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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2

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2

紅髮姑娘吻著雅羅米爾的唇,雅羅米爾又繼續道:「你想想看,這個故事可以這樣開始:克薩維爾喜歡在小鎮煙霧騰騰的街道上散步;他走過一扇地下室的窗戶,停下來,他在想也許這扇窗戶後面住著一個美麗的女人。有一天,這窗里的燈光亮了,他看見裏面有一個溫柔、弱小的紅髮姑娘。他無法抗拒,打開已經透了一條縫的窗戶,跳了進去。」
顯然,革命的詩歌和雅羅米爾以往所寫的詩歌完全不同;他陶醉地看著他那個自我的平和的遭遇和美麗的偏離;但是現在,他倒空了他的靈魂,就像是騰出倉庫讓位給世界上最喧鬧的軍樂隊一樣;他用只有他一人理解的少數人的美換取了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大多數人的美。
彷彿一切都在表明雅羅米爾對於新事物的巨大慾望(新事物的宗教)只不過是一個童男對尚未經歷、難以想象的性|交的巨大慾望,是投射于抽象之中的性|交的慾望;他第一次上了紅髮姑娘的身體之岸,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他終於明白絕對的現代意味著什麼;絕對的現代就是躺在紅髮姑娘的身體之岸上。
「最奇妙的地方在於,」雅羅米爾繼續道,「你不僅僅是我現在寫的這些詩的女王,而且還是我以前寫的那些詩的女王。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我以前寫的詩煥發出新的生命,變成了女人。」
「我很醜!」紅髮姑娘說。
雅羅米爾寫了一首關於堅定的共產黨員的詩,夜深時分,共產黨員在委員會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就在令人深思的會議剛結束,黎明即將來臨的時刻(一個鬥爭著的共產黨員的形象只能通過開會來表現);窗下叮叮噹噹的電車聲在他的夢裡成了鐘鳴聲,全世界的鐘聲都響了,在宣告戰爭終於結束,整個地球都屬於勞read.99csw.com動者所有。他知道神奇的跳躍將他帶到未來;他在某個鄉村,一個女人開著拖拉機向他駛來(在所有的招貼畫上,未來的女人總是在拖拉機上的),她認出他,卻發現他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他被工作完全壓垮了,這個男人犧牲自己正是為了她能夠幸福地耕地(而且是邊唱歌邊耕地)。她跳下拖拉機,對他說歡迎他的到來,她說:「你在這裏就是到了自己家,這裏就是你的世界……」她還想補償他(上帝啊,這樣一個年輕女人怎麼樣才能補償一個被使命壓垮的老戰士呢?);正在此時電車喇叭開始在大街上轟鳴,而在委員會辦公室狹窄的沙發上休息的男人醒了……
「是啊,那會很好……」紅髮姑娘說。
「是的,」紅髮姑娘幸福地點點頭。
他是那麼幸福,充滿了激|情,所以他想念詩給她聽;他想到了所有牢記在心的詩歌(他自己的或是別人的),但是他明白(雖然不無驚愕)任何一首都不會討紅髮姑娘的喜歡,他覺得,詩歌要想絕對現代,就必須是紅髮姑娘,這個屬於人民大眾的姑娘能夠理解和欣賞的。
「但是你卻跑了!」紅髮姑娘笑道。
「真的嗎?」姑娘問道,當雅羅米爾作出肯定的回答時,她將他抱在懷裡,吻他。
「不!我喜歡你臉上的雀斑,還有你的紅頭髮!我喜歡這些是因為它們可以代表我的內心,我的祖國,我古老的夢想!」
啊,簡單,徹底的簡單,彷彿流行歌曲一樣簡單,像童年的兒歌,像小溪,像瘦小的紅髮姑娘!
