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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詩人誕生 7

第一部 詩人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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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羅米爾想要反駁,先前正是他說,吸引他的地方就在於這些狗面人身的東西,他正是為他而畫,因他而畫,但是他感到如此失望和尷尬,以至於什麼都說不出了。畫家在他面前放了一張白紙,打開一瓶墨汁,還往他手裡塞了支毛筆:「現在你想到什麼就畫什麼,不要過多考慮,只是把腦中的東西畫下來……」但是雅羅米爾實在太害怕了,他不知道該畫些什麼,而畫家一直在堅持著,絕望之下他只好再次求助於狗面人身。畫家很不高興,雅羅米爾窘迫地說他想學水彩畫,因為在班上畫畫的時候他總是把顏色弄到事先勾勒好的線條外。
「你媽媽已經告訴我了,」畫家說,「但是現在,忘掉這件事,也忘掉狗。」他拿了一本很厚的書,在雅羅米爾面前攤開,指著其中的幾頁讓他看。深色的背景,黑色的生硬線條恣意蜿蜒,雅羅米爾想到了千足蟲,海星,蜘蛛,星星和月亮。畫家相信孩子的想象力,希望他也畫出類似的東西。「可是我究竟該畫些什麼?」小傢伙問道。畫家於是回答說:「就畫線條;畫你喜歡的線條,要知道,畫家的責任並不在於再現事物的線條,而在於用自己的線條在紙上構築九*九*藏*書一個新世界。」雅羅米爾畫了些他一點也不喜歡的線條,他塗黑了好幾張紙,最終,按照媽媽的教導,將一張鈔票交給畫家后回了家。
他畫的大多數是外公書櫃中那些老書的雕塑照片;因此,素描本的頭幾張是態度傲慢、成熟而強壯的女人,就是上個世紀寓意畫里的那種。接下來的一頁很有意思:那上面是個沒有頭的女人,而且不僅僅沒有頭:齊著女人頸部,紙被生生地裁掉了,讓人覺得這個女人彷彿是被砍了頭,而且紙張上還殘留著想象中的斧子的氣味。紙應該是被雅羅米爾的小刀裁去的,雅羅米爾班上有個女同學,他挺喜歡她,經常渴望看到她不|穿衣服的樣子——當然這願望從來不曾實現。為了滿足自己的這個願望,他首先設法搞到了一張女同學的照片,把照片上的頭裁下來,拼在素描本的切口處。這就是為什麼從這一頁開始,素描本上的其他女人都沒有頭,都彷彿殘留著想象中的斧子的氣味;有些無頭女人的姿勢非常奇怪,比如說蹲著的,好像是在小便;還有在柴堆上的火焰中的,好像聖女貞德那樣。這種受刑場面——可能是孩子在歷史課上學來的——組九*九*藏*書成了很長的一個系列:有個無頭女人被尖頭的木樁穿透,有個無頭女人被砍了一條腿,還有個無頭女人被截去一條胳膊,另外那些場面我們不說也罷。
畫家翻著雅羅米爾的素描本,什麼也沒說,接著他抓起一本厚書遞給雅羅米爾。他在離開雅羅米爾稍遠的地方坐下來,在紙上畫著些什麼,而雅羅米爾則在一旁翻那本厚畫冊,裏面有一頁畫著個大屁股的男人,不得不拄著拐杖支撐著他的大屁股;還有一頁上畫著雞蛋里開出朵花;雅羅米爾還看到爬滿螞蟻的一張臉;一個雙手變成石頭的男人。
