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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閉上眼睛:「混雜」這個溫柔恬靜的字眼出現在她的腦海里,而且浸潤了她;她默默地對自己說:「觀念的混雜。」完全對立的思想態度怎麼會並存在同一個腦袋裡,就好像兩個情婦睡在同一張床上?以前,這種事幾乎會讓她惱火,可是現在,卻讓她覺得高興:因為她知道,勒魯瓦以前說的和今天所說的之間的矛盾,根本不是重點。因為所有的觀念是等價的。因為所有的斷言,以及所有的立場都具有同樣的價值,能夠互相摩擦、相互交疊、相互撫摸、相互混淆、相互纏繞、相互觸探、互相交配。
「……然而,人只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工具,」勒魯瓦打斷她的話說:「火車的發明,其中就隱含了發明飛機的種子,而且無可避免地,它又會引導出太空火箭的發明。這樣的邏輯就蘊含在每一件事物里,換句話說,這就是神聖計劃的一部分。就算您把人的屬性改變成另外一種樣貌,從自行車到太空火箭的演化,仍然會維持它原來的進程。這一場演化,人類不是創始的發明者,而只是https://read.99csw•com個執行者。甚至只是一個渺小可憐的執行者,因為他不了解他執行這件事情的意義。這個意義,不屬於我們,只屬於上帝,我們只不過是在這裏遵行他的旨意,做他眼中視為好的事。」
「當然。」
一個溫和而微微顫抖的聲音在香黛兒的面前發出來:「可是照這麼說,我們為什麼來到這個塵世?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麼?」
勒魯瓦的推理生硬得像把刮鬍刀,不過香黛兒倒是同意:當愛情是兩個人之間的狂戀愛慕時,愛情就會要求堅貞,要求只把感情維繫在一個人身上——不,這種堅貞純一併不存在。就算存在,也只會像是一種自我懲罰,自願失明,隱遁到修道院里去。她心裏想,要是它存在,愛應該就不存在。而且,這樣的觀念不會讓她覺得心酸,相反,反而有一種幸福至樂的感受擴散到她全身。她想到了她那個玫瑰花的意象,想要遍及所有男人的想象,而且她心裏想,她以前是活在一種愛的隱遁狀態里,而她現在九-九-藏-書準備要遵行玫瑰花的神話,而且準備把自己化入它令人痴迷的香味里。她想到這裏,驀然想起了讓-馬克。他還在家裡嗎?他出去了嗎?她不帶任何情緒地想,就好像她在想羅馬有沒有下雨,或是倫敦的天氣好不好。
這句話是坐在勒魯瓦旁邊的那位雍容華貴的太太說的,她一向喜歡勒魯瓦。香黛兒幻想著,勒魯瓦現在被兩個女人包圍,而他必須在這兩個人當中做選擇:一位羅曼蒂克的女士和一位憤世嫉俗的女士;她聽見那位女士小聲懇求,說她不想拋棄她美好的信仰,可是在同時(這是香黛兒自己胡亂幻想的)她又有一種隱密的慾望,想要看到她所護衛的信仰被她心目中的英雄、被這位惡魔附身了的英雄打倒在地,在這個時候,這位英雄轉過來對她說話:
然而,無論讓-馬克對她來說是多麼無關緊要,對他的回憶還是讓她不自主地回頭探看。在車廂的盡頭,她看到一個人轉過身走到隔壁的車廂里。她覺得她似乎看到了試圖要躲開她目光的讓-馬克。那真的是他https://read.99csw.com嗎?她沒去找答案,反而把眼睛轉向窗外:外面的景色越來越難看,田野越來越灰撲撲,而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鐵制高塔、水泥建築和電線,一個接著一個地刺穿平原。擴音器在廣播說,再過幾秒鐘,火車就要開到海下去。事實上,她看見了一個圓圓、黑黑的洞,火車像蛇一樣即將鑽進去。
香黛兒興味盎然地看著他:他說話的樣子不像老學究,而像個挑釁者。這是香黛兒喜歡他的地方:一個男人冷酷無情的聲音,他把他所做的一切都變成一種挑釁——一種革命者、或是前衛人士所擁有的神聖傳統;就算他所說的是最習以為常的通俗真理,他也永遠不會忘記「嚇嚇那些資產階級」。然而,當這些最具挑釁性的真理(「把資產階級架上刑場的木樁!」)獲得權力的時候,不就成了最習以為常的真理嗎?不管任何時候,成規都有可能變成挑釁,挑釁有可能變成規。重點是,每一種態度都要有堅持到底的意志力。香黛兒想象著,勒魯瓦在一九六八年學生運動喧喧騰騰的聚會上,以九_九_藏_書他聰明、合乎邏輯,而且冷酷無情的方式,零零碎碎地販賣一些格言,任何來自常理的反抗在這些格言面前都會潰不成軍:資產階級沒有生存的權利;工人階級不懂的藝術應該要消失;為資產階級效勞的科學是沒有價值的;教這些東西的人,應該把他們趕出大學;與自由為敵的人不應該享有自由。他大聲宣揚的句子越是荒謬,他越是覺得驕傲,因為這需要很高的聰明才智,才能在沒有意義的觀念里注入一個合理的解說。
「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麼?我親愛的夫人,為了把我們的肉身貢獻給上帝。因為《聖經》里並沒有要我們去找生命的意義。它要我們生養眾多。彼此相愛,以及生養眾多。您要知道:『彼此相愛』的意義是以『生養眾多』來定義的。這個『彼此相愛』所意味的,一點也不是慈悲為懷、同情憐憫、精神上或是激|情的愛,而很簡單的就是:『做|愛!』、『交媾!』……(他讓自己的聲音更輕柔,而且彎腰向著她)……『干!』(真像是個虔誠、馴良的門徒,這位女士注視著他的眼睛。)『就是https://read.99csw.com在這件事情上,而且也唯有在這件事情上,蘊含著人類生命的意義。其餘的,都是狗屎。』」
香黛兒以一種吵架的聲調說:「可是,一個托洛斯基派分子怎麼會變成一個有信仰的人?邏輯在哪裡?」
香黛兒回答他:「我同意您的說法,我也認為所有的改變都只有害處。因此,我們的責任就是保護世界抵擋一切改變。唉,世界不知道該怎麼樣停止改變,脫離這條瘋狂的軌道……」
「親愛的小姐啊,您聽過馬克思那句名言嗎?改變世界。」
香黛兒坐在靠窗的位子,對面坐著他們辦公室里最年長的一位女同事,這位雍容華貴的女士指頭上戴滿了戒指;坐在這位女士旁邊的勒魯瓦繼續說:「不過,我們這個世紀讓我們了解到一項重大的事實:人沒有能力改變世界,也永遠不可能改變它。這是我作為一個革命者,從經驗里得到的基本結論。其實,這個結論每個人都同意,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不過,另外還有一個結論更深奧。它屬於神學的範疇,這個結論是:人沒有權利改變上帝創造的世界。我們必須嚴格遵守這個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