他已經寫了不少新詩歌,但他都不滿意;因為直到現在,只有他和媽媽讀過這些詩歌。他把所有新詩歌都寄給了《紅色權力報》編輯部,而且他每天早晨都買《紅色權力報》;終於有一天,他在第三版的右上角看見了他的五首四行詩,詩的下方用黑https://read•99csw•com體字印著他的名字。就在這天,他把《紅色權力報》放在紅髮姑娘的手裡,讓她把報紙珍藏好;姑娘翻來覆去看了很久也沒有發現報紙有什麼特別之處(習慣上她從來不看詩歌,因此也就不會看詩歌下方的名字),最後雅羅米爾只好將詩指給她看。她說:
這正是為什麼,最富詩意的移動工具,翅膀,在他的詩中出現了數不清的次數:一首詩中所談到的夜晚充滿翅膀靜靜的撲騰聲;慾望,憂傷,甚至是仇恨,當然還有時間,所有的一切都有翅膀。
就像是突然之間靈光一現:實際上,為什麼要扼住自己的歌喉呢?為什麼要為了革命拋棄詩歌呢?現在他已經上了真實生活的彼岸(所謂的真實,在他看來就是與人民大眾聯繫在一起所產生的那種密度,肉體之愛和革命口號),他只需全心投入這份生活、成為這份生活的小提琴。
克薩維爾和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睡眠就是他的生活;克薩維爾沉睡、做夢;他在一個夢中沉睡,接著他會做下一個夢,於是他重新在另一個夢中沉睡,然後再做一個夢;從後面的夢醒來他又回到以前的夢裡;他就這樣從一個夢到另一個夢,於是相繼體驗許多不同的人生;他居住在不同的人生中,從一個跳到另一個。像克薩維爾那樣生活不是很奇妙嗎?不會被囚禁於一種單調的人生中?當然,肯定還是要死的,但卻能有多種不同的人生?
他想為現代藝術(帶著叛教的驕傲)所不屑的舊的審美平反昭雪:夕陽西下,玫瑰,草坪上的露珠,星星,黃昏,遠處傳來的旋律,媽媽和鄉愁;啊,貼近而易解,這個世界多美啊!雅羅米爾又回去了,驚訝不已卻充滿激|情,就像一個神童在多年以後又回到了他曾經拋九-九-藏-書棄的家園。
「和我一起發狂!」維傑斯拉夫·奈茲瓦爾沖他的讀者叫道。還有波德萊爾:「應當永遠沉醉……酒、詩歌或是美德,隨你們的便……」抒情就是一種沉醉,人總是為了更好地和這個世界攪和在一起而沉醉。革命不需要研究和觀察,它需要我們和它結為一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它是抒情的,並且必須是抒情的。
以前,對於雅羅米爾而言,未來是特別神秘的;所有的未知都藏於其中;這就是他對未來既好奇又害怕的原因;未來是肯定的反義詞,是自我的反義詞(因此,在擔驚受怕的時候,雅羅米爾夢想著老年人的那種愛情,因為他們沒有未來)。但是革命給了未來完全相反的意義:未來不再神秘;革命者非常清楚那將是怎麼回事;他可以通過小冊子、書、講座以及政治宣傳演講知道未來是什麼,它不再讓人感到害怕,相反,它為此刻的猶豫提供了一種肯定;這就是為什麼革命者往往躲在它的懷裡,就好像孩子躲在媽媽身邊一樣。
勝利的革命對於韻律的偏愛,是否只是一種偶然的迷戀呢?或許不能這樣說。韻和律具有一種神奇的權力:無定形的世界被包裹在一首韻律齊全的詩里,突然之間就變得清澈、有規律可循、明晰而美麗。如果在一首詩里,mort(死亡)一詞正處在恰當的位置,和前面的cor一詞正好押韻,死亡這個詞就成了這個秩序世界里富有旋律的因素。即便詩歌的主題是抗議死亡的,死亡也自然而然得到辯護,至少可以作為美麗的抗議的主題而存在。屍骨、玫瑰、棺材、傷口,詩里的這一切都變成了芭蕾舞,詩人和讀者就是這出芭蕾的舞者。舞者當然不能不贊成這出舞蹈。通過詩歌,詩人表達了他與生命的一致,而韻與律是表達這份一致的最為粗暴的方式。九-九-藏-書而剛剛才取得勝利的革命不正需要這麼一種對新秩序的粗暴的肯定,因此也就需要韻律齊備的詩歌嗎?
他貪婪地望著她那張好奇而懷疑的面孔,開始和她說,幾年以前他曾經寫過一首很長的散文詩,是一個傳奇故事,關於一個叫克薩維爾的年輕人的。寫?不完全是這樣。更確切地說他那時是在想象克薩維爾的奇遇,他希望有一天能真的寫下來。
「你是我的克薩維爾,」紅髮姑娘充滿感激地在雅羅米爾耳邊喃喃道,她臨時發明了很多克薩維爾的變音,成了克薩薩,克薩維奧,克薩寶貝,她用這些昵稱呼喚著他,並且一直在吻他,吻了很長很長時間。
「接下去說,為了見到那個女人,克薩維爾跳進窗戶里,但是女人的丈夫回來了,克薩維爾把他關進了櫸木衣櫥。丈夫到現在為止還被關在裏面,變成了一具骷髏。克薩維爾把女人帶到遠方,就像我一樣,我會帶你走的。」
他覺得腦子裡都是詩歌,並且試圖寫出一首紅髮姑娘能喜歡的詩。可這不簡單;一直到此時為止他寫的都是無韻詩,於是他現在寫常規性的詩句倒碰到了技術困難,因為可以肯定的是,紅髮姑娘一定認為只有押了韻才能算是詩。再說,取得勝利的革命也是這樣認為的,我們不妨回憶一下,在那個時期,沒有發表過一首所謂的自由詩;完全現代的詩歌被拋棄了,它成了腐朽的資產階級的成果,而自由詩歌是詩歌腐朽的最明顯的表徵。
雅羅米爾對某些動詞非常著迷:最重要的是表達簡單的向前動作的詞:跑,去,尤其是航行飛翔。在一首他為紀念列寧誕辰而寫的詩里,他將一截蘋果樹的樹枝扔進水中(他很喜歡這樣的手勢,因為他覺得這就和人民群眾以前將花環投入水中的古老習俗聯繫在了一起),好讓流水將樹枝帶往列寧的國家;其實沒有一條河流是從波希米亞流向俄國的,但詩歌是個魔幻的場所,連河流都可以改變流程。在一首詩中他寫道:世界總有一天會自由,一如飄溢滿山遍野的山櫸樹間的松樹香味。在另一首詩中,他談到了茉莉花的香味,如此強烈,簡直成了空氣中無形的薄紗;他想象著自己登上了這香味的天橋,走了很遠很遠,一直到馬賽,在那裡,工人(就像《紅色權力報》中寫的那樣)正在罷工,他要和那裡的工人成為同志和兄弟。九九藏書
這些詞語中隱藏著無盡的擁抱的慾望,就好像席勒所描寫的那樣:大家擁抱吧,千萬人民,把吻送給全世界!無盡的擁抱不僅包括空間,也包括時間;穿越的目的不僅是為了到達工人正在罷工的馬賽,而且是為了到達未來,這個遠方的奇迹般的小島。
雅羅米爾告訴她,他寫詩的歷史已經很長,他還拿出了其他詩歌的手稿。
回到永恆之美的源頭,愛上遠方、銀色、彩虹、愛這樣的詞,還有!這個遭受如此詆毀的詞!
紅髮姑娘讀了詩,雅羅米爾告訴她就在不久以前他停止了寫詩,可是認識她以後他重新開始寫詩了,他遇到她就像遇到了詩歌女神。
「我不知道你是詩人,」她崇拜地看著他。
雅羅米爾還對她說那天他在商店裡看到她,就被她迷住了,這正是克薩維爾最鍾愛的所在:一個脆弱的女人,紅髮,臉上很多雀斑……
「是的,我是跑開了,」雅羅米爾表示同意,「因為我害怕做相同的夢!你知道突然處在以前夢到過的情景里是怎樣一種感覺嗎?非常可怕,於是只想逃跑!」