說,不管是誰都一樣。」最後這一句話衝著讓-馬克說的成分多一些,大姑子倒在其次。可是,為了不要在這位不速之客面前泄漏真相,她立刻把話鋒都指向她:「我請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