這次拜訪與雅羅米爾所期待的完全不一樣,它沒有能夠為他找回失去的內在世界,恰恰相反:它剝奪了雅羅米爾惟一屬於自己的東西:狗面人身的足球運動員和士兵。然而,當媽媽問他對這次繪畫課感不感興趣時,他顯得很激動;他是真誠的,如果說這次拜訪沒有能肯定他的內在世界,他卻從中發現了一個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的特殊的外在世界,但這個世界卻突然給了他某些微不足道的特權:他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畫,他感到無所適從,但是其中自有一種優勢存在(他很快就明白這是一種優勢!九_九_藏_書),因為它們與父母家別墅牆上掛的那些死氣沉沉的風景畫截然不同;他還聽到了不同尋常的想法,毫不遲疑地就接受了這些觀點:比如說,他懂得了「布爾喬亞」這個詞是一種辱罵;那些認為畫就應該再現生活或模仿自然的人就是「布爾喬亞」;但是我們可以嘲笑布爾喬亞(雅羅米爾很喜歡這個想法!),因為他們已經死了很久可他們自己卻還不知道。
因而某一天,雅羅米爾走進了畫家的寓所。畫家的寓所位於一幢專供出租的樓房的頂樓,有兩個房間;一間房裡豎著一個很高的書櫃;在另一間房中的斜頂上嵌著彩繪玻璃窗,房間里有一些畫架,畫架上都是未完成的油畫,還有一張長桌,長桌上隨意擺著些紙張和盛滿顏料的小玻璃瓶,牆壁上掛著很奇怪的黑色的臉模,畫家說那是仿造黑人面具做的;還有那條狗(雅羅米爾已經認識的那條狗),它縮在沙發一角,一動不動地看著來訪的客人。
雅羅米爾當然不敢肯定這些畫就能討畫家的喜歡;這和他在厚厚的畫冊里看到的畫可不一樣,與畫家畫室畫架上的油畫也毫無共同之處;然而他隱隱約約覺得他的這秘密素描本中有著某種東西很接九_九_藏_書近他老師所做的事情:那是禁忌的氣息;是某種獨特之處,與雅羅米爾家牆上掛的畫截然不同;如果把這些裸體女人的畫和畫家難以理解的油畫同時置於由雅羅米爾家人和他們家的常客組成的評審團面前,它們不受歡迎的程度一定相等。
「你得知道,」畫家走近雅羅米爾說,「薩爾瓦多·達利曾經是個傑出的繪圖員。」他將一尊裸體女人石膏像放在他面前:「我們通常會忽視繪圖員這個職業,可這是個錯誤。首先必須了解這個世界原本是什麼樣的,然後才能進行異乎尋常的改變。」在雅羅米爾的素描本上,畫家大幅度修改了他的裸體女人,改變了原有的線條比例。
而雅羅米爾的內在世界又將如何充分發展呢?
畫家讓雅羅米爾在長桌前坐下,自己則翻著他的畫本:「還是一樣的東西,」他接著說道,「沒什麼方向。」
不再那麼光彩奪目了;小學時如此輕易取得的成績在中學似乎變得很難取得,內在世界的光榮也在這種黯淡中漸漸消失了。老師總在講悲觀主義的書,在這塵世看到的只是悲慘和廢墟,這樣一來把生命比作野草的箴言就顯得非常平庸了。雅羅米爾於是不再相信他的思想是屬於他自己的,九*九*藏*書他覺得所有的思想早就以某種固定的方式存在於這塵世了,我們所做的不過是借取,就像到公共圖書館借書一樣。但是,他自己又是誰呢?實際上,人的自我又是什麼呢?他總是關注自己,想要審視自我,可是他找到的只是那個全副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審視自我的那個形象……
因此,他還是很樂意去畫家那裡,而且非常渴望能夠重複以前狗面人身畫給他帶來的成功;但是他沒能做到:那些模仿米羅繪畫的塗鴉看上去極為生硬,整個兒地缺乏兒童世界的魅力;而黑人面具的那些畫也只是笨拙的模仿,絲毫不能像畫家所期望的那樣,激發孩子的想象。雅羅米爾去畫家那裡已經好幾次了,他卻沒能得到一丁點兒的讚揚,在實在受不了的情況下他作了一個決定:他給畫家帶去一個他從不曾給其他人看過的素描本,那上面畫滿了裸體女人。
因此他開始想念——帶著某種懷舊的情緒——兩年前談到他內在世界獨特性的那個男人;由於他在繪畫上才勉強達到中等成績(他畫水彩畫時,水總是洇出鉛筆畫的底稿之外),媽媽也覺得有必要讓步于兒子的請求,她翻出畫家的地址,請他給兒子補課,以便能夠彌補雅羅米爾成績單